缀网劳蛛东野先生 (5)

    “环被卖,决计蹈海,痛极!书不成字。儿血。”她知道事情不好,可是“外江人”既没有亲戚,又不详知那人的乡里,帮忙的只有她自己的眼泪罢了。她本有网膜炎,每天紧握着那血绢,哭时便将它拭泪。



    母亲哭瞎了,也没地方诉冤枉去。慧儿想着家里既有了残疾的母亲,又没有生利的人,于是不得不辍学。豪贤街的住宅因拖欠房租也被人驱逐了,母女们至终搬到这花园的破小屋。慧儿除做些活计,每天还替园主修叶、养花、饲鱼、汲水,凡园中轻省的事都是她做,借此过活。



    自她们搬到花园里住,只有儿媳妇间中从庵里回来探望一下。梦鹿算是第一个男子,来拜访她们的。他原先以为这一家搬到花园里过清幽的生活,哪知道一来到,所见的都出乎他意料之外。



    慧儿把那碗凉粥仍旧倒在砂锅里,安置在竹床底下,她正要到门边拿扫帚扫地,梦鹿已捧着一副瓷碗盘进来说:“旧的碎了,正好换新的。我知道你们这顿饭给我搅扰了,非常对不起。我已经教茶居里给你们送一盘炒面来,待一会就到了。”瞎母亲还没有说什么,他自己便把条长凳子拉过一边来坐下。他说:“真对不起,惊扰了老伯母。伯母大概还



    记得我,我就是东野梦鹿。”



    老太太听见他的声音,只用小手巾去擦她暗盲的眼,慧儿在旁边向梦鹿摇手,教他不要说。她用手势向他表示她哥哥已不在人间,梦鹿在访问雁潭住址的时候,也曾到过第五小学去打听。那学校的先生们告诉他雁潭到校不到两个星期便去世,家眷原先住在豪贤街,以后搬到哪里或回籍,他们都不知道。他见老太太双眼看不见,料定是伤心过度。当然不要再提起雁潭的名字,但一时也想不出什么话来说。他愣着坐在一边,还是老太太先用颤弱的声音告诉他两年来的经过。随后又说:“现在我就指望着慧儿了。”她拉着女儿的手对她说:“慧儿,这就是东野先生。你没见过他,你就称他做梦鹿哥哥吧。”她又转向梦鹿说:“我们也不知道你在这里,若知道,景况一定不致这么苦了。”



    梦鹿叹了一声说:“都是我懒得写信所致,我自从回国以后,只给过你们两封信,那都是到广州一个月以内写的。我还记得第二封是告诉你们我要到梧州去就事。”



    老太太说:“可不是!我们一向以为你在梧州。”



    梦鹿说:“因为岳母不肯放我走,所以没去得成。”



    老太太又告诉他:“二儿和二媳妇在辛亥年正月也到过广州。但自四月以后,他们便一点消息也没有。后来才听他的朋友们说,他们俩在三月二十九晚闹革命被人杀死了。但他们的小婴孩,可惜也没下落。我们要到广州,也是因为要打听他们的下落,直到现在,一点死活的线索都找不出来,雁潭又死了!”她说到此地,悲痛的心制止了她的舌头。



    梦鹿倾听着一声也没响,到听见老太太说起三月二十九的事,他才说:



    “二哥我没会过,因为他在东京,我在冈山,他去不久,我便回国了,他是不是长得像雁潭一样?”



    老太太说:“不,他瘦得多,他不是学化学的么?庚戌那年,他回上海结婚,在家里制造什么炸药,不留神把左脸炸伤了,到病好以后,却只丢了一个耳朵。”



    他听到此地,立刻站起来说:“吓!真的!那么令孙现在就在我家里。我这十几年来的谜,到现在才猜破了。”于是把他当日的情形细细地述说一遍,并告诉她延禧最近的光景。



    老太太和慧儿听他这一说,自然转愁为喜。但老太太忽然摇头说:



    “没用处,没用处,慧儿怎能养得起他。我也瞎了,不能看见他,带他回来有什么用呢?”



    梦鹿说:“当然我要培养他,教他成人,不用你挂虑。你和二妹都可以搬到我那里去住,我那里有的是房间。我方才就这样想着,现在加上这层关系更是义不容辞了。后天来接你们。”他站起来说声“再见”,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张钞票放在桌上说:“先用着吧,我快回去告诉延禧,教他大快乐一下。”他不等老太太说什么,大踏大步跳出门去。在门窗下那枝支着蚝窗的竹竿,被他的脚踏着,窗户立即落下来。他自己也绊倒在地上,起来时,溅得一身泥。



    慧儿赶着送出门,看他在那里整理衣服,说:“我给你擦擦吧。”他说声“不要紧,不要紧”,便出了园门。在道上又遇见那卖馄饨的,梦鹿直向着他行礼道谢。他莫名其妙,看见走远了,手里有意无意地敲着竹板,自己说:“吓,真奇怪啦!”



    梦鹿回到家中,便嚷“延禧,延禧”,但没听见他回答。他到小孩的屋里,见他伏在桌上哭。他抚着孩子的背,问:“又受什么委曲啦,好孩子?”延禧摇着头,抽噎着说:“婶婶在天字码头给人打死了!”孩子告诉他,午后跟同学们到长堤去玩,经过天字码头,见一群人围着刑场,听说是枪毙什么反动分子,里头有五六个女的,他的同学们都钻入人圈里头看,出来告诉他说,人们都说里头有一个女的是法国留学生名叫志能,他们还断定是他的婶婶。他听到这话,不敢钻进去看,一气地跑回家来。



    梦鹿不等他细说,赶紧跑上楼,把他妻子的东西翻查一下。他一向就没动过她的东西,所以她的秘密,他一点也不知道。他打开那个小黑箱,翻出一叠一叠的信,多半是洋文,他看不懂。他摇摇头自己说:“不至于吧?孩子听错了吧?”坐在一张木椅上,他搔搔头,搓搓手,想不出理由。最后他站起来,抽出他放钱钞的抽屉,发现里头多出好些张五十元的钞票,还有一张写给延禧的两万元支票。



    自从志能回家以后,家政就不归梦鹿管了。但他用的钱,妻子还照数目每星期放在他的抽屉里。梦鹿自妻子管家以后,用钱也不用预算了,他抽屉里放着的,在名目上是他每月的薪水,但实际上志能每多放些,为的是补足他临时或意外的费用。他喜欢周济人,若有人来求他帮助,或他所见的人,他若认为必得资助的,就资助他。但他一向总以为是用着他自己的钱,决不想到已有许多是志能的补助费。他数一数那叠五十元的钞票,才皱着眉头想,我哪里来的这么些钱呢?莫不是志能知道她要死,留给我作埋葬费的么?不,她决不会去干什么秘密工作。不,她也许会。不然,她怎么老是鬼鬼祟祟,老说去赴会,老跟那卓先生在一起呢?也许那卓先生是与她同党吧?不,她决不是,不然,她为什么又应许黄先生去办市党部呢?是与不是的怀疑,使他越想越玄。他把钞票放在口袋里,正要出房门,无意中又看见志能镜台底下压着一封信。他抽出来一看,原来就是前几天卓先生送来的那封信,打开一看,满是洋文。他把从箱子捡出来的和那一封一起捧下楼来,告诉延禧说:“你快去把黄先生请来,请他看看这些信里头说的都是什么。快去,马上就去。 ”他说着,自己也就飞也似的出门去了。



    他一气跑到天字码头,路上的灯还没有亮,可是见不着太阳了。刑场上围观的人们比较少些,笑骂的有人,谈论的有人,咒诅的也有人,可是垂着头发怜悯心的人,恐怕一个也没有。那几个女尸躺在地上裸露着,因为衣服都给人剥光了。人们要她们现丑,把她们排成种种难堪的姿势。梦鹿走进人圈里,向着陈尸一个一个地细认,谈论和旁观的人们自然用笑、侮辱的态度来对着他。他摇头说:“这像什么样子呢!”说着从人丛中钻出来,就在长堤一家百货店买了几匹白布,还到刑场去。他把那些尸体一个一个放好,还用白布盖着。天色已渐次昏黑了。他也认不清哪个是志能尸体,只把一个他以为就是的抱起来,便要走出人圈外,两个守兵上前去拦他,他就和他们理论起来,骂他们和观众没人道和没同情心,旁观的人见他太杀风景,有些骂他:“又不是你的老婆,你管这许多闲事。”有些说:“他们那么捣乱,死有余辜,何必这么好待他们?”有些说:“大概他也是反动分子吧!”有些说:“他这样做便是反动!”有些嚷“打”,有些嚷“杀”,嘈杂的声音都向着梦鹿的犯众的行为发出来。至终有些兵士和激烈的人们在群众喧哗中,把梦鹿包围起来,拳脚交加,把他打个半死。



    巡警来了,梦鹿已经晕倒在血泊当中,群众还要求非把他送局严办不可。巡警搜查他的口袋,才知道他是谁,于是为他雇了一辆车,护送他回家。方才盖在尸头的白布,在他被扛上车时,仍旧一丝也没留存。那些可怜的尸体,仍裸露在铁石般的人圈当中,像已就屠的猪羊,毛被刮掉,横倒在屠户门外一般。



    梦鹿躺在床上已有两三天,身上和头上的伤稍微好些,不过那双眼和那两只胳臂不见得能恢复原状。黄先生已经把志能的那叠信细看过一遍,内中多半是卓先生给她的情书,间或谈到政治,最后那封信,在黄先生看来是志能致死的关键。那信的内容是卓先生一方面要她履行在欧洲所应许的事。一方面说时机紧迫,暴动在两三天以内便要办到。他猜那一定是党的活动,但他一句也不敢对梦鹿说起。他看见他的朋友在床上呻吟着怪可怜的,便走到他跟前问他要什么,梦鹿说把孩子叫来。黄先生把延禧领到床前,梦鹿对他说:“好孩子,你不要伤心,我已找着你的祖母和姑姑了。过一两天请黄先生去把她们接来同住。她们虽然很穷,可是你婶婶已给了你两万元。万一我有什么事故,还有黄先生可以照料你们。”孩子哭了,黄先生在旁边劝说:“你叔叔过几天就好了,哭什么?回头我领你去见你祖母去。”他又对梦鹿说:“东野先生,不必太失望,医生说不要紧。你只放心多歇几天就可以到学校上课去。你歇歇吧,待一会我先带孩子去见见他祖母,一切的事我替你办去得啦。 ”他拉着延禧下楼来,教先去把医生找来,再去见他祖母。



    他在书房里踱着,忽听见街门的铃响,便出去应门。冲进来的不是别人,乃是志能。黄先生瞪眼看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志能问:“为什么这样看我。”



    黄先生说:“大嫂!你……你……”



    “说来话长,我们进屋里再谈吧。”



    黄先生从她手里接了一个小提包,随手掩上门。



    志能问:“梦哥呢?”



    “在楼上躺着咧。”



    “莫不是为我走,就气病了?”



    “唔!唔!”



    他们到书房去。志能坐定,对黄先生说:“我实在对不起任何人,但我已尽了我的能力了。”



    黄先生不明白她的意思,请她略为解释一下。志能便把她从前和卓先生在政治上秘密活动的经过略说了一遍。又说她不久才与他们脱离关系,因为对于工作的意见不同的原故。那天,她走的那天,卓先生来说他们的机密泄漏了,要藏在她家里暂避一两天。她没应许他,恐怕连累了梦鹿。她教他到澳门去避一下。不料他出门不久,便有人打电话来说他在道上教人捉住了。她想她有几位住在澳门的朋友与当局几位要人很有交情,便留下一封信给梦鹿,匆匆地出门,要搭船到那里去找他们,求他们援救。刚一出门,她又退回来。她怕万一她也遭卓先生一样的命运,在道上被人逮去。在自己的房里坐下,想了一会,她还是不顾一切,决定要去冒这分险,于是把所余的现钱都移放在梦鹿的抽屉里,还签了一张支票给延禧。她想着纵然她的目的达不到,不能回家,梦鹿的生活一时也不至于受障碍。那时离开船的时候已经很近,她在仓促间什么都来不及检点,便赶到码头去了。



    她到澳门,朋友们虽然找着,可都不肯援助,都说案情重大,不便出面求情,省得担当许多干系。在澳门奔走了好几天,一点结果都没有,不得已,只有回家。她在回家以前,已经知道许多旧同志们的命都完了。



    志能说了许久,黄先生只是倾耳听着。她很懊恼地说:“我希望这些事永远不会教我丈夫知道。我很惭愧,我不是一个好妻子,也不是一个好爱人,更不是一个革命家。最使我心痛的是我的行为证明了他们的话说:有资产的人们是不会革命的。 ”



    黄先生说:“他已多少知道一点你们的事。但你也不必悔恨,因为他自你去后,一点忿恨的神气却未曾发露出来,可见他还是爱你。至于说你不革命的话,那又未必然。你不是应许到党部去帮忙么?那不也是革命工作么?”



    志能很诧异地说:“他怎样知道呢?”



    “你们的通信,他都教我看过,但我没告诉他什么。”黄先生又把梦鹿在刑场上被打的情形告诉她。



    她说:“不错,是有一个王志能女士,但他们用的都是假名字。这次不幸卓先生也死在里头。”她说时,现出很伤感的模样。她沉吟了一会,站起来,说:“好吧,我要去求他饶恕,我要将一切的事情都告诉他。”



    黄先生也站起来说:“你要仔细一点,医生说他的眼睛和胳臂都被打坏了。纵然能好,也是一个残废人了。所以最好先别对他说这些事,自然我知道他一定会饶恕你,但你得为他忍一忍。”



    志能的眼眶红了。黄先生说:“我同你上去,等延禧回来,再同他去见他祖母。你知道东野先生最近把那孩子的家世发现了。一会他自然会告诉你。”志能没说什么,默默地随着上楼。



    “东野先生,你看谁回来了!东野先生!”黄先生把门打开,让志能进去,然后反扣上门,一步一步下楼去等候延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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