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欠你一封信,欠得太久了!現在第一件事要告訴你的就是我們又都在距離相近的一處了。大家當時分手得那麼突兀慘淡,現在零零落落的似乎又聚集起來。一切轉變得非常古怪,兩月以來我種種的感到糊塗。事情越看得多點,心越焦,我並不奇怪自己沒有青年人抗戰中興奮的情緒,因爲我比許多人明白一點自己並沒有抗戰,生活離前線太遠,一方面自己的理智方面也仍然沒有失卻它尋常的職能,觀察得到一些叫人心裏頂難過的事。心裏有時像個藥罐子。
自你走後我們北平學社方面發生了許多叫我們操心的事,好容易捱過了倆仨星期(我都記不清有多久了)纔算走脫,最後我是病的,卻沒有聲張,臨走去醫院檢查了一遍,結果是得着醫生嚴重的警告——但警告白警告,我的壽命是由天的了。臨行的前夜一直弄到半夜三點半,次早六時由家裏出發,我只覺得是硬由北總布衚衕扯出來上車拉倒。東西全棄下倒無所謂,最難過的是許多朋友都像是放下忍心的走掉,端太太(錢端升太太)、公超太太(葉公超太太)住在我家,臨別真是說不出的感到似乎是故意那麼狠心的把她們拋下,兆和(沈從文的妻子張兆和)也是一個使我頂不知怎樣纔好的,而偏偏我就根本趕不上去北城一趟看看她。我恨不得是把所有北平留下的太大孩子擠在一塊走出到天津再說。可是我也知道天津地方更莫名其妙,生活又貴,平津那一節火車情形那時也是一天一個花樣,誰都不保險會出什麼樣把戲的。
這是過去的話了,現在也無從說起,自從那時以後,我們真走了不少地方。由盧溝橋事變到現在,我們把中國所有的鐵路都走了一段!最緊張的是由北平到天津,由濟南到鄭州。帶着行李小孩奉着老母,由天津到長沙共計上下舟車十六次。進出旅店十二次,這樣走法也就很夠經驗的,所爲的是回到自己的後方。現在後方已回到了,我們對於戰時的國家僅是個不可救藥的累贅而已。同時我們又似乎感到許多我們可用的力量廢放在這裏,是因爲各方面缺乏更好的組織來儘量的採用。我們初到時的興奮,現實已變成習慣的悲感。更其糟的是這幾天看到許多過路的隊伍兵丁,由他們吃的穿的到其他一切一切。“慚愧”兩字我嫌它們過於單純,所以我沒有字來告訴你,我心裏所感觸的味道。
前幾天我着急過津浦線上情形,後來我急過“晉北”的情形——那時還是真正的“晉北”——由大營到繁峙代縣,雁門朔縣寧武原平崞縣忻縣一帶路,我們是熟極的,陽明堡以北到大同的公路更是有過老朋友交情,那一帶的防禦在盧變以後一星期中我們所知道的等於是“雞蛋”。我就不信後來趕得及怎樣“了不起”的防禦工作,老西兒(閻錫山)的軍隊更是軟懦到萬分,見不得風的,怎不叫我跳急到萬分!好在現在情形已又不同了,謝老天爺,但是看戰報的熱情是罪過的。如果我們再按緊一點事實的想象:天這樣冷……(就不說別的!!)戰士們在怎樣的一個情形下活着或死去!三個月以前,我們在那邊已穿過棉!所以一天到晚,我真不知想什麼好,後方的熱情是罪過,不熱情的話不更罪過?二哥,你想,我們該怎樣的活着纔有法子安頓這一副還未死透的良心?
我們太平時代(考古)的事業,現時談不到別的了,在極省儉的法子下維護它不死,待戰後再恢復算最爲得體的辦法。個人生活已甚苦,但尚不到苦到“不堪”。我是女人,當然立刻變成純淨的“糟糠”的典型,租到兩間屋子烹調,課子、洗衣、鋪牀,每日如在走馬燈中過去。中間來幾次空襲警報,生活也就飽滿到萬分。注:一到就發生住的問題,同時患腹瀉所以在極馬虎中租到一個人家樓上的兩間屋。就在火車站旁,火車可以說是從我窗下過去!所以空襲時頗不妙,多暫避於臨時大學(熟人尚多見面,金甫亦“高個子”如故)。文藝理想都像在北海王龍亭看虹那麼樣,是過去中一種偶然的遭遇,現實只有一堆矛盾的現實抓在手裏。
話又說多了,且亂,正像我的老樣子。二哥你現實在做什麼,有空快給我一封信。(在漢口時,我知道你在隔江,就無法來找你一趟)我在長沙回首雁門,正不知有多少傷心呢,不日或起早到昆明,長途車約七八日,天已寒冷,秋氣肅殺,這路不太好走,或要去重慶再到成都,一切以營造學社工作爲轉移(而其間問題尚多,今天不談了)。現在因時有空襲警報,所以一天不能離開老的或小的,精神上真是苦極苦極,一天的操作也於我的身體有相當威脅。
徽因 在長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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