當時自己覺得在英國住得久些,尤其是倫敦這地方,該可以寫得詳盡些。動手寫的時候,雖然也參考裴歹克的《倫敦指南》,但大部分還是憑自己的經驗和記憶。可是動手寫的時候已經在回國兩三年之後,記憶已經不夠新鮮的,興趣也已經不夠活潑的。──自己卻總還認真地寫下去。有一天,看見《華北日報》上有記載倫敦拉衣恩司公司的文字,著者的署名已經忘記。自己在《吃的》那一篇裏也寫了拉衣恩司食堂;但看了人家源源本本的敘述,慚愧自己知道的真太少。從此便有擱筆之意,寫得就慢了。抗戰後才真擱了筆。
不過在英國的七個月畢竟是我那旅程中最有意思的一段兒。承柳無忌先生介紹,我能以住到歇卜士太太家去。這位老太太如《房東太太》那篇所記,不但是我們的房東,而且成了我們的忘年朋友。她的風趣增加我們在異國旅居的意味。《聖誕節》那篇所記的聖誕節,就是在她家過的。那加爾東尼市場,也是她說給我的。她現在不知怎樣了,但願還活着!倫敦的文人宅,我是和李健吾先生同去的。他那時從巴黎到倫敦玩兒。有了他對於那些文人的深切的嚮往,才引起我訪古的雅興。這個也應該感謝。
在英國的期間,趕上莎士比亞故鄉新戲院落成。我和劉崇先生,陳麟瑞先生,柳無忌先生夫婦,同趕到“愛文河上的斯特拉福特”去“躬逢其盛”。我們連看了三天戲。那幾天看的,走的,吃的,住的,樣樣都有意思。莎翁的遺蹟觸目皆是,使人思古的幽情油然而生。而那安靜的城市,安靜的河水,親切的旅館主人,親切的旅館客人,也都使人樂於住下去。至於那新戲院,立體的作風,簡樸而精雅,不用說是值得盤桓的。我還趕上《阿麗思漫遊奇境記》的作者加樂爾的紀念──記得當時某刊物上登着那還活着的真的阿麗思十三歲時的小影。而《泰晤士報》舉行紀念,登載《倫敦的五十年》的文字,也在這時候。其中一篇寫五十年來的男女社交,最惹起人今昔之感。這些我本打算都寫在我的雜記裏。我的擬目比寫出的要多一半。其中有關於倫敦的戲的,我特別要記吉爾伯特和瑟利文的輕快而活潑的小歌劇。還有一篇要記高斯華綏的讀詩會。──那回讀詩會是動物救濟會主辦的。當場有一個工人背出高斯華綏《法網》那齣戲裏的話責問他,說他有錢了,就不管正義了。他打住了一下,向全場從容問道,“諸位女士,諸位先生,你們要我讀完麼?”那工人終於嘀咕着走了。──但是我知道的究竟太少,也許還是藏拙爲佳。
寫這些篇雜記的,我還是抱着寫《歐遊雜記》的態度,就是避免“我”的出現。“身邊瑣事”還是沒有,浪漫的異域感也還是沒有。並不一定討厭這些。只因新到異國還摸不着頭腦,又不曾交往異國的朋友,身邊一些瑣事差不多都是國內帶去的,寫出來無非老調兒。異域感也不是沒有,只因已入中年,不夠浪漫的。爲此只能老老實實寫出所見所聞,像新聞的報道一般;可是寫得太認真,又不能像新聞報道那麼輕快,真是無可如何的。遊記也許還是讓“我”出現,隨便些的好;但是我已經來不及了。但是這九篇裏寫活着的人的比較多些,如《乞丐》《聖誕節》《房東太太》,也許人情要比《歐遊雜記》裏多些罷。
這九篇裏除《公園》《加爾東尼市場》《房東太太》三篇外,都曾登在《中學生》雜誌上。那時開明書店就答應我出版,並且已經在隨排隨等了。記得“七七”前不久開明的朋友還來信催我趕快完成這本書,說免得彼此損失。但是抗戰開始了,開明印刷廠讓敵人的炮火毀了,那排好的《雜記》版也就跟着葬在灰裏了。直到前些日子,在舊書堆裏發現了這九篇稿子。這是抗戰那年從北平帶出來的,跟着我走了不少路,陪着我這幾年──有一篇已經殘缺了。我重讀這些文字,不免懷舊的感慨,又記起和開明的一段因緣,就交給開明印。承他們答應了,那殘缺的一篇並已由葉聖陶先生設法抄補,感謝之至!只可惜圖片印不出,恐怕更會顯出我文字的笨拙來,這是很遺憾的。
朱自清,1943年3月,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