X部招生,它要在最近訓練一班學生,預備派他們到海外工作去。這訓練班的名字叫海外工作人員訓練班。部長雖然名義上是這訓練班的負責人,但實際的工作卻落在黃克業和霍之遠的手裏。這訓練班的意義和責任都很重大,它是負有整個的華僑革命運動的使命的;它一面對中央負責,一面要使十萬華僑黨員,九千萬華僑民衆都革命起來,都來幫助K黨完成國民革命的工作的。霍之遠現在很忙碌,他漸漸地染着黃克業的搖頭的習慣了。他一方面要幫忙創辦這個訓練班,一方面要辦理部務,另一方面又要參加各種民衆運動。他整天的忙着幹事,從這裏跑到那裏,辦完這件事,便又辦着那件事;他差不多和黃克業一般連休息的時間都沒有了。但,他的心裏,卻覺得異樣的快樂。他這種快樂完全建築在他的努力本身上。他時常覺得光明不久就會來臨,大地的妖氛不久便會消滅淨盡。他時常覺得革命勢力一天一天地增漲,反動勢力一天一天地消沉,革命成功的日子大概不久便可達到了。
他自從加進X黨後,對於革命的見解和辦事的手腕都有了很大的進步。他很想把林妙嬋也拉進X黨去,因爲他覺得林妙嬋的思想近來比較也很是進步了。他想,只有把她拉到這革命黨裏面來,才能夠把她訓練成爲一位英勇的戰鬥人員。
他自從有了這個意思之後,和她談話時的態度和論點便都故意對她下了許多暗示。她把對主義上所發生的各種問題向他質問時,他都向她解釋得異常透闢。他時常地向着她這樣說:“個人主義的時代已是過去了!我們不能再向墳墓裏去發掘我們的生活!我們不能再過着浪漫的,英雄式的,主觀獨斷的生活了!這時代,是大革命的時代!是政治鬥爭最劇烈的時代!這時代,把一切的人們分化得異常厲害;不是革命,便是反革命!再沒有中立之地位了!我們如果不願意做個反革命派,便須努力去革命!我們如果要革命,那我們對於革命的理論,革命的策略,革命的手段,便都要徹底明白了纔好!同時,我們的人生觀便絕對需要革命化,生活便絕對需要團體化,意識便絕對需要政治化,行動便絕對需要鬥爭化!要這樣,我們才能夠做一個真正的革命者!才能夠在時代的前頭跑!……”
她對他所說的都很明瞭。她很急切地想做一個真正的革命者。她時常向他表示她決心加入X黨了。她說:“我已願意拋棄家庭!願意站在普羅列塔利亞的立場上去做一個徹底的革命者!我已經預備着爲民衆而犧牲!爲民衆的利益而犧牲了!……”
這一天晚上,他們一同找譚秋英去。譚秋英也在G校讀書,這二三個月間她大努力起來,時常代表着G校在二三十萬人的羣衆大會的演說臺上演說。她和霍之遠,林妙嬋接觸的機會很多,感情很是不錯。
她的態度很沉靜,但卻很活潑;她穿着一套黑布衣服,妝束和一個女工差不多。她住的地方是在一座破舊的樓上,那兒又是髒,又是黝暗,又是一點陳設都沒有。她的書桌上很散亂地放着許多主義類的書籍。她的嫂嫂,和她的幾個侄兒也在這樓裏面住着。這橫直不夠二丈見方的地方住下這麼多人!嬰兒排泄尿屎之場在這兒,他們吃飯的地方也在這兒,她嫂嫂的臥室在這兒!她自己的書房和臥室也在這兒!
霍之遠和林妙嬋在她這兒坐了一會,便和她一道到街上去。街上的月色很是美麗。
“Miss譚!近來真系努力咯!我有好幾次在羣衆大會處撞到你係度演講,真系使得羅!”霍之遠向着譚秋英說。“真笑話!霍先生!我堂堂度亂嶽(講)幾句鬼話唔通慨說話,你話我的演講使得!真系笑話羅!”譚秋英答,她身上洗着銀一般的月光,臉上溢着一層微笑。“唔使客氣咯!邊個(那一個)唔知你譚女士繫個演講大家呢?”林妙嬋搭着譚秋英的手腕說,她的纖小的影子在銀輝裏面一掃,顯出很是玲瓏可愛。“你裏(這)個鬼,真系可惡!成日擰我來講!睇!我滅爛(撕破)你裏把嘴!”譚秋英,搶上前去,把林妙嬋的嘴輕輕的一撕。
“哎喲!救命呀!……”林妙嬋喊着。“救命!睇你裏個鬼幾無中用!霍先生!你睇!你的愛人可憐,你重唔快的來救渠?………”譚秋英的兩隻像水銀一樣閃着的眼睛,向他就是一瞟。“Miss譚!你點解樣亂講廿四呢?(你爲什麼這樣胡說?)你又點解會知道我係渠的愛人呢?”霍之遠很親熱地把譚秋英望着一眼。
他們從小東門到惠愛路。從惠愛路到雙門底,在燈光,月色,人聲,車影中跑了好一會。“到公園去蕩其一蕩,好唔好呢?”霍之遠改變談話的傾向說,他的態度很是舒適閒暇,眼睛不停的在望着屋脊上的月光。
“好慨!………”譚秋英拉長聲音說。銀霧一般的月色把整個的公園籠罩着。園裏面的大樹,因爲太高,好像把碧空刺破了似的,這時也正沉吟無語,在貪圖着嫦娥的青睞。幾百株槐樹,梅樹,桃樹,相思樹,梧桐樹也像覺得韶光易老,好景無多;都凝神一志的在諦聽這無聲的月光之波。一切的雜花,雜樹,草葉藤蔓都躺在夢一樣的美麗的園境裏。這一切都是耽美主義者,他們都超出了時代的漩渦。
在一條花巷裏面,他們三個人坐下來了。月影透過花縫的各個小孔成爲一個一個的雞蛋大小的橢圓形的影子,在他們的面上和衣衫上蕩動着。
“Miss譚!我有一件事要同你商量,唔知道你肯唔答應我呢?”霍之遠含笑向着譚秋英說。
“你有什麼事見教呢?我做得到,自然答應慨!”譚秋英低下頭去把她的裙角一拉。
“我想………”霍之遠只說了半句,便擡着頭在望着月光。“你想點呢?快的講俾我聽!我好想聽你的話慨嗜!………”譚秋英說。
“你的兩個度講!我走到第二處去!………”林妙嬋用着戲謔的口吻說,真的立起身來走向前十幾步去,在草地上坐下去。
“你裏個鬼!真多事羅!嘻!嘻!”她望着林妙嬋笑着。
“我想!而家裏度政治環境亂,反動派緊要;我的想革命又唔知點革好,不如大家加入X黨去!你話好唔好呢?”霍之遠說,把他的手指拗折着作響。“哎喲!霍先生!你想加入X黨去咩?危險呀!我話唔好!”譚秋英,把她的美麗的大眼睛一閃,分明露出她話裏的反面的意思出來。
“哎喲!譚!請你唔好樣激我羅!你的意思我限已難(全數)明白左咯!………我想嬋妹同你係好朋友,而且你的都在G校讀書,最好請你時時同渠談話,拉着渠一路來!………”霍之遠拍着她的肩說。他忽然覺得今晚上的她,比平時顯得格外可愛了。
“林!我的返去羅!你裏個鬼!”譚秋英望着林妙嬋拉長聲音叫着。同時,她向着霍之遠低聲說:“你慨意思我已經明白左;我自己樣想左好耐羅!妙嬋,一個月來的思想真系進步好多,我同渠再多談幾次話,睇渠的態度點樣自講!………”
“嬋妹!唔使惡作劇咯!來!我的幾個人再行一行!喲!今晚的月色真系漂亮羅!………”霍之遠立起身來,走上前去挽着林妙嬋的手。林妙嬋全身倚在霍之遠身上站起來了。
“好!真好!樣點怕撒嬌呢?嘻!嘻!”譚秋英戲謔着她說。
“嘻!嘻!你自撒嬌羅!你成日同渠坐埋一堆!………”林妙嬋報復着說。
“………”譚秋英沉默着,臉上飛紅了。
是晚上十點鐘的時候了。園花像都倦眼惺忪,月色更加幽潔如霜。他們一面說笑,一面走出園外。
“Miss譚!今晚同你講的說話,請你記住呀!再見!再見!”到S大學門首時,霍之遠向着譚秋英這樣說。“嬋妹!明天再來找我,我有事要和你商量呢!好!現在請了!晚安!晚安!”霍之遠搭着她的手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