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城第五章(下)





旅馆名叫「欧亚大旅社」。虽然直到现在欧洲人没来住过,但这名称不失为一种预言,还不能断定它是夸大之词。後面两进中国式平屋,木板隔成五六间卧室,前面黄泥地上搭了一个席棚,算是饭堂,要凭那股酒肉香、炒菜的刀锅响、跑堂们的叫嚷,来引诱过客进去投宿。席棚里电灯辉煌,紮竹涂泥的壁上贴满了红绿纸条,写的是本店拿手菜名,什麽「清蒸甲鱼」、「本地名腿」、「三鲜米线」、「牛奶咖啡」等等。十几张饭桌子一大半有人占了。掌柜写账的桌子边坐个胖女人,坦白地摊开白而不坦的胸膛,喂孩子吃奶;奶是孩子吃的饭,所以也该在饭堂吃,证明这旅馆是科学管理的。她满腔都是肥腻腻的营养,小孩子吸的想是加糖的溶化猪油。她那样肥硕,表示这店里的饭菜也营养丰富;她靠掌柜坐着,算得不落言诠的好广告。鸿渐等看定房间,洗了脸,出来吃饭,找个桌子坐下。桌面就像《儒林外史》里范进给胡屠户打了耳光的脸,刮得下斤把猪油。大家点了菜,鸿渐和孙小姐都说胃口不好,要吃清淡些,便一人叫了个米线。辛楣不爱米线,要一客三鲜糊涂面。鸿渐忽然瞧见牛奶咖啡的粉红纸条,诧异道:「想不到这里会有这东西,真不愧『欧亚大旅社』了!咱们先来一杯醒醒胃口,饭後再来一杯,做它一次欧洲人,好不好?」孙小姐无可无不可,辛楣道:「我想不会好吃,叫跑堂来问问。」跑堂一口担保是上海来的好东西,原封没打开过。鸿渐问什麽牌子,跑堂不知道什麽牌子,反正又甜又香的顶呱呱货色,一纸包冲一杯。辛楣恍然大悟道:「这是哄小孩子的咖啡方糖--」鸿渐高兴头上,说:「别讲究了,来三杯试试再说,多少总有点咖啡香味儿。」跑堂应声去了。孙小姐说:「这咖啡糖里没有牛奶成分,怎麽叫牛奶咖啡,一定是另外把奶粉调进去的。」鸿渐向那位胖女人歪歪嘴道:「只要不是她的奶,什麽都行。」孙小姐皱眉努嘴做个颇可爱的厌恶表情。辛楣红了脸忍笑道:「该死!该死!你不说好话。」咖啡来了,居然又黑又香,面上浮一层白沫,鸿渐问跑堂是什麽,跑堂说是牛奶,问什麽牛奶,说是牛奶的脂膏。辛楣道:「我看像人的唾沫。」鸿渐正要喝,恨得推开杯子说:「我不要喝了!」孙小姐也不肯喝,辛楣一壁笑,一壁道歉,可是自己也不喝,顽皮地向杯子里吐一口,果然很像那浮着的白沫。鸿渐骂他糟蹋东西,孙小姐只是笑,像母亲旁观孩子捣乱,宽容地笑。跑堂上了菜跟辛楣的面。面烧得太烂了,又腻又黏,像一碗浆糊,面上堆些鸡颈骨、火腿皮。辛楣见了,大不高兴,鸿渐笑道:「你讲咖啡里有唾沫,我看你这碗面里有人的鼻涕。」辛楣把面碗推向他道:「请你吃。」叫跑堂来拿去换,跑堂不肯,只得另要碗米线来吃了。吃完算账时,辛楣说:「咱们今天亏得没有李梅亭跟顾尔谦,要了东西不吃,给他们骂死了。可是这面我实在吃不下,这米线我也不敢仔细研究。」卧房里点的是油灯,没有外面亮,三人就坐着不进去,闲谈一回。都有些疲乏过度的兴奋,孙小姐也有说有笑,但比了辛楣鸿渐的胡闹,倒是这女孩子老成。


这时候,有个三四岁的女孩子两手向头发里乱爬,嚷到那胖女店主身边。胖女人一手拍怀里睡熟的孩子,一手替那女孩子搔痒。她手上生的五根香肠,灵敏得很,在头发里抓一下就捉到个虱子,掐死了,叫孩子摊开手掌受着,陈屍累累。女孩子把另一手指着死虱,口里乱数:「一,二,五,八,十……」孙小姐看见了告诉辛楣鸿渐,大家都觉得身上痒起来,便回卧室睡觉。可是方才的景象使他们对床铺起了戒心,孙小姐借手电给他们在床上照一次,偏偏电用完了,只好罢休。辛楣道:「不要害怕,疲倦会战胜一切小痛痒,睡一晚再说。」鸿渐上床,好一会没有什麽,正放心要睡去,忽然发痒,不能忽略的痒,一处痒,两处痒,满身痒,心窝里奇痒。蒙马脱尔(Monmartre)的「跳蚤市场」和耶路撒冷圣庙的「世界蚤虱大会」全像在这欧亚大旅社里举行。咬得体无完肤,抓得指无余力。每一处新鲜明确的痒,手指迅雷闪电似的捺住,然後谨慎小心地拈起,才知道并没捉到那咬人的小东西,白费了许多力,手指间只是一小粒皮肤屑。好容易捺死一臭虫,宛如报了仇那样的舒畅,心安理得,可以入睡,谁知道杀一并未儆百,周身还是痒。到後来,疲乏不堪,自我意识愈缩愈小,身体只好推出自己之外,学我佛如来舍身喂虎的榜样,尽那些蚤虱去受用,外国人说听觉敏锐的人能听见跳蚤的咳嗽;那一晚上,这副尖耳朵该听得出跳蚤们吃饱了噫气。早晨清醒,居然自己没给蚤虱吃个精光,收拾残骸剩肉还够成个人,可是并没有成佛。只听辛楣在床上狠声道:「好呀!又是一个!你吃得我舒服呀?」鸿渐道:「你在跟跳蚤谈话,还是在捉虱?」辛楣道:「我在自杀。我捉到两个臭虫、一个跳蚤,捺死了,一点一点红,全是我自己的血,这不等於自杀--咦,又是一个!啊哟,给它溜了--鸿渐,我奇怪这家旅馆里有这许多吃血动物,而女掌柜还会那样肥胖。」鸿渐道:「也许这些蚤虱就是女掌柜养着,叫它们吸客人的血来供给她的。我劝你不要捉了,回头她叫你一一偿命,怎麽得了!赶快起床,换家旅馆罢。」两人起床,把内衣脱个精光,赤身裸体,又冷又笑,手指沿衣服缝掏着捺着,把衣服抖了又抖,然後穿上。出房碰见孙小姐,脸上有些红点,扑鼻的花露水香味,也说痒了一夜。三人到汽车站「留言板」上看见李顾留的纸条,说住在火车站旁一家旅馆内,便搬去了。跟女掌柜算账的时候,鸿渐说这店里跳蚤太多,女掌柜大不答应,说她店里的床铺最乾净,这臭虫跳蚤准是鸿渐们随身带来的。


行李陆续运来,今天来个箱子,明天来个铺盖,他们每天下午,得上汽车站去领。到第五天,李梅亭的铁箱还没影踪,急得他直嚷直跳,打了两次长途电话,总算来了。李梅亭忙打开看里面东西有没有损失,大家替他高兴,也凑着看。箱子内部像口橱,一只只都是小抽屉,拉开抽屉,里面是排得整齐的白卡片,像图书馆的目录。他们失声奇怪,梅亭面有得色道:「这是我的随身法宝。只要有它,中国书全烧完了,我还能照样在中国文学系开课程。」这些卡片照四角号码排列,分姓名题目两种。鸿渐好奇,拉开一只抽屉,把卡片一拨,只见那张片子天头上红墨水横写着「杜甫」两字,下面紫墨水写的标题,标题以後,蓝墨水细字的正文。鸿渐觉得梅亭的白眼睛在黑眼镜里注视着自己的表情,便说:「精细了!了不得--」自知语气欠强,哄不过李梅亭,忙加一句:「顾先生,辛楣,你们要不要来瞧瞧?真正是科学方法!」顾尔谦说:「我是要广广眼界,学是学不来的了!」不怕嘴酸舌乾地连声赞叹:「李先生,你的钢笔书法也雄健得很,并且一手能写好几体字,变化百出,佩服佩服!」李先生笑道:「我字写得很糟,这些片子都是我指导我的学生写的,有十几个人的手笔在里面。」顾先生摇头道:「唉!名师必出高徒!名师必出高徒!」这样上下左右打开了几只抽屉,李梅亭道:「下面全是一样的,没有什麽可看了。」顾尔谦道:「包罗万象!我真恨不能偷了去--」李梅亭来不及阻止,他早拉开近箱底两只抽屉--「咦!这不是卡片--」孙小姐凑上去瞧,不肯定地说:「这像是西药。」李梅亭冰冷地说:「这是西药,我备着路上用的。」顾尔谦这时候给好奇心支使得没注意主人表情,又打开两只抽屉,一瓶瓶紧暖稳密地躺在棉花里,露出软木塞的,可不是西药?李梅亭忍不住挤开顾尔谦道:「东西没有损失,让我合上箱子罢。」鸿渐恶意道:「东西是不会有人偷的,只怕脚夫手脚粗,扔箱子的时候,把玻璃瓶震碎了,你应该仔细检点一下。」李梅亭嘴里说:「我想不会,我棉花塞得好好的,」手本能地拉抽屉了。这箱里一半是西药,原瓶封口的消治龙、药特灵、金鸡纳霜、福美明达片,应有尽有。辛楣道:「李先生,你一个人用不了这许多呀!是不是高松年托你替学校带的?」梅亭像淹在水里的人,忽然有人拉他一把,感激地不放松道:「对了!对了!内地买不到西药,各位万一生起病来,那时候才知道我李梅亭的功劳呢!」辛楣笑道:「预谢,预谢!有了上半箱的卡片,中国书烧完了,李先生一个人可以教中国文学;有了下半箱的药,中国人全病死了,李先生还可以活着。」顾尔谦道:「哪里的话!李先生不但是学校的功臣,并且是我们的救命恩人--」亚当和夏娃为好奇心失去了天堂,顾尔谦也为好奇心失去了李梅亭安放他的天堂,恭维都挽回不来了,跟着的几句话险的使他进地狱--「我这两天冷热不调,嗓子有点儿痛--可是没有关系,到厉害的时候,我问你要三五片福美明达来含。」


辛楣说在金华耽误这好几天,钱花了不少,大家把身上的余钱摊出来,看共有多少。不出他在船上所料,李顾都没有把学校给的旅费全数带上。这时候两人也许又留下几元镇守口袋的钱,作香烟费,只合交出来五十余元;辛楣等三人每人剩八十余元。所住的旅馆账还没有付,无论如何,到不了学校。大家议决拍电报给高松年,请他汇笔款子到吉安的中央银行里。辛楣道,大家身上的钱在到吉安以前,全部充作公用,一个子儿不得浪费。李先生问,香烟如何。辛楣道,以後香烟也不许买,大家得戒烟。鸿渐道:「我早戒了,孙小姐根本不抽烟。」辛楣道:「我抽烟斗,带着烟草,路上不用买,可是我以後也不抽,免得你们瞧着眼红。」李先生不响,忽然说:「我昨天刚买了两罐烟,路上当然可以抽,只要不再买就是了。」当天晚上,一行五人买了三等卧车票在金华上火车,明天一早可到鹰潭,有几个多情而肯远游的蚤虱一路陪着他们。


火车一清早到鹰潭,等行李领出,公路汽车早开走了。这镇上唯一像样的旅馆挂牌「客满」,只好住在一家小店里。这店楼上住人,楼下卖茶带饭。窄街两面是房屋,太阳轻易不会照进楼下的茶座。门口桌子上,一叠饭碗,大碟子里几块半生不熟的肥肉,原是红烧,现在像红人倒运,又冷又黑。旁边一碟馒头,远看也像玷污了清白的大闺女,全是黑斑点,走近了,这些黑点飞昇而消散於周遭的阴暗之中,原来是苍蝇。这东西跟蚊子臭虫算得小饭店里的岁寒三友,现在刚是深秋天气,还显不出它们的後凋劲节。楼只搁着一张竹梯子,李先生的铁箱无论如何运不上去,店主拍胸担保说放在楼下就行,李先生只好自慰道:「譬如这箱子给火车耽误了没运到,还不是一样的人家替我看管,我想东西不会走漏的。在金华不是过了好几天才到麽?」大家赞他想得通。辛楣由伙计陪着先上楼去看卧室,楼板给他们践踏得作不平之鸣,灰尘扑簌簌地掉下来,顾先生笑道:「赵先生的身体真重!」店主瞧孙小姐掏手帕出来拂灰,就说:「放心,这楼板牢得很。楼板要响的好,晚上贼来,客人会惊醒。我们这店里贼从没来过,他不敢来,就因为我们这楼板会响。吓!耗子走动,我这楼板也报信的。」伙计下梯来招呼客人上去,李梅亭依依不舍地把铁箱托付给店主。楼上只有三间房还空着,都是单铺,伙计在赵方两人的房间里添张竹榻,要算双铺的价钱。辛楣道:「咱们这间房最好,沿街,光线最足,床上还有帐子。可是,我不愿睡店里的被褥,回头得另想办法。」鸿渐道:「好房间为什麽不让给孙小姐?」辛楣指壁上道:「你瞧罢。」只见剥落的白粉壁上歪歪斜斜地写着淡墨字:「路过鹰潭与王美玉女士恩爱双双 题此永久纪念 济南许大隆题。」记着中华民国年月日,一算就是昨天晚上写的。後面也像许大隆的墨迹,是首诗:「酒不醉人人自醉 色不迷人人自迷 今朝有缘来相会 明日你东我向西。」又写着:「大爷去也!」那感叹记号使人想出这位许先生撇着京剧说白的调儿,挥着马鞭子,慷慨激昂的神气。此外有些铅笔小字,都是讲王美玉的,想来是许先生酒醉色迷那一夜以前旁人的手笔,因为许先生的诗就写在「孤王酒醉鹰潭宫 王美玉生来好美容」那几个铅笔字身上。又有新式标点的铅笔字三行:「注意!王美玉有毒!抗战时期,凡我同胞,均须卫生为健国之本,万万不可传染!而且她只认洋钱没有情!过来人题!」旁边许大隆的淡墨批语道:「毁坏名誉该当何罪?」鸿渐笑道:「这位姓许的倒有情有义得很!」辛楣也笑道:「孙小姐这房间住得麽?李梅亭更住不得--」


正说着,听得李顾那面嚷起来,顾先生在和伙计吵,两人跑去瞧。那伙计因为店里的竹榻全为添铺用完了,替顾先生把一扇板门搁在两张白木凳上,算是他的床。顾尔谦看见辛楣和鸿渐,声势大振,张牙舞爪道:「二位瞧他可恶不可恶?这是搁死人屍首用的,他不是欺负我麽?」伙计道:「店里只有这块板了,你们穿西装的文明人,要讲理。」顾尔谦拍自己青布大褂胸脯上一片油腻道:「我不穿西装的就不讲理?为什麽旁人有竹榻睡,我没有?我不是照样付钱的?我并不是迷信,可是出门出路,也讨个利市,你这家伙全不懂规矩。」李梅亭自从昨天西药发现以後,对顾尔谦不甚庇护,冷眼瞧他们吵架,这时候插嘴道:「你把这板搬走就是了。吵些什麽!你想法把我的箱子搬上来,那箱子可以当床,我请你抽支香烟,」伸出左手的食指摇动着彷佛是香烟的样品。伙计看只是给烟熏黄的指头,并非香烟,光着眼道:「香烟在哪里?」李梅亭摇头道:「哼,你这人笨死了!香烟我自然有,我还会骗你?你把我这铁箱搬上来,我请你抽。」伙计道:「你有香烟就给我一根,你真要我搬箱子,那不成。」李先生气得只好笑,顾先生胜利地教大家注意这伙计蛮不讲理。结果鸿渐睡的竹榻跟这扇门对换了。


孙小姐来了,辛楣问到何处吃早点。李梅亭道:「就在本店罢。省得上街去找,也许价钱便宜些。」辛楣不便出主意,伙计恰上来沏茶,便问他店里有什麽东西吃。伙计说有大白馒头、四喜肉、鸡蛋、风肉。鸿渐主张切一碟风肉夹了馒头吃,李顾赵三人赞成,说是「本位文化三明治」,要吩咐伙计下去准备。孙小姐说:「我进来的时候,看见这店里都是苍蝇,馒头和肉尽苍蝇叮着,恐怕不大卫生。」李梅亭笑道:「孙小姐毕竟是深闺娇养的,不知道行路艰难,你要找一家没有苍蝇的旅馆,只能到外国去了!我担保你吃了不会生病,就是生病,我箱子里有的是药,」说时做个鬼脸,倒比他本来的脸合式些。辛楣正在喝李梅亭房里新沏的开水,喝了一口,皱眉头道:「这水愈喝愈渴,全是烟火气,可以代替火油点灯的--我看这店里的东西靠不住,冬天才有风肉,现在只是秋天,知道这风肉是什麽年深月久的古董。咱们别先叫菜,下去考察一下再决定。」伙计取下壁上挂的一块乌黑油腻的东西,请他们赏鉴,嘴里连说:「好味道!」引得自己口水要流,生怕经这几位客人的馋眼睛一看,肥肉会减瘦了。肉上一条蛆虫从腻睡里惊醒,载蠕载袅,李梅亭眼快,见了恶心,向这条蛆远远地尖了嘴做个指示记号道:「这要不得!」伙计忙伸指头按着这嫩肥软白的东西,轻轻一捺,在肉面的尘垢上划了一条乌光油润的痕迹,像新浇的柏油路,一壁说:「没有什麽呀!」顾尔谦冒火,连声质问他:「难道我们眼睛是瞎的?」大家也说:「岂有此理!」顾尔谦还唠唠叨叨地牵涉适才床板的事。这一吵吵得店主来了,肉里另有两条蛆也闻声探头出现。伙计再没法毁屍灭迹,只反覆说:「你们不吃,有人要吃--我吃给你们看--」店主拔出嘴里的旱烟筒,劝告道:「这不是虫呀,没有关系的,这叫『肉芽』--『肉』--『芽』。」方鸿渐引申说:「你们这店里吃的东西都会发芽,不但是肉。」店主不懂,可是他看见大家都笑,也生气了,跟伙计用土话咕着。结果,五人出门上那家像样旅馆去吃饭。


李梅亭的片子没有多大效力,汽车站长说只有照规矩登记,按次序三天以後准有票子。五人大起恐慌:三天房饭好一笔开销,照这样耽误,怕身上的钱到不了吉安。大家没精打采地走回客栈,只见对面一个女人倚门抽烟。这女人尖颧削脸,不知用什麽东西烫出来的一头鬈发,像中国写意画里的满树梅花,颈里一条白丝围巾,身上绿绸旗袍,光华夺目,可是那面子亮得像小家女人衬旗袍里子用的作料。辛楣拍鸿渐的膊子道:「这恐怕就是『有美玉於斯』了。」鸿渐笑道:「我也这样想。」顾尔谦听他们背诵《论语》,不懂用意,问:「什麽?」李梅亭聪明,说:「尔谦,你想这种地方怎会有那样打扮的女子--你们何以背《论语》?」鸿渐道:「你到我们房里来看罢。」顾尔谦听说是妓女,呆呆地观之不足,那女人本在把孙小姐从头到脚的打量,忽然发现顾先生的注意,便对他一笑,满嘴鲜红的牙根肉,块垒不平像侠客的胸襟,上面疏疏地缀几粒娇羞不肯露出头的黄牙齿。顾先生倒臊得脸红,自幸没人瞧见,忙跟孙小姐进店。辛楣和鸿渐一夜在火车里没睡好,回房躺着休息,李梅亭打门进来了,问有什麽好东西给他看。两人懒起床,叫他自己看墙壁上的文献。李梅亭又向窗外一望,回头直嚷道:「你们两个年轻人不怀好意呀!怪不得你们要占据这间房,对面一定就是那王美玉的卧房,相去只四五尺的距离,跳都跳得过去。你们起来瞧,床上是红被,桌子上有大镜子,还有香水瓶儿--唉!你们没结婚的人太不老实。这事开不得玩笑的--咦,她上来了!」两人从床上伸头一瞧,果然适才倚门抽烟的女人对窗立着,慌忙缩头睡下。李先生若无其事地靠窗昂首抽烟,黑眼镜里欣赏对面的屋顶,两人在床上等得不耐烦,正想叫李梅亭出去,忽听那女人说话了:「你们哪块来的啥。」李先生如梦初醒地一跳道:「你问谁呀?我呀?我们是上海来的。」这话并不可笑,而两人笑得把被蒙住头,又赶快揭开被,要听下文。那女人道:「我也是上海来的,逃难来这块的--你们干什麽的?」李先生下意识地伸手到口袋里去掏片子,省悟过来,尊严地道:「我们都是大学教授。」那女人道:「教书的?教书的没有钱,为什麽不走私做买卖?」两人又蒙上被。李先生只鼻子里应一声。那女人道:「我爹也教书的--」两人笑得蒙着头叫痛--「那个跟你们一起的女人是谁?她也是教书的?」李先生道:「是的。」那女人道:「我也过进学堂--她赚多少钱啥?」辛楣怕这女人笑孙小姐赚的钱没有她多,大声咳嗽,李先生只说:「很多,很多--抽支烟罢?哪,接好--」两人紧张得不敢吐气,李先生下面的话更使他们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我问你,公共汽车的票子难买得很,你--你熟人多,有没有法想一个?我们好好的谢你。」那女人讲了一大串话,又快又脆,像钢刀削萝卜片,大意是:公路车票买不到,可以搭军用运货汽车,她认识一位侯营长,一会儿来看她,到时李先生过去当面接洽。李先生千谢万谢。那女人走了,李先生回身向赵方二人得意地把头转个圈儿,一言不发,望着他们。二人钦佩他异想天开,真有本领。李先生恨不能身外化身,拍着自己肩膀,说:「老李,真有你!」所以也不谦虚说:「我知道这种女人路数多,有时用得着她们,这就是孟尝君结交鸡鸣狗盗的用意。」


李先生去後,辛楣和鸿渐睡熟了。鸿渐睡梦里,觉得有东西在撞这肌理稠密的睡,只破了一个小孔,而整个睡都退散了,像被一道滚水注射的冰面,醒过来只听见:「哙!哙!」昏头昏脑下床一看,王美玉在向这面叫,正要关窗不理她,忽想起李梅亭跟她的接洽。辛楣也惊醒了,王美玉道:「那戴黑眼镜的呢?侯营长来了。」李梅亭得到通知,忙把压在褥子下的西装裤子和领带取出,早刮过脸,皮破了好几处,倒也红光满面。临走时,李梅亭说妓女家里不能白去的,去了要开销,这笔交际费如何算法,自己方才已经赔了一支香烟。大家担保他,只要交涉顺利,不但费用公担,还有酬劳。李梅亭问他们要不要到辛楣房间里去隔窗旁听,「反正没有什麽秘密的事。」余人无此雅兴,说现在四点钟,上街蹓躂,六点钟在吃早点那馆子里聚会。到时候,李梅亭兴冲冲来了。大家忙问事情怎样,李梅亭道:「明天正午开车。」大家还问长问短,李梅亭说这位侯营长晚上九点钟要来看行李,有问题可以面询。这些军用货车每辆搭客一人和行李一件或两件,开向韶关去的,到了韶关再坐火车进湖南。一算费用比坐公共汽车贵一倍,「可是,」李梅亭说,「到处等汽车票,一等就是几天,这房饭钱全省下来了。」辛楣踌躇说:「好是很好,可是学校汇到吉安的钱怎麽办?」李梅亭道:「那很容易,去个电报请高校长汇到韶关得了。」鸿渐道:「到韶关折回湖南,那不是兜远路麽?」李梅亭怫然道:「我能力有限,只能办到这样。方先生有面子,也许侯营长为你派专车直放学校。」顾尔谦忙说:「李先生办事不会错。明天一早拍个电报,中午上车走它妈的,要教我在这个鬼地方等五天,头发都白了。」李梅亭还悻悻道:「今天王美玉家打茶围的钱将来归我一个人出得了。」鸿渐忍着气道:「就是不坐军车,交际费也该大家出的,这是绝对两回事。」辛楣桌下踢鸿渐一脚,嘴里胡扯一阵,总算双方没有吵起来,孙小姐睁大的眼睛也恢复了常态。


回旅馆不多一会,伙计在梯子下口里含着饭嚷:「侯营长来了!」大家赶下来。侯营长有个桔皮大鼻子,鼻子上附带一张脸,脸上应有尽有,并未给鼻子挤去眉眼,鼻尖生几个酒刺,像未熟的草莓,高声说笑,一望而知是位豪杰。侯营长瞧见李梅亭,笑说:「怎麽我回到小王那里,你已经溜了?什麽时候走的?」李梅亭支吾着忙把同行三人介绍,孙小姐还没下来。侯营长演说道:「我们这货车不能私带客人的,带客人违犯军法,懂不懂?可是我看你们在国立学校教书,总算也是公务机关人员,所以冒险行个方便,懂不懂?我一个钱不要你们的,你们也清苦得很,我不在乎这几个钱,懂不懂?可是我手下开车的、押车的弟兄要几个香烟钱,钱少了你们拿不出去,懂不懂?我并不要钱,你们行李不多罢?里面没有上海带来的私货罢?哈哈,你们念书人有时候很贪小便宜的!」笑得两颊肌肉把鼻孔牵得更大了。大家同声说不带私货,李梅亭指着自己的铁箱道:「这是一件行李,楼上还有--」侯营长的眼睛忽然变成近视,努目注视了好一会才似乎看清了,放机关枪似的说:「好家伙!这是谁的?里面什麽东西?这不能带--」忽然又近视了,睁眼望着刚下梯来的孙小姐--「这也是你们同走的?这--这我也不能带。方才跟你讲不到几句话,我就给人叫走了,没交代清楚,女人不带。要是女人可以带,我早带小王一二一,开步走了,哈哈。」孙小姐气得嘤然作声,鸿渐等候营长进了对门,向他已消灭的阔背出声骂:「浑蛋!」辛楣和顾先生劝孙小姐不要介意,「这种人嘴里没有好话。」孙小姐道:「都是我一个人妨碍了你们搭车--」鸿渐道:「还有李先生这只八宝箱呢!李先生你--」李梅亭向孙小姐道歉道:「我事情没办好,带累你受侮辱。」这样一说,鸿渐倒没法损他了。


这事不成,李梅亭第一个说「侥幸」,还说:「失马安知非福。带枪杆的人不讲理的,我们同走有孙小姐,一切该慎重。而且到韶关转湖南,冤枉路走得太多,花的钱也不合算,方先生说话对了。」在鹰潭这几天里,李梅亭对鸿渐刮目相看,特别殷勤,可是鸿渐愈嫌恶他,背後跟辛楣笑说:「为了打茶围那几块钱,怕我挑眼,就就样没志气。我做了他,宁可掏腰包的。」


鸿渐晚上睡不着的时候,自惜自怜,愈想愈懊悔这次的来。与李梅亭顾尔谦等为伍,就是可耻的堕落。这十来天的旅行磨得一个人志气消沉。一天他同辛楣散步,听见一个卖花生的小贩讲家乡话,问起来果然是同乡,逃难流落在此的。这小贩只淡淡说声住在本县城里那条街,并不向他诉苦经,借同乡盘缠,鸿渐又放心、又感慨道:「这人准碰过不知多少同乡的钉子,所以不再开口了。我真不敢想要历过多少挫折,才磨练到这种死心塌地的境界。」辛楣笑他颓丧,说:「你这样经不起打击,一辈子恋爱不会成功。」鸿渐道:「谁像你肯在苏小姐身上花二十年的工夫。」辛楣道:「我这几天来心里也闷,昨天半夜醒来,忽然想苏文纨会不会有时候想到我。」鸿渐想起唐晓芙和自己,心像火焰的舌头突跳起,说:「想到你还是想你?我们一天要想到不知多少人,亲戚、朋友、仇人,以及不相干的见过面的人。真正想一个人,记挂着他,希望跟他接近,这少得很。人事太忙了,不许我们全神贯注,无间断地怀念一个人。我们一生对於最亲爱的人的想念,加起来恐怕不到一点钟,此外不过是念头在他身上瞥过,想到而已。」辛楣笑道:「我总希望,你将来会分几秒钟给我。告诉你罢,我第一次碰到你以後,倒常常想你,念念不释地恨你,可惜我没有看表,计算时间。」鸿渐道:「你看,情敌的彼此想念,比情人的彼此想念还要多--那时候也许苏小姐真在梦见你,所以你会忽然想到她。」辛楣道:「人家哪里有工夫梦见我们这种孤魂野鬼。并且她已经是曹元朗的人了,要梦见我就是对她丈夫不忠实。」鸿渐瞧他的正经样儿,笑得打跌道:「你这位政治家真是独裁的作风!谁做你的太太,做梦也不能自由,你要派特务人员去侦察她的潜意识。」


三天後到南城去的公路汽车照例是挤得仅可容足,五个人都站在人堆里,交相安慰道:「半天就到南城了,站一会儿没有关系。」一个穿短衣服、满脸出油的汉子摆开两膝,像打拳里的四平势,牢实地坐在位子上,彷佛他就是汽车配备的一部分,前面放个滚圆的麻袋,里面想是米。这麻袋有坐位那麽高,刚在孙小姐身畔。辛楣对孙小姐道:「为什麽不坐呀?比坐位舒服多了。」孙小姐也觉得站着摇摇撞撞地不安,向那油脸汉道声歉,要坐下去。那油脸汉子直跳起来,双手拦着,翻眼嚷:「这是米,你知道不知道?吃的米!」孙小姐窘得说不出话,辛楣怒容相向道:「是米又怎麽样?她这样一个女人坐一下也不会压碎你的米。」那汉子道:「你做了男人也不懂道理,米是要吃到嘴里去的呀--」孙小姐羞愤顿足道:「我不要坐了!赵先生,别理他。」辛楣不答应,方李顾三人也参加吵嘴,骂这汉子蛮横,自己占了坐位,还把米袋妨碍人家,既然不许人家坐米袋,自己快把位子让出来。那汉子看他们人多气壮,态度软下来了,说:「你们男人坐,可以,你们这位太太坐,那不行!这是米,吃到嘴里去的。」孙小姐第二次申明愿意一路站到南城,辛楣等说:「我们偏不要坐,是这位小姐要坐,你又怎样?」那汉子没法,怒目打量孙小姐一下,把垫坐的小衣包拿出来,捡一条半旧的棉裤,盖在米袋上,算替米戴上防毒面具,厉声道:「你坐罢!」孙小姐不要坐,但经不起汽车的颠簸和大家的劝告,便坐了。斜对着孙小姐有位子坐的是个年轻白净的女人,带着孝,可是嘴唇和眼皮擦得红红的,纤眉细眼小鼻子,五官平淡得像一把热手巾擦脸就可以抹而去之的,说起话来,扭头噘嘴。她本在看热闹,此时跟孙小姐攀谈,一口苏州话,问孙小姐是不是上海来的,骂内地人凶横,和他们没有理讲。她说她丈夫在浙江省政府当科员,害病新死,她到桂林投奔夫兄去的。她知道孙小姐有四个人同走,十分忻羡,自怨自怜说:「我是孤苦零丁,路上只有一个用人陪了我,没有你福气!」她还表示愿意同走到衡阳,有个照应。正讲得热闹,汽车停了打早尖,客人大半下车吃早点。那女人不下车,打开提篮,强孙小姐吃她带的米粉糕,赵方二人怕寡妇分糕为难,也下车散步去了。顾尔谦瞧他们下去,掏出半支香烟大吸。李梅亭四顾少人,对那寡妇道:「你那时候不应该讲你是寡妇单身旅行的,路上坏人多,车子里耳目众多,听了你的话要起邪念的。」那寡妇向李梅亭眼珠一溜,嘴一扯道:「倷先生真是好人!」那女人叫坐在她左边的二十多岁的男人道:「阿福,让这位先生坐。」这男人油头滑面,像浸油的枇杷核,穿件青布大褂,跟女人并肩而坐,看不出是用人。现在他给女人揭破身分,又要让位子,嗗哚着嘴只好站起来。李先生假客套一下,便挨挨擦擦地坐下。孙小姐看不入眼,也下车去。到大家回车,汽车上路,李先生在咀嚼米糕,寡妇和阿福在吸香烟。鸿渐用英文对辛楣道:「你猜一猜,这香烟是谁的?」辛楣笑道:「我有什麽不知道!这人是个撒谎精,他那两罐烟到现在还没抽完,我真不相信。」鸿渐道:「他的烟味难闻,现在三家同时抽,真受不了,得戴防毒口罩。请你抽一会烟斗罢,解解他的烟毒。」


到了南城,那寡妇主仆两人和他们五人住在一个旅馆里。依李梅亭的意思,孙小姐与寡妇同室,阿福独睡一间。孙小姐口气里决不肯和那寡妇作伴,李梅亭却再三示意,余钱无多,旅馆费可省则省。寡妇也没请李梅亭批准,就主仆俩开了一个房间。大家看了奇怪,李梅亭尤其义愤填胸,背後咕了好一阵:「男女有别,尊卑有分。」顾尔谦借到一张当天的报,看不上几行,直嚷:「不好了!赵先生,李先生,不好了!孙小姐。」原来日本人进攻长沙,形势危急得很。五人商议一下,觉得身上盘费决不够退回去,只有赶到吉安,领了汇款,看情形再作後图。李梅亭忙把长沙紧急的消息告诉寡妇,加油加酱,如火如荼,就彷佛日本军部给他一个人的机密情报,吓得那女人不绝地娇声说:「啊呀!李先生,个末那亨呢!」李梅亭说自己这种上等人到处有办法,会相机行事,绝处逢生,「用人们就靠不住了,没有知识--他有知识也不做用人了!跟着他走,准闯祸。」李梅亭别了寡妇不多时,只听她房里阿福厉声说话:「潘科长派我送你的,你路上见一个好一个,知道他是什麽人?潘科长那儿我将来怎样交代?」那妇人道:「吃醋也轮得到你?我要你来管?给你点面子,你就封了王了!不识抬举、忘恩负义的王八蛋!」阿福冷笑道:「王八是谁挑我做的?害了你那死鬼男人做王八不够还要害我--啊呀呀--」一溜烟跑出房来。那女人在房里狠声道:「打了你耳光,还要教你向我烧路头!你放肆,请你尝尝滋味,下次你别再想--」李先生听他们话中有因,作酸得心似绞汁的青梅,恨不能向那寡妇问个明白,再痛打阿福一顿。他坐立不定地向外探望,阿福正躲在寡妇房外,左手抚摩着红肿的脸颊,一眼瞥见李梅亭,自言自语:「不向尿缸里照照自己的脸!想吊膀子揩油--」李先生再有涵养工夫也忍不住了,冲出房道:「猪猡,你骂谁?」阿福道:「骂你这猪猡。」李先生道:「猪猡骂我。」阿福道:「我骂猪猡。」两人「鸡生蛋」「蛋生鸡」的句法练习没有了期,反正谁嗓子高,谁的话就是真理。顾先生怕事,拉李先生,说:「这种小人跟他计较什麽呢?」阿福威风百倍道:「你有种出来!别像乌龟躲在洞里,我怕了你--」李先生果然又要夺门而出,辛楣鸿渐听不过了,也出来喝阿福道:「人家不理你了,你还嘴里不清不楚干什麽?」阿福有点气馁,还嘴硬道:「笑话!我骂我的,不干你们的事。」辛楣嘴里的烟斗高翘着像老式军舰上一尊炮的形势,对擦大手掌,响脆地拍一下,握着拳头道:「我旁观抱不平,又怎麽样?」阿福眼睛里全是恐惧,可是辛楣话没说完,那寡妇从房里跳出道:「谁敢欺负我的用人?两欺一,不要脸!枉做了男人,欺负我寡妇,没有出息!」辛楣鸿渐慌忙逃走。那寡妇得意地冷笑,海骂几句,拉阿福回房去了。辛楣教训了李梅亭一顿,鸿渐背後对辛楣道:「那雌老虎跳出来的时候,我们这方面该孙小姐出场,就抵得住了。」下半天寡妇碰见他们五人,佯佯不睬,阿福不顾坟起的脸,对李梅亭挤眼撇嘴。那寡妇有事叫「阿福」,声音里滴得下蜜糖。李梅亭叹了半夜的气。


旅馆又住了一天。在这一天里,孙小姐碰到那寡妇还点头微笑,假如辛楣等不在旁,也许彼此应酬几句,说车票难买,旅馆里等得气闷。可是辛楣等四人就像新学会了隐身法似的,那寡妇碰上了,眼睛里没有他们。明天上车,辛楣等把行李全结了票,手提的东西少,挤上去都抢到坐位。寡妇带的是些不结票的小行李;阿福上车的时候,正像欢迎会上跟来宾拉手的要人,恨不能向千手观音菩萨分几双手来才够用。辛楣瞧他们俩没位子坐,笑说:「亏得昨天闹翻了,否则这时候还要让位子呢,我可不肯。」「我」字说得有意义地重,李梅亭脸红了,大家忍着笑。那寡妇远远地望着孙小姐,使她想起牛或马的瞪眼向人请求,因为眼睛就是不会说话的动物的舌头。孙小姐心软了,低头不看,可是觉得坐着不安,直到车开,偷眼望见那寡妇也有了位子,才算心定。


车下午到宁都。辛楣们忙着领行李,大家一点,还有两件没运来,同声说:「晦气!这一等不知道又是几天。」心里都担忧着钱。上车站对面的旅馆一问,只剩两间双铺房了。辛楣道:「这哪里行?孙小姐一个人一间房,单铺的就够了,我们四个人,要有两间房。」孙小姐不踌躇说:「我没有关系,在赵先生方先生房里添张竹铺得了,不省事省钱麽?」看了房间,搁了东西,算了今天一路上的账,大家说晚饭只能将就吃些东西了,正要叫伙计,忽然一间房里连嚷:「伙计!伙计!」带咳带呛,正是那寡妇的声音,跟着大吵起来。仔细一听,那寡妇叫了旅馆里的饭,吃不到几筷菜就恶心,这时候才知道菜是用桐油炒的;阿福这粗货,没理会味道,一口气吞了两碗饭,连饭连菜吐个乾净,「隔夜吃的饭都吐出来了!」寡妇如是说,彷佛那顿在南城吃的饭该带到桂林去的。李梅亭拍手说:「真是天罚他,瞧这浑蛋还要撒野不撒野。这旅馆里的饭不必请教了,他们俩已经替咱们做了试验品。」五人出旅馆的时候,寡妇房门大开,阿福在床上哼哼唧唧,她手扶桌子向痰盂吐,伙计一手拿杯开水,一手拍她背。李先生道:「咦,她也吐了!」辛楣道:「呕吐跟打呵欠一样,有传染性的。尤其晕船的时候,看不得人家呕。」孙小姐弯着含笑的眼睛说:「李先生,你有安定胃神经的药,送一片给她,她准--」李梅亭在街上装腔跳嚷道:「孙小姐,你真坏!你也来开我的玩笑。我告诉你的赵叔叔。」


晚上为谁睡竹榻的问题,辛楣等三人又谦让了一阵。孙小姐给辛楣和鸿渐强逼着睡床,好像这不是女人应享的权利,而是她应尽的义务。辛楣人太高大,竹榻容不下。结果鸿渐睡了竹榻,刚夹在两床之间,躺了下去,局促得只想翻来覆去,又拘谨得动都不敢动。不多时,他听辛楣呼吸均匀,料已睡熟,想便宜了这家伙,自己倒在这两张不挂帐子的床中间,做了个屏风,替他隔离孙小姐。他又嫌桌上的灯太亮,忍了好一会,熬不住了,轻轻地下床,想喝口冷茶,吹灭灯再睡。沿床里挨到桌子前,不由自主望望孙小姐,只见睡眠把她的脸洗濯得明净滋润,一堆散发不知怎样会覆在她脸上,使她脸添了放任的媚姿,鼻尖上的发梢跟着鼻息起伏,看得代她脸痒,恨不能伸手替她掠好。灯光里她睫毛彷佛微动,鸿渐一跳,想也许自己眼错,又似乎她忽然呼吸短促,再一看,她睡着不动的脸像在泛红。慌忙吹灭了灯,溜回竹榻,倒惶恐了半天。


明天一早起,李先生在账房的柜台上看见昨天的报,第一道消息就是长沙烧成白地,吓得声音都遗失了,一分钟後才找回来,说得出话。大家焦急得没工夫觉得饿,倒省了一顿早点。鸿渐毫没主意,但彷佛这不是自己一个人的事,跟着人走,总有办法。李梅亭唉声叹气道:「倒楣!这一次出门,真是倒足了楣!上海好几处留我的留我,请我的请我,我鬼迷昏了头,却不过高松年的情面,吃了许多苦,还要半途而废,走回头路!这笔账向谁去算?」辛楣道:「要走回头路也没有钱。我的意思是,到了吉安领了学校汇款再看情形,现在不用计划得太早。」大家吐口气,放了心。顾尔谦忽然聪明地说:「假如学校款子没有汇,那就糟透了。」四人不耐烦地同声说他过虑,可是意识里都给他这话唤起了响应,彼此举的理由,倒不是驳斥顾尔谦,而是安慰自己。顾尔谦忙想收回那句话,彷佛给人拉住的蛇尾巴要缩进洞,道:「我也知道这事不可能,我说一声罢了。」鸿渐道:「我想这问题容易解决。我们先去一个人。吉安有钱,就打电报叫大家去;吉安没有钱,也省得五个人全去扑个空,白费了许多车钱。」


辛楣道:「着呀!咱们分工,等行李的等行李,领钱的领钱,行动灵活点,别大家拚在一起老等。这钱是汇给我的,我带了行李先上吉安,鸿渐陪我走,多个帮手。」


孙小姐温柔而坚决道:「我也跟赵先生走,我行李也来了。」


李梅亭尖利地给辛楣一个X光的透视道:「好,只剩我跟顾先生。可是我们的钱都充了公了,你们分多少钱给我们?」


顾尔谦向李梅亭抱歉地笑道:「我行李全到了,我想跟他们去,在这儿住下去没有意义。」


李梅亭脸上升火道:「你们全去了,撇下我一个人,好!我无所谓。什麽『同舟共济』!事到临头,还不是各人替自己打算?说老实话,你们到吉安领了钱,乾脆一个子儿不给我得了,难不倒我李梅亭。我箱子里的药要在内地卖千把块钱,很容易的事。你们瞧我讨饭也讨到了上海。」


辛楣诧异说:「咦!李先生,你怎麽误会到这个地步!」


顾尔谦抚慰地说:「梅亭先生,我决不先走,陪你等行李。」


辛楣道:「究竟怎麽办?我一个人先去,好不好?李先生,你总不疑心我会吞灭公款--要不要我留下行李作押!」说完加以一笑,减低语意的严重,可是这笑生硬倔强宛如乾浆糊黏上去的。


李梅亭摇手连连道:「笑话!笑话!我也决不是以『小人之心』推测人的--」鸿渐自言自语道:「还说不是。」--「我觉得方先生的提议不切实际--方先生,抱歉抱歉,我说话一向直率的。譬如赵先生,你一个人到吉安领了钱,还是向前进呢?向後转呢?你一个人作不了主,还要大家就地打听消息共同决定的--」鸿渐接嘴道:「所以我们四个人先去呀。服从大多数的决定,我们不是大多数麽?」李梅亭说不出话,赵顾两人忙劝开了,说:「大家患难之交,一致行动。」


午饭後,鸿渐回到房里,埋怨辛楣太软,处处让着李梅亭:「你这委曲求全的气量真不痛快!做领袖有时也得下辣手。」孙小姐笑道:「我那时候瞧方先生跟李先生两人睁了眼,我看着你,你看着我,气呼呼的,真好玩儿!像互相要吞掉彼此的。」鸿渐笑道:「糟糕!丑态全落在你眼里了。我并不想吞他,李梅亭这种东西,吞下去要害肚子的--并且我气呼呼了没有?好像我没有呀。」孙小姐道:「李先生是嘴里的热气,你是鼻子里的冷气。」辛楣在孙小姐背後朝鸿渐翻白眼儿伸舌头。


向吉安去的路上,他们都恨汽车又笨又慢,把他们跃跃欲前的心也拖累了不能自由,同时又怕到了吉安一场空,愿意这车走下去,走下去,永远在开动,永远不到达,替希望留着一线生机。住定旅馆以後,一算只剩十来块钱,笑说:「不要紧,一会儿就富了。」向旅馆账房打听,知道银行怕空袭,下午四点钟後才开门,这时候正办公。五个人上银行,一路留心有没有好馆子,因为好久没痛快吃了。银行里办事人说,钱来了好几天了,给他们一张表格去填。辛楣向办事人讨过一支毛笔来填写,李顾两位左右夹着他,怕他不会写字似的。这支笔写秃了头,需要蘸的是生发油,不是墨水,辛楣一写一堆墨,李顾看得满心不以为然。那办事人说:「这笔不好写,你带回去填得了。反正你得找铺保盖图章--可是,我告诉你,旅馆不能当铺保的。」这把五人吓坏了,跟办事员讲了许多好话,说人地生疏,铺保无从找起,可否通融一下。办事员表示同情和惋惜,可是公事公办,得照章程做,劝他们先去找。大家出了银行,大骂这章程不通,骂完了,又互相安慰说:「无论如何,钱是来了。」明天早上,辛楣和李梅亭吃几颗疲乏的花生米,灌半壶冷淡的茶,同出门找本地教育机关去了。下午两点多钟,两人回来,垂头气丧,精疲力尽,说中小学校全疏散下乡,什麽人都没找到,「吃了饭再说罢,你们也饿晕了。」几口饭吃下肚,五人精神顿振,忽想起那银行办事员倒很客气,听他口气,好像真找不到铺保,钱也许就给了,晚上去跟他软商量罢。到五点钟,孙小姐留在旅馆,四人又到银行。昨天那办事员早忘记他们是谁了,问明白之後,依然要铺保,教他们到教育局去想办法,他听说教育局没有搬走。大家回旅馆後,省钱,不吃东西就睡了。


鸿渐饿得睡不熟,身子像没放文件的公事皮包,几乎腹背相贴,才领略出法国人所谓「长得像没有面包吃的日子」还不够亲切;长得像没有面包吃的日子,长得像失眠的夜,都比不上因没有面包吃而失眠的夜那样漫漫难度。东方未明,辛楣也醒,咂嘴舐舌道:「气死我了,梦里都没有东西吃,别说醒的时候了。」他做梦在「都会饭店」吃中饭,点了汉堡牛排和柠檬甜点,老等不来,就饿醒了。鸿渐道:「请你不要说了,说得我更饿了。你这小气家伙,梦里吃东西有我没有?」辛楣笑道:「我来不及通知你,反正我没有吃到!现在把李梅亭烤熟了给你吃,你也不会嫌了罢。」鸿渐道:「李梅亭没有肉呀,我看你又白又胖,烤得火工到了,蘸甜面酱、椒盐--」辛楣笑里带呻吟:「饿的时不能笑,一笑肚子愈掣痛。好家伙!这饿像有牙齿似的从里面咬出来,啊呀呀--」鸿渐道:「愈躺愈受罪,我起来了。上街蹓躂一下,活动活动,可以忘掉饿。早晨街上清静,出去呼吸点新鲜空气。」辛楣道:「要不得!新鲜空气是开胃健脾的,你真是自讨苦吃。我省了气力还要上教育局呢。我劝你--」说着又笑得嚷痛--「你别上毛厕,熬住了,留点东西维持肚子。」鸿渐出门前,辛楣问他要一大杯水了充实肚子,仰天躺在床上,动也不动,一转侧身体里就有波涛汹涌的声音。鸿渐拿了些公账里的余钱,准备买带壳花生回来代替早餐,辛楣警告他不许打偏手偷吃。街上的市面,彷佛缩在被里的人面,还没露出来,卖花生的杂货铺也关着门。鸿渐走前几步,闻到一阵烤山薯的香味,鼻子渴极喝水似的吸着,饥饿立刻把肠胃加紧地抽。烤山薯这东西,本来像中国谚语里的私情男女,「偷着不如偷不着,」香味比滋味好;你闻的时候,觉得非吃不可,真到嘴,也不过尔尔。鸿渐看见一个烤山薯的摊子,想这比花生米好多了,早餐就买它罢。忽然注意有人正作成这个摊子的生意,衣服体态活像李梅亭;仔细一瞧,不是他是谁,买了山薯脸对着墙壁在吃呢。鸿渐不好意思撞破他,忙向小弄里躲了。等他去後,鸿渐才买了些回去,进旅馆时,遮遮掩掩的深怕落在掌柜或伙计的势利眼里,给他们看破了寒窘,催算账,赶搬场。辛楣见是烤山薯,大赞鸿渐的采办本领,鸿渐把适才的事告诉辛楣,辛楣道:「我知他没把钱全交出来。他慌慌张张地偷吃,别梗死了。烤山薯吃得快,就梗喉咙,而且滚热的,真亏他!」孙小姐李先生顾先生来了,都说:「咦!怎麽找到这东西?妙得很!」


顾先生跟着上教育局,说添个人,声势壮些。鸿渐也要去,辛楣嫌他十几天不梳头剃胡子,脸像刺蝟头发像准备母鸡在里面孵蛋,不许他去。近中午,孙小姐道:「他们还不回来,不知道有希望没有?」鸿渐道:「这时候不回来,我想也许事情妥了。假如乾脆拒绝了,他们早会回来,教育局路又不远。」辛楣到旅馆,喝了半壶水,喘口气,大骂那教育局长是糊涂鸡子儿,李顾也说「岂有此理」。原来那局长到局很迟,好容易来了,还不就见,接见时口风比装食品的洋铁罐还紧,不但不肯作保,并且怀疑他们是骗子,两个指头拈着李梅亭的片子彷佛是捡的垃圾,眼睛瞟着片子上的字说:「我是老上海,上海滩上什麽玩意儿全懂,这种新闻学校都是挂空头招牌的--诸位不要误会,我是论个大概。『国立三闾大学』?这名字生得很,我从来没听见过。新立的?那我也该知道呀!」可怜他们这天饭都不敢多吃,吃的饭并不能使他们不饿,只滋养栽培了饿,使饿在他们身体里长存,而他们不至於饿死了不再饿。辛楣道:「这样下去,钱到手的时候,我们全死了,只能买棺材下殓了。」顾先生忽然眼睛一亮道:「你们两位路上看见那『妇女协会』没有?我看见的。我想女人心肠软,请孙小姐去走一趟,也许有点门路--这当然是不得已的下策。」孙小姐一诺无辞道:「我这时候就去。」辛楣满脸不好意思,望着孙小姐道:「这怎麽行?你父亲把你交托给我的,我事做不好,怎麽拖累你?」孙小姐道:「我一路上已经承赵先生照应--」辛楣不愿意听她感谢自己,忙说:「好,你试一试罢,希望你运气比我们好。」孙小姐到妇女协会没碰见人,说明早再去。鸿渐应用心理学的知识,道:「再去碰见人也没有用。女人的性情最猜疑,最小气。叫女人去求女人,准碰钉子。」辛楣因为旅馆章程是三天一清账,发愁明天付不出钱,李先生豪爽地说:「假使明天还没有办法,而旅馆逼钱,我卖掉药得了。」


明天孙小姐去了不到一个钟点,就带一个灰布装的女同志回来。在她房里叽叽咕咕了一会儿,孙小姐出来请辛楣等进去。那女同志正细看孙小姐的毕业文凭--上面有孙小姐戴方帽子的漂亮照相。孙小姐一一介绍了,李先生又送上片子。她肃然起敬,说她有个朋友在公路局做事,可能帮些忙,她下半天来给回音。大家千恩万谢,又不敢留她吃饭,恭送出门时,孙小姐跟她手勾手,尤其亲热。吃那顿中饭的时候,孙小姐给她的旅伴们恭维得脸像东方初出的太阳。


直到下午五点钟,那女同志影踪全无,大家又饿又急,问了孙小姐好几次,也问不出个道理。鸿渐觉得冥冥中有个预兆,这钱是拿不到的了,不乾不脆地拖下去,有劲使不出来,彷佛要把转动弹簧门碰上似的无处用力。晚上八点钟,大家等得心都发霉,安定地绝望,索性不再等了,准备睡觉。那女同志跟她的男朋友宛如诗人「尽日觅不得,有时还自来」的妙句,忽然光顾,五个人欢喜得像遇见久别的情人,亲热得像狗迎接回家的主人。那男人大剌剌地坐了,每问句话,大家殷勤抢答,引得他把手一拦道:「一个人讲话够了。」他向孙小姐要了文凭,细细把照相跟孙小姐本人认着,孙小姐微微疑心他不是对照相,是在鉴赏自己,倒难为情起来。他又盘问赵辛楣一下,怪他们不带随身证明文件。他女朋友在旁说了些好话,他才态度和缓,说他并非猜疑很愿意交朋友,但不知用公路局名义铺保,是否有效,教他们先向银行问明白了,通知他再盖章。所以他们又多住了一天,多上了一次银行。那天晚上,大家睡熟了还觉得饿,彷佛饿宣告独立,具体化了,跟身子分开似的。


两天後,他们领到钱;旅馆与银行间这条路径,他们的鞋子也走熟得不必有脚而能自身来回了。银行里还交给他们一个高松年新拍来的电报,请他们放心到学校,长沙战事并无影响。那天晚上,他们借酬谢和庆祝为名,请女同志和她朋友上馆子放量大吃一顿。顾先生三杯酒下肚,嘻开嘴,千金一笑地金牙灿烂,酒烘得发亮的脸探海灯似的向全桌照一周,道:「我们这位李先生离开上海的时候,曾经算过命,说有贵人扶持,一路逢凶化吉,果然碰见了你们两位,萍水相逢,做我们的保人,两位将来大富大贵,未可限量--赵先生,李先生,咱们五个人恭敬他们两位一杯,孙小姐,你,你,你也喝一口。」孙小姐满以为「贵人」指的自己,早低着头,一阵红的消息在脸上透漏,後来听见这话全不相干,这红像暖天向玻璃上呵的气,没成晕就散了。那位女同志跟她的朋友虽然是民主国家的公民,知道民为贵的道理,可是受了这封建思想的恭维,也快乐得两张酒脸像怒放的红花。辛楣顽皮道:「要讲贵人,咱们孙小姐也是贵人,没有她--」李梅亭不等他说完,就敬孙小姐酒。鸿渐道:「我最惭愧了,这次我什麽事都没有做,真是饭桶。」李梅亭道:「是呀!小方是真正的贵人,坐在旅馆里动也不动,我们替他跑腿。辛楣,咱们虽然一无结果,跑是跑得够苦的,啊?」当晚临睡,辛楣道:「今天可以舒舒服服地睡了。鸿渐,你看那位女同志长得真丑,喝了酒更吓得死人,居然也有男人爱她。」鸿渐道:「我知道她难看,可是因为她是我们的恩人,我不忍细看她。对於丑人,细看是一种残忍--除非他是坏人,你要惩罚他。」


明天上午,他们到了界化陇,是江西和湖南的交界。江西公路车不开过去了,他们该换坐中午开的湖南公路车。他们一路来坐车,到站从没有这样快的,不计较路走得少,反觉得净赚了半天,说休息一夜罢,今天不赶车了。这是片荒山冷僻之地,车站左右面公路背山,有七八家小店。他们投宿的店,厨房设在门口,前间白天是过客的餐堂,晚上是店主夫妇的洞房,後间隔为两间暗不见日、漏雨透风、夏暖冬凉、顺天应时的客房。店周围浓烈的尿屎气,彷佛这店是棵菜,客人有出肥料灌溉的义务。店主当街炒菜,只害得辛楣等在房里大打喷嚏;鸿渐以为自己着了凉,李先生说:「谁在家里惦记我呢!」到後来才明白是给菜里的辣椒薰出来的。饭後,四个男人全睡午觉,孙小姐跟辛楣鸿渐同房,只说不困,坐在外间的竹躺椅里看书,也睡着了。她醒来头痛,身上冷,晚饭时吃不下东西。这是暮秋天气,山深日短,云雾里露出一线月亮,宛如一只挤着的近视眼睛。少顷,这月亮圆滑得什麽都黏不上,轻盈得什麽都压不住,从蓬松如絮的云堆下无牵挂地浮出来,原来还有一边没满,像被打耳光的脸肿着一边。孙小姐觉得胃里不舒服,提议踏月散步。大家沿公路走,满地枯草,不见树木,成片像样的黑影子也没有,夜的文饰遮掩全给月亮剥光了,不留体面。


那一晚,山里的寒气把旅客们的睡眠冻得收缩,不够包裹整个身心,五人只支离零碎地睡到天明。照例辛楣和鸿渐一早溜出来,让孙小姐房里从容穿衣服。两人回房拿手巾牙刷,看孙小姐还没起床,被蒙着头呻吟。他们忙问她身体有什麽不舒服,她说头晕得身不敢转侧,眼不敢睁开。辛楣伸手按她前额道:「热度像没有。怕是累了,受了些凉。你放心好好休息一天,咱们三人明天走。」孙小姐嘴里说不必,作势抬头,又是倒下去,良久吐口气,请他们在她床前放个痰盂。鸿渐问店主要痰盂,店主说,这样大的地方还不够吐痰?要痰盂有什麽用?半天找出来一个洗脚的破木盆。孙小姐向盆里直吐。吐完躺着。鸿渐出去要开水,辛楣说外间有太阳,并且竹躺椅的枕头高,睡着舒服些,教她试穿衣服,自己抱条被先替她在躺椅上铺好。孙小姐不肯让他们扶,垂头闭眼,摸着壁走到躺椅边颓然倒下。鸿渐把辛楣的橡皮热水袋冲满了,给她暖胃,问她要不要喝水。她喝了一口又吐出来,两人急了,想李梅亭带的药里也许有仁丹,隔门问他讨一包。李梅亭因为车到中午才开,正在床上懒着呢。他的药是带到学校去卖好价钱的,留着原封不动,准备十倍原价去卖给穷乡僻壤的学校医院。一包仁丹打开了不过吃几粒,可是封皮一拆,余下的便卖不了钱,又不好意思向孙小姐算账。虽然仁丹值钱无几,他以为孙小姐一路上对自己的态度也不够一包仁丹的交情;而不给她药呢,又显出自己小气。他在吉安的时候,三餐不全,担心自己害营养不足的病,偷打开了一瓶日本牌子的鱼肝油丸,每天一餐以後,吃三粒聊作滋补。鱼肝油丸当然比仁丹贵,但已打开的药瓶,好比嫁过的女人,减低了市价。李先生披衣出房一问,知道是胃里受了冷,躺一下自然会好的,想鱼肝油丸吃下去没有关系,便说:「你们先用早点罢,我来服侍孙小姐吃药。」辛楣鸿渐都避嫌疑,不愿意李梅亭说他们冒他的功,真吃早点去了。李梅亭回房取一粒丸药,讨杯开水;孙小姐懒得张眼,随他摆布咽了下去。鸿渐吃完早点,去看孙小姐,只闻着一阵鱼腥,想她又吐了,怎会有这样怪味儿,正想问她,忽见她两颊全是湿的,一部分泪水从紧闭的眼梢里流过耳边,滴湿枕头。鸿渐慌得手足无措,彷佛无意中撞破了自己不该看的秘密,忙偷偷告诉辛楣。辛楣也想这种哭是不许给陌生人知道的,不敢向她问长问短。两人参考生平关於女人的全部学问,来解释她为什麽哭。结果英雄所见略同,说她的哭大半由於心理的痛苦;女孩子千里辞家,半途生病,举目无亲,自然要哭。两人因为她哭得不敢出声,尤其可怜她,都说要待她好一点,轻轻走去看她。她像睡着了,脸上泪渍和灰尘,结成几道黑痕;幸亏年轻女人的眼泪还不是秋冬的雨点,不致把自己的脸摧毁得衰败,只像清明时节的梦雨,浸肿了地面,添了些泥。


从界化陇到邵阳这四五天里,他们的旅行顺溜得像縀子,他们把新发现的真理挂在嘴上说:「钱是非有不可的。」邵阳到学校全是山路,得换坐轿子。他们公共汽车坐腻了,换新鲜坐轿子,喜欢得很。坐了一会,才知道比汽车更难受,脚趾先冻得痛,宁可下轿走一段再坐。一路上崎岖缭绕,走不尽的山和田,好像时间已经遗忘了这条路途。走了七十多里,时间彷佛把他们收回去了,山雾渐起,阴转为昏,昏凝为黑,黑得浓厚的一块,就是他们今晚投宿的小村子。进了火铺,轿夫和挑夫们生起火来,大家围着取暖,一面烧菜做饭。火铺里晚上不点灯,把一长片木柴烧着了一头,插在泥堆上,苗条的火焰摇摆伸缩,屋子里东西的影子跟着活了。辛楣等睡在一个统间里,没有床铺,只是五叠乾草。他们倒宁可睡稻草,胜於旅馆里那些床,或像凹凸地图,或像肺病人的前胸。鸿渐倦极,迷迷糊糊要睡,心终放不平稳,睡四面聚近来,可是合不拢,彷佛两半窗帘要接缝了,忽然拉链梗住,还漏进一线外面的世界。好容易睡熟了,梦深处一个小声音带哭嚷道:「别压住我的红棉袄!别压住我的红棉袄!」鸿渐本能地身子滚开,意识跳跃似的清醒过来,头边一声叹息,轻微得只像被遏抑的情感偷偷在呼吸。他吓得汗毛直竖,黑暗里什麽都瞧不见,想划根火柴,又怕真照见了什麽东西,辛楣正打鼾,远处一条狗在叫。他定一定神,笑自己活见鬼,又神经松懈要睡,似乎有什麽力量拒绝他睡,把他的身心撑起,撑起,不让他安顿下去,半睡半醒间靉靆地感到醒的时候,一个人是轻松悬空的,一睡熟就沉重了。正挣扎着,他听邻近孙小姐呼吸颤促像欲哭不能,注意力警醒一集中,睡又消散了,耳边清清楚楚地一声叹息,彷佛工作完毕的叹口气,鸿渐头一侧,躲避那张叹气的嘴,喉舌都给恐怖乾结住了,叫不出「谁呀」两字,只怕那张嘴会凑耳朵告诉自己他是谁,忙把被蒙着头,心跳得像胸膛里容不下。隔被听见辛楣睡觉中咬牙,这声音解除了他的恐怖,使他觉得回到人的世界,探出头来,一件东西从他头边跑过,一阵老鼠叫。他划根火柴,那神经质的火焰一跳就熄了,但他已瞥见表上正是十二点钟。孙小姐给火光耀醒翻身,鸿渐问她是不是梦魇,孙小姐告诉他,她梦里像有一双小孩子的手推开她的身体,不许她睡。鸿渐也说了自己的印象,劝她不要害怕。


早晨不到五点钟,轿夫们淘米煮饭。鸿渐和孙小姐两人下半夜都没有睡,也跟着起来,到屋外呼吸新鲜空气。才发现这屋背後全是坟,看来这屋就是铲平坟墓造的。火铺屋後不远矗立一个破门框子,屋身烧掉了,只剩这个进出口,两扇门也给人搬走了。鸿渐指着那些土馒头问:「孙小姐,你相信不相信有鬼?」孙小姐自从梦魇以後,跟鸿渐熟多了,笑说:「这话很难回答。有时候,我相信有鬼;有时候,我决不相信有鬼。譬如昨天晚上,我觉得鬼真可怕。可是这时候虽然四周围全是坟墓,我又觉得鬼绝对没有这东西了。」鸿渐道:「这意思很新鲜。鬼的存在的确有时间性的,好像春天有的花,到夏天就没有。」孙小姐道:「你说你听见的声音像小孩子的,我梦里的手也像是小孩子的,这太怪了。」鸿渐道:「也许我们睡的地方本来是小孩子的坟,你看这些坟都很小,不像是大人的。」孙小姐天真地问:「为什麽鬼不长大的?小孩子死了几十年还是小孩子?」鸿渐道:「这就是生离死别比百年团聚好的地方,它能使人不老。不但鬼不会长大,不见了好久的朋友,在我们的心目里,还是当年的丰采,尽管我们自己已经老了--喂,辛楣。」辛楣呵呵大笑道:「你们两人一清早到这鬼窝里来谈些什麽?」两人把昨天晚的事告诉他,他冷笑道:「你们两人真是魂梦相通,了不得!我一点没感觉什麽;当然我是粗人,鬼不屑拜访的--轿夫说今天下午可以到学校了。」


方鸿渐在轿子里想,今天到学校了,不知是什麽样子。反正自己不存奢望。适才火铺屋後那个破门倒是好象徵。好像个进口,背後藏着深宫大厦,引得人进去了,原来什麽没有,一无可进的进口、一无可去的去处。「撇下一切希望罢,你们这些进来的人!」虽然这麽说,按捺不下的好奇心和希冀,像火炉上烧滚的水,勃勃地掀动壶盖。只嫌轿子走得不爽气,宁可下了轿自己走。辛楣也给鼓动得在轿子里坐不定,下轿走着,说:「鸿渐,这次走路真添了不少经验。总算功德圆满,取经到了西天,至少以後跟李梅亭、顾尔谦可以敬而远之了。李梅亭不用说,顾尔谦胁肩谄笑的丑态,也真叫人吃不消。」


鸿渐道:「我发现拍马屁跟恋爱一样,不容许有第三者冷眼旁观。咱们以後恭维人起来,得小心旁边没有其他的人。」


辛楣道:「像咱们这种旅行,最试验得出一个人的品性。旅行是最劳顿,最麻烦,叫人本相毕现的时候。经过长期苦旅行而彼此不讨厌的人,才可以结交作朋友--且慢,你听我说--结婚以後的蜜月旅行是次序颠倒的,应该先同旅行一个月,一个月舟车仆仆以後,双方还没有彼此看破,彼此厌恶,还没有吵嘴翻脸,还要维持原来的婚约,这种夫妇保证不会离婚。」


「你这话为什麽不跟曹元朗夫妇去讲?」


「我这句话是专为你讲的,sonny。孙小姐经过这次旅行并不使你讨厌罢?」辛楣说着,回头望望孙小姐的轿子,转过脸来,呵呵大笑。(注: sonny-小子。)


「别胡闹。我问你,你经过这次旅行,对我的感想怎麽样?觉得我讨厌不讨厌?」


「你不讨厌,可是全无用处。」


鸿渐想不到辛楣会这样乾脆的回答,气得只好苦笑。兴致扫尽,静默地走了几步,向辛楣一挥手说:「我坐轿子去了。」上了轿子,闷闷不乐,不懂为什麽说话坦白算是美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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