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波第三章 又是一盘棋

  一
  七月十五日下午,制台衙门流血之后,巡警道徐樾就奉到督院发下的一大卷四言八句韵示。来不及刻板,是用墨笔写的碗口大的字,已经过了朱,用了胭脂关防。饬令“该道即发交四门警局张贴,以安人心”。
  
  告示很简略,只说:“朝廷旨意:只拿数人,均系首要,不问平民。首要诸人,业已就擒,即速开市,守分营生。聚众入署,格杀勿论!切切此谕,其各懔遵!”
  
  好端端的一个四川省咨议局议长蒲殿俊,好端端的一个四川咨议局副议长、四川省保路同志会会长罗纶,怎么会忽而突之变成首要?什么首要?当然匪的首要。匪,那又是什么样的匪呢?不说明白,人民怎不惊惶?又怎能安宁?
  
  十六日起再把四城门一关闭。接着东门外牛市口一仗火,南门外红牌楼一仗火。这一来,在周围二十二里又八分的城墙以内,岂止二十几万平民百姓发生了天来大的恐慌,就是上千的官员绅士以及更多的服侍官员绅士的人们,也日夕彷徨,不晓得还要酿出什么样的大祸事。
  
  因此,几天之后,赵尔丰才又贴出一通详明告示来。
  
  钦命头品顶戴、尚书衔、都察院都御史、会办盐政大臣、署理四川总督部堂、兼理粮饷、管巡抚事、武勇巴图鲁赵为晓谕事:
  
  照得此次所拿的首要,并非为争路的事,实因他们借争路的名目,阴谋不轨的事。若论争路的事,乃是我们四川好百姓迫于一片爱国的愚忱,本督部堂是极赞成的。所以本督部堂下车的时候,即为我们四川百姓代奏,又会同将军各司道代奏,又联络官民一齐代奏。本督部堂至再至三,哪一回不是为我们四川百姓争路?争路是极正当的事,并不犯罪,何至拿办?更何至拿办有官职的绅士?若论此次拿办的事,是因他们这几个人要想做犯上作乱的事,故意借争路的名目煽惑全省的人;煽惑既多,竟敢抗捐抗粮,明目张胆反抗朝廷;并分布各州县设办事处,胆敢收地方粮税,胁迫我们百姓,不准为我们皇上纳税,偏要为他们乱党纳税;且于省外州县解来的地丁钱粮,扣住不准上库;更要造枪造炮,练兵练勇,自作自由;种种悖逆行为,我们百姓皆于报告中共见共闻者,此尤悖逆之显见者也!他们包藏祸心,偏要借那路事,说好听的话。试问抗粮税,造枪炮,练兵勇,这于铁路什么相干?明是要背叛朝廷,又怕我们百姓不肯,故借争路为名,哄弄大众;说的是一片爱国爱川的热忱,上等社会的人自然亦为其所惑,随声附和起来;故此,愚民百姓更容易哄骗了!他们并勾结外匪,定期十六日举事,作谋反的举动。十六日四处便来围城了。若不是城关得早,城内进来这些乱人,早就乱杀抢劫起来,不知闹成什么样子了!尔等乡愚无知,受其愚弄,实堪矜悯!所以前日扑城抗拒官兵的人犯,虽是无知妄作,自犯死罪,本督部堂念其皆是朝廷赤子,受人煽惑,情实可怜!前日所拿数十人,亲讯明白,从宽释放;复与以饮食之资,则是本督部堂不忍之心所见端者也。况省中省外的百姓皆为其胁迫,实不得已。但能各安本分,照常营业,皆是善良子民,岂有株连究办之理?总之,此次所拿首要,非为争路的事,实系悖逆朝廷的事,本督部堂系奉密旨办理的。我们百姓要听明白,切勿误会,不但不株连我们的百姓,并且不妨害我们争路的事。就是误入该会的人,只要能立刻改过自新,也便不追问了。本督部堂爱民如子,疾恶如仇,从前护院的时候,并未妄杀一个人,想为尔四川百姓所共见。为此,再行明白晓谕,凡尔士农工商人等,务须善体此意,不必妄生猜疑,切切特示!
  
  这告示,虽是费了文案师爷的心思,还经赵尔丰亲自斟酌过两遍,但它的效果,不特未如制台签押房所拟想的能够安定人心,反之,它还引起了全城百姓的愤怒。
  
  告示贴出之后,围着看的人确实多,来一伙,去一伙,大家除了冷笑,倒不说什么。过了一夜,但凡通衢要道,有军警逡巡地方,告示还像昨天那样:白纸,黑字,胭脂关防。其他一些偏僻街道的告示,或者被人撕得七零八落,或者告示上面遭上土红桴炭什么的批得一塌糊涂。有些是:“该赵屠户造谣生事,白肉生疔,着打大板四十,充军打箭炉外,永不放回!”有些是:“人说赵尔丰是员大官,我说赵尔丰是名讼棍。何以知其然欤?因他深知无诬不成词之妙窍故也!”最多是一派谩骂:“放屁!放狗屁!放你赵屠户娘的狗臭屁!”
  
  二
  葛寰中自从得了机器工厂差事,他差不多每天都要到东门外石牛堰下游的机器工厂——大家所称的新机器局,去走一趟。纵然没有好多公事待办,他也要在那间为他专设的提调室里,坐上点把两点钟,同员司们讲讲闲话,喝上几道河水香茶——有时遇合着总办孟道台来厂,还可喝上特别派工到望江楼去挑回来的薛涛井水哩。而后吩咐提轿子,带着小跟班何喜,又匆匆打道回城。但是七月十五以后这几天没去了。从总办大人到稽查师爷,都知道这并非葛提调大人躲懒,实是由于城门不时启闭,若非武职人员,出入到底不便。何况自从东门外打了一次仗火之后,连日谣言繁兴,把机器工厂同它紧邻的进化纸厂这一带说成是危险区域,不去,更有充分理由。
  
  葛寰中同蒲伯英、罗梓青、邓慕鲁、颜雍耆、张表方这班绅士虽是接近;对于争路风潮,因为他的老上司周孝怀赞成的缘故,也表示过愿意帮忙;但从特别股东会开幕,眼见官绅之间已起冲突,情形一天一天不妙,摸着脑袋一想,他既无官守,又无言责,若再插身其间,难免不遭挂误。遂借口机器工厂公忙,不但远远撇开了这班人,甚至连老朋友郝达三也因而生疏了一些时候。
  
  今天他到总办公馆去谈了要公出来,软四抬的大轿正风驰电闪般走得起劲,忽然街上一个地皮风扯起,一些今天早晨才开门的铺子——得亏新成立的筹防处委员们挨家挨户、诳哄吓诈说了两天,把一些生意人和做手艺的人说得无法躲闪,今天早晨才开了门的铺子,又叮叮咚咚把铺板关上;正在街上走路的人,也发疯似的奔跑起来。
  
  轿夫登时把轿子放下。
  
  葛寰中走出轿门问道:“什么事?”
  
  何喜气呼呼说道:“有人说,同志会按进东门来啦!”
  
  “胡说!哪有这回事!”
  
  但这时从东向西的人们跑得那样凶猛,他的轿子要从西向东,必得在这股洪流中力辟一条通道。轿夫们看了看,都咕噜着不愿意去拼。
  
  葛寰中不好过于强勉轿夫们。左右一望,恰好离郝达三家不远,遂道:“好吧,到郝大老爷家去吧。”
  
  一进客厅,他便迎着主人哈哈大笑道:“达三哥,想不到红灯教扑城那年,我从半路到你府上来躲避。今天,又从半路上走来,你说怪不怪?”
  
  “莫非今天又是红灯教扑城吗?”
  
  “当然不是!好笑极了,说是同志会按进了东门。”
  
  “真的吗?”
  
  “哪里会是真的!我刚才在孟观察公馆里,还和机器工厂通过电话,据说,城外比前两天还清静些。”
  
  “这几天你没出城吗?”
  
  “没有。出入太不方便,不管什么人都要盘问。借此在家休息几天,也好。”
  
  “城外当真还清静吗?不是说东南门外还在打仗吗?”
  
  郝达三说这话,一点没错。只管牛市口、红牌楼两处的仗火就只打了那么一下,而且打输的是团防、同志会方面。但是城里人在茶铺酒馆、街头巷尾传播的,恰恰相反。他们偏偏要说牛市口打胜仗的,是团防,是同志会。巡防兵抵不住,把新军开出去,两边说好了,团防、同志会才退了两里。现在正等简州、仁寿县的人马开来。人马一齐,他们就要扑城的。说到南门外的仗火,更其有声有色。他们夸奖黑骡子:“嚯!这个人嘛,有万夫不挡之勇,一把单刀耍圆了,水都泼不进,怕他巡防兵再歪,一碰上黑骡子,便只有背时的!”夸奖团防的抬炮:“这是他们顶厉害的家伙,比啥子快枪都厉害。你们想嘛!快枪是独子儿,作兴每枪都打中了,那也只能打倒一个人;打上一里,就没有准头。抬炮便不同啦。把火药灌饱,足可打一里半远,一打出来,火药有簸筐大一团,它是群子儿不是独子儿,一抬炮,总要碰上好几个人。”因此,他们一直相信武侯祠与红牌楼之间,不知打死打伤了多少巡防兵。这一股人马大约随时都可按进城的。
  
  葛寰中却摇头说道:“也是谣言,同刚才扯的地皮风一样。”他又感叹了一声,“总之,人心浮动极了,稍微一点风吹草动。就会相惊伯有的!”
  
  “寰中,你评一评老赵这回的举措对不对?”
  
  “你是说哪方面的举措?最近几天老把城门关着,不但弄得人心不安,甚至粪便出不去,河水、小菜进不来,这样的举措当然不对!”
  
  “关城门是小事。我问的是他十五那天的举措。”
  
  葛寰中把雪茄烟取出,擦洋火咂燃,浓浓吐了几口青烟,说道:“依我的见解嘛,嗯!我要批评他也对也不对。这话如何说的呢?讲解起来,当然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讲得清楚,我现在只略略谈一谈。首先我说他做得对的一面。”他含着微笑把郝达三瞟了两眼,“他是封疆大吏,负有地方安危全责,眼睁睁看着争路风潮一天比一天汹涌;半个月里,罢市罢课,抗粮抗税,民气嚣张可以说达到极点。若再放任下去,则滔天大祸,将不知伊于胡底。他为了收拾危局,不得不取壮士断腕手段,把伯英他们拘捕,正是擒贼擒王,挽狂澜于既倒的办法。这样做,我以为一点也没错。”
  
  郝达三大为骇然,弩起两只微微浮肿的眼睛道:“!你完全在替他说话嘛!”
  
  葛寰中把烟灰一弹,笑道:“我还没说完哩。现在,我要说他不对的地方了。”
  
  郝达三脸色一舒,把吹燃的纸捻重又吹熄。凝神一志地望着他那神光闪烁、令人难于捉摸的三角眼睛。
  
  “季帅不对的地方,就在于把伯英他们逮去后,没有狠一下,一刀斫下他们的脑袋!”
  
  “唉!太不成话了!”郝达三泛起眼睛像要生气的样子,“你和伯英他们,即使没有很深交情,也不应该这样说啊!”
  
  葛寰中一阵哈哈大笑道:“我的仁兄,你如何这样老实,竟自把我说的反话信以为真了!哈哈!哈哈!……本来你问得就没道理。季帅这次的举措,简直瘟透顶了,谁不批评他不对,你还以对不对问我,莫非疑心我是赵党,把我看成路子善一流人物了吗?……讲到这位宝贝太尊,我倒要告诉你一件秘闻……你可晓得十五那天,正当督院上开枪流血之际,北打金街联升巷忽然起火,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吗?”
  
  “想来是失慎所致。不过也巧合得很。……这与路广钟有啥关系?”
  
  “当然有啰!那时,就有很多谣言,说这火是同志会放的。”
  
  郝达三连忙分辩道:“绝无此事!”
  
  “但是不亏徐季桐把真相公开出来,其中的真假,谁又分辨得出呢?因为火起之后,消防队立即赶去,看见几个巡警教练所的警士,慌慌张张从那起火地方跑出。起始,消防队员还不注意,及至把火头扑灭,才发现烧去的三间房子,不但是久无人住的空房,而且地上还留有一只洋油桶,是新的,并有一些没有烧完的柴草。显而易见,这火是有人放的,并非居民失慎。消防队员和警察分局责有攸归,不能不加紧调查了。不到半天,就调查明白,确是巡警教练所的人把锁扭开,进去放的火。他们赶快禀报给徐季桐。徐季桐第二天在司道官厅上,就把这真相公开了。说同志会放火的谣言,因而才不攻自破。”
  
  “怎么就与路广钟发生了干系?”
  
  “你也不想想,路子善现正当着巡警教练所总办,新兼四门总巡查。土地不开口,老虎敢吃人?不是总办支使,巡警教练所的警士焉敢出头犯法?甚至徐季桐尚不敢倡言是巡警教练所的人所为,也便可想而知了。”
  
  “这秘闻,是徐观察告诉你的吗?”
  
  “不!是警察分局委员,我旧日的僚属,特特来向我说的。”
  
  郝达三点头说道:“这确是有价值的秘闻,但是十五那天,老赵把伯英他们业已上了绑,为何又未狠一下把他们杀了呢?你可知道这内中缘故吗?”
  
  “据我所闻,是盐运使杨彦如这位智多星献的计,即是先临之以威,而后示之以德。要伯英他们不再倔强,俯首就范而已。莫非这其间也有所谓秘闻吗?”
  
  “不算秘闻,知道人已经不少了。大约还未传到你的耳中。”
  
  “也许是的。我这一晌很少应酬,仅只到孟总办公馆走走。……请你谈一谈你这不算秘闻的秘闻。”
  
  “是这样的。老赵那天已把全城文武大员邀到院上,伯英他们上绑后,便请众人签名认可。却没有料到将军玉昆先开了口,他问老赵:‘这班人都是在籍绅士,并非寻常百姓,他们争路,只是由于政见不合,与谋反叛逆迥异。季翁要杀他们,可曾请过圣旨?’老赵说:‘出奏过了,尚未奉到朱批。’将军说:‘既然没有批回,可见朝廷是郑重其事的,我们当臣子的人,那就不宜轻举妄动,还是应该请旨定夺为是。’老赵碰了钉子,只好说时机危迫,为大臣的原可权宜从事。但将军仍然不同意说:‘现在不是用兵之际,责任太大,安能孟浪杀人?’说完,竟与都统奎焕联袂告辞而去。四司二道看见将军如此,据说,提学使刘嘉琛、劝业道胡嗣芬、巡警道徐樾三人首先就表示玉将军理由充分,他们完全赞成还是请旨定夺的好,因而不肯签名认可。当场签名认可的,是布政使尹良,盐运使杨嘉绅……”他说到这里,又把葛寰中看了一眼,稍为停顿了一下,然后说了下去:“毕竟反对的人多一些,又有将军、都统两个旗籍大员在内。因此,老赵才狠不下去,自行转圜,把伯英他们全体松了绑的。”
  
  葛寰中扳着指头道:“四司里面,有了布政使、盐运使、提学使,然何没有提法使呢?”
  
  “周孝怀吗?……嗯!是你的老上司,又提拔过你的,不提了吧!”
  
  “何妨提一下哩。西哲有言:吾爱吾师,吾尤爱真理。设若周法司有什么不对地方,我断不因为我的老上司提拔过我就袒护他。不!绝对不!我这个人只论是非,不讲恩怨的。你只管说,用不着顾虑。”
  
  郝达三迟疑了一下,才徐徐说道:“周孝怀原来是这样一种人!据说,当场他倒和刘提学三人一样,没有签名认可。但是梓青、慕鲁、表方等人已经上了绑,他还承奉老赵之命,再三打电话把伯英邀到院上去。伯英本不至于身陷缧绁的,因为相信他是好朋友,相信他担保说没有危险,才跑了去。一去,不但当了阶下囚,还背上一个罪魁祸首的名色。所以无论如何说法,周孝怀这个人委实没有以前正派了!”
  
  他又把坐在炕床上手的老朋友,并且是平生最为钦佩的老朋友,瞟了一眼。觉得老朋友仅只两眉微蹙,脸上并无愠恼之色。因又继续说了下去:“外间对他的舆论还更坏哩。甚至说诱捕梓青等人,全是他出的主意。大家说,他自从升署提法使以后,就变了一个人,油滑取巧,各方讨好,你和他关系不同,最近可曾听他说过些什么?”
  
  “我先问你一句。刚才所说的这个秘闻,到底从哪里听来的,可不可靠?”
  
  “是颜雍耆的太翁伯勤先生告诉我的。十分可靠不见得,七八分或者……”
  
  “周大人那里,我许久没去了,现在还不好证实颜伯勤的话到底有几分可靠,或者完全不可靠,我只能把我在孟观察处听来的谈一谈。有一些同颜伯勤所说的倒能吻合,比方说,赞成季帅逮人,赞成季帅采取强硬手段来严重对付股东会与同志会诸人的,确乎有藩台尹惺吾、盐运使杨彦如两位宪台。但也有一些同颜伯勤所说,以及同外间所传,就大相径庭。首先,将军玉昆拒绝签名那回事,他就完全没有提说。假若真有这事,官场中还有不传遍之理?哪里会只有你们知道,连与督院关系那样亲密的孟观察,都毫无所闻?再说到周大人出主意,外间好多人还牵扯到王寅伯、饶介卿诸位观察大人,好像说,季帅身边的军师,就只周善培、王、饶风藻,外搭一个田征葵而已。其实,据孟观察细剖起来,真正称得赵季帅军师的,内边只有一位四少大人,外边只有一位杨彦如宪台,其余诸人,随声附和,添盐搭醋,则有之;要说能替他出主意,能左右他,倒未必有此本事。”
  
  “既然杨嘉绅在给他运筹帷幄,你怎么又说他这回的举措瘟透顶了呢?难道绰号活吴用的杨嘉绅,原来名不符实,才是个活蒋干吗?”
  
  “不然!据我所闻,杨彦如给他划的策,本叫他盘马弯弓、持满不发,等伯英、梓青听命之后,便自行转圜的。却不料季帅偏偏三心二意,没有定盘星,尹藩台向他说什么,他也听,田征葵向他说什么,他也听;甚至连路子善的鬼话,比如联升巷放火这种毫无道理的事情,他也点了头。当然,更没有料到伯英他们才被拘捕,风声就传遍全城,百姓们就奔去要人;更没料到衙门里打死几个人,城外的民团与同志会就公然动起武来。越闹越糟,季帅越是手忙脚乱,下不了台。比如说,城外冲突了一下,既把民团与同志会打跑了,为何还把四城门紧紧关闭,弄得人心惶惶呢?”
  
  两个人都沉默了,只各人抽各人的烟。
  
  好半晌,郝达三才捧着水烟袋,抖着二郎腿,问道:“寰中,你看老赵将怎样来收拾眼前这个局面?总不能糊里糊涂,长此下去吧!”
  
  “他第二次的告示,你可看见过?”
  
  “街上张贴的没去看,登载《成都日报》上的,倒看过了。”
  
  “那么,你当然懂得季帅要怎样来收拾这个局面的。”
  
  “我不懂。我只觉得他一味强词夺理。黄澜生已经说过,他并未奉过什么上谕,他偏咬着牙巴说奉有密旨。你说气不气人?”
  
  “你不能这样一笔抹杀。他那告示还是有些道理,也说出了他今后的办法,你们绅士们若是要同他打官司,他这篇告示倒不可不仔细研究。”
  
  “噢!还这么深刻吗?”
  
  郝达三赓即大声叫高贵到上房去,把昨天的《成都日报》找来。
  
  葛寰中道:“告诉你,季帅现在是把一桩事情分成两橛,一橛是说争路,他认为正当;一橛是说造反,当然就不应该。正当的,他赞成;不应该的,他便要干涉。你说他强词夺理吗?但是有两件事,偏偏又被他抓住了。说来也太巧,十五那天,伯英、梓青等才被邀请到院上,本没有说是拘捕,为什么全城百姓登时就晓得了?一下就成千上万涌进衙门去要人?要说完全没有人布置、支使,无论如何是说不过去的,这是一;还有,就在当天夜里,河下便漂流出几百块木牌,叫同志会速起自保。……真的,真有这种木牌,不特水上警察捞获了几块,就连我们机器工厂也捞到一块,曾送到孟观察公馆,我亲眼看见过。并且为什么第二天夜晚,百里内外的民团、同志会,就都拿起兵器,到成都来围城?这中间,又是谁传的消息,下的命令?总不能说是季帅自买自卖吧?这两件意外事情,不管你们如何辩解,总之,是被季帅抓住了。好啦!《成都日报》来啰,你仔细看吧!”
  
  郝达三当下用心用意把《成都日报》上这篇告示重新看了一遍,扬起头来说道:“对!老赵确是这样在用意。……我昨天看了它后,真不明白,老赵既是翻了脸,人也逮去了,会所也封了,为什么还说争路是正当的事?……嗯!他原来有意把一件事情分成了两截!……不过,总不能服人。普天下谁不知道蒲殿俊、罗纶、张澜是咨议局议长、副议长、议员?颜楷不但是堂堂正正的股东会会长,还是告假回籍的翰林学士。其余,不是学界中知名之士,便是出仕有年的老宦。拿谋反叛逆来诬枉这班人,也不像得很呀!我说看了令人生气的地方,就是这些。”
  
  葛寰中笑道:“管你生气不生气,为季帅设想,不这么说却不行。他这么一说,他才有个下手办法,不然的话,你叫他怎样来转这个硬拐呢?”
  
  “我又要请教你啦。你看,老赵既是安心强硬下去,我们这方该怎样去对付才好?”
  
  “我先要知道在十五出事以后,你们股东会同咨议局,可曾商量过对付的方法?”
  
  “少数人商量过。就因为看不清楚老赵的方针,所以大家都拿不定主意。”
  
  “现在可以拿定主意了。一方面,在这里撩住他,同他讲道理。他既然未奉上谕……这一点,必须找黄澜生打听确实。如其真无上谕,那就逼迫他把所奉密旨宣布。他若宣布不出,他就输了。但是一方面,也得派人出去到处宣扬他蒙蔽圣聪,专权肆杀。最好到北京去找四川京官,同他打京控。总而言之,季帅虽把事情分为两橛,你们却不能分,一分,就上了当。”
  
  郝达三连连点头道:“自然!自然!本来是他耍的迷人把戏,我们怎能自迷其目呢?不过,伯英等人落在他手上,我们同他理落起来,他该不会加害他们吧?”
  
  “这点,你们倒可放心。我记得宣统二年宪政编审馆奏定的死罪施行细则,曾规定:凡谋反叛逆犯大不道者,属大理院特别权限。你们可以引出这条条文去同他理落。即令伯英他们造反是实,不经大理院判决,他也不能擅自处理。如其你们同他打起京控来,季帅就更无法加害伯英他们了。好在又关在他衙门里,不能暗地谋死,捏造瘐毙的。”
  
  郝达三登时眉开眼笑地说道:“嘿,嘿,寰中,你真是双料诸葛亮!经你这一指点,我们还害怕什么?”
  
  高贵出来请示:是不是要叫厨房添菜。
  
  葛寰中把手一摆道:“我可要告辞了。”
  
  “便饭嘛,不要客气。又三也快回来了,等他回来,你再切实同他谈一谈。我年来多病,脑力很不行,许多要紧话,说后总不大记得清楚。”
  
  “真的,我也忘了问,又三到哪里去了?”
  
  “他到一个认识的巡防兵管带处去了。”
  
  葛寰中笑道:“又三的交游越宽啦!也好,当今之世,交游宽点,未始没有好处。不过,不要学傅樵村,过滥了,也不好。”
  
  三
  不错,郝又三果然到督院街沂水庙伍平驻扎的地方去了。他去,主要是探听伍大嫂到底什么时候才回省,同时顺便和伍平谈一谈帮他置备家具的情形。
  
  郝又三自从知道伍平家眷由打箭炉起身之日起,几乎天天扳着指头在算,算来算去,至迟七月十九日该拢了。但是过了两天,依然没有音信。他每天都要到伍平那里走一遭,每天都是愁眉苦脸走出沂水庙。因为从七月十六日四城门紧闭,十七日团防、同志会麇集双流县,虽然红牌楼一仗,巡防兵打胜,可是也只追到簇桥就退回成都,双流县上下道路,从此不通。但凡由南路运省的柴炭油米,以及其他东西,全被同志会和团防节节拦断。听说空手行人倒不拦,但盘问得很严,要是同官府军队有点关系的人,管你男女老少,立将脑壳斫下,挂在树上示众。
  
  他越打听心里越焦:“天啰!她该不会遇到啥子祸害吧?”
  
  倒是伍平本人反而不像郝又三那样操心,他满有把握地说:“得到确实消息,周鸿勋一营人已经开到了新津。我的老娘同屋里人既是和他一路,必定也在新津歇脚了。周鸿勋这人,是个仗义疏财的汉子,与我同事几年,彼此都很投合。我把家眷托了他,是非常放心的。”说到双流县上下道路不通,伍平更不在乎,“同志会与团防嘛,这些乌合之众,不管他们多少人,若是遇上周鸿勋,不打他们一个落花流水,那才怪哩!”
  
  伍平现在不操心。在半月以前,还是操过心的。他操心是家眷一旦到省,落脚在何处的问题。他已经反复想过几次:这次家眷回省,应该在省城长住下来,不管他本人将来行踪如何,老娘是六十多岁的人,常常闹病,万难再像以往那样跟着他东奔西走;儿子已经十五岁,倒大不小,本来应该送去学徒弟的,老婆偏偏坚决主张还是进学堂念书。比及到成都同郝又三谈起,郝先生满口赞成,并认为去考陆军小学,他还可以帮忙。上一代下一代既该住在成都,老婆自然不能跟他走了。那么,一家人回来,要是不先把房子佃妥,怎么行呢?伍平是在成都生长的人,虽然离开成都有年,但对成都情形仍很熟悉。他知道,在成都买卖房子,尽可以找房贩子,尤其要置备一所高房大厦,乃至带有花园的大公馆,极容易。倒是要租佃一间两间适合中下人家身份的住宅,那只好成天到街巷里走动,看各家门道、各家院落的门枋上,有没有吉房出租的帖子巴出来。自己一天到晚不能离开沂水庙,为的是非常时期,随时有军令到来,要是耽误了,前程与性命当不得耍的。手下人又都是初次来省的外州县人,不但对成都情形不熟悉,甚至连街道都不认得。恰巧,郝先生有空,又是热心人,只好作揖磕头,把找房子的要事拜托给郝又三。
  
  为伍大嫂找房子,在郝又三,当然乐于承当。不过自家从未办过这种琐事,承应了之后,却不晓得怎样措手。这时,他才想到吴金廷这个人,“如其有他在这里,可多么方便!”
  
  他最初也不十分着急。他心里已经盘算到他家大花园内那几间空房子的头上。
  
  他三叔郝尊三应了资州林家重聘,带着姨太太春兰与小妹子到资州为林家看龙脉地去了。
  
  郝尊三这种无师自通的本事,只管为侄儿侄女所讥笑,可是在远亲疏戚以及没有见过面的朋友之间,他的声名倒越来越大。他曾经为红薯坡廖七爷看过一块阴地,在黄龙溪左近。山、水、沙、案当然没有弹驳,还担保若果照他所点穴道开土,其间定有一些名堂。果然,挖土不到三尺,就发现下面平铺了一层五色细泥,手指拈起,嫩如粉;但是四周五尺以外,又没有了。这已使廖七爷惊异得目瞪口呆。他还肯定说,就这子山午向的穴道葬下,六十年内,包廖七爷家出三个八抬八座,而且不出期年,便要添人进口。六十年的期票出得太远,应验与否,谁也没平仄。但是不到九个月,廖七爷的二儿媳妇真个头一胎便添了个双生。顶使廖七爷欢喜得说不完的,还是两个又肥又胖的男娃娃。廖七爷叫家里人染红蛋时,就连连叹息说:“得亏郝三爷的风水好!得亏郝三爷的风水好!”自此,郝尊三便由廖七爷捧着挤进了成都名地师之列。
  
  资州林家是廖七爷的至亲,也是康熙二十几年由广东嘉应州移川的客家。入川以来,人财两旺,由他这一房分出去的亲支,已经计数不清。大家归功于他这一房的祖坟风水好,他这一房的子若孙也确实相信是由于祖坟风水好的缘故。最近几年间闹着要修铁路,从宜昌起,果已凿山通道了。有人向林家这一房的当家老头说,将来铁路修过资州,说不定要由他们祖坟上通过。起初林家人尚不把这番话摆在心上。其后,公然有当公事的人拿起丈尺仪器,在祖坟四周东量西量。问着他们,老不搭话。而且一个个秋风黑脸,很像借了他谷子还他糠的样子。有人担心说,看来,林家这一房的祖坟是在劫难逃了。纵然祖坟不被挖毁,龙脉总是要伤的。龙脉伤了,岂止祖宗在地下不安,林家这一房子孙还能像眼下这样兴旺吗?还能年年置备田产房屋吗?
  
  这番悠悠之论,把林家这房当家老头子害得食不甘味、寝不安席者,足有几个月。
  
  今年春天,林老头上省赶花会,同廖七爷谈到此事。廖七爷劝他,与其等着人家挖龙脉,不如另看一块好地,先把祖坟迁走,免得坐受其殃,并且就举荐了郝尊三这位地理名师。除了以本身添人进口为例之外,还把郝尊三夸说得不数第一,也算第二。林老头当下便偕同廖七爷先来郝家竭诚拜访了郝尊三一次,送了不少土仪,还请到花会上吃了一次聚丰园。然后正式提说,要聘他到资州去看地。
  
  郝尊三倒没有同时代那些名地师的臭架子,即是说,你不找到我,我是臭狗屎;你找到我,那我便是金不换。不,郝尊三并非靠艺养家的人,还说不上这种坏气习。他不过忙一点,而且近年来上了岁数,——其实才四十五岁!——身体发了福,跑山撵地,不大累得;干一天,得休息几天。又想到为人迁葬祖坟,那责任多大!设若潦潦草草看个地方,这不惟对不住活人,也同样对不住死人。他也不说谢绝的话,因为人情不同了,不便谢绝,仅只软软地回说:“等一下再定吧!”
  
  及至争路风潮起来,林老头再三写信托廖七爷促驾,说明请把家眷带去做数月勾留,慢慢看,免他过劳。实在托不过人情,只好接下聘金和盘费。郝尊三是在罢市前走的。说过只有几个月耽搁,只带了两口大皮箱,一只大网篮,其他用动东西全没带。仅仅一只会说“客来了,请坐下,叫丫鬟装烟倒茶”的红嘴鹦哥,因为留在家里没人照料,才连铁架子一并带走。临走时,把房门钥匙交与嫂嫂即是扶正了几年的刘姨太太——以便李嫂、吴嫂等有空时,好开门打扫。
  
  空着几间房子,家具什么都齐全,若果伍大嫂一家回省,一时找不到房子,岂不可以利用一下?郝又三倒不怕三叔将来说闲话,也不怕父亲和娘母不答应。他只顾虑到家里的佣人一大堆,哪一个不是嘴尖舌长的家伙?哪一个又不是各个主人的耳报神?伍家婆媳二人的言谈举止,大约不会有多大更改,万一有点破绽地方被他少奶奶叶文婉知道了,恭喜发财,若不闹个文王不安,武王不宁,那才怪哩!因此,虽说不怎么着急,还是放松了同志会的事情,每天总要挪出好几个钟头,到大街小巷去闲步。并非闲步,是去找合适于伍大嫂一家人住的房子。
  
  到制台衙门流血的头一天,王念玉同他约在科甲巷香泉居茶馆吃茶时候,无意间谈到南打金街十三号外厢房那个独院。最近佃住的一家粮户,因家里死了人,退佃搬回二江沱老家。房东孙家正托他家介绍稳妥的熟人去住。
  
  “啊!太巧了!”郝又三不由叫了起来,“就是你家对门那个独院,两年前伍大嫂……不,现在应该说伍管带的家眷,住过的房子吗?……空了半个多月吗?……没巴招租帖子,难怪我不晓得!走!小玉,同我到孙家去立刻租过来。”
  
  王念玉微觉诧异道:“你要到外面租房子?莫非干了啥子怪事,着老太爷撵了出来不成?”
  
  “莫胡说!并非我要租来住,我不过帮别人租的。”
  
  郝又三脸上摆出一副尴尬神情,倒笑不笑地瞅着王念玉道:“你猜我帮哪个人租的?”
  
  王念玉大睁起那对呼灵得像滚盘黑珍珠似的眼睛,把郝又三逼视了半会儿。而后微露皓齿,从眉毛尖上笑了起来道:“这还用猜,吃屎狗断不了那条路的!……若不是帮那个骚婊子、滥舍物租的话,你敢当天赌个血淋淋的咒!……哼!我倒要劝你当心一点儿。……别个的男人,不管是文是武,总之是个官,管一营人,也不为小;并且就守在眼皮底下,你不要脸皮,别个却要声名。……再说,损阴德,还罢了;损阳德,只怕要出事。……即使不出事,大家都已半世年纪,儿大女成人的,再像从前那样不顾羞耻地搞下去,自己想想,也难过嘛!”
  
  说到后来,王念玉仿佛认了真,不是闹醋劲儿,简直是在开教训了。
  
  郝又三虽则感到不大好受,在王念玉跟前,又发作不起来。只好涎着脸皮,抓过他一只很像姑娘小姐的纤手,捏在手掌中,笑着说道:“老弟说得很对!真的,我转瞬就是三十年纪,已算中年人啦,还能像从前那样荒唐不成!……说老实话,这一次找房子,硬是伍管带重托了我,我才给他帮忙的;一则也因伍安生要在省城读书的缘故。你不信,将来都可质证的。……好在你同伍家是老邻居。若果这次再住在一起,也算前世因缘。就这一点,你也该帮帮忙啊!”
  
  “噢!不谙郝大少爷还是这么一个大公无私的君子哟!”王念玉侧着头瞟了他一眼,“说到因缘上头,我只好帮忙了。其实,你不这样说,我也要帮忙的。为啥呢?因为我们又对门对户住下了,将来你的一举一动,都逃不出我的监督。如其老马不死、旧性仍在的话,别多心,你,郝大少爷,不给你一点厉害尝尝,我不姓王了!”
  
  房子租好了。这回,倒不要郝又三再借押金,再出月租。只是想到伍大嫂回省,总不可以住在光光几间空房子里。比如睡觉的床,该不该要?做饭的锅灶,该不该要?再说,使用的桌椅板凳,要得;捡衣物的立柜屉笼,要得;吃饭盛菜的盆盘碗钵,要得;喝茶饮酒的瓶壶杯盏,要得;还有说不完的日常生活所必需的若干东西,哪一样缺得?伍平说:“跑起滩来,倒不觉得,有时住栈房,有时住在百姓家里,用动东西全有。如今安排回省长住,想不到一针一线,都要从头置办起来,好不麻烦!”
  
  伍平都在嫌麻烦,受了伍平重托的郝又三,更不待言了。好得有个王念玉帮大忙,有些东西借,有些东西租,有些东西买,有些东西只好将就了。闹到七月二十三日,大致看来已是差不多。郝又三还特特怂恿王念玉把他妈妈请过来代为看一下,是否还有必需补充的东西。
  
  王念玉笑道:“妈早已看过,并且还出过主意来的。……说真话,要不是妈的指点,我咋个想得到婆娘家那些过场:洗脸的盆子不洗手,洗手的盆子不洗脚呢?”
  
  “啊!你妈真热心。大概也为了旧邻居的情分吧?”
  
  “那倒难说。”
  
  郝又三还要问时,王念玉笑嘻嘻地把他直向门外推走道:“莫耽搁了!再去沂水庙打听一下,你的心上人到底哪天回来?别说你等得心焦,连我这个不相干的人也望眼欲穿了!”
  
  四
  沂水庙是郝又三这许多天来走熟了的地方,虽然大门内外到处是巡防兵,他也毫不在意,一直向他所熟悉的伍管带住的那间房子走去。
  
  往天,这间房子很热闹,老远便听得见人声鼎沸,有说有笑。今天很奇怪,静静悄悄,连最常听到的伍平那片又粗又嗄的嗓声也没有了。“莫非伍平不在吗?”却又看见伍平的几个护兵蹲坐在房门外的阶沿石上。还有一个未成年的小护兵叫皮猴的,歪着肩头,提了把红铜开水壶,打从房里出来。“看来,又像没有出门的样子。”
  
  伍平果然没出门,而且三个哨官、一个书记长还齐扑扑地坐在那里。但是都闭着口,沉着脸,每个人的眼睛都集中在管带脸上,似乎有什么非常重大事情要等伍平拿主意。
  
  伍平站起来,迎着郝又三说道:“来得好,正有一桩坏消息要告诉你。”
  
  “什么坏消息?”郝又三已经心情紧张起来。
  
  书记长晁念祖是个最喜欢说话的人,当下就抢着说道:“新津出了事!……周管带在新津加入了同志军!……”
  
  伍平两眼一道:“何尝是他加入同志军?就是他掉了头,自称起南路同志军统领来的。”
  
  “周鸿勋掉了头?”郝又三有点莫名其妙地问,“是不是叛变了?”
  
  第一哨哨官石敬武不由笑了一声。觉得不适合眼前情况,急忙把笑容收起,做出一张很难看的面孔。启了一下唇,却又忍住了没有开腔。
  
  “何消说得!”还是伍平回答了,“就是叛变,我们叫掉头。……他妈的,真对不住朋友!……”
  
  “那么,你的宝眷呢?”
  
  “自然也顿在新津回不来了!我说老周对不住朋友,就在这里。你要掉头,为啥不把人家的家眷先送回省?就说你不便咧,带个信,我派人去接,也早到了。”
  
  伍平越说越高声,并且一对圆彪彪的眼睛越发鼓得像爆栗子,仿佛周鸿勋就站在他跟前一般。
  
  郝又三回头问晁念祖道:“周管带叛变的消息,从哪里得来的?该不会是谣言吧?”
  
  书记长摇着他那短发剃得老高、两腮瘦得像猴脸的头道:“营务处传出来的话,怎会是谣言。而且还特别叫我们各营提防,怕他阴悄悄地派人来营里煽惑。”
  
  第三哨哨官马占彪也和伍平一样,行伍出身,不过还年轻,才三十来岁。红着脸皮说道:“管带,我刚才提说的那个主意,并不错嘛。”
  
  “你那啥子瘟主意哟!……”
  
  晁念祖对着第二哨哨官高占魁道:“我也认为不对。”
  
  郝又三为了掩饰他的不安,连忙把一个玳瑁纸烟盒摸出,照往天老例,每人敬一支。自己衔一支在嘴唇上,正擦洋火,遂接着问道:“马哨官提说的,是啥样主意?”
  
  伍平喷出一口浓烟道:“叫他自己说吧。”
  
  原来马占彪建议,由他们这营直向赵尔丰递个禀帖,自告奋勇去打新津。他估量周鸿勋本人虽很猛勇,但他营里的三个哨官、三个哨长,以及几个什长,彼此很熟,当了面,把言语交代明白,是很可以把他的人拉过来。只要把弟兄伙拉垮,周鸿勋光棍一条,若不伙着过来,就让他去跑滩。那时,不但把伍管带的家眷接了回省,并且立了这个大功,说不定还有好处。
  
  郝又三立刻眉飞色舞地说道:“好啊!这主意并不坏嘛!”
  
  “就是不好啰!”伍平把头摇得同拨浪鼓一样,“郝先生,你是学界中人,摸不够我们这一行道的命脉。告诉你,我们赵大人的军令严得很,队伍调动,只有他一个人能拿主意,我们当部下的,除了服从,断不准许有啥子主张的。……”
  
  来不及等他把话说完,郝又三便抢着说道:“上禀帖请求,准不准还在他呀!”
  
  “请求也是主张嘛!……”
  
  晁念祖插嘴道:“周管带是赵大人最赏识的一个人,现在都掉了头,还放心再调我们去吗?所以我说,即令递了禀帖,也不会批准;或者还会引起大人疑心,疑心伍管带同周管带有啥子勾扯。……”
  
  伍平连连点头道:“着呀!赵大人一定会疑心的。为啥呢?因为现摆在省城的十一营人,别人都不请求,偏偏我们一营人着了急,这其间难免没有弊窦。”
  
  矮个子高占魁也开了口说:“就不说这些。老马默倒我们队伍一开拢,彼此都是熟人,交代交代,便把人家拉了过来。却不曾想到,你能拉人家的弟兄,人家难道不会拉我们的弟兄?不要偷鸡不着蚀把米,没有把周管带拉垮,自己倒搞成了光棍,那才报不出奏销来哩!”
  
  说到这里,连郝又三都点头说道:“确有这种道理。”他又问到周鸿勋既是老粮子,为什么会叛变了呢?
  
  伍平蹙起浓眉说道:“什么原因,还不晓得。我猜想,说不定是侯大爷的吹功。”
  
  “侯大爷是什么人,能有这大的本事,把你们官兵都吹得动?”
  
  “侯保斋嘛!本来已经洗了手的,不晓得为了啥,这回会重新出山当起同志会会长。我们巡防新军里好多人都是他太爷栽培过的,他这位恩拜兄的资格老咧!”
  
  郝又三猛然想起吴凤梧就是为了要使他说动侯保斋出山,才由同志会托付到新津县去的那回事。他又想起吴凤梧也在打箭炉外的川边巡防新军里当过管带,和伍平有交情,他自己说,曾向伍平借过盘费。遂不由冲口说道:“伍管带,你可认得一个人叫吴凤梧的?”
  
  “认得,”伍平略微有点愕然,“你咋个忽然提到他?”
  
  “因为我晓得吴凤梧目前正在新津帮助侯保斋办同志会哩!”
  
  房间内的人都一齐哦了一声:“他在那里!”
  
  伍平向晁念祖几个人点了点头道:“不用说了,老周的掉头,包管是他打的条。”又回过头来向郝又三说道:“吴凤梧这个人,狡猾是狡猾,可也有些鬼八卦;若他真个同老周搞到一块,我看新津这事可就闹大了,大人准定要发大兵的。”
  
  马占彪又插嘴道:“有我们就好啰!”
  
  伍平只是摇头,其余几人都不开口。
  
  郝又三向伍平说道:“若果吴凤梧真还在新津的话,只要托他照管照管,我看你的宝眷更可保险,他这个人或者是有良心的。”
  
  “难说啊!连周鸿勋这个讲交情的朋友都不可靠。”伍平沉思了半晌,“托他一下也好,只怕是一场空事!说不定一两天内这仗火便要打起来。老周即使厉害得像飞天蜈蚣,他手下也不过三百来人,比我这一营的名额宽一些。不管怎样,大人的大兵一到,无异泰山压卵,迟则三天,快则半日,老周就会垮的。我倒盼望真像马占彪所说,大人能够调到我们这几营,那便好啰,公私两利!如其大人调动别一些营头去,城破之后,大家逃奔,谁顾得了谁?……”
  
  因此,郝又三这一次从沂水庙出来,心里简直像搁了一块石头了。
  
  五
  伍平猜得很准,赵尔丰在他签押房里果正商量用兵大事。
  
  这一天,在签押房里的,依旧是往天那几个重要人。即是说,除了胡子头发俱已花白、身体仍然结实肥的赵尔丰本人外,还有那个形态与他相似,只是瘦一些、高一些,年纪已近四十岁的四少大人;也有年纪刚过三十,又瘦又矮,一双眼皮随时搭拉着颇难看出他的眼神,脸色永远苍白而少血华的九少大人。赵老四照常坐在签押桌侧,一面就桌上翻着一大叠说帖纸,一面向坐在旁边的日行派办处道员、督院民政科参事饶凤藻问道:“真有这些人吗?有没有遗漏的?”
  
  饶凤藻小小心心地答应道:“有案可据的,现在只有这一批,其他一些,尚在调查中。等几天,恐怕还可拖得出一张长单子来的。”
  
  赵老九衔着一支三炮台纸烟,在当地走了几个来回,走到坐在一张靠背椅上的兵备处总办、候补道王横跟前站住道:“是你对我说的军心不固吗?”
  
  坐在王旁边另一张靠背椅上的营务处总办、候补道、挂名松潘镇总兵,一脸横肉又黑又红,两撇墨黑八字胡须的田征葵抢着说道:“岂止寅伯这样说,我也是这个意思。不过说的是陆军。”
  
  赵老九像是不大相信的样子,摇摇头道:“陆军,还不是朝廷饷银养出来的。难道他们敢怀二意吗?要是真个如此,那干脆叫他们把枪械缴出来,给咱们滚开好啦!”
  
  赵尔丰瞪了赵老九一眼道:“莫胡说!”接着向田征葵、王二人问道:“饶介卿拖的那些同志军匪首的名单,你们可曾看见过?”
  
  赵老四不等他二人回答,立即把桌上那迭说帖纸拈起来一扬道:“就是这个。不必看,我念给你们听吧。不过我很诧异,怎么忽然就钻出来这么多的袍哥和革命党。平日这些东西在哪儿呢?何以一个都未抓住?……真奇怪!……”
  
  单子上开着:在郫县、灌县、崇宁县、彭县的,有张尊、张捷先、张熙、姚宝山、刘荫西、杨靖中;在崇庆州的,有孙泽沛、周朴斋;在温江县的,有吴庆熙即吴二大王、李树勋、冯时雨;在绵竹县的,有侯国治;在成都、华阳两县的,有卓笨、秦载赓;在双流县的,有向迪璋;在仁寿县的,有王子哲、丘志云;在彭山县的,有方少卿、田华山;在眉州的,有赵子和;在荣县、威远县的,有王天杰、王少南。
  
  赵老四念到这里,把名单向桌上一搁道:“这个王天杰,委实是个革命党徒。我们早已接有地方详文。我记得,还有一名叫李难,一名叫吴玉章,一名叫吴景熙的,公然借名争路,率领一批乱党,扑进荣县,把征收局委员都拘留了起来。……这股革命匪党,可恶已极,听说,他们还纠合不少匪徒,同犍、乐盐场上一班不安分的学生、哥老,希图乘机作乱。这带地方,也是四川财富之区,你们要留心啊!……”
  
  不等他说完,赵尔丰已仰靠在太师椅背上,先把右手举起,向他侄儿挥了挥;接着拿眼睛把众人扫了一遍,才向坐在迎面不远的盐运使杨嘉绅说道:“我说,这些都是癣疥之疾,倒不要过于重视。彦如,你老兄意思如何?”
  
  杨嘉绅的长方形红润脸上,嵌了双狡猾透顶的三角眼睛。当下把嘴一咧,两撇小胡子便随着这一咧而活动起来。说道:“是极!大人的高见,半点不差。当前心腹之患,并不在荣、威、犍、乐那班革命党人,也不在温、郫、崇、灌这些哥老土匪,确确实实只在于新津一隅。一则,新津是省垣西南门户,地当冲要,地形又甚险恶,所以次帅才将陆军营房建立在那里;目前正值洪水季节,它三面环水,易守难攻。其次,新津有事,通川边道路显被遮断,大人所调的西兵已难到达省垣,万一持之既久,邛雅几属还会受其影响。而且最可注意的,更在于周营的叛变……”
  
  赵尔丰把手在桌边上一拍,连连点头道:“着!这一点,你老兄看清楚了。周鸿勋这东西,是我一手提拔起来的,所带的,又是我训练了几年,身经数十次战阵的精兵。他这一叛变,不惟伤了我的心,也丢尽了我的脸,叫我今后怎好再督责朱子桥啊!”
  
  他紧闭着嘴,两眼呛得很大,两手不住理抹那越来越白的大胡子。这是他要发气的先兆。
  
  但他的儿子赵老九还是那样潇潇洒洒地在铺有猩猩红的地毯上踱来踱去。最后踱到签押桌前面,把纸烟蒂向旁边瓷痰盂里一掷,看着他父亲说道:“爸,你老人家用不着生气。周鸿勋既是忘恩负义,那就不要再顾惜他。我看,为了整饬纲纪起见,开几营防军去把他逮来砍了,不就结了吗?”
  
  赵尔丰平日对他这儿子,几乎是言听计从,有时还颇颇赞赏他聪明绝顶,认为才气虽然不及老四,而智计则过之。今天听了他的献计,却把眉头皱了起来,一言不发。
  
  赵老四微微咳了一声,正准备把他想起的话说出,他叔父已经拿眼望着杨嘉绅,意思是要杨嘉绅说话。
  
  杨嘉绅先把走到房门口去的赵老九瞟了一眼,然后昂起脑袋,正视着赵尔丰说道:“适才九哥说的话,理由确乎充分。周鸿勋叛降匪党,辜负大人天高地厚之恩,按照军纪国法,确应大张挞伐,拘捕归案,处以殛刑的。但是须得研究之处,该派何种军队前去,方为合宜。依职司愚见,大人由川边带出来的防军,千万不可派去。……”
  
  他委委婉婉地说出了几种理由。主要的是巡防军人数不多,目前在省城的通共三千多人,这三千多人的任务,都很重大。因为田征葵早已把这些任务详细告诉过他,他心里明白,即令要调动,老头子和田莽子都是不愿意的。
  
  原来赵尔丰带出来的巡防军的重大任务,就在保护制台衙门。比如从东西辕门直到大堂以内各级官厅和文武巡捕房的前后左右,几乎无一处不有巡防兵。拘留蒲殿俊、罗纶等人的来喜轩,四周内外看守的兵更其多。宅门以内是穿号褂子的卫兵和不穿号褂子而手不离武器的家人们。大堂上还架了十几挺新式机关枪和两尊管退炮。督院东西街上,不管是居民,是官廨,全驻了巡防兵。东侧的南打金街,西侧的走马街,因为这两条街都比邻着制台衙门,虽然不像东西督院街那样挨家挨户地扎兵,可是南北街口上驻扎的队伍,总有好几百人。而且从黄昏到天明,还有不断线的巡逻队在周围十多条街巷间来往巡查。算来,光为了保护大帅衙门的兵力,就占了八营,合计官兵足有二千二百一十六人。但摆在将近三十万心怀二意的百姓中间,这数目不但不多,在赵尔丰、田征葵等人看来,还觉得太单薄了。
  
  剩下来的三个营,官兵一共才八百三十多人,任务也重。又要把守通衢大道的街栅,又要把守东南北三道城门,——西城门一向是由将军、都统所统率的八旗兵把守,汉兵是绝对不准开进满城去的。——新成立的筹防处和四城总巡查都感觉兵力太少,还把巡警教练所的几百名训练有素的武装警士全部调来,做了补充。以前几天,为了出击四城门外的同志会、团防和同志军,三营巡防还零零星星调了几哨人出去打仗。固然凭借武器犀利,又有作战经验,把百姓们打退,还俘虏了一些人回城献功,但是自己也有死伤。就中以在犀浦与学生军的一次冲突,损失最大,着学生军的牛儿炮、明火枪、梭镖、单刀放翻的约有二十几人,至今还有十多个带伤的睡在军医局里。因为巡防兵不比百姓,百姓太多,死一批,有一批,甚至越是死伤,越是蜂屯蚁聚,这与川边情形大不相同。而巡防兵则死一个,少一个。最近两天,田征葵已下了一道非常严厉的军令:城内巡防军,非奉到大帅手令和营务处公事,不管城外匪情如何,一律不准擅自出城迎战和要击,如违严惩!
  
  情形如此,杨嘉绅怎好主张抽调巡防兵去讨伐周鸿勋?同时,他也想到川边巡防新军只管说是老头子一手训练出来,在川边卓有战功,到底都是乡愚之辈,只知私情,不知公义的。周鸿勋都能叛变,其他那些开到新津去,难免不被周鸿勋裹胁,这一来,倒是为虎添翼了!
  
  杨嘉绅不能这样说,他只是说:“依职司愚见,这个克复新津的重任,大人最好是交给朱统制,并且给他一个限期,在限期之内克复,允许他的保案,违了限,就揭参他。朱统制既是次帅奏调到川,去年改协成镇,又以道员奏准改任统制官。新军的统制官,差不多便是旧制的提督军门。朱统制受了次帅这样不次提拔,正好为大人效力,只要大人吃紧他,为公为私,想来朱统制都是不好推诿的。”
  
  “你说他不好推诿,他目前正在借口推诿哩!”赵尔丰把胡子抹了抹,带着满脸不舒服的神气,问王道:“吴璧华说要把行李迁进参谋处来。到底是一句话,还真个迁了来?”
  
  王坐得笔直地说道:“吴大人前天就搬进来了。他的公事房就在职道的公事房对面。大人要传见他吗?”
  
  “现在还不。我只问你,陆军调遣条例,他同你商量好了不曾?”
  
  “商量好了。现在步兵六十六标统带叶荃,正在宁远府改编防军,大约还需几个月才能成事。这一标除外,在成都的,有步兵三标、炮兵一标、工兵一营、辎重一营、宪兵一营。目前已经使用的,是六十五标两个营,放在新都、新繁一带,由统带周骏亲自率领。另一个营,正向东路进剿,昨天得到禀报,前锋已由大面铺推进到龙泉驿。六十八标全标负责清剿温江县、郫县、崇宁县、灌县、崇庆州、彭县的任务,由统带王铸人率领。还由骑兵标拨交了骑兵一队,以资辅助。因此,陆军目前可以调动使用的,只有步兵第六十七标、炮兵一标、骑兵两队……”
  
  赵尔丰截住王的话,面向众人说道:“就这样,陆军的力量还是比巡防强多了!何以朱子桥老是说他的陆军不甚可用,其理由安在?”
  
  田征葵、王几乎同时说道:“就是因为军士们的脑筋不纯正……”
  
  赵老四插嘴道:“听说有不少的维新分子。”
  
  “有没有乱党分子?”
  
  “朱子桥说,以前颇不少,清了一些出来正法了。现在清查得紧,还不曾发觉,就只维新分子无法肃清。所以才闹到士气不扬,公然赞成争路风潮,公然声言不打同志会。”
  
  “那还了得!”赵尔丰怒容满面地喊叫起来,“这样的坏军队,还可用吗?”
  
  杨嘉绅看见众人都不敢开口,他才缓缓说道:“这是一种流言,倒不见得十分可靠。大人带兵多年,当然明悉军队情形,兵丁们见识有限,主要还是在带兵的军官。只要军官可靠,不管兵丁再糟,还是一样用得的。”
  
  “嗯!彦如的话不错。”赵尔丰脸色一舒,回头问王道,“考察过没有,军官这方面情形如何?四川人不多吧?”
  
  “四川人不算多,两位协统、五个标的统带以及镇的正参谋,都是客籍。据吴大人考察后说,都还可靠。”
  
  “到底是哪些人,你可知道?”
  
  “知道的。”王登时从靴靿中摸出一只小小手折,打开念道,“陆军第十七镇统制官朱庆澜……这不用说了。下面是:第三十三协统领施承志,浙江人。所辖六十五标统带周骏……该员虽是四川人,但职道可以保其无他。这次特别调其负责北路剿压,也因信得过该员忠诚无二的缘故。六十六标统带叶荃,云南人。……已经禀明过,这标尚未成立,该员正在宁远府西昌县,就巡防副右路、副左路改编。三十四协统领陈德麟,湖北人。所辖六十七标统带孙绍基,浙江人;六十八标统带王铸人,湖北人。……调赴西路剿匪的,就是该员。骑兵标统带蒋隆棻,湖南人;炮兵标统带陈桄,浙江人;正参谋程潜,湖南人……”
  
  “哦!”赵尔丰截住他的话头说道,“还好,客籍人不少。各营的管带呢?”
  
  “四川人多一些。但是督练官、教练官,四川人便少了。督队官,川客籍参半。”
  
  赵尔丰眼睛两转,好像忽然记起了什么似的,问道:“听说有个很是飞扬浮躁的四川军官姓尹的,叫什么名字?还在你兵备处当会办吗?”
  
  “是尹昌衡。现因陆军小学堂总办周道刚奉派到北洋参观秋操,尹昌衡便派去陆军小学堂暂行代理总办职务。该员少年狂妄,与职道相处一段时间,还未看出有什么别的劣迹。”
  
  “既这样,克复新津这件事,准定交与陆军。并且把留驻省中尚未调用过的队伍,连宪兵一营在内,全部开出去。”
  
  王道:“叛弁周鸿勋才一营人呀!”
  
  赵尔丰叹了一声道:“你莫看轻这一营人。倘若不用狮子搏兔的气力,你不会收拾得了他的!”
  
  田征葵道:“既然调了将近三标人去,这指挥的人呢?”
  
  赵老四站了起来道:“当然派朱子桥去指挥了。……我打电话把他叫来。四叔,你老人家当面吩咐他吧。”
  
  “可以。不过先到参谋处把吴璧华叫来,我再同他商量一下。他是军咨府直接派到我处来当差,不完全算是我的僚属,不先同他说好,他可以同我调皮的。”
  
  田征葵道:“刚才杨运使讲的限期,大人也得先斟酌一下。”
  
  赵尔丰眉头一蹙,脸上皱纹全现出来,看来,似乎顿然老了十岁似的。沉吟着道:“十天该可以了?”
  
  田征葵摇摇头道:“大人未免限宽了一点。”
  
  “宽了?只怕朱子桥嫌窄了哩!……唉!这一回事情,每出意外,把我都弄糊涂了!……来喜轩里那些人,这两天可安静了些?……谁去打电话问一问尹惺吾,他叫路广钟弄的证据呢?怎么还不呈来?趁上谕没有下,我这里还可上两个奏折,把那些人的罪证更坐实一点,岂不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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