鸿渐想叫辆汽车上轮船码头。精明干练的鹏图说,汽车价钱新近涨了好几倍,鸿渐行李简单,又不勿忙,不如叫两辆洋车,反正有凤仪相送。二十二日下午近五点,兄弟俩出门,车拉到法租界边上,有一个法国巡捕领了两个安南巡捕在搜检行人,只有汽车容易通过。鸿渐一瞧那法国巡捕,就是去年跟自己同船来上海的,在船上讲过几次话,他也似乎还认识鸿渐,一挥手,放鸿渐车子过去。鸿渐想同船那批法国警察,都是乡下人初出门,没一个不寒窘可怜。曾几何时,适才看见的一个已经着色放大了。本来苍白的脸色现在红得像生牛肉,两眼里新织满红丝,肚子肥凸得像青蛙在鼓气,法国人在国际上的绰号是「虾蟆」,真正名副其实,可惊的是添了一团凶横的兽相。上海这地方比得上希腊神话里的魔女岛,好好一个人来了就会变成畜生。至於那安南巡捕更可笑了。东方民族没有像安南人那样形状委琐不配穿制服的。日本人只是腿太短,不宜挂指挥刀。安南人鸠形鹄面,皮焦齿黑,天生的鸦片鬼相,手里的警棍,更像一支鸦片枪。鸿渐这些思想,安南巡彷佛全猜到,他拦住落後的凤仪那辆车子,报复地搜检个不了。他把饼乾匣子,肉松罐头全划破了,还偷偷伸手要了三块钱,终算铺盖袋保持完整。鸿渐管着大小两个箱子,路上不便回头,到码头下车,找不见凤仪,倒发了好一会的急。
鸿渐辛楣是同舱,孙小姐也碰见了,只找不着李顾两人。船开了还不见他们踪迹,辛楣急得满头大汗,鸿渐孙小姐也帮着他慌。正在烦恼,茶房跑来说,三等舱有位客人要跟辛楣谈话,不能上头等舱来,只可以请辛楣下去。鸿渐跟辛楣去一看,就是顾先生,手舞足蹈地叫他们下来。两人忙问:「李先生呢?」顾先生道:「他和我同舱,在洗脸。李先生的朋友只买到三张大菜间,所以李先生和我全让给你们,改坐房舱。」两人听了,很过意不去。顾先生道:「房舱也够舒服了,我领两位去参观参观。」两人跟他进舱,满舱是行李,李先生在洗脚。辛楣和鸿渐为舱位的事,向他郑重道谢。顾先生插口道:「本来只有两张大菜间,李先生再三恳求他那位朋友,总算弄到第三张。」辛楣道:「其实那两张,你们两位老先生一人一张,我们年轻人应当苦一点。」李先生道:「大不了十二个钟点的事,算不得什麽。大菜间我也坐过,并不比房舱舒服多少。」
晚饭後,船有点晃。鸿渐和辛楣并坐在钉牢甲板上的长椅子上。鸿渐听风声水声,望着海天一片昏黑,想起去年回国船上好多跟今夜彷佛一胎孪生的景色,感慨无穷。辛楣抽着鸿渐送他的大烟斗,忽然说:「鸿渐,我有一个猜疑。可是这猜疑太卑鄙了;假如猜疑得不对,反而证明我是小人,以小人之心度人。」
「你说--只要猜疑的不是我。」
「我觉得李和顾都在撒谎。五张大菜间一定全买得到,他们要省钱,所以凭空造出这许多话来。你看,李梅亭那一天拦着要去办理票子,上船以前,他一字没提起票子难买的事。假如他提起,我就会派人去办。这中间准有鬼。我气的是,他们捣了鬼,还要赚我们的感激。」
「我想你猜得很对。要省钱为什麽不老实说?我们也可以坐房舱。并且,学校不是汇来每人旅费一百元麽?高松年来信说旅费绰乎有余,省什麽小钱?」
辛楣道:「那倒不然。咱们俩没有家累;他们都是上了年纪,有小孩子的人,也许家用需要安排。高松年的话也做不得准。现在走路不比太平时候,费用是估计不定的,宁可多带些钱好。你带多少?」
鸿渐道:「我把口袋里用剩的钱全带在身边,加上汇来的旅费,有一百六七十元。」
辛楣道:「够了。我带了二百元。我只怕李和顾把学校旅费大部分留在家里,带的行李又那麽大一堆,万一路上钱不够起来,岂不耽误大家的事。」
鸿渐笑道:「我看他们把全家都装在行李里了,老婆、儿子、甚至住的房子。你看李梅亭的铁箱不是有一个人那麽高麽?他们不必留钱在家里。」
辛楣也笑了一笑,说:「鸿渐,我在路上要改变作风了。我比你会花钱,贪嘴,贪舒服。在李和顾的眼睛里,咱们俩也许是一对无知小子,不识物力艰难,不体谅旁人。从今以後,我不作主了,膳宿一切,都听他们支配。免得我们挑了贵的旅馆饭馆,勉强他们陪着花钱。这次买船票,是个好教训。」
「老赵,你了不起!真有民主精神,将来准做大总统。这次买船票咱们已经带累了孙小姐,她是脸皮嫩得很的女孩子,话说不出口,你做『叔叔』的更该替她设想。」
「是呀。并且孙小姐是学校没有给旅费的,我忘掉告诉你。」
「为什麽?」
「我不知道为什麽。高松年信上明说要她去,可是汇款只给我们四个人分。也许助教的职位太小了,学校觉得不配津贴旅费,反正这种人才有的是。」
「这太岂有此理了。我们已经在赚钱,倒可以不贴旅费,孙小姐第一次出来做事,哪里可以叫她赔本?你到了学校,一定要为她向当局去争。」
「我也这样想,补领总不成问题。」
「辛楣,我有句笑话,你别生气。这条路我们第一次走,交通并不方便。我们这种毫无旅行经验的人,照管自己都照管不来,你为什麽带一个娇弱的上海小姐同走?假如她吃苦不来,半路病倒,不是添个累赘麽?除非你别有用意,那就--」
「胡闹,胡闹!我何尝不知道路上麻烦,只是情面难却呀!她是外国语文系,我是政治系,将来到了学校,她是旁人的office wife,跟我道不同不相为谋。并且我事先告诉这女孩子,路上很辛苦,不比上海,她讲她吃得起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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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office wife-办公室的妻子。
「她吃得起苦,你路上就甜了。」
辛楣作势把烟烫鸿渐的脸道:「你要我替你介绍,是不是?那容易得很!」
鸿渐手护着脸笑道:「老实对你说,我没有正眼瞧过她,她脸圆脸扁都没看清楚呢。真是,我们太无礼了!吃饭的时候,我们讲我们的话,没去理她,吃了饭就向甲板上跑,撇下她一个人。她第一次离开家庭,冷清清的更觉得难受了。」
「我们新吃过女人的亏,都是惊弓之鸟,看见女人影子就怕了。可是你这一念温柔,已经心里下了情种。让我去报告孙小姐,说:『方先生在疼你呢!』」
「你放心,我决不做你的『同情者』;你有酒,留到我吃你跟孙小姐喜酒的时候再灌。」
「别胡说!人家听见了好意思麽?我近来觉悟了,决不再爱大学出身的都市女人。我侍候苏文纨够苦了,以後要女人来侍候我。我宁可娶一个老实、简单的乡下姑娘,不必受高深的教育,只要身体健康、脾气服从,让我舒舒服服做她的Lord and Master。我觉得不必让恋爱在人生里占据那麽重要的地位。许多人没有恋爱,也一样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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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Lord and Master-主人。
「你这话给我父亲听见,该说『孺子可教』了。可是你将来要做官,这种乡下姑娘做官太太是不够料的,她不会帮你应酬,替你拉拢。」
「宁可我做了官,她不配做官太太;不要她想做官太太,逼得我非做官、非做贪官不可。譬如娶了苏文纨,我这次就不能跟你同到三闾大学去了,她要强着我到她爱去的地方去。」
「你真爱到三闾大学去麽?」鸿渐不由惊奇地问,「我佩服你的精神,我不如你。你对结婚和做事,一切比我有信念。我还记得那一次褚慎明还是苏小姐讲的什麽『围城』。我近来对人生万事,有这个感想。譬如我当初很希望到三闾大学去,所以接了聘书,近来愈想愈乏味,这时候自恨没有勇气原船退回上海。我经过这一次,不知道何年何月会结婚,不过我想你真娶了苏小姐,滋味也不过尔尔。狗为着追求水里肉骨头的影子,丧失了到嘴的肉骨头!跟爱人如愿以偿结了婚,恐怕那时候肉骨头下肚,倒要对水怅惜这不可再见的影子了。我问你,曹元朗结婚以後,他太太勉强他做什麽事,你知道不知道?」
「他在『战时物资委员会』当处长,是新丈人替他谋的差使,这算得女儿嫁妆的一部分。」
「好哇!国家,国家,国即是家!你娶了苏小姐,这体面差使不就是你的?」
「呸!要靠了裙带得意,那人算没有骨气了。」
「也许人家讲你像狐狸,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
「我一点儿不嫉妒。我告诉你罢,苏小姐结婚那一天,我去观礼的--」鸿渐只会说:「啊?」--「苏家有请帖来,我送了礼--」
「送的什麽礼?」
「送的大花篮。」
「什麽花?」
「反正吩咐花店送就是了,管它什麽花。」
「应当是杏花,表示你爱她,她不爱你;还有水仙,表示她心肠太硬;外加艾草,表示你为了她终身痛苦。另外要配上石竹花来加重这涵意的力量。」
「胡说!夏天哪里有杏花水仙花,你是纸上谈兵。好,你既然内行,你自己--将来这样送人结婚罢。我那天去的用意,就是试验我有没有勇气,去看十几年心爱的女人跟旁人结婚。咦!去了之後,我并不触目伤心。我没见过曹元朗,最初以为苏小姐赏识他,一定他比我强;我给人家比下去了,心上很难过。那天看见这样一个怪东西,苏小姐竟会看中他!老实说,眼光如此的女人就不配嫁我赵辛楣,我也不希罕她。」
鸿渐拍辛楣的大腿道:「痛快!痛快!」
「他们俩订婚了不多几天,苏老太太来看家母,说了许多好话,说文纨这孩子脾气执拗,她自己劝过女儿没用,还说不要因为这事坏了苏家跟赵家两代交情。更妙的是--我说出来你要笑的--她以後每天早晨在菩萨前面点香的时候,替我默祷幸福--」鸿渐忍不住笑了--「我对我母亲说,她为什麽不念几卷经超度我呢?我母亲以为我很关心,还打听了好些无聊的事告诉我。这次苏鸿业在重庆有事,不能赶回来,写信说一切由女儿作主,只要她称心。这一对新人都洋气得很,反对旧式结婚的挑黄道吉日,主张挑洋日子。说阳历五月最不利结婚,阳历六月最宜结婚,可是他们订婚已经在六月里,所以延期到九月初结婚。据说日子也大有讲究,星期一二三是结婚的好日子,尤其是星期三;四五六一天坏似一天,结果他们挑的是星期三--」
鸿渐笑道:「这准是曹元朗那家伙想出来的花样。」
辛楣笑道:「总而言之,你们这些欧洲留学生最讨厌,花样名目最多。偏偏结婚的那个星期三,天气是秋老虎,热得厉害。我在路上就想,邀天之幸,今天不是我做新郎。礼堂里虽然有冷气,曹元朗穿了黑呢礼服,忙得满头是汗,我看他戴的白硬领圈,给汗浸得又黄又软。我只怕他整个胖身体全化在汗里,像洋蜡烛化成一滩油。苏小姐也紧张难看。行婚礼的时候,新郎新娘脸哭不出笑不出的表情,全不像在干喜事,倒像--不,不像上断头台,是了,是了,像公共场所『谨防扒手』牌子下面那些积犯的相片里的表情。我忽然想,就是我自己结婚行礼,在万目睽睽之下,也免不了像个被破获的扒手。因此我恍然大悟,那种眉花眼笑的美满结婚照相,全不是当时照的。」
「大发现!大发现!我有兴趣的是,苏小姐当天看你怎麽样。」
「我躲着没给她看见,只跟唐小姐讲几句话--」鸿渐的心那一跳的沉重,就好像货车卸货时把包裹向地下一掼,只奇怪辛楣会没听见--「她那天是女傧相,看见了我,问我是不是来打架的,还说行完仪式,大家往新人身上撒五色纸条的时候,只有我不准动手,怕我藉机会掷手榴弹、洒硝镪水。她问我将来的计划,我告诉她到三闾大学去。我想她也许不愿意听见你的名字,所以我一句话没提到你。」
「那最好!不要提起我,不要提起我。」鸿渐嘴里机械地说着,心里彷佛黑牢里的禁锢者摸索着一根火柴,刚划亮,火柴就熄了,眼角没看清的一片又滑回黑暗里。譬如黑夜里两条船相迎擦过,一个在这条船上,瞥见对面船舱的灯光里正是自己梦寐不忘的脸,没来得及叫唤,彼此早距离远了。这一刹那的逼近,反见得暌隔的渺茫。鸿渐这时只暗恨辛楣糊涂。
「我也没跟她多说话。那个做男傧相的人,曹元朗的朋友,缠住她一刻不放松,我看他对唐晓芙很有意思。」
鸿渐忽然恨唐小姐,恨得心像按在棘刺上的痛,抑止着声音里的战栗说:「关於这种人的事,我不爱听,别去讲他们。」
辛楣听这话来得突兀,呆了一呆,忽然明白,手按鸿渐肩上道:「咱们坐得够了。这时候海风大得很,回舱睡罢,明天一清早要上岸的。」说时,打个呵欠。鸿渐跟着他,刚转弯,孙小姐从凳上站起招呼。辛楣吓了一大跳,忙问她一个人在甲板上多少时候了,风大得很,不怕冷麽。孙小姐说,同舱女人带的孩子哭吵得心烦,所以她出来换换空气。辛楣说:「这时候有点风浪,你晕船不晕船?」孙小姐道:「还好。赵先生和方先生出洋碰见的风浪一定比这个厉害得多。」辛楣道:「厉害得很呢。可是我和方先生走的不是一条路,」说时把手碰鸿渐一下,暗示他开口,不要这样无礼貌地哑默。鸿渐这时候,心像和心里的痛在赛跑,要跑得快,不让这痛赶上,胡扯些不相干的话,彷佛抛掷些障碍物,能暂时拦阻这痛的追赶,所以讲了一大堆出洋船上的光景。他讲到飞鱼,孙小姐闻所未闻,问见过大鲸鱼没有。辛楣觉得这问题无可猜疑的幼稚。鸿渐道:「看见,多的是。有一次,我们坐的船险的嵌在鲸鱼的牙齿缝里。」灯光照着孙小姐惊奇的眼睛,张得像吉沃吐(Giotto)画的「○」一样圆,辛楣的猜疑深了一层,说:「你听他胡说!」鸿渐道:「我讲的话千真万确。这条鱼吃了中饭在睡午觉。孙小姐,你知道有人听说话跟看东西全用嘴的,他们张开了嘴听,张开了嘴看,并且张开了嘴睡觉。这条鱼伤风塞鼻子,所以睡觉的时候,嘴是张开的。亏得它牙缝里塞得结结实实的都是肉屑,否则我们这条船真危险了。」孙小姐道:「方先生在哄我,赵叔叔,是不是?」辛楣鼻子里做出鄙夷的声音。鸿渐道:「鱼的牙齿缝里溜得进一条大海船,真有这事。你不信,我可以翻--」
辛楣道:「别胡闹了,咱们该下去睡了。孙小姐,你爸爸把你交给我的,我要强追你回舱了,别着了凉--」鸿渐笑道:「真是好『叔叔』!」辛楣乘孙小姐没留意,狠狠地在鸿渐背上打一下道:「这位方先生最爱撒谎,把童话里的故事来哄你。」
睡在床上,鸿渐觉得心里的痛直逼上来,急救地找话来说:「辛楣,你打得我到这时候还痛!」
辛楣道:「你这人没良心!方才我旁观者看得清清楚楚,孙小姐--唉!这女孩子刁滑得很,我带她来,上了大当--孙小姐就像那条鲸鱼,张开了口,你这糊涂虫就像送上门去的那条船。」
鸿渐笑得打滚道:「神经过敏!神经过敏!」真笑完了,继以假笑,好把心里的痛吓退。
「我相信我们讲的话,全给这女孩子听去了。都是你不好,嗓子提得那麽高--」
「你自己,我可没有。」
「你想,一个大学毕业生会那样天真幼稚麽?『方先生在哄我,是不是?』」--辛楣逼尖喉咙,自信模仿得维妙维肖--「我才不上她当呢!只有你这傻瓜!我告诉你,人不可以貌相。你注意到我跟她说你讲的全是童话麽?假使我不说这句话,她一定要问你借书看--」
「要借我也没有。」
「不是这麽说。女人不肯花钱买书,大家都知道的。男人肯买糖、衣料、化妆品,送给女人,而对於书只肯借给她,不买了送她,女人也不要他送。这是什麽道理?借了要还的,一借一还,一本书可以做两次接触的藉口,而且不着痕迹。这是男女恋爱必然的初步,一借书,问题就大了。」
鸿渐笑道:「你真可怕!可是你讲孙小姐的话完全是痴人说梦。」
辛楣对舱顶得意地笑道:「那也未见得。好了,不要再讲话了,我要睡了。」鸿渐知道今天的睡眠像唐晓芙那样的不可追求,想着这难度的长夜,感到一种深宵旷野独行者的恐怯。他竭力寻出话来跟辛楣说,辛楣不理他,鸿渐无抵抗、无救援地让痛苦蚕食虫蚀着他的心。
明天一清早,船没进港就老远停了。磨到近中午,船公司派两条汽船来,摆渡客人上岸。头二等跟一部分三等乘客先上第一条船。这船的甲板比大轮船三等舱的甲板低五六尺,乘客得跳下去,水一荡漾,两船间就距离着尺把的海,像张了口等人掉进去。乘客同声骂船公司混帐,可是人人都奋不顾身地跳了,居然没出岔子。跳痛了肚子的人想来不少,都手按肚子,眉头皱着,一声不响。鸿渐只担心自己要生盲肠炎。船小人挤,一路上只听见嚷:「船侧了,左面的人到右面去几个。」「不好了!右面人太多了!大家要不要性命?」每句话全船传喊着,雪球似的在各人嘴边滚过,轮廓愈滚愈臃肿。鸿渐和人攀谈,知道上了岸旅馆难找,十家九家客满。辛楣说,同船来的有好几百个客人,李和顾在第二条船上,要等齐了他们再去找旅馆,怕今天只能露宿了。船靠岸,辛楣和孙小姐带着行李去找旅馆,鸿渐留在码头上等李顾两位,辛楣住定了旅馆会来接他们。辛楣等刚走,忽然发出空袭警报,鸿渐着急起来,想坏运气是结了伴来的,自己正在倒楣,难保不炸死,更替船上的李顾担忧。转念一想,这船是日本盟邦意大利人的财产,不会被炸,倒是自己逃命要紧。後来瞧码头上的人并不逃,鸿渐就留下来,侥幸没放紧急警报。一个多钟头後,警报解除了,辛楣也赶来。不多一会,第二条船黑压压、闹哄哄地近岸。鸿渐一眼瞧见李先生的大铁箱,衬了狭小的船首,彷佛大鼻子阔嘴生在小脸上,使人起局部大於全体的惊奇,似乎推翻了几何学上的原则。那大箱子能从大船上运下,更是物理学的奇蹟。李先生脸上少了那副黑眼镜,两只大白眼睛像剥掉壳的煮熟鸡蛋。辛楣忙问眼镜哪里去了,李先生从口袋里掏出戴上,说防跳船的时候,万一眼镜从鼻子上滑下来摔破了。
李先生们因为行李累赘,没赶上第一条船。可是李梅亭语气里,俨然方才船上遭遇空袭的恐怖是代替辛楣等受的;假如他没把大菜间让给辛楣们,他也有上摆渡船的优先权,不会夹在水火中间,「神经受打击」了。辛楣俩假装和应酬的本领到此简直破产,竟没法表示感谢。顾尔谦的兴致倒没减低,嚷成一片道:「今天好运气,真是死里逃生哪!那时候就想不到还会跟你们两位相见。我想今天全船的人都靠李先生的福--李先生,有你在船上,所以飞机没光顾。这话并不荒谬,我相信命运的。曾文正公说:『不信天,信运气。』」李先生本来像冬蛰的冷血动物,给顾先生当众恭维得春气入身,蠕蠕欲活,居然赏脸一笑道:「做大事业的人都相信命运的。我这次出门前,有朋友跟我排过八字,说现在正转运,一路逢凶化吉。」顾先生拍手道:「可不是麽?我一点儿没有错。」鸿渐忍不住道:「我也算过命,今年运气坏得很,各位不怕连累麽?」顾先生头摆得像小孩子手里的摇鼓道:「哪里的话!哪里的话!唉!今天太运气!他们住在上海的人真是醉生梦死,怎知道出门有这样的危险。内地是不可不来的。咱们今儿晚上得找个馆子庆祝一下,兄弟作小东。」大家在旅馆休息一会,便出去聚餐。李梅亭多喝了几杯酒,人全活过来,适才不过是立春时的爬虫,现在竟是端午左右的爬虫了。他向孙小姐问长问短,讲了许多风话。
辛楣跟鸿渐同房间,回旅馆後,两人躺在床上闲话。鸿渐问辛楣注意到李梅亭对孙小姐的丑态没有。辛楣道:「我早看破他是个色鬼。他上岸时没戴墨晶眼镜,我留心看他眼睛,白多黑少,是个淫邪之相,我小时候听我老太爷讲过好多。」鸿渐道:「我宁可他好色,总算还有点人气,否则他简直没有人味儿。」正说着,忽听见隔壁李顾房里有女人沙嗓子的声音;原来一般中国旅馆的壁,又薄又漏,身体虽住在这间房里,耳朵像住在隔壁房里的。旅馆里照例有瞎眼抽大烟的女人,排房间兜揽生意,请客人点唱绍兴戏。李先生在跟她们讲价钱,顾先生敲板壁,请辛楣鸿渐过去听戏。辛楣说隔了板壁一样听得见,不过来了。顾先生笑道:「这太便宜了你们,也得出钱哪。啊啊!两位先生,这是句笑话。」辛楣跟鸿渐同时努嘴做个鬼脸,没说什麽。鸿渐昨晚没睡好,今天又累了,邻室虽然弦歌交作,睡眠漆黑一团,当头罩下来,他一忽睡到天明,觉得身体里纤屑蜷伏的疲倦,都给睡眠熨平了,像衣服上的皱纹摺痕经过烙铁一样。他忽然想,要做个地道的失恋者,失眠绝食,真是不容易的。前天的痛苦似乎厉害得把遭损伤的情感痛绝了根,所有的痛苦全提出来了,现在他顽钝软弱,没余力再为唐晓芙心痛。辛楣在床上欠伸道:「活受罪!隔壁绍兴戏唱完了,你就打鼾,好厉害!屋顶没给你鼻子吹掉就算运气了。我到天快亮才睡熟的。」鸿渐一向自以为睡得很文静,害羞道:「真的麽?我不信,我从来不打鼾的。也许是隔壁人打鼾,你误会我了。你知道,这壁脆薄得很。」辛楣生气道:「你这人真无赖!你倒不说是我自己打鼾,赖在你身上?我只恨当时没法请唱片公司的人把你的声音灌成片子。」假使真灌成片子,那声气哗啦哗啦,又像风涛澎湃,又像狼吞虎咽,中间还夹着一丝又尖又细的声音,忽高忽低,袅袅不绝。有时这一条丝高上去、高上去,细得、细得像放足的风筝线要断了,不知怎麽像过一峰尖,又降落安稳下来。赵辛楣刺激得像给它吊上去,掉下来,这时候追想起还恨得要扭断鸿渐的鼻子,警告他下次小心。鸿渐道:「好了,别再算账了。我昨天累了,可是你这样不饶人,天罚你将来娶一个鼻息如雷的老婆,每天晚上在你枕头边吹喇叭。」辛楣笑道:「老实告诉你,我昨天听你打鼾,想到跟你在船上讲的择配标准里,该添一条:睡时不得打鼾。」鸿渐笑道:「这在结婚以前倒没法试验出来,--」辛楣道:「请你别说了。我想一个人打鼾不打鼾,相貌上看得出来。」鸿渐道:「那当然。娶一个烂掉鼻子的女人,就不成问题了。」辛楣从床上跳起来,要拧鸿渐的鼻子。
那天的路程是从宁波到溪口,先坐船,然後换坐洋车。他们上了船,天就微雨。时而一点两点,像不是头顶这方天下的,到定晴细看,又没有了。一会儿,雨点密起来,可是还不像下雨,只彷佛许多小水珠在半空里顽皮,滚着跳着,顽皮得够了,然後趁势落地。鸿渐等都挤在船头上看守行李,纷纷拿出雨衣来穿,除掉李先生,他说这雨下不大,不值得打开箱子取雨衣。这雨愈下愈老成,水点贯串作丝,河面上像出了痘,无数麻瘢似的水涡,随生随灭,息息不停,到雨线更密,又彷佛光滑的水面上在长毛。李先生爱惜新买的雨衣,舍不得在旅行中穿,便自怨糊涂,说不该把雨衣搁在箱底,这时候开箱,衣服全会淋湿的。孙小姐知趣得很,说自己有雨帽,把手里的绿绸小伞借给他。这原是把有天没日头的伞,孙小姐用来遮太阳的,怕打在行李里压断了骨子,所以手里常提着。上了岸,李先生进茶馆,把伞收起,大家吓了一跳,又忍不住笑。这绿绸给雨淋得脱色,李先生的脸也回黄转绿,胸口白衬衫上一滩绿渍,彷佛水彩画的残稿。孙小姐红了脸,慌忙道歉。李先生勉强说没有关系,顾先生一连声叫跑堂打洗脸水。辛楣跟洋车夫讲价钱,鸿渐替孙小姐爱惜这顶伞,吩咐茶房拿去挤了水,放在茶炉前面烘。李先生望着灰色的天,说雨停了,路上不用撑伞了。
吃完点心,大家上车。茶房把伞交还孙小姐,湿漉漉加了热气腾腾。这时候已经下午两点钟,一行人催洋车夫赶路。走不上半点钟,有一个很陡的石子坡,拉李先生那只大铁箱的车夫,载重路滑,下坡收脚不住,摔了一跤,车子翻了。李先生急得跳下自己坐的车,嚷:「箱子给你摔坏了,」又骂那车夫是饭桶。车夫指着血淋淋的膝盖请他看,他才不说话。好容易打发了这车夫,叫到另一辆车。走到那顶藤条紮的长桥,大家都下车步行。那桥没有栏杆,两边向下塌,是瘦长的马鞍形。辛楣抢先上桥,走了两步,便缩回来,说腿都软了。车夫们笑他,鼓励他。顾先生道:「让我走个样子给你们看,」从容不迫过了桥,站在桥堍,叫他们过来。李先生就抖擞精神,脱了眼镜,步步小心,到了那一头,叫:「赵先生,快过来,不要怕。孙小姐,要不要我回来搀你过桥?」辛楣自从船上那一夜以後,对孙小姐疏远得很。这时候,他深恐济危扶困,做「叔叔」的责无旁贷,这侠骨柔肠的好差使让给鸿渐罢,便提心吊胆地先过去了。鸿渐知道辛楣的用意,急得暗骂自己胆小,搀她怕反而误事,只好对孙小姐苦笑道:「只剩下咱们两个胆子小的人了。」孙小姐道:「方先生怕麽?我倒不在乎。要不要我走在前面?你跟着我走,免得你望出去,空荡荡地,愈觉得这桥走不完,胆子愈小。」鸿渐只有感佩,想女人这怪东西,要体贴起人来,真是无微不至。汗毛孔的摺叠里都给她温存到。跟了上桥,这滑滑的桥面随足微沉复起,数不清的藤缝里露出深深在下墨绿色的水,他命令眼睛只注视着孙小姐旗袍的後襟,不敢瞧旁处。幸而这桥也有走完的时候,孙小姐回脸,胜利地微笑,鸿渐跳下桥堍,嚷道:「没进地狱,已经罚走奈何桥了!前面还有这种桥没有?」顾尔谦正待说:「你们出洋的人走不惯中国路的,」李梅亭用剧台上的低声问他看过《文章游戏》麽,里面有篇「扶小娘儿过桥」的八股文,妙得很。辛楣笑说:「孙小姐,是你在前面领着他?还是他在後面照顾你?」鸿渐恍然明白,人家未必看出自己的弱懦无用,跟在孙小姐後面可以有两种解释,忙抢说:「是孙小姐领我过桥的。」这对孙小姐是老实话,不好辩驳,而旁人听来,只觉得鸿渐在客气。鸿渐的虚荣心支使他把真话来掩饰事实;孙小姐似乎看穿他的用心,只笑笑,不说什麽。
天色渐昏,大雨欲来,车夫加劲赶路,说天要变了。天彷佛听见了这句话,半空里轰隆隆一声回答,像天宫的地板上滚着几十面铜鼓。从早晨起,空气闷塞得像障碍着呼吸,忽然这时候天不知哪里漏了个洞,天外的爽气一阵阵冲进来,半黄半落的草木也自昏沉里一时清醒,普遍地微微叹息,瑟瑟颤动,大地像蒸笼揭去了盖。雨跟着来了,清凉畅快,不比上午的雨只彷佛天空郁热出来的汗。雨愈下愈大,宛如水点要抢着下地,等不及排行分列,我挤了你,你拚了我,合成整块的冷水,没头没脑浇下来。车夫们跑几步把淋湿的衣襟拖脸上的水,跑路所生的热度抵不过雨力,彼此打寒噤说,等会儿要好好喝点烧酒,又请乘客抬身子好从车座下拿衣服出来穿。坐车的缩作一团,只恨手边没衣服可添,李先生又向孙小姐借伞。这雨浓染着夜,水里带了昏黑下来,天色也陪着一刻暗似一刻。一行人众像在一个机械画所用的墨水瓶里赶路。夜黑得太周密了,真是伸手不见五指!在这种夜里,鬼都得要碰鼻子拐弯,猫会自恨牠的一嘴好胡子当不了昆虫的触须。车夫全有火柴,可是只有两辆车有灯。密雨里点灯大非易事,火柴都湿了,连划几根只引得心里的火直冒。此时此刻的荒野宛如燧人氏未生以前的世界。鸿渐忙叫:「我有个小手电。」打开身上的提包掏它出来,向地面一射,手掌那麽大的一圈黄光,无数的雨线飞蛾见火似的匆忙扑向这光圈里来。孙小姐的大手电雪亮地光射丈余,从黑暗的心脏里挖出一条隧道。於是辛楣下车向孙小姐要了手电,叫鸿渐也下车,两人一左一右参差照着,那八辆车送出殡似的跟了田岸上的电光走。走了半天,李顾两人下车替换。鸿渐回到车上,倦得瞌睡,忽然吵醒,睁眼望出去,白光一道躺在地上,只听得李先生直声嚷。车子都停下来。原来李先生左手撑伞,右手拿手电,走了些路,胳膊酸了,换手时,失足掉在田里,挣扎不起。大家从泥水里拉他上来,叫他坐车,仍由鸿渐照路。不知走了多少时候,只觉雨下不住,路走不完,鞋子愈走愈重,困倦得只继续机械地走,不敢停下来,因为一停下来,这两条腿就再走不动。辛楣也替了顾先生。久而久之,到了镇上,投了村店,开发了车夫,四个人脱下鞋子来,上面的泥就抵得贪官刮的地皮。李梅亭像洗了个泥澡,其余三人裤子前後和背心上,纵横斑点,全是泥泪。大家疲乏的眼睛给雨淋得粉红,孙小姐冷得嘴唇淡紫。外面雨停了,头脑里还在刮风下雨,一片声音。鸿渐吃些热东西,给辛楣强着喝点烧酒,要热水洗完脚,倒头就睡熟了。辛楣也累得很,只怕鸿渐鼾声打搅,正在担心,没提防睡眠闷棍似的忽然一下子打他入黑暗底,滤清了梦,纯粹、完整的睡眠。
一觉醒来,天气若无其事的晴朗,只是黄泥地表示夜来有雨,面黏心硬,像夏天热得半溶的太妃糖,走路容易滑倒。大家说,昨天走得累了,湿衣服还没乾,休息一天,明早上路。顾尔谦的兴致像水里浮的软木塞,倾盆大雨都打它不下,就提议午後游雪窦山。游山回来,辛楣打听公共汽车票的买法。旅店主人说,这车票难买得很,天没亮就得上车站去挤,还抢买不到,除非有证件的机关人员,可以通融早买票子。五个人都没有证件,因为他们根本没想到旅行时需要这东西。那时候从上海深入内地的人,很少走这条路,大多数从香港转昆明;所以他们动身以前,也没有听见人提起,只按照高松年开的路程走。孙小姐带着她的毕业文凭,那全无用处。李先生回房开箱子拿出一匣名片道:「这不知道算得证件麽?」大家争看,上面并列着三行衔头:「国立三闾大学主任」、「新闻学研究所所长」,还有一条是一个什麽县党部的前任秘书。这片子纸质坚致,字体古雅,一点不含糊是中华书局聚珍版精印的。背面是花体英文字:「Professor May Din Lea」。李先生向四人解释,「新闻学研究所」是他跟几位朋友在上海办的补习学校;第一行头衔省掉「中国语文系」五个字可以跟第二三行字数相等。鸿渐问他,为什麽不用外国现成姓Lee。李梅亭道:「我请教过精通英文的朋友,托他挑英文里声音相同而有意义的字。中国人姓名每字有本身的意义,把字母拼音出来,毫无道理,外国人看了,不容易记得。好比外国名字译成中文,『乔治』没有『佐治』好记,『芝加哥』没有『诗家谷』好记;就因为一个专切音,一个切音而有意义。」顾先生点头称叹。辛楣狠命把牙齿咬嘴唇,因为他想着「Mating」跟「梅亭」也是同音而更有意义。鸿渐说:「这片子准有效,会吓倒这公路站长。我陪李先生去。」辛楣看鸿渐一眼,笑道:「你这样子去不得,还是我陪李先生去。我上去换身衣服。」鸿渐两天没剃胡子梳头,昨天给雨淋透的头发,东结一团,西刺一尖,一个个崇山峻岭,西装湿了,身上穿件他父亲的旧夹袍,短仅过膝,露出半尺有零的裤筒。大家看了鸿渐笑。李梅亭道:「辛楣就那麽要面子!我这身衣服更糟,我尽它去。」他的旧法兰绒外套经过浸湿烤乾这两重水深火热的痛苦,疲软肥肿,又添上风瘫病;下身的裤管,肥粗圆满,毫无摺痕,可以无需人腿而卓立地上,像一对空心的国家柱石;那根充羊毛的「不皱领带」,给水洗得缩了,瘦小蜷曲,像前清老人的辫子。辛楣换了衣履下来,李先生叹惜他衣锦夜行,顾先生啧啧称羡,还说:「有劳你们两位,咱们这些随员只能叨光了。真是能者多劳!希望两位马到成功。」辛楣顽皮地对鸿渐说:「好好陪着孙小姐,」鸿渐一时无词可对。孙小姐的脸红忽然使他想起在法国时饭上冲酒的凉水;自己不会喝酒,只在水里冲一点点红酒,常看这红液体在白液体里泛布靉靆,做出云雾状态,顿刻间整杯的水变成淡红色。他想也许女孩子第一次有男朋友的心境也像白水冲了红酒,说不上爱情,只是一种温淡的兴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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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Professor May Din Lea-李梅亭教授,後三个字英文之文意分别为五月、吵闹、草地;mating-交配;靉靆,ㄞˋ ㄉㄞˋ,云多而昏暗的样子。晋˙潘尼˙逸民吟:朝云靉靆,行露未曦。唐˙郑谷˙入阁诗:寿山晴靉靆,颢气暖连延。
辛楣俩去了一个多钟点才回来。李梅亭绷着脸,辛楣笑容可掬,说明天站长特留两张票,後天留三张票,五人里谁先走。结果议决李顾两位明天先到金华。吃晚饭时,梅亭喝了几杯酒,脸色才平和下来。原来他们到车站去见站长,传递片子的人好一会才把站长找来。他跑得满头大汗,一来就赶着辛楣叫「李先生」、「李所长」,撇下李梅亭不理,还问辛楣是否也当「报馆」主笔。辛楣据实告诉他,在《华美新闻》社当编辑。那站长说:「那也是张好报纸,我常看。我们这车站管理有未善之处,希望李先生指教。」说着,把自己姓名写给辛楣,言外有要求他在报上揄扬之意。辛楣讲起这事,忍不住笑,说他为车票关系,不得不冒充李先生一下。顾尔谦愤然道:「这种势利小鬼,只重衣衫不重人--当然赵先生也是位社会上有名人物,可是李先生没有他那样挺的西装,所以吃了亏了。」李梅亭道:「我并不是没有新衣服,可是路上风尘仆仆,我觉得犯不着糟蹋。」辛楣忙说:「没有李先生这张片子,衣服再新也没有用。咱们敬李先生一杯。」
明天早晨,大家送李顾上车,梅亭只关心他的大铁箱,车临开,还从车窗里伸头叫辛楣鸿渐仔细看这箱子在车顶上没有。脚夫只摇头说,今天行李多,这狼犺家伙搁不下了,明天准到,反正结行李票的,不会误事。孙小姐忙向李先生报告,李先生皱了眉头正有嘱咐,这汽车头轰隆隆掀动了好一会,突然鼓足了气开发,李先生头一晃,所说的话彷佛有手一把从他嘴边夺去,向半空中扔了,孙小姐侧着耳朵全没听到。鸿渐们看了乘客的扰乱拥挤,担忧着明天,只说:「李顾今天也挤得上车,咱们不成问题。」明天三人领到车票,重赏管行李的脚夫,叮嘱他务必把他们的大行李搁在这班车上,每人手提只小箱子,在人堆里等车,时时刻刻鼓励自己,不要畏缩。第一辆新车来了,大家一拥而上,那股蛮劲儿证明中国大有冲锋敢死之士,只没上前线去。鸿渐瞧人多挤不进,便想冲上这时候开来的第二辆车,谁知道总有人抢在前头。总算三人都到得车上,有个立足之地,透了口气,彼此会心苦笑,才有工夫出汗。人还不断的来。气急败坏的。带笑软商量的:「对不住,请挤一挤!」以大义晓谕的:「出门出路,大家方便,来,挤一挤!好了!好了!」眼前指点的:「朋友,让一让,里面有的是地方,拦在门口好傻!」其势汹汹的:「我有票子,为什麽不能上车?这车是你包的?哼!」结果,买到票子的那一堆人全上了车,真料不到小车厢会像有弹性,容得下这许多人。这车厢彷佛沙丁鱼罐,里面的人紧紧的挤得身体都扁了。可是沙丁鱼的骨头,深藏在自己身里,这些乘客的肘骨膝骨都向旁人的身体里硬嵌。罐装的沙丁鱼条条挺直,这些乘客都蜷曲波折,腰跟腿弯成几何学上有名目的角度。辛楣的箱子太长,横放不下,只能在左右两行坐位中间的过道上竖直,自己高高坐在上面。身後是个小提篮,上面跨坐着抽香烟的女主人,辛楣回头请她抽烟小心,别烧到人衣服,倒惹那女人说:「你背後不生眼睛,我眼睛可是好好的,决不会抽烟抽到你裤子上,只要你小心别把屁股按我的烟头。」那女人的同乡都和着她欢笑。鸿渐挤得前,靠近汽车夫,坐在小提箱上。孙小姐算在木板搭的长凳上有个坐位,不过也够不舒服了,左右两个男人各移大腿让出来一角空隙,只容许猴子没进化成人以前,生尾巴那小块地方贴凳。在旅行的时候,人生的地平线移近;坐汽车只几个钟点,而乘客彷佛下半世全在车里消磨的,只要坐定了,身心像得到归宿,一劳永逸地看书、看报、抽烟、吃东西、瞌睡,路程以外的事暂时等於身外的事。
汽车夫把私带的东西安置了,入坐开车。这辆车久历风尘,该庆古稀高寿,可是抗战时期,未便退休。机器是没有脾气癖性的,而这辆车倚老卖老,修炼成桀骜不驯、怪僻难测的性格,有时标劲像大官僚,有时别扭像小女郎,汽车夫那些粗人休想驾驭了解。它开动之际,前头咳嗽,後面泄气,於是掀身一跳,跳得乘客东倒西撞,齐声叫唤,孙小姐从座位上滑下来,鸿渐碰痛了头,辛楣差一点向後跌在那女人身上。这车声威大震,一口气走了一二十里,忽然要休息了,汽车夫强它继续前进。如是者四五次,这车觉悟今天不是逍遥散步,可以随意流连,原来真得走路,前面路还走不完呢!它生气不肯走了,汽车夫只好下车,向车头疏通了好一会,在路旁拾了一团烂泥,请它享用,它喝了酒似的,欹斜摇摆地缓行着。每逢它不肯走,汽车夫就破口臭骂,此刻骂得更厉害了。骂来骂去,只有一个意思:汽车夫愿意跟汽车的母亲和祖母发生肉体恋爱。骂的话虽然欠缺变化,骂的力气愈来愈足。汽车夫身後坐的是个穿制服的公务人员和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像是父女。那女孩子年纪虽小,打扮得脸上颜色塞过雨後虹霓、三棱镜下日光或者奼紫嫣红开遍的花园。她擦的粉不是来路货,似乎泥水匠粉饰墙壁用的,汽车颠动厉害,震得脸上粉粒一颗颗参加太阳光里飞舞的灰尘。她听汽车夫愈骂愈坦白了,天然战胜人工,涂抹的红色里泛出羞恶的红色来,低低跟老子说句话。公务员便叫汽车夫道:「朋友,说话请斯文点,这儿是女客,啊!」汽车夫变了脸,正待回嘴,和父女俩同凳坐的军官夫妇也说:「你骂有什麽用?汽车还是要抛锚。你这粗话人家听了刺耳朵。」汽车夫本想一撒手,说「老子不开了」!一转念这公务员和军官都是站长领到车房里先上车占好座位的,都有簇新的公事皮包,听说上省政府公干,自己斗不过他们,只好忍着气,自言自语说:「咱老子偏爱骂,不干你事!怕刺耳朵,塞了它做聋子!」
车夫没好气,车开得更暴厉了,有一次险的撞在对面来的车上。那军官的老婆怕闻汽油味儿,给车一颠,连打恶心,嘴里一口口浓厚的气息里有作酸的绍兴酒味、在腐化中的大葱和萝卜味。鸿渐也在头晕胃泛,闻到这味道,再忍不住了,冲口而出的吐,忙掏手帕按住。早晨没吃东西,吐的只是酸水,手帕吸不尽,手指缝里汪出来,淋在衣服上,亏得自己抑住没多吐。又感觉坐得不舒服,箱子太硬太低,身体嵌在人堆里,脚不能伸,背不能弯,不容易改变坐态,只有轮流地侧重左右屁股坐着,以资调节,左倾坐了不到一分钟,臀骨酸痛,忙换为右倾,百无是处。一刻难受似一刻,几乎不相信会有到站的时候。然而抛锚三次以後,居然到了一个小站,汽车夫要吃午饭了,客人也下去在路旁的小饭店里吃饭。鸿渐等三人如蒙大赦,下车伸伸腰,活动活动腿,饭是没胃口吃了,泡壶茶,吃几片箱子里的饼乾。休息一会,又有精力回车受罪,汽车夫说,这车机器坏了,得换辆车。大家忙上原车拿了随身行李,抢上第二辆车。鸿渐等意外地在车梢占有好座位。原车有座位而现在没座位的那些人,都振振有词说:该照原车的位子坐,中华民国不是强盗世界,大家别抢。有位子坐的人,不但身体安稳,心理也占优势;他们可以冷眼端详那些没座位的人,而那些站的人只望着窗外,没勇气回看他们。这是辆病车,正害疟疾,走的时候,门窗无不发抖,坐在车梢的人更给它震动得骨节松脱、腑脏颠倒,方才吃的粳米饭彷佛在胃里琤琮跳碰,有如赌场中碗里的骰子。天黑才到金华,结票的行李没从原车上搬过来,要等明天的车运送。鸿渐等疲乏地出车站,就近一家小旅馆里过夜。今天的苦算吃完了,明天的苦还远得很,这一夜的身心安适是向不属今明两天的中立时间里的躲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