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大的身材,阔的肩,强壮的肌肉,粗黑的脸配上过大的嘴,这可说是典型的粗汉。
一年到头的装束几乎是一样。破旧的布衫围着蓝的腰带。鞋子总不是成对的。
他是什么地方人,什么时候到我们村里来,人们也模糊了。他是在八月田忙的时候随着一群割稻客到这村里来的。过后,他们都回去了,带着几个辛苦的钱回去给他们的妻子。而他大概是不曾成家吧,此间人意尚好,便留下了。
说起割稻客这名词,在我们乡间有两种意义的:我们称那种身材短小黄褐色的蜻蜓——书本上正式称为蜻蛉的,停时两翅平展,和停时两翅折叠竖在背上的不同,后者叫做豆娘——为割稻客。因为在七八月间稻熟时便成群结队的飞来,正如成群到村间找工作的割稻客一样。便在现时,这两种割稻客都应时的到来,使我们得到不少的帮助。
Stuart Chase曾说起在美国每年有大批的农民,偷乘火车四处流浪找工做。在我们故国,这种缩小的影绘我曾亲眼看到。我们山间的农民,自己无工可做,便于稻熟时结队到四处乡间找工做帮忙。不过他们不如资本主义发展到高潮的美国农民那般狼狈,他们都有一个小小的温暖的家,而做工多少也带着几分年轻人高兴的气质的。
却说我们的哑子,便是这流人物。在某月某日流到我们这乡间。大概即使不乐,也无蜀可思的缘故吧,他便住下来。因为他是哑子,也不易得罪人。他便替人舂米、牵磨、排水、做杂工。虽则有时吃不到早饭,但是其余的两餐总不致挨饿的。
在一九二八年的年头,我们乡间第一次进了一架碾米机。这是摧毁人力劳动的第一机声罢,这是第一次伸到农村里都市的触角罢。大桶的柴油作美金元资本侵入的前驱,而破人晓梦的不是鸡声而是机械的吼声了。
虽则是一九二八年的机械,虽则是在一九二八年的内燃机是十二分完美了的,但是我们乡间的机械是笨拙不堪。所以机械来了,结果不是人驱使机械,而是机械驱使人,两个人般高的飞轮摇动时是需要两个壮汉的力量。
主人为了开车的事情央人受了不少的麻烦。而哑子在这地方便显出他的神力了。他只要一个人,飞轮摇动了,机械做起工来,大家都满意。
从此,哑子便专在此间摇车了。三餐饭食有人送来。主人也大量的,每天收入的铜元随手拿几十个给他,叫他积起来买件衣服穿。
但是哑子跑去买了花纸回来。余下的钱在赌摊上输了。哑子仍然没有一个钱。
为了机械的窳劣,碾米不久也停顿了。哑子又过原来的生活,排水、舂米、牵磨了。
哑子时常到人家里去看看水缸,拿起扫帚来东一下西一下,人们也高兴给他一点咸菜,几碗饭。有时给他一点钱,便数也不数的放在衣袋里。
哑子有时向我们要件旧衣服,要点东西;假如不给他,便装打手势说:“在手摇蒲扇汗如雨下的时候要我挑水,而现在一点东西都不肯给,这是不该……”我们都懂的,有时实也因胡缠便故意拒绝他。第二次来时却仍是和颜悦色的。
哑子没有结婚,也不曾恋爱。有时看到女人会装手作势讨她欢喜,而每每遇到可悯的教训。一次头被人家打破了,拿着一张纸要到衙门里去告状,是人们暗地给他几个钱了事了。
不知为了什么事,又是一次被人毒打,病得厉害。而此番后气力便远不如前,挑水也少来,脸色萎黄了。
现在已不是一九二×年,碾米久已停顿,便是我们也不如往日称心。哑子生活,也日益艰苦。
哑子已过了中年,较前沉郁了。阴历岁除时,在我家里盘旋不去。我在缸里捞了两条又大又白的年糕——我们的年糕很大,浸在水里的——用纸包好给他,他意外的高兴走了。
我们在和暖的灶边过了年。哑子在什么地方守他的残岁呢?我不知道。
哑子现尚健在。假如到我家乡去,我可以介绍你认识。哑子以后是不会再买花纸了罢。
一九三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