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裏的雞縮頭縮腦地踱進塒裏去了,檐頭嘁嘁喳喳的麻雀都鑽進瓦縫裏,從無人掃除的空樓的角落,飛出三三兩兩的蝙蝠,在院宇的天空中翻飛。蝙蝠可說是夜和黑暗的先驅,它的黑色帶鉤的肉翅,好像在牽開夜的帷幕,這樣靜悄悄地,神祕地。

  這時候,這家裏的年青的媳婦,從積滿塵垢的碗碟廚的頂上拿下一個長嘴的油壺,壺裏面裝着點燈的油。她一手拿壺,一手拿燈,跑到天井跟前——那裏還有暗蒙的微光——把油注在燈瓢裏面。她注了一點,停一停,把燈舉得和眼睛相平,向光亮處照一照,看看滿了沒有,拿下來再加一點油,復拿起照了照,又加上一點,等到燈裏的油八分滿的樣子等到油麪和瓢緣相差二分的樣子,才住了手。一邊把油壺放還原處,一邊順手在一隻破燈籠殼裏抽了兩條燈芯,把它浸在油裏,讓燈芯的一端露在瓢外二分長短,而另一端則像兩道白色的尾巴翹着。

  少婦把燈放在竈突上。這是竈間的中心點。不論從那一方量來,前後也好,左右也好,上下也好,都是等距離。她從來沒有想到這所在是室內的正中心,只覺得放在這裏很好,便放在這裏了。她每次這樣放,月月如此,年年如此,毫不以爲異。

  少婦沒有伸手點燈,只是在竈門口坐下。竈裏還有餘火,吐着並不逼人的暖氣。鍋裏的飯菜熟了,滿室散着飯香。她把孩子拖到身邊來,臉偎着他,若有所待地等着。等着誰呢?不,她只等着天黑,伸手不見五指的天黑。她要等天黑盡時方纔舉火點燈。她知道就是一滴的燈油也是不能浪費的。

  我先來介紹這燈罷。這是一盞古式的青油燈。和現在都市裏所見的是大不相同了。我懷疑我的敘述在人們聽來是否有點興趣,我懷疑我的介紹是否不必要的多餘,並且能否描寫得相像。說到這裏我便想到繪畫的長處,簡單的幾筆勾撇,便能代表出一個完美的形的,而我則是拙於畫筆者。這燈在鄉間仍被普遍地用着。“千聞不如一見”,假如你有機會到我們山僻的地方來時,便會知道這是怎樣的一個形狀了。

  燈的全體可以分成兩部分;一部是燈瓢;那是鐵鑄的像舀子或勺子的東西,直徑四寸左右。鄉間叫做“燈碟”,因爲形狀如盞碟,而它的功用在於盛油,如同碟子盛油一樣。碟的邊緣上有一個短柄,這是拿手的地方。這碟子是鐵鑄的。我曾想過假如換上了海螺的殼,或是用透明的琉璃,豈不是更美麗嗎?不,鐵鑄便有鐵鑄的理由:盛油的傢伙是極易粘上灰塵的,每隔四天五天,碟緣上便結了一圈厚膩黝黑的東西了,那時你用紙去擦麼?這當然是費手腳的事。所以當初燈的設計者,用生鐵鑄成燈碟,髒了,只要把油傾去,用鐵鉗把碟子鉗住,放到竈火裏去燒一陣,燒得通紅,拿出來放在水鉢裏一浸,“嘶……”地冷卻之後,便煥然一新,如同剛買來的一樣。這樣,一個燈碟可以用得很久——燒着浸着,生鐵是燒得壞的麼?你想——“舊的東西都經久耐用。”這便是簡樸的鄉民一切都歡喜舊的理由。

  燈的另一部分是燈臺,一個座子。在這兒,裝飾的意味是有重於實用了。坐檯的華麗簡樸隨燈而異。普通的形式是上下兩個盤,中間連接着一根圓柱。底盤重些大些,上盤便是承燈瓢的坐墊,柱子則是握手的地方。燈座有磁製的,也許有銅鑄的,而我在這裏所描寫的則是錫的。在灰白的金屬表面鑲嵌着紫銅的花紋,圖案非常古老。其中有束髮梳髻寬衣博袖的老頭,有鳥,也有花和草,好像漢代石室中壁畫的人物。這工作倒是非凡精細的,大概是從前一個偏愛的母親,在女兒出嫁的前幾年,僱了大批的木匠漆匠銅匠錫匠,成年成月地做着打着,不計工資而務求製品之精巧,這燈擎便在許多的錫器中間被打成了。這些事在我們後輩當然無從知道。我只知道這座燈擎是這家的祖母隨嫁帶來的。是否這祖母的母親替她的女兒打造的呢?那又不得而知。也許還是這祖母的母親的嫁妝。在鄉間,有多少的器皿都保留着非常古遠的記憶。這兒,數百年間不曾經過刀兵,也沒有奇荒奇旱,使居民轉徙流亡,所以這兒留存着不少先民的手澤。甚至於極微小的祭器或日用的東西。有一次,一位遠房的伯父隨手翻起一隻錫制的燭臺,底面寫着一行墨筆字,“雍正七年監製”,屈指一算!——歷朝皇帝的年號和在位的久暫,他們都很熟悉的——該是二百年了。而仍是完好的被用着,被隨便地放在隨便的角落,永久不會遺失。話說得遠了,剛纔我說這燈擎是祖母隨嫁帶來這家裏的。後來這祖母的女兒長大了,這燈擎復隨嫁到另一姓。那位女兒又生了女兒,女兒長大之後,又嫁給祖母的孫孫,燈擎復隨嫁回到這祖母的屋子裏來。這樣表姊妹的婚姻永遠循環繼續着,“親上加親又是親上加親的”,照着他們的說法。所以幾件過時的衣服,古舊的器皿,便永遠被穿了新衣服擡嫁妝吃喜酒的不同時代的姻親叔伯,永遠地在路上擡來擡去,仍舊擡回自己的老家。我真想說山鄉的宇宙是隻有時間而沒有空間的。這看來很可笑麼?我倒很少要笑的意思,除開某種的立場,我是贊成這種婚姻的。你想,一位甥女嫁到外婆的家,一切都熟識,瞭解,諧和,還有什麼更好的麼?

  不用說,坐在竈前的媳婦,便是祖母女兒的女兒了,她來這家裏很幸福,大家都愛她,丈夫在外埠做工,在一定的時候回來,從來沒有爽約。膝前的孩子則已經四歲了。翁姑——她的舅父舅母——都還健在。

  天黑了,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她推開孩子,拿一片木屑在尚未盡熄的竈火中點着,再拿到燈邊點起來。驀然一室間都光明瞭。“一粒谷,撒開滿堂屋。我給你猜個謎兒,你猜不猜?”“燈,燈,”連說話未嫺熟的四歲的孩子都會猜謎兒了。且說燈點着了,這燈光是這樣地安定,這樣地白而帶青,這樣地有精神,使這媳婦微笑了。“太陽初上滿山紅,滿油燈盞統間亮”,她在心頭哼着兒時的山歌,她,正如初上的太陽,前面照着旭紅的希望;她,正如滿油的燈,光亮的,精神飽滿的,堅定的,照着整個房間,照着她的孩子。所以她每次加油的時候,總要加得滿滿的,因爲這滿油的燈正是她的象徵。

  燈光微微的閃了。這家的舅父和舅母走進竈間來,在名分上他們是翁婆。可是她沿着習慣叫。這多親熱的名詞。到了年大的時候要改口叫聲“婆婆”,多麼不好意思!而她避免了這一層了。她真想撒嬌向他們要這要那呢!可惜已成了孩子的母親。她看見他們進來了。她揭開鍋蓋,端出菜和飯。熱噴噴的蒸氣使燈光顫了幾顫。她的舅父說:“一起吃了便好。”而她總是回答,“你先吃”,她真是懂得如何尊敬長輩的。每逢別人看到這樣體貼的招呼,總要說一聲,“一團和氣哪。”

  飯吃半頓的樣子。“剝剝剝”,有人敲門了。舅母坐在門邊,順手一開。頭也不用回便說“二伯伯請坐。”二伯伯便在門檻坐下,開始從懷中摸出煙包,掐出一撮煙用兩指搓成小球,放在煙管上。

  “剝剝剝”,又敲門了,這是林伯伯。他們倆不用打招呼,便一個先一個後。從來不會有遲早。他們夜飯早吃過了。他們總在天未黑的時候吃的,吃過之後,站在門口望着天黑,然後到這家裏來閒談。有時這家裏的媳婦招呼他們一聲說“吃過麼?”二伯伯便老愛開玩笑地說:“老早,等到今天!”他的意思說,“我早就吃過了,我昨天便吃過了。”

  二伯伯和林伯伯在一起,話便多了。他們各人把自己的煙管裝滿,拿到燈火上面燃點,“絲絲……”地抽着。

  他們談到村前,談到屋後,談到街頭,談到巷尾。真不知他們從那裏得到許多消息。好像是專在打聽這人間瑣事,像義務的新聞訪員。

  第一筒煙吸完了。又裝上了第二筒。二伯伯口裏銜着菸嘴,一邊說話,一邊把煙管放在燈花上點火,手一偏險些兒把燈火弄熄了。他的談話便不知不覺地轉到燈上來。

  “我有一次到城裏去。他們點的都是洋燈,青油燈簡直看不到。他們點的是洋油,穿的是洋布,用的是洋貨,叫人看得不服眼。”

  “他們作興點洋油,那有什麼好處。洋油哪裏比得上青油!——這屋子裏點的是青油——洋油又臭,又生煙,價錢又貴,風一吹便熄,燈光也有點帶黃。青油呢,燈花白沒臭氣,又不怕風,油渣還可以作肥料。洋油的油渣可以作肥料麼?”

  “是啊!我說城裏人不懂得青油的好處。譬如說,我們一家有兩三株烏桕樹,每年你不用耕鋤,不用施肥,可以採幾石桕子,拿到油坊裏去,白的外層剝下來可以制蠟燭,黑的芯子可以榨青油。桕子的殼燒火。這些都是天的安排,城裏人那裏懂得。”

  第二筒煙又完了。現在放到燈上是第三筒,林伯伯忽然指着浸在油裏的燈芯,說:

  “燈芯只要點上一根便夠了。兩根多花一倍油。”

  “因爲伯伯們在這兒,點得亮點,給伯伯點菸。”媳婦說。

  “討擾討擾。”

  談話又移到燈芯上面。二伯伯和林伯伯談着燈芯是怎模樣的長在水邊的一種草,便是編席子的草。燈芯還可以做藥。又說有一種面,很脆很軟,像燈芯大小,叫做燈芯面。

  “蟹無血,燈芯無灰,這怎麼講?”媳婦插進一句。這時舅父們早已放下筷子。她在替孩子添菜,催他快吃。

  “你看到蟹有血沒有?你知道燈芯灰是怎樣出典的麼?”

  二伯伯一面裝煙一面講:

  “從前有一個少爺,父親是做過大官的——什麼官,六品官。(他以爲品級越多,官越大。)做官的人家是有錢的,金子,銀子,珍珠寶貝,數也數不清……卻說這位少爺在十六七歲的年頭病了,非常厲害的病症。你知道他生的什麼病,做官人家還會缺少什麼,有什麼不如意的麼?原來他只懷着一樁心事,就是愁着父親留給他這許多錢怎樣用得了,這時候他的父親已經死了,只有這孩子的母親。他是獨養子,所以愛惜得是不消說的。真的倘使這孩子說要天邊的月,他母親便會毫不遲疑地僱工造個長梯子,派人去摘下來的。可是孩子並沒有想摘月亮,他只愁着錢用不了。

  “孩子病着愁着,臉孔黃起來。母親的擔憂也確實不少。她求神許願,都沒有效果。看看一天黃瘦似一天了。

  “忽然,有一天,這位寶寶高興起來,喊他的媽媽說,‘媽媽,我要吃一隻鵪鶉。’

  “他的媽媽歡喜得不得了,忙說,‘這容易辦,這容易辦。叫人立刻預備……’

  “‘不過,’孩子說,‘媽媽,我的鵪鶉要放在石臼裏燉,上面蓋着石蓋。石臼底下要用燈芯來燒,別種燒法我可不愛。’

  “癡心的母親吩咐照做了。她盼望會有奇蹟似的石臼裏的小鳥突然燉熟了,她便可以拿去給她的兒子,吃了之後,病便會好。

  “於是大批的金子銀子拿去購買燈芯,燈芯漲價了,連家用點燈的燈芯都被收買了去,整車整船的燈芯運到顯宦的府邸,都燒在石臼底下,奇怪,燒了幾許的燈芯竟沒有一撮灰。……”

  “這鵪鶉燉熟了麼?”媳婦問。

  “你想燒得熟的麼?”

  “孩子後來怎樣?”

  “你想他後來怎樣?”

  大家沒有說話。這故事流傳在鄉間,也不知幾十百年,不知經過多少人的口,入了多少人的耳。所以這故事完後一點也不見得緊張。媳婦在這時候正洗着鍋子。不一會竈頭抹淨了,舀一盆熱水洗手,又把快要睡去的孩子擦了一把臉,解下腰上的圍裙,拿一根竹籤子剔一剔燈花。

  伯伯們都告辭了。他們還要到別家去閒談,把說過的話重說一遍。

  媳婦一手提了燈,一手牽了孩子。施施然向自己的臥室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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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陸蠡
类型:散文随笔
总字数:4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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