缀网劳蛛女儿心 (2)

    鸡已啼过好几次,星星也次第地隐没了。初醒的云渐渐现出灰白色,一片一片像鱼鳞摆在天上。于是她轻轻地开了房门,出到院子来,她想就这样走么,不,最少也得带一两件衣服。于是回到屋里,打开箱子,拿出几件衣服和梳篦等物,包成一个小包,再出房门。藏钱的地方她本知道,本要去拿些带在身边,只因那里的房顶已经拆掉了,冒着险进去,虽然没有妨碍,不过那两人还在轿厅睡着,万一醒来,又免不了有麻烦,再者,设使遇见神仙,也用不着钱。她本要到火场里去,又怕看见父母和二位哥哥的尸体,只远远地望着,作为拜别的意思。



    她的眼泪直流,又不敢放声哭;回过身去,轻轻开了园门,再反扣着。经过马圈,她看见那马躺在槽边,槽里和地上的血已经凝结,颜色也变了。她站在圈外,不住地掉泪。因为她很喜欢它,每常骑它到箭道去玩。那时天已大亮了,正在低着头看那死马的时候,眼光忽然触到一样东西,使她心伤和胆战起来。进前两步从马槽下捡起她父亲的一节小指头,她认得是父亲左手的小指头。因为他只留这个小指的指甲,有一寸多长,她每喜欢摸着它玩。当时她也不顾什么,赶紧取出一条手帕,紧紧把她父亲的小指头裹起来,揣在怀里。她开了后园的街门,也一样地反扣着。夹着小包袱,出了小街,便急急地向北门大街放步。幸亏一路上没人注意她,故得优游地出了城。



    旧历十月半的郊外,虽不像夏天那么青翠,然而野草园蔬还是一样地绿。她在小路上,不晓得已经走了多远,只觉身体疲乏,不得已暂坐在路边一棵榕树根上小歇,坐定了才记得她自昨天午后到歇在道旁那时候一点东西也没入口!眼前固然没有东西可以买来充饥,纵然有,她也没钱。她隐约听见泉水激流的声音,就顺着找去,果然发现了一条小溪,那时一看见水,心里不晓得有多么快活,她就到水边一掬掬地喝。没东西吃,喝水好像也可以饱,她居然把疲乏减少了好些。于是夹着包袱又往前跑。她慢慢地走,用尽了诚意要会神仙,但看见路上的人,并没有一个像神仙,心里非常纳闷,因为走的路虽不多,太阳却渐渐地西斜了。



    前面露出几间茅屋,她虽然没曾向人求乞过,可知道一定可以问人要一点东西吃,或打听所要去的山在哪里。随着路径拐了一个弯,就看见一个老头子在她前面走。看他穿着一件很宽的长袍,扶着一支黄褐色的拐杖,须发都白了,心里暗想:“这位莫不就是神仙么?”她于是抢前几步,恭恭敬敬地问:“老伯父,请告诉我那座有神仙的山在什么地方?”他好像没听见她问的是什么话,她问了几遍,他总没回答,只问:“你是迷了道的吧?”麟趾摇摇头。他问:“不是迷道,这么晚,一个小姑娘夹着包袱,在这样的道上走,莫不是私逃的小丫头?”她又摇摇头。



    她看他打扮得像学塾里的老师一样,心里想着他也许是个先生。于是从地下捡起一块有棱的石头,就路边一棵树干上画了“我欲求仙去”几个字。他从胸前的绿鲨皮眼镜匣里取出一副直径约有一寸五分的水晶镜子架在鼻上。看她所写的,便笑着对她说:“哦,原来是求仙的!你大概因为写的是‘王子去求仙,丹成上九天’的仿格,想着古人有这回事,所以也要仿效仿效。但现在天已渐渐晚了,不如先到我家歇歇,再往前走吧。 ”她本想不跟他去,只因问他的话也不能得着满意的指示,加以肚子实饿了,身体也乏了,若不答应,前路茫茫,也不是个去处,就点头依了他,跟着他走。



    走不远,踱过一道小桥,来到茅舍的篱边。初冬的篱笆上还挂些未残的豆花。晚烟好像一匹无尽长的白链,从远地穿林织树一直来到篱笆与茅屋的顶巅。老头子也不叫门,只伸手到篱门里把闩拨开了。一只戴着金铃的小黄狗抢出来,吠了一两声,又到她跟前来闻她。她退后两步,老头子把它轰开,然后携着她进门。屋边一架瓜棚,黄萎的南瓜藤还凌乱地在上头绕着。鸡已经站在棚上预备安息了。这些都是她没见过的,心里想大概这就是仙家吧。刚踏上小台阶,便有一个二十多岁的姑娘出来迎着,她用手作势,好像问“这位小姑娘是谁呀”,他笑着回答说:“她是求仙迷了路途的。”回过头来,把她介绍给她,说:“这是我的孙女,名叫宜姑。”



    他们三个人进了茅屋,各自坐下。屋里边有一张红漆小书桌,老头子把他的孙女叫到身边,叫她细细问麟趾的来历。她不敢把所有的真情说出来,恐怕他们一知道她是旗人或者就于她不利。她只说:“我的父母和哥哥前两天都相继过去了。剩下我一个人,没人收养,所以要求仙去。”她把那令人伤心的事情瞒着,孙女把她的话用他们彼此通晓的方法表示给老头子知道。老头子觉得她很可怜,对她说,他活了那样大年纪也没有见过神仙,求也不一定求得着,不如暂时住下,再定夺前程,他们知道她一天没吃饭,宜姑就赶紧下厨房,给她预备吃的。晚饭端出来,虽然是红薯粥和些小酱菜,她可吃得津津有味。回想起来,就是不饿,也觉得甘美。饭后,宜姑领她到卧房去。一夜的话把她的意思说转了一大半。



    麟趾住在这不知姓名的老头子的家已经好几个月了。老人曾把附近那座白云山的故事告诉过她。她只想着去看安期生升仙的故迹,心里也带着一个遇仙的希望。正值村外木棉盛开的时候,十丈高树,枝枝着花,在黄昏时候看来直像一座万盏灯台,灿烂无比。闽、粤的树花再没有比木棉更壮丽的,太阳刚升到与绿禾一样高的天涯,麟趾和宜姑同在树下捡落花来做玩物,谈话之间,忽然动了游白云山的念头。从那村到白云山也不过是几里路,所以她们没有告诉老头子,到厨房里吃了些东西,还带了些薯干,便到山里玩去。天还很早,榕树上的白鹭飞去打早食还没归巢,黄鹂却已唱过好几段婉转的曲儿,在田间和林间的人们也唱起歌了。到处所听的不是山歌,便是秧歌。她们两个有时为追粉蝶,误入那篱上缠着野蔷薇的人家;有时为捉小鱼涉入小溪,溅湿了衣袖。一路上嘻嘻嚷嚷,已经来到山里。微风吹拂山径旁的古松,发出那微妙的细响。着在枝上的多半是嫩绿的松球,衬着山坡上的小草花和正长着的薇蕨,真是绮丽无匹。



    她们坐在石上休息,宜姑忽问:“你真信有神仙么?”



    麟趾手里撩着一枝野花,漫应 说:“我怎么不信!我母亲曾告诉我有神仙,她的话我都信。”



    “我可没见过,我祖父老说没有,他所说的话,我都信。他既说没有,那定是没有了。”



    “我母亲说有,那定是有,怕你祖父没见过吧。我母亲说,好人都会成仙,并且可以和亲人相见哪,仙人还会下到凡间救度他的亲人,你听过这话么?”



    “我没听见过。”



    说着他们又起行,游过了郑仙岩,又到菖蒲涧去,在山泉流处歇了脚。下游的石上,那不知名的山禽在那里洗午澡,从乱云堆积处,露出来的阳光指示她们快到未时了,麟趾一意要看看神仙是什么样子,她还有登摩星岭的勇气。她们走过几个山头,不觉把路途迷乱了。越走越不是路,她们巴不得立刻下山,寻着原路回到村里。



    出山的路被她们找着了,可不是原来的路径,夕阳当前,天涯的白云已渐渐地变成红霞。正在低头走着,前面来了十几个背枪的大人物,宜姑心里高兴,等他们走近跟前,便问其中的人燕塘的大路在哪一边。那班人听说她们所问的话,知道是两只迷途的羊羔,便说他们也要到燕塘去。宜姑的村落正离燕塘不远,所以跟着他们走。



    原来她们以为那班强盗是神仙的使者,安心随着他们走。走了许久,二人被领到一个破窑里,那里有一个人看守着她们,那班人又匆忙地走了。麟趾被日间游山所受的快活迷住,没想到也没经历过在那山明水秀的仙乡会遇见这班混世魔王。到被囚起来的时候,才理会她们前途的危险。她同宜姑苦口求那人怜恤她们,放她们走。但那人说若放了她们,他的命也就没了。宜姑虽然大些,但到那时,也恐吓得说不出话来。麟趾到底是个聪明而肯牺牲的孩子,她对那人说:“我家祖父年纪大了,必得有人伺候他,若把我们两人都留在这里,恐怕他也活不成。求你把大姐放回去吧,我宁愿在这里跟着你们。”那人毫无恻隐之心,任她们怎样哀求,终不发一言,到他觉得麻烦的时候,还喝她们说:“不要瞎吵!”



    丑时已经过去,破窑里的油灯虽还闪着豆大的火花,但是灯心头已结着很大的灯花,不时迸出火星和发出毕剥的响,油盏里的油快要完了。过些时候,就听见人马的声音越来越近,那人说:“他们回来了。”他在窑门边把着,不一会,大队强盗进来,卸了赃物,还掳来三个十几岁的女学生。



    在破窑里住了几天,那些贼人要她们各人写信回家拿钱来赎,各人都一一照办了,最后问到麟趾和宜姑,麟趾看那人的容貌很像她大哥,但好几次问他叫他,他都不大理会,只对着她冷笑。虽然如此,她仍是信他是大哥,不过仙人不轻易和凡人认亲罢了。她还想着,他们把她带到那里也许是为教她们也成仙。宜姑比较懂事,说她们是孤女,只有一个耳聋的老祖父,求他们放她们两人回去。他们不肯,说:“只有白拿,不能白放。”他们把赃物检点一下,头目叫两个伙计把那几个女学生的家书送到邮局去,便领着大队同几个女子,趁着天还未亮出了破窑,向着山中的小径前进。不晓得走了多少路程,又来到一个寨。群贼把那五个女子安置在一间小屋里。过了几天,那三个女学生都被带走,也许是她们的家人花了钱,也许是被移到别处去。他们也去打听过宜姑和麟趾的家境,知道那聋老头花不起钱来赎,便计议把她们卖掉。



    宜姑和麟趾在荒寨里为他们服务,他们都很喜欢。在不知不觉中又过了几个星期。一天下午他们都喜形于色回到荒寨,两个姑娘忙着预备晚饭。端菜出来,众人都注目看着她们。头目对大姑娘说:“我们以后不再干这生活了,明天大家便要到惠州去投入民军。我们把你配给廖兄弟。”他说着,指着一个面目长得十分俊秀、年纪在二十六七左右的男子,又往下说:“他叫廖成,是个白净孩子,想一定中你的意思。”他又对麟趾说:“小姑娘年纪太小,没人要,黑牛要你做女儿,明天你就跟着他过,他明天以后便是排长了。”他努着嘴向黑牛指示麟趾,黑牛年纪四十左右,满脸横肉,看来像很凶残。当时两个女孩都哭了,众人都安慰她们。头目说:“廖兄弟的喜事明天就要办的,各人得早起,下山去搬些吃的,大家热闹一回。”



    他们围坐着谈天,两个女孩在厨房收拾食具,小姑娘神气很镇定,低声问宜姑说:“怎办?”宜姑说:“我没主意,你呢?”



    “我不愿意跟那黑鬼,我一看他,怪害怕的,我们逃吧。”



    “不成,逃不了!”宜姑摇头说。



    “你愿意跟那强盗?”



    “不,我没主意。”



    她们在厨房没想出什么办法,回到屋里,一同躺在稻草褥上,还继续地想。麟趾打定主意要逃,宜姑至终也赞成她,她们知道明天一早趁他们下山的时候再寻机会。



    一夜的幽暗又叫朝云抹掉,果然外头的兄弟们一个个下山去预备喜筵。麟趾扯着宜姑说:“这是时候,该走了。”她们带着一点吃的,匆匆出了小寨。走不多远,宜姑住了步,对麟趾说:“不成,我们这一走,他们回寨见没有人,一定会到处追寻,万一被他们再抓回去,可就没命了。”麟趾没说什么,可也不愿意回去。宜姑至终说:“还是你先走吧,我回去张罗他们,他们问你的时候,我便说你到山里捡柴去。你先回到我公公那里去报信也好。”她们商量妥当,麟趾便从一条那班兄弟们不走的小道下山去。宜姑到看不见她,才掩泪回到寨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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