缀网劳蛛春桃 (2)

    她不由得回头一瞧,只见路边坐着一个叫花子。那乞怜的声音从他满长了胡子的嘴发出来。他站不起来,因为他两条腿已经折了。身上穿的一件灰色的破军衣,白铁纽扣都生了锈,肩膀从肩章的破缝露出,不伦不类的军帽斜戴在头上,帽章早已不见了。



    春桃望着他一声也不响。



    “春桃,我是李茂呀!”



    她进前两步,那人的眼泪已带着灰土透入蓬乱的胡子里。



    她心跳得慌,半晌说不出话来,至终说:“茂哥,你在这里当叫花子啦?你两条腿怎么丢啦?”



    “嗳,说来话长。你从多咱起在这里呢?你卖的是什么?”



    “卖什么!我捡烂纸咧……咱们回家再说吧。”



    她雇了一辆洋车,把李茂扶上去,把篓子也放在车上,自己在后面推着。一直来到德胜门墙根,车夫帮着她把李茂扶下来。进了胡同口,老吴敲着小铜碗,一面问:“刘大姑,今儿早回家,买卖好呀?”



    “来了乡亲啦。”她应酬了一句。



    李茂像只小狗熊,两只手按在地上,帮助两条断腿爬着。



    她从口袋里拿出钥匙,开了门,引着男子进去。她把向高的衣服取一身出来,像向高每天所做的,到井边打了两桶水倒在小澡盆里教男人洗澡。洗过以后,又倒一盆水给他洗脸。然后扶他上炕坐,自己在明间也洗一回。



    “春桃,你这屋里收拾得很干净,一个人住么?”



    “还有一个伙计。”春桃不迟疑地回答他。



    “做起买卖来啦?”



    “不告诉你就是捡烂纸么?”



    “捡烂纸?一天捡得出多少钱?”



    “先别盘问我,你先说你的吧。”



    春桃把水泼掉,理着头发进屋里来,坐在李茂对面。



    李茂开始说他的故事:



    “春桃,唉,说不尽哟!我就说个大概吧。



    “自从那晚上教胡子绑去以后,因为不见了你,我恨他们,夺了他们一杆枪,打死他们两个人,拼命地逃。逃到沈阳,正巧边防军招兵,我便应了招。在营里三年,老打听家里的消息,人来都说咱们村里都变成砖瓦地了。咱们的地契也不晓得现在落在谁手里。咱们逃出来时,偏忘了带着地契。因此这几年也没告假回乡下瞧瞧。在营里告假,怕连几块钱的饷也告丢了。



    “我安分当兵,指望月月关饷,至于运到升官,本不敢盼。也是我命里合该有事:去年年头,那团长忽然下一道命令,说,若团里的兵能瞄枪连中九次靶,每月要关双饷,还升差事。一团人没有一个中过四枪;中,还是不进红心。我可连发连中,不但中了九次红心,连剩下那一颗子弹,我也放了。我要显本领,背着脸,弯着腰,脑袋向地,枪从裤裆放过去,不偏不歪,正中红心。当时我心里多么快活呢。那团长教把我带上去。我心里想着总要听几句褒奖的话。不料那畜生翻了脸,愣说我是胡子,要枪毙我!他说若不是胡子,枪法决不会那么准。我的排长、队长都替我求情,担保我不是坏人,好容易不枪毙我了,可是把我的正兵革掉,连副兵也不许我当。他说,当军官的难免不得罪弟兄们,若是上前线督战,队里有个像我瞄得那么准,从后面来一枪,虽然也算阵亡,可值不得死在仇人手里。大家没话说,只劝我离开军队,找别的营生去。



    “我被革了不久,日本人便占了沈阳;听说那狗团长领着他的军队先投降去了。我听见这事,愤不过,想法子要去找那奴才。我加入义勇军,在海城附近打了几个月,一面打,一面退到关里。前个月在平谷东北边打,我去放哨,遇见敌人,伤了我两条腿。那时还能走,躲在一块大石底下,



    开枪打死他几个。我实在支持不住了,把枪扔掉,向田边的小道爬,等了一天、两天,还不见有红十字会或红卍字会的人来。伤口越肿越厉害,走不动又没吃的喝的,只躺在一边等死。后来可巧有一辆大车经过,赶车的把我扶了上去,送我到一个军医的帐幕。他们又不瞧,只把我扛上汽车,往后方医院送。已经伤了三天,大夫解开一瞧,说都烂了,非用锯不可。在院里住了一个多月,好是好了,就丢了两条腿。我想在此地举目无亲,乡下又回不去;就说回去得了,没有腿怎能种田?求医院收容我,给我一点事情做,大夫说医院管治不管留,也不管找事。此地又没有残废兵留养院,迫着我不得不出来讨饭,今天刚是第三天。这两天我常想着,若是这样下去,我可受不了,非上吊不可。”



    春桃注神听他说,眼眶不晓得什么时候都湿了。她还是静默着。李茂用手抹抹额上的汗,也歇了一会。



    “春桃,你这几年呢?这小小地方虽不如咱们乡下那么宽敞,看来你倒不十分苦。”



    “谁不受苦?苦也得想法子活。在阎罗殿前,难道就瞧不见笑脸?这几年来,我就是干这捡烂纸换取灯的生活,还有一个姓刘的同我合伙。我们两人,可以说不分彼此,勉强能度过日子。”



    “你和那姓刘的同住在这屋里?”



    “是,我们同住在这炕上睡。”春桃一点也不迟疑,她好像早已有了成见。



    “那么,你已经嫁给他?”



    “不,同住就是。”



    “那么,你现在还算是我的媳妇?”



    “不,谁的媳妇,我都不是。”



    李茂的夫权意识被激动了。他可想不出什么话来说。两眼注视着地



    红卍字会:又称道院。清末民初之际,红卍字会着重推展慈善事业,关内许多大城市均有分会。上,当然他不是为看什么,只为有点不敢望着他的媳妇。至终他沉吟了一句:“这样,人家会笑话我是个活王八。”



    “王八?”妇人听了他的话,有点翻脸,但她的态度仍是很和平。她接着说:“有钱有势的人才怕当王八。像你,谁认得?活不留名,死不留姓,王八不王八,有什么相干?现在,我是我自己,我做的事,决不会玷着你。”



    “咱们到底还是两口子,常言道,一夜夫妻百日恩——”



    “百日恩不百日恩我不知道。”春桃截住他的话,“算百日恩,也过了好十几个百日恩。四五年间,彼此不知下落;我想你也想不到会在这里遇见我。我一个人在这里,得活,得人帮忙。我们同住了这些年,要说恩爱,自然是对你薄得多。今天我领你回来,是因为我爹同你爹的交情,我们还是乡亲。你若认我做媳妇,我不认你,打起官司,也未必是你赢。 ”



    李茂掏掏他的裤带,好像要拿什么东西出来,但他的手忽然停住,眼睛望望春桃,至终把手缩回去撑着席子。



    李茂没话,春桃哭。日影在这当中也静静地移了三四分。



    “好吧,春桃,你做主。你瞧我已经残废了,就使你愿意跟我,我也养不活你。”李茂到底说出这英明的话。



    “我不能因为你残废就不要你,不过我也舍不得丢了他。大家住着,谁也别想谁是养活着谁,好不好?”春桃也说了她心里的话。



    李茂的肚子发出很微细的咕噜咕噜声音。



    “噢,说了大半天,我还没问你要吃什么!你一定很饿了。”



    “随便罢,有什么吃什么。我昨天晚上到现在还没吃,只喝水。”



    “我买去。”春桃正踏出房门,向高从院外很高兴地走进来,两人在瓜棚底下撞了个满怀。“高兴什么?今天怎样这早就回来?”



    “今天做了一批好买卖!昨天你背回的那一篓,早晨我打开一看,里头有一包是明朝高丽王上的表章,一分至少可卖五十块钱。现在我们手里有十分!方才散了几分给行里,看看主儿出得多少,再发这几分。



    里头还有两张盖上端明殿御宝的纸,行家说是宋家的,一给价就是六十块,我没敢卖,怕卖漏了,先带回来给你开开眼。你瞧……”他说时,一面把手里的旧蓝布包袱打开,拿出表章和旧纸来。“这是端明殿御宝。”他指着纸上的印纹。



    “若没有这个印,我真看不出有什么好处,洋宣比它还白咧。怎么宫里管事的老爷们也和我一样不懂眼?”春桃虽然看了,却不晓得那纸的值钱处在哪里。



    “懂眼?若是他们懂眼,咱们还能换一块几毛么?”向高把纸接过去,仍旧和表章包在包袱里。他笑着对春桃说:“我说,媳妇……”



    春桃看了他一眼,说:“告诉你别管我叫媳妇。”



    向高没理会她,直说:“可巧你也早回家。买卖想是不错。”



    “早晨又买了像昨天那样的一篓。”



    “你不说还有许多么?”



    “都教他们送到晓市卖到乡下包落花生去了!”



    “不要紧,反正咱们今天开了光,头一次做上三十块钱的买卖。我说,咱们难得下午都在家,回头咱们上什刹海逛逛,消消暑去,好不好?”



    他进屋里,把包袱放在桌上。春桃也跟进来。她说:“不成,今天来了人了。”说着掀开帘子,点头招向高,“你进去。”



    向高进去,她也跟着。“这是我原先的男人。”她对向高说过这话,又把他介绍给李茂说,“这是我现在的伙计。”



    两个男子,四只眼睛对着,若是他们眼球的距离相等,他们的视线就会平行地接连着。彼此都没话,连窗台上歇的两只苍蝇也不做声。这样又教日影静静地移一二分。



    “贵姓?”向高明知道,还得照例地问。



    彼此谈开了。



    “我去买一点吃的。”春桃又向着向高说,“我想你也还没吃吧?烧饼成不成?”



    “我吃过了。你在家,我买去吧。”



    妇人把向高拖到炕上坐下,说:“你在家陪客人谈话。”给了他一副笑脸,便自出去。



    屋里现在剩下两个男人,在这样情况底下,若不能一见如故,便得打个你死我活。好在他们是前者的情形。但我们别想李茂是短了两条腿,不能打。我们得记住向高是拿过三五年笔杆的,用李茂的分量满可以把他压死。若是他有枪,更省事,一动指头,向高便得过奈何桥。



    李茂告诉向高,春桃的父亲是个乡下财主,有一顷田。他自己的父亲就在他家做活和赶叫驴。因为他能瞄很准的枪,她父亲怕他当兵去,便把女儿许给他,为的是要他保护庄里的人们。这些话,是春桃没向他说过的。他又把方才春桃说的话再述一遍,渐次迫到他们二人切身的问题上头。



    “你们夫妇团圆,我当然得走开。”向高在不愿意的情态底下说出这话。



    “不,我已经离开她很久,现在并且残废了,养不活她,也是白搭。你们同住这些年,何必拆?我可以到残废院去。听说这里有,有人情便可进去。”



    这给向高很大的诧异。他想,李茂虽然是个大兵,却料不到他有这样的侠气。他心里虽然愿意,嘴上还不得不让。这是礼仪的狡猾,念过书的人们都懂得。



    “那可没有这样的道理。”向高说,“教我冒一个霸占人家妻子的罪名,我可不愿意。为你想,你也不愿意你妻子跟别人住。”



    “我写一张休书给她,或写一张契给你,两样都成。”李茂微笑诚意地说。



    “休?她没什么错,休不得。我不愿意丢她的脸。卖?我哪儿有钱买?我的钱都是她的。”



    “我不要钱。”



    “那么,你要什么?”



    “我什么都不要。”



    “那又何必写卖契呢?”



    “因为口讲无凭,日后反悔,倒不好了。咱们先小人,后君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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