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間事有你想不到的那麼古怪,你的信來的時候正遇到我雙手託着頭在自恨自傷的一片苦楚的情緒中熬着。在廿四個鐘頭中,我前前後後,理智的,客觀的,把許多糾紛痛苦和掙扎或希望或頹廢的細目通通看過好幾遍,一方面展開事實觀察,一方面分析自己的性格情緒歷史,別人的性格情緒歷史,兩人或兩人以上互相的生活,情緒和歷史,我只感到一種悲哀,失望,對自己對生活全都失望無興趣。我覺到像我這樣的人應該死去;減少自己及別人的痛苦!這或是暫時的一種情緒,一會兒希望會好。
在這樣的消極悲傷的情景下,接到你的信,理智上,我雖然同情你所告訴我你的苦痛(情緒的緊張),在情感上我卻很羨慕你那麼積極那麼熱烈,那麼豐富的情緒,至少此刻同我的比,我的顯然蕭條頹廢消極無用。你的是在情感的尖銳上奔迸!
可是此刻我們有個共同的煩惱,那便是可惜時間和精力,因爲情緒的盤旋而耗廢去。
你希望抓住理性的自己,或許找個聰明的人幫忙你整理一下你的苦惱或是“橫溢的情感”,設法把它安排妥帖一點,你竟找到我來,我懂得的,我也常常被同種的糾紛弄得左不是右不是,生活掀在波瀾裏,盲目的同危險周旋,累得我既爲旁人焦灼,又爲自己操心,又同情於自己又很不願意寬恕放任自己。
不過我同你有大不同處:凡是在橫溢奔放的情感中時,我便覺到抓住一種生活的意義,即使這橫溢奔放的情感所發生的行爲上糾紛是快樂與苦辣對滲的性質,我也不難過不在乎。我認定了生活本身原質是矛盾的,我只要生活;體驗到極端的愉快,靈質的,透明的,美麗的近於神話理想的快活,以下我情願也隨着賠償這天賜的幸福,坑在悲痛,糾紛失望,無望,寂寞中捱過若干時候,好像等自己的血來在創傷上結痂一樣!一切我都在無聲中忍受,默默的等天來佈置我,沒有一句話說!(我且說說來給你做個參考。)
我所謂極端的、浪漫的或實際的都無關係,反正我的主義是要生活,沒有情感的生活簡直是死!生活必須體驗豐富的情感,把自己變成豐富,寬大能優容,能瞭解,能同情種種“人性”,能懂得自己,不苛責自己,也不苛責旁人,不難自己以所不能,也不難別人所不能,更不怨運命或是上帝,看清了世界本是各種人性混合做成的糾紛,人性又就是那麼一回事,脫不掉生理,心理,環境習慣先天特質的湊合!把道德放大了講,別裁判或裁削自己。任性到損害旁人時如果你不忍,你就根本辦不到任性的事(如果你辦得到,那你那種殘忍,便是你自己性格里的一點特性也用不着過分的去糾正)。想做的事太多,並且互相沖突時,揀最想做——想做到顧不得旁的犧牲——的事做,未做時心中發生糾紛是免不了的,做後最用不着後悔,因爲你既會去做,那樁事便一定是不可免的,別盡着罪過自己。
我方纔所說到極端的愉快,靈質的,透明的,美麗的快樂,不知道你有否同一樣感覺。我的確有過,我不忘卻我的幸福。我認爲最愉快的事都是一閃亮的,在一段較短的時間內迸出神奇的——如同兩個人透徹的瞭解:一句話打到你心裏,使得你理智和感情全覺到一萬萬分滿足;如同相愛:一個時候裏,你同你自身以外另一個人互相以彼此存在爲極端的幸福;如同戀愛,在那時那刻眼所見,耳所聽,心所觸無所不是美麗,情感如詩歌自然的流動,如花香那樣不知其所以。這些種種便都是一生中不可多得的瑰寶。世界上沒有多少人有那機會,且沒有多少人有那種天賦的敏感和柔情來嘗味那經驗,所以就有那種機會也無用。如果有如詩劇神話般的實景,當時當事者本身卻沒有領會詩的情感又如何行?即使有了,只是淺俗的賞月折花的限量,那又有什麼話說?!轉過來說,對悲哀的敏感容量也是生活中可貴處。當時當事,你也許得流出血淚,過去後那些在你經驗中也是不可鄙視的創痂。(此時此刻說說話,我倒暫時忘記了昨天到今晚已整整哭了廿四小時,中間僅僅睡着三四個鐘頭,方纔在過分的失望中頹廢着覺到浪費去時間精力,很使自己感嘆。)在夫婦中間爲着相愛糾紛自然痛苦,不過那種痛苦也是夾着極端豐富的幸福在內的。冷漠不關心的夫婦結合纔是真正的悲劇!
如果在“橫溢情感”和“僵死麻木的無情感”中叫我來揀一個,我毫無問題要揀上面的一個,不管是爲我自己或是爲別人。人活着的意義基本的是在能體驗情感。能體驗情感還得有智慧有思想來分別瞭解那情感——自己的或別人的!如果再能表現你自己所體驗所瞭解的種種在文字上——不管那算是宗教或哲學,詩,或是小說,或是社會學論文——(誰管那些)——使得別人也更得點人生意義,那或許就是所有的意義了——不管人文明到什麼程度,天文地理科學的通到哪裏去,這點人性還是一樣的主要,一樣的是人生的關鍵。
在一些微笑或皺眉印象上稱較分量,在無邊際人事上馳騁細想正是一種生活。
算了吧!二哥,別太虐待自己,有空來我這裏,咱們再費點時間討論討論它,你還可以告訴我一點實在情形。我在廿四小時中只在想自己如何消極到如此田地苦到如此如此,而使我苦得想去死的那個人自己在去上海火車中也苦得要命,已經給我來了兩封電報一封信,這不是“人性”的悲劇麼?那個人便是說他最不喜管人性的樑二哥?
徽因
你一定得同老金(金嶽霖)。談談,他真是能瞭解同時又極客觀極同情極懂得人性,雖然他自己並不一定會提起他的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