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春晖担任国文科教授快一年了。这一年中,为想改进作文教授,曾也费过很多心力,想过许多方法。稿上订正、当面改削,自由命题、共同命题,教授作文方法(曾把文体分为说明、记事、议论等几种,编了讲义分别讲解),大概普通教授上所用的方式,都已用到;而学生的成绩,实在太幼稚了;本校学生的作文能力,较之一般同等学校的学生,也许并不特别不良,但不良总是不良,无法辩解的。
举例来说:叫他们作日记,他们就把一日的行事帐簿式地排列起来,什么“晨几时起床,上午上课四班……九点半钟就寝”,弄成每日一样、每人一样的文字。叫他们作一篇像《公德》题的文字,他们就将什么“人不可无公德”“中国人公德不讲究”“外国人都很讲公德”“我想,我们非讲公德不可”“我劝同学们大家要讲公德”等无聊的套语凑集起来,再加以“为什么呢?因为……所以……”样的自问自答,把篇幅伸长,弄成似是而非、敷泛不切的一篇东西。现在通行的是语体,本校各班又都在教授语法,学生在词句间,除了几个特别幼稚者外,毛病不用说是很少的。结果教者可改者只是内容了,不,只是补充内容了。但是又因为他们的文字中,本没有内容,结果补充也无从补充,于是只好就顺序上、繁简上,勉强改削一下,把文课还给学生,而学生也感不到特别的兴味,得不到什么益处。注意点的学生呢,从改笔上理解了关于繁简顺序等表面上的方法,下次作起文来,竟可一字不改,而其内容的空虚无聊,还依然如故。
这大概是现在普通教育中作文教授的一个公式吧。一般的现状,如果确如我所说,我以为真是很可悲观的事,因为如此作文,是作一千次也没用的。用了语体作文,表面上已叫做“新文章”了,其实除了把文言翻成白话以外,内容上何尝有一点的新气?现代学生文课中的“外国怎样好,中国怎样坏”,同以前学生文课中的“古者……今也则否”有何分别?“西儒说……”“杜威说……”,不就是新式的“古人有言曰”“子曰”吗?“我所敬爱的某君……祝你健康”,不就是从前“某某仁兄大人阁下……敬请台安”的变形吗?但改变了文体的形式,而不改变作文的态度,结果总无什么用处的。
如何可以改变学生作文的态度?我为这问题烦闷长久了!我近来对于学生学国文,有两种见解:一是劝学生不要只从国文去学国文,二是劝学生不要只将国文当国文学。现在学生读了几篇选文,依样模仿,以为记了几句文句或几段大意,作文时可以用的,于是作出文来,就满纸陈言,千篇一例,这就是只从国文去学国文的毛病,现在的所谓选文,并不是像以前的只是空洞的文章,或是含着什么问题,或是记着什么事理,内容很复杂的。如果学生只当作国文去读,必至徒记诵着外面的文字,而于重要的内容不去玩索,结果于思想推理方面毫无补益,头脑仍然空虚,依旧只会作把文言。“且夫天下之人……”翻成白话的文章。这就是只将国文当国文学的毛病。
上面所述的我的两种意见,第一种是关于作文教授的,第二种是主要地关于读解教授的。现在只把第一种意见的办法来说:学生作文能力的不发展,我既认为是只从国文去学国文的缘故,那么,叫他们从什么地方去学国文呢?我所第一叫学生注意的,是自己的生活,叫他们用实生活来做作文的材料。可是在入校前向无玩味自己实生活的习惯的学生们,对于自己的生活,所能说的只是帐簿式的一种轮廓(像前面所举的日记例),并不能表出什么生活的内容或情调来。并且摇笔即来的滥调,往往仍不能免。记得有一次,我出了“我的故乡”的一个题目,竟有一个学生仍打起老调,说什么“凡人必有故乡……”一类的空话的!
我想设法使学生对于实生活有玩味观察的能力,以救济这个病弊,于是叫学生学作小品,叫他们以一二百字写生活的一断片,一面又编了一点小品文的讲义教授讲解。行之几时,学生作文的态度及兴味,似乎比前好些,题材以实生活为限,命题听学生自由,学生很喜欢作,作来的文字,虽还不十分好,然较之于前的空泛,却算已有点进步,至少不至于看了讨厌,替他们改削,也不至徒劳了。现在录几篇学生的成绩,给大家看看。这些成绩中,有的在词句及繁简上已经教者修正,但内容却都是学生自己的本色。
箫声 钟显谟
昏暗笼罩了世界,一切都很沉静,静已入了睡乡,做休息的梦了。忽然间,不知从哪里曲曲折折地传来了幽遐的箫声。隐约听去,身子仿佛轻松了许多,心也渐渐地沉下去了。一切物质的欲望,实利的思想,都随着这箫声悠悠渺渺地逝去,所剩的只有一个空虚的心。
不知在什么时候,故乡、慈母、儿时之乐都纷然乘虚而入,把空虚的心中,又装满了说不出的悲哀与寂寞了。
插秧 张健尔
农人弯了背儿把不满半尺的稻秧在那泥泞而滑的水田中插着,每次插下去的时候,随着手儿发出“卟咚卟咚”的谐音。这较之日间火车通过时那种“克拏克拏”噪音,真有仙凡之别。
长方形的水田中渐渐地满布着嫩绿色的稻秧,那农人在其中,简直好像一幅绝佳的自然画里画着的人物一样。
封校报 陆灵祺
电灯明晃晃地照得小房间里白昼似的,七八个人围坐在一大长桌旁。地板上铺散着一片瓦片似的校报,几只手像机轮开着的时候动个不息。这一边的人将报一张张像信纸似的折起来,坐在那一边的接去一份份地封起,再贴上印好的送达地址。“呀!北京方面齐了,上海方面也齐了,还有杭州,还有学校以外的教育机关。”手里做、心里急,眼睛屡次看着桌上一大碗还没有用完的浆糊。
提笔 汤冠英
无聊极了,决心要提笔写些东西。写些什么,自己也没有知道;写什么好,自己也没有主意。胡思乱想地思索了一回。笔提得手酸了,墨水干了。苍蝇窃吸了墨水去,正在我的第一次穿上的新夏布制服上撒粪。唉!可恶极了,赶去苍蝇,思绪也顿然无形无踪地消灭了。
乒乓 何逵荣
滴滴的微雨方止,疏疏的霞云中露出一线深红色的快归去的日光来。我和C君闲步到高小部,那楼上俱乐部的兵乓球声把我和C君引上楼去。 C君先拿着球板与L君打起来,我在旁候着。
一个,二个……C君早已输去,但他们记错了,还说没有。我板着脸走了。自然地从心坎里发出来的诅咒,却传到口上了。
这也算出了我的气,我自己一边走,一边这样想。
Game 吕襄宝
唉!我们的能力不及他们,现在已经三与一之比了,到Game只有一个球了,心里慌得几乎连网拍都拿不动。
“打得好,还可得到相等。”旁人话未说完,敌手已把球开过来了。我心想得认真地回过去,果然很好地回过去了。那时心里一时觉得很快乐,希望得到相等,不料很急促的球又弹子也似的过来了。我们只注目着球,任它过去,无法可想。
“Game!”对方喊着,我和同组的只好放了网拍,立在域外,同组的虽不怨,我总觉得有些连累了他。
吃饭前后的饭厅 徐思睿
第五时的功课退了,肚中正是有点饿的样子,忽然饭厅里面作出叮当叮当的声响,心知就是午膳了。到了饭厅,有几个同学是已经盛好了饭要吃了,有的却正在盛饭赴座,有几个还没有到饭厅,正在从寝室里到饭厅里的走廓里走着。这时饭厅里发出乒乒乓乓拿碗的、吱吱咯咯移凳的种种声音,还有你言我语的种种喧哗声,热闹得像剧场一般。
人大概到齐了,饭也盛毕了,各人都到了自己的座里。这时比较前几分钟静些。有几桌里的人批评蔬菜的好歹,有几桌的人谈些不关紧要的说话。
像这样过了十几分钟以后,有的吃罢,有的已出去,于是声音也渐渐地静寂,只有厨役收碗碟的响声了。
闲步 刘家口
春末的斜阳,露出它将辞别的依依不忍的情意,可使人们日间恶它如火如焚的心境即刻消除无余。那和蔼可亲的回光,反照着蓬勃的枝柯和碧绿的山岩,以及倒映在微波不动的湖水里的幻景和那笼着炊烟的四境。明暗不一的远人村落和周围的杂树,远望犹如罩着淡蓝色的蚊帐一般。
我因喘咳,吐唾入水里,只见众多小鱼跳出争食,镜也似的水面就叠起了圆环,转瞬间,平静为之破环,好一会犹未恢复,我悔了!
蚊 曹增庆
正坐在椅子上通读英文,忽然一个蚊子来到脚膝下,被它一刺,我身一惊,觉得很难忍,急去拍时,已经飞去了。没有多少时候,仍旧飞近我身边,作嗡嗡的叫声。我静静地等它来,果真它回到原处。它撑直了脚,用口管刺入我的皮肤,两翼向上而平,好像在那里用着它的全副精神似的。我拍死了它,那掌土粘湿的血水使我觉得复仇的快感和对于生命的怜悯。
因限于篇幅,不能将全数成绩揭载出来,很是憾事。上面所列的成绩,是依题材的种类各选一篇,并非一定择优选录。这样的成绩原不能就说可以满足,不过学生作文的态度却可以认为已变了不少。我以为只要学生作文的态度能变就有方法可想。在这点上,却抱着无限的希望。
小品文性质实近于纯文学,叫中学生作纯文学的作品似乎太高,并且太虚空不合实用。关于这层,大家或者有所怀疑。我要声明,我的叫学生作小品文,完全是为救济学生的病起见,完全当作药用的。小品自身,原是价值可说,兹不具论,我所认定的,只是其对于作文练习上的价值,略举如下:
(甲)能多作。无论如何,多作总是学文的必要条件之一。现在校中每月二次或三次的文课实嫌太少。小品文内容自由,材料随处可得,推敲布局,都比长文容易,便于多作。
(乙)能养成观察力。小品文字数不多,当然不能记载大事,用不着敷泛的笔法。非注意到眼前事物的小部分不可,这结果就可使观察力细密而且锐敏。有了细密的观察力,作文必容易好。
(丙)能使文字简洁。现在学生作文最普通的毛病是浮蔓不切,或不应说的说,或应说的反不说,因为他们还没有取舍选择的能力的缘故。小品文非用扼要的手腕不可,断用不着悠缓的笔法。多作小品文,对于材料自然会熟于取舍选择起来,以后作文自不致泛而不当了。
(丁)能养成作文的兴趣。我国从前作教师的往往以国家大事或圣贤道德等为题叫学生作文,学生对于题材没有充分的知识,当然只好说些泛而不切的套语来敷衍了事(这恐怕不但从前如此,现在的教育也还是依然如故的)。结果学生没有好成绩,而对于作文的兴趣,也因以萎滞了。小品文是以日常生活为材料的,题材容易捕捉,作了不佳,也容易改作,普通的学生也可偶然得很好的成绩。既有过好成绩,作者自身就会感到兴趣,喜于从事文字起来。
(戊)可以作长篇的准备。画家作画,先从小部分起。非能完全画一木一石的,决不能作全幅的风景;非能完全写一手一足的,决不能画整个的人物。我们与其教学生作空泛无内容的长文,实不如教学生多作内容充实的短文。
这几种是我教学生作小品文的重要的理由。总之,我觉得现在学生界作文能力薄弱极了。薄弱的原因,一般都以为是头脑饥荒的缘故,主张用选文去供给他们材料,或叫他们去涉览书籍。但我以为学生学国文的态度如果不改,只从国文去学国文,只将国文当国文学,一切改良计划都收不到什么效果,弄得不好,还要有害的!现在学生作文力的薄弱,并非由于头脑饥荒,实由于不能吟味咀嚼题材,就是所患的是一种不消化的病症。如果对于患不消化病的人,用过量的食物去治疗,肠胃将愈不清爽,结果或至于无法可治。患不消化症的大概将食物照原形排泄出来。试看!现在学生所作出来的文字,不多就是选文或什么书报上文字的原形吗?
我们不要对于消化不良的学生奖励多食了!作文的材料到处皆是,所苦者只是学生没有消化的能力。我们为要使消化不良的有消化力,非叫他们咀嚼少量的食物不可,叫学生作小品文就是叫学生咀嚼玩味自己实生活的断片。
教学生写小品文,是我近来在国文教授上的一种尝试,原不敢自诩成功,却以为或有可供大家参考的价值,所以特地把意见及经过一切写了出来。
原题《作文教授上的一个尝试》此处所用为副题(1923年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