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拾舊書,發現了前幾年爲某半月刊上所作的一篇短文,題目是《青紗帳》。文中說到已死去十多年的我的一個族人曾爲高粱作過一首詩,詩是:
高粱高似竹,遍野參差綠。
粒粒珊瑚珠,節節琅玕玉。
我再看一遍,覺得那篇文字專對“青紗帳”這個名詞上寫去,對於造成青紗帳的高粱反說得較少,所以這次另換了“蜀黍”二字作爲新題目,重寫一篇。
在北方的鄉下看慣了,吃慣了,誰也曉得什麼是高粱。不待解說。但不要太看輕了,只就它名字上說起來,便有不同的說法。不是麼?“秫秫”是鄉下最通俗的叫法,什麼“鋤幾遍秫秫,打秫秸葉,秫秫曬米了。”這些普通話,按着時候在農民的口中準可聽到。“高粱”自然是爲它比一切的穀類都高出的緣故,不過“粱”字便有了疑問。曰谷,曰粱,曰粟,統是呼谷的種種名目。“粱”,據前人的解釋是:“米名也,按即粟也,糜也,芭也,謂小米之大而不黏者,其細而黏者謂之黍。”不過這等說法是不是指的現在的高粱?原來中國的穀類大別爲九:黍,稷,粱,秫,稻,麥,菽,麻,菰。不過這裏所謂“粱”即糜與芭,小米之粗而不黏者,與“秫秫”無關,而所謂“秫”者是否是高粱。也是疑問。爲要詳辨那要專成一篇考證文字,暫且不提。不過習俗相沿卻以高粱的名稱最爲普遍,好在一個“高”足以代表出它的特性,確是很好的形容詞。
但是“蜀黍”從張華的《博物志》上纔有此二字的名稱。原文沒說那是高粱,後來有人以爲蜀黍即是稷。直到段玉裁《說文解字注》方把從前所謂蜀黍即稷說加以改正,他說:“漢人皆冒粱爲稷,而稷爲秫秫,鄙人能通其音者士大夫不能舉其字。”以前全被秫,粱二字混了。蜀黍即秫秫,(高粱)卻非黍類!高粱是俗名亦非粱類。黍粒細小多黏性,(亦有不黏者)而“饜膏粱”之粱字,必不是指的秫秫這類鄉間的粗食。《禮記》曰:“粱曰薌萁”,《國語》曰:“夫膏粱之性難正也,注:食之精者”,這是指現在所見小米之大而黏者,與秫秫當然不是一類。蜀黍二字在古書中見不到,朱駿聲曰:
今之高粱三代時其種未必入中國,亦謂之蜀黍,又曰蜀秫。其實與粱,秫,黍,稷均無涉也。
朱氏雖然沒考出高粱究竟是什麼時候有的這種農產品,而與“粱,秫,黍,稷均無涉也,”可謂一語破的。
如像此說法何以稱爲蜀黍?或是由蜀地中傳過來的種粒?但沒有證據,只是字面的推測,自然有待於考證。
鄉間人不懂這些分門,別類,音義兼通的種種名詞,不過習俗相沿,循名求實,亦自有道理。譬如“種秫谷”二字連用可以單呼爲秫。至去谷呼高粱,則必湊以雙音曰秫秫。谷成通名,亦爲專名,如“五穀”,“百穀”,雖與鄉下人說此,亦明其義。如“割谷,曬穀,糶谷”是專指帶糠粃的小米而言,其實便是“粱”。至於秫字指高粱必須雙用,曰秫秫,不能單叫一音。有人說是北地呼蜀黍音重,即爲秫秫。是嗎?蜀黍果然是原來傳自南方嗎?這卻又是一個重大的疑問。
好了,由青紗帳談到高粱;由高粱轉到蜀黍,再照這樣寫下去真成了植物考證了。不過因爲習叫久了的名稱與字義上的研究微有不同,所以略述如上。
單講高粱這種農產食物,我喜歡它的勁節直上,不屈不撓;我讚美它的寬葉,鬆穗,風度闊大;尤其可愛的是將熟的紅米迎風颭動,真與那位詩人所比擬的珊瑚珠相似,在秋陽中露出它的成熟豐滿來。高粱在夏日中的勃生,比其他農產物都快得多。雩婁農說:
久旱而澍則禾驟長,一夜幾逾尺。
雖曰文人的形容不無甚詞,而高粱的勃生可是事實,幾天不見,在田地中驟高几許。其生長力絕非麥、谷、豆類所能比擬。
高粱在北方不但是農家的主要食品,而且它具有種種用處:如秫秸與根可爲燃料,秫秸稈可以勒牀,可作菜圃中冬日的風帳,稈皮劈下可以編成賤價的席子,論其全體絕無棄物。
高粱米吃法甚多:煮粥,煎餅,與小米、豆子相合蒸窩窩頭。而最大的用處是造酒,這類高粱酒在北方固然是無處不通行,而南方亦有些地方嗜飲且能釀造。如果有細密的調查便知高粱除卻供給農民一部分的食用外,造酒要用多少,這怕是一個可驚的數目!
粗糙是有的,可頗富於滋養力。爽直是它的特性,卻不委瑣,不柔靡,易生易熟,不似別的農產品嬌弱。這很具有北方性。與北方的地理與氣候特別適宜。它能以抵抗稍稍的亢旱,也不怕水潦,除卻大水沒了它的全身。
記得幼小時候見人家背了打過的秫秸葉,便要幾個來拿在手裏,摹仿舞臺上的英雄揮動單刀,那長長的寬葉子確像一把薄刀。新秫秸剝去外皮,光滑,紅潤,有一種全紫色的尤爲美麗可愛。
至於不成熟的變異的高粱穗苞,名叫“灰包”。小孩子在其嫩時取下來食之甘脆,偶然吃着成熟過的,弄一嘴黑絲,或成灰堆,蹙眉下嚥,亦多趣味。
但是這在北方鄉下是很平常的小孩子的玩具與食品,同都市的孩子們談起來卻成爲“異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