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自然与人事并不一定调和,自古文辞中于“惜春”“迎春”等类题材以外,还有“伤春”“春怨”等类的题目。“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阳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这是唐人王昌龄的诗;“三分春色二分愁,更一分风雨。”这是宋人叶清臣的词:都是写春的感伤的。其感伤的原因,全在人事之不如意。社会愈复杂,人事上的不如意越多,结果对于季节的欢悦的事情减少,感伤的事情加多。这情形正像贫家小孩盼新年快到,而做父母的因债务关系想到过年就害怕。
我每年也曾无意识地以传统的情怀,从冬天盼望春光早些来到。可是真从春天得到春的欢悦的,有生以来,除未经世故的儿时外,可以说并没有几次。譬如说吧,此刻正是三月十三日的夜半,真是所谓春宵了,我却不曾感到春宵的欢喜。一家之中轮番地患着春季特有的流行性感冒,我在灯下执笔写字,差不多每隔一二分钟要听到妻女们的呻吟和干咳一次。邻家收音机和麻雀牌的喧扰声阵阵地刺入我的耳朵,尤使我头痛。至于日来受到事务上经济上的烦闷,且不去说它。
都市中没有“燕子”,也没有“垂杨”。局促在都市中的人,是难得见到春日的景物的。前几天吃到油菜心和马兰头的时候,我不禁起了怀乡之念,想起故乡的春日的光景来。我所想的只是故乡的自然界,园中菜花已发黄金色了吧,燕子已回来了吧,窗前的老梅花已结子如豆了吧,杜鹃已红遍了屋后的山上了吧……只想着这些,怕去想到人事。因为乡村的凋敝我是知道的,故乡人们的困苦情形我知道得更详细。
宋人张演《社日村居》诗云:“鹅湖山下稻粱肥,豚栅鸡栖对掩扉。桑柘影斜春社散,家家扶得醉人归。”这首诗中所写的只是乡村春景的一角,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可是和现在的乡间情形比较起来,已好像是羲皇以前的事了。
春到人间,据日历上所记已好久了,但是春在哪里呢?有人说“在杨柳梢头”,又有人说“在油菜花间”,也许是的吧,至于我们一般人的身上,是不大有人能找得到的。
刊《中学生》第四十四号(1934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