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遊雜記佛羅倫司

  佛羅倫司(Florence)最教你忘不掉的是那色調鮮明的大教堂與在它一旁的那高聳入雲的鐘樓。教堂靠近鬧市,在狹窄的舊街道與繁密的市房中,展開它那偉大的個兒,好像一座山似的。它的門牆全用大理石砌成,黑的紅的白的線條相間着。長方形是基本圖案,所以直線雖多,而不覺嚴肅,也不覺浪漫;白天裏繞着教堂走,仰着頭看,正像看達文齊的《摩那麗沙》(Mona Lisa)像,她在你上頭,可也在你裏頭。這不獨是線形溫和平靜的緣故,那三色的大理石,帶着它們的光澤,互相顯映,也給你鮮明穩定的感覺;加上那樸素而黯淡的周圍,襯托着這富麗堂皇的建築,像給它打了很牢固的基礎一般。夜晚就不同些;在模糊的街燈光裏,這龐然的影子便有些壓迫着你了。教堂動工在十三世紀,但門牆只是十九世紀的東西;完成在一八八四年,算到現在才四十九年。教堂裏非常簡單,與門牆決不相同,只穹隆頂宏大而已。

  鐘樓在教堂的右首,高二百九十二英尺,是喬陀(Giotto,十四世紀)的傑作。喬陀是意大利藝術的開山祖師;從這座鐘樓可以看出他的大匠手。這也用顏色大理石砌成牆面;寬度與高度正合式,玲瓏而不顯單薄。牆面共分七層:下四層很短,是打根基的樣子,最上層最長,以助上聳之勢。窗戶越高越少越大,最上層只有一個;在長方形中有金字塔形的妙用。教堂對面是受洗所,以吉拜地(Ghiberti)做的銅門著名。有兩扇最工,上刻《聖經》故事圖十方,分遠近如畫法,但未免太工些;門上並有作者的肖像。密凱安傑羅(十六世紀)說過這兩扇門真配做天上樂園的門,傳爲佳話。

  教堂內容富麗的,要推送子堂,以《送子圖》得名。門外廊子裏有沙陀(Sarto,十六世紀)的壁畫,他自己和他太太都在畫中;畫家以自己或太太作模特兒是常見的。教堂裏屋頂以金漆花紋界成長方格子,燦爛之極。門內左邊有一神龕,明燈照耀,香花供養,牆上便是《送子圖》。畫的是天使送耶穌給處女瑪利亞,相傳是天使的手筆。平常遮着不讓我們俗眼看;每年只復活節的禮拜五揭開一次。這是塔斯干省最尊的神龕了。

  梅迭契(Medici)家廟也以富麗勝,但與別處全然不同。梅迭契家是中古時大公爵,治佛羅倫司多年。那時佛羅倫司非常富庶,他們家窮極奢華;佛羅倫司藝術的興盛,一半便由於他們的愛好。這個家廟是歷代大公爵家族的葬所。房屋是八角形,有穹隆頂;分兩層,下層是墳墓,上層是雕像與紀念碑等。上層牆壁,全用各色上好大理石作面子,中間更用寶石嵌成花紋,地也用大理石嵌花鋪成;屋頂是名人的畫。光彩煥發,五色紛綸;嵌工最精細,平滑如天然。佛羅倫司嵌石是與威尼斯嵌玻璃齊名的,梅迭契家造這個廟,用過二千萬元,但至今並未完成;雕像座還空着一大半,地也沒有全鋪好。旁有新廟,是密凱安傑羅所建,樸質無華;中有雕像四座,叫做《晝》《》《晨》《昏》,是紀念碑的裝飾,也出於密凱安傑羅的手,頗有名。

  十字堂是“佛羅倫司的西寺”,“塔斯干的國葬院”;前面是但丁的造像。密凱安傑羅與科學家格里雷的墓都在這裏,但丁也有一座紀念碑;此外名人的墓還很多。佛羅倫司與但丁有關係的遺蹟,除這所教堂外,在送子堂附近是他的住宅;是一所老老實實的小磚房,帶一座方樓,據說那時闊人家都有這種方樓的。他與他的情人佩特拉齊相遇,傳說是在一座橋旁;這個情景常見於圖畫中。這座有趣的橋,照畫看便是阿奴河上的三一橋;橋兩頭各有雕像兩座,風光確是不壞。佩特拉齊的住宅離但丁的也不遠;她葬在一個小教堂裏,就在住宅對面小衚衕內。這個教堂雙扉緊閉,破舊得可以,據說是終年不常開的。但丁與佩特拉齊的屋子,現在都已作別用,不能進去,只牆上釘些紀念的木牌而已。佩特拉齊住宅牆上有一塊木牌,專鈔但丁的詩兩行,說他遇見了一個美人,卻有些意思。還有一所教堂,據說原是但丁寫《神曲》的地方;但書上沒有,也許是“齊東野人”之語罷。密凱安傑羅住過的屋子在十字堂近旁,是他侄兒的住宅。現在是一所小博物院,其中兩間屋子陳列着密凱安傑羅塑的小品,有些是名作的雛形,都奕奕有神采。在這一層上,他似乎比但丁還有幸些。

  佛羅倫司著名的方場叫做官方場,據說也是歷史的和商業的中心,比威尼斯的聖馬克方場黯淡冷落得多。東邊未周府,原是共和時代的議會,現在是市政府。要看中古時佛羅倫司的堡子,這便是個樣子,建築彷彿銅牆鐵壁似的。門前有密凱安傑羅《大衛》(David)像的翻本(原件存本地國家美術院中)。府西是著名的噴泉,雕像頗多;中間亞波羅駕四馬,據說是一塊大理石鑿成。但死板板的沒有活氣,與旁邊有血有肉的《大衛》像一比,便看出來了。密凱安傑羅說這座像白費大理石,也許不錯。府東是朗齊亭,原是人民會集的地方,裏面有許多好的古雕像;其中一座像有兩個面孔,後一個是作者自己。

  方場東邊便是烏費齊畫院(Uffizi Gallery)。這畫院是梅迭契家立的,收藏十四世紀到十六世紀的意大利畫最多;意大利畫的精華薈萃於此,比那兒都好。喬陀,波鐵乞利(Botticelli,十五世紀),達文齊(十五世紀),拉飛爾(十六世紀),密凱安傑羅,鐵沁的作品,這兒都有;波鐵乞利和鐵沁的最多。喬陀,波鐵乞利,達文齊都是佛羅倫司派,重形線與構圖;拉飛爾曾到佛羅倫司,也受了些影響。鐵沁是威尼斯派,重著色。這兩個潮流是西洋畫的大別。波鐵乞利的作品如《勃裏馬未拉的寓言》,《愛神的出生》等似乎最能代表前一派;達文齊的《送子圖》,構圖也極巧妙。鐵沁的《佛羅拉像》和《愛神》,可以看出豐富的顏色與柔和的節奏。另有《藍色聖母像》,沙瑣費拉陀(Sossoferrato,十七世紀)所作,後來臨摹的很多;《小說月報》曾印作插圖。古雕像以《梅迭契愛神》,《摔跤》爲最:前者情韻欲流,後者精力飽滿,都是神品。隔阿奴河有闢第(Pitti)畫院,有長廊與烏費齊相通;這條長廊架在一座橋的頂上,裏面掛着許多畫像。闢第畫院是闢第(Luca Pitti)立的。他和梅迭契是死冤家。可是後來擴充這個畫院的還是梅迭契家。收藏的名畫有拉飛爾的兩幅《聖母像》,《福那利那像》與鐵沁的《馬達來那像》等。福那利那是拉飛爾的未婚妻,是他許多名作的模特兒。鐵沁此幅和《佛羅拉像》作風相近,但金髮飄拂,節奏更要生動些。

  兩個畫院中常看見女人坐在小桌旁用描花筆蘸着粉臨摹小畫像,這種小畫像是將名畫臨摹在一塊長方的或橢圓的小紙上,裝在小玻璃框裏,作案頭清供之用。因爲地方太小,只能臨摹半身像。這也是西方一種特別的藝術,頗有些歷史。看畫院的人走過那些小桌子旁,她們往往請你看她們的作品;遞給你擴大鏡讓你看出那是一筆不苟的。每件大約二十元上下。她們特別拉住些太太們,也許太太們更能賞識她們的耐心些。

  十字堂鄰近,許多做嵌石的鋪子。黑地嵌石的圖案或帶圖案味的花卉人物等都好;好在顏色與光澤彼此襯托,恰到佳處。有幾塊小丑像,趣極了。但臨摹風景或圖畫的卻沒有什麼好。無論怎麼逼真,總還隔着一層;嵌石決不能如作畫那麼靈便的。再說就使做得和畫一般,也只是因難見巧,沒有一點新東西在內。威尼斯嵌玻璃卻不一樣。他們用玻璃小方塊嵌成風景圖;這些玻璃塊相似而不盡相同,它們所構成的不是一個簡單的平面,而是許多顏色的點兒。你看時會覺得每一點都觸着你,它們間的光影也極容易跟着你的角度變化;至少這“觸着你”一層,畫是辦不到的。不過佛羅倫司所用大理石,色澤勝於玻璃多多;威尼斯人雖會著色,究竟還趕不上。

原載於1932年9月1日《中學生》第27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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