倫敦雜記房東太太

  歇卜士太太(Mrs.Hibbs)沒有來過中國,也並不怎樣喜歡中國,可是我們看,她有中國那老味兒。她說人家笑她母女是維多利亞時代的人,那是老古板的意思;但她承認她們是的,她不在乎這個。

  真的,聖誕節下午到了她那間黯淡的飯廳裏,那傢俱,那人物,那談話,都是古氣盎然,不像在現代。這時候她還住在倫敦北郊芬乞來路(Finchley Road)。那是一條闊人家的路;可是她的房子已經抵押滿期,經理人已經在她門口路邊上立了一座木牌,標價召買,不過半年多還沒人過問罷了。那座木牌,和籃球架子差不多大,只是低些;一走到門前,準看見。晚餐桌上,聽見廚房裏尖叫了一聲,她忙去看了,回來說,火雞烤枯了一點,可惜,二十二磅重,還是賣了幾件傢俱買的呢。她可惜的是火雞,倒不是傢俱;但我們一點沒吃着那烤枯了的地方。

  她愛說話,也會說話,一開口滔滔不絕;押房子,賣傢俱等等,都會告訴你。但是隻高高興興地告訴你,至少也平平淡淡地告訴你,決不垂頭喪氣,決不唉聲嘆氣。她說話是個趣味,我們聽話也是個趣味(在她的話裏,她死了的丈夫和兒子都是活的,她的一些住客也是活的);所以後來雖然聽了四個多月,倒並不覺得厭倦。有一回早餐時候,她說有一首詩,忘記是誰的,可以作她的墓銘,詩云:

  這兒一個可憐的女人,

  她在世永沒有住過嘴。

  上帝說她會復活,

  我們希望她永不會。

  其實我們倒是希望她會的。

  道地的賢妻良母,她是;這裏可以看見中國那老味兒。她原是個闊小姐,從小送到比利時受教育,學法文,學鋼琴。鋼琴大約還熟,法文可生疏了。她說街上如有法國人向她問話,她想起答話的時候,那人怕已經拐了彎兒了。結婚時得着她姑母一大筆遺產;靠着這筆遺產,她支持了這個家庭二十多年。歇卜士先生在劍橋大學畢業,一心想作詩人,成天住在雲裏霧裏。他二十年只在家裏待着,偶然教幾個學生。他的詩送到劍橋的刊物上去,原稿卻寄回了,附着一封客氣的信。他又自己花錢印了一小本詩集,封面上註明,希望出版家採納印行,但是並沒有什麼迴響。太太常勸先生刪詩行,譬如說,四行中可以刪去三行罷;但是他不肯割愛,於是乎只好敝帚自珍了。

  歇卜士先生卻會說好幾國話。大戰後太太帶了先生小姐,還有一個朋友去逛意大利;住旅館僱船等等,全交給詩人的先生辦,因爲他會說意大利話。幸而沒出錯兒。臨上火車,到了站臺上,他卻不見了。眼見車就要開了,太太這一急非同小可,又不會說給別人,只好教小姐去張看,卻不許她遠走。好容易先生鑽出來了,從從容容的,原來他上“更衣室”來着。

  太太最傷心她的兒子。他也是大學生,長的一表人才。大戰時去從軍;訓練的時候偶然回家,非常愛惜那莊嚴的制服,從不教它有一個褶兒。大戰快完的時候,卻來了惡消息,他盡了他的職務了。太太最傷心的是這個時候的這種消息;她在舉世慶祝休戰聲中,迷迷糊糊過了好些日子。後來逛意大利,便是解悶兒去的。她那時甚至於該領的卹金,無心也不忍去領等到限期已過,即使要領,可也不成了。

  小姐現在是她唯一的親人;她就爲這個女孩子活着。早晨一塊兒拾掇拾掇屋子,吃完了早飯,一塊兒上街散步,回來便坐在飯廳裏,說說話,看看通俗小說,就過了一天。晚上睡在一屋裏。一星期也同出去看一兩回電影。小姐大約有二十四五了,高個兒,總在五英尺十寸左右;蟹殼臉,露牙齒,臉上倒是和和氣氣的。愛笑,說話也天真得像個十二三歲小姑娘。先生死後,他的學生愛利斯(Ellis)很愛歇卜士太太,幾次想和她結婚,她不肯。愛利斯是個傳記家,有點小名氣。那回詩人德拉梅在倫敦大學院講文學的創造,曾經提到他的書。他很高興,在歇卜士太太晚餐桌上特意說起這個。但是太太說他的書乾燥無味,他送來,她們只翻了三五頁就擱在一邊兒了。她說最恨貓怕狗,連書上印的狗都怕,愛利斯卻養着一大堆。她女兒最愛電影,愛利斯卻瞧不起電影。她的不嫁,怎麼窮也不嫁,一半爲了女兒。

  這房子招徠住客,遠在歇卜士先生在世時候。那時只收一個人,每日供早晚兩餐,連宿費每星期五鎊錢,合八九十元,夠貴的。廣告登出了,第一個來的是日本人,他們答應下了。第二天又來了個西班牙人,卻只好謝絕了。從此住這所房的總是日本人多;先生死了,住客多了,後來竟有“日本房”的名字。這些日本人有一兩個在外邊有女人,有一個還讓女人騙了,他們都回來在飯桌上報告,太太也同情的聽着。有一回,一個人忽然在飯桌上談論自由戀愛,而且似乎是衝着小姐說的。這一來太太可動了氣。飯後就告訴那個人,請他另外找房住。這個人走了,可是日本人有個俱樂部,他大約在俱樂部裏報告了些什麼,以後日本人來住的便越過越少了。房間老是空着,太太的積蓄早完了;還只能在房子上打主意,這才抵押了出去。那時自然盼望贖回來,可是日子一天一天過去,情形並不見好。房子終於標賣,而且聖誕節後不久,便賣給一個猶太人了。她想着年頭不景氣,房子且沒人要呢,哪知猶太人到底有錢,竟要了去,經理人限期讓房。快到期了,她直說來不及。經理人又向法院告訴,法院出傳票教她去。她去了,女兒攙扶着;她從來沒上過堂,法官說欠錢不讓房,是要坐牢的。她又氣又怕,幾乎昏倒在堂上;結果只得答應了加緊找房。這種種也都是爲了女兒,她可一點兒不悔。

  她家裏先後也住過一個意大利人,一個西班牙人,都和小姐做過愛;那西班牙人並且和小姐定過婚,後來不知怎樣解了約。小姐倒還惦着他,說是“身架真好看!”太太卻說,“那是個壞傢伙!”後來似乎還有個“壞傢伙”,那是太太搬到金樹臺的房子裏纔來住的。他是英國人,叫凱德,四十多了。先是作公司兜售員,沿門兜售電氣掃除器爲生。有一天撞到太太舊宅裏去了,他要表演掃除器給太太看,太太攔住他,說不必,她沒有錢;她正要賣一批傢俱,老賣不出去,煩着呢。凱德說可以介紹一家公司來買;那一晚太太很高興,想着他定是個大學畢業生。沒兩天,果然介紹了一家公司,將傢俱買去了。他本來住在他姊姊家,卻搬到太太家來了。他沒有薪水,全靠兜售的佣金;而電氣掃除器那東西價錢很大,不容易脫手。所以便幹擱起來了。這個人只是個買賣人,不是大學畢業生。大約窮了不止一天,他有個太太,在法國給人家看孩子,沒錢,接不回來;住在姊姊家,也因爲窮,讓人家給請出來了。搬到金樹臺來,起初整付了一回房飯錢,後來便零碎的半欠半付,後來索性付不出了。不但不付錢,有時連午飯也要叨光。如是者兩個多月,太太只得將他趕了出去。回國後接着太太的信,才知道小姐卻有點喜歡凱德這個“壞蛋”,大約還跟他來往着。太太最提心這件事,小姐是她的命,她的命決不能交在一個“壞蛋”手裏。

  小姐在芬乞來路時,教着一個日本太太英文。那時這位日本太太似乎非常關心歇卜士家住着的日本先生們,老是問這個問那個的;見了他們,也很親熱似的。歇卜士太太瞧着不大順眼,她想着這女人有點兒輕狂。凱德的外甥女有一回來了,一個摩登少女。她照例將手絹掖在襪帶子上,拿出來用時,讓太太看在眼裏。後來背地裏議論道,“這多不雅相!”太太在小事情上是很敏銳的。有一晚那愛爾蘭女僕端菜到飯廳,沒有戴白帽檐兒。太太很不高興,告訴我們,這個侮辱了主人,也侮辱了客人。但那女僕是個“社會主義”的貪婪的人,也許匆忙中沒想起戴帽檐兒;壓根兒她怕就覺得戴不戴都是無所謂的。記得那回這女僕帶了男朋友到金樹臺來,是個失業的工人。當時剛搬了家,好些零碎事正得一個人。太太便讓這工人幫幫忙,每天給點錢。這原是一舉兩得,各廂情願的。不料女僕卻當面說太太揩了窮小子的油。太太聽說,簡直有點莫名其妙。

  太太不上教堂去,可是迷信。她雖是新教徒,可是有一回丟了東西,卻照人家傳給的法子,在家點上一支蠟,一條腿跪着,口誦安東尼聖名,說是這麼着東西就出來了。拜聖者是舊教的花樣,她卻不管。每回作夢,早餐時總翻翻占夢書。她有三本占夢書;有時她笑自己,三本書說的都不一樣,甚至還相反呢。喝碗茶,碗裏的茶葉,她也愛看;看像什麼字頭,便知是姓什麼的來了。她並不盼望訪客,她是在盼望住客啊。到金樹臺時,前任房東太太介紹一位英國住客繼續住下。但這位半老的住客卻嫌客人太少,女客更少,又嫌飯桌上沒有笑,沒有笑話;只看歇卜士太太的獨角戲,老母親似的嘮嘮叨叨,總是那一套。他終於託故走了,搬到別處去了。我們不久也離開英國,房子於是乎空空的。去年接到歇卜士太太來信,她和女兒已經作了人家管家老媽了;“維多利亞時代”的上流婦人,這世界已經不是她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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