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麗娜看了家樹一眼,心想:又是這位聰明的太太耍惡作劇,怎好雙雙的來拜老大姐呢?秀姑早看出來了,便搖着手道:“不,不,大爺就是比我小,何小姐不見得也比我小吧?”陶太太道:“何小姐和家樹是平等的,家樹比你大,她就比你大;小呢,也一般小,而且她也只二十四歲,再說你還是滿口大爺小姐,也透着見外,從這兒起,你就叫他們名字。”樊老太太笑道:“這話倒是對了,不能一家人還那樣客氣。”家樹心裏一機靈,立刻向秀姑笑道:“大姐,我們這就改口了。”說着,一個鞠躬。何麗娜更機靈,向前挽了秀姑一隻手道:“我早就叫大姐的,改口也用不着啦。”陶太太笑着向他們點點頭。樊老太太生平以未生一個姑娘爲憾,現在忽然有了一個姑娘,卻也得意之至。她笑眯眯的看了秀姑,因向陶太太道:“晚半天還是讓我出幾個錢叫幾樣菜回來,替伯和接風吧。”陶太太笑道:“您是長輩,那怎敢當,而且表弟和表……”說時,望了何麗娜,又改口笑道:“和何小姐,都是由外國回來的,當然要向他們接風。再說,你有了這樣一個英雄女兒,這是天大的喜事,哪好不賀賀呢。”他們這裏說得熱鬧,伯和也來了,於是也笑着要相請。老太太既高興,覺得也有面子,就答應了。
當下大家一陣風似的擁到伯和那進屋子裏來。何麗娜看到放相片的那兩本大冊頁,依然還存留着,忽然想起曾偷去鳳喜一張相片,搪塞沈國英。——不知道鳳喜現在可還在瘋人院,也不知道沈國英發覺了是鳳喜沒有?當她正如此向相片簿注意的時候,陶太太早注意了,便笑着和她點了一個頭,將何麗娜拉到自己臥室裏去,笑道:“你順手牽羊,拿了一張似你又不是你的相片去,你是好玩,可惹出一段因緣來了。”因把從秀姑處得來的鳳喜消息,告訴了她,不過關於鳳喜還惦記家樹的事,卻不肯說。何麗娜沉吟着道:“這個人可怪了!沈國英這樣待她,爲什麼還不嫁呢?”陶太太笑道:“你想想吧,所以這件事我囑咐了秀姑,請她不要告訴家樹,其實我也多此一道囑咐。她到北平來的時候,拿了家樹的介紹信,要住在我家,我是一百二十分佩服她的人,當然歡迎。她先住在這裏半個月,都沒有什麼私事,無非是爲義勇軍的事奔走。前兩天,她在和人打電話,探問鳳喜的病狀,被我撞見了,她才告訴我實話。連我都瞞着,還能告訴家樹嗎?”何麗娜笑道:“告訴他也沒有什麼要緊呀!我和他在德國同學五年,還不知道他的心事嗎?不過……不讓他知道也好,他知道了,無非又讓他心裏加上一層難過。”她口裏如此說着,卻見家樹的影子,在窗子外一閃。何麗娜向陶太太丟了一個眼色,卻到外面屋子來了。果然,家樹也是由屋子外進來。何麗娜笑道:“表嫂總是拉人開玩笑,公開的不算,又要在一邊兒說着。”陶太太向着她微笑,也不辯駁。
大家歡天喜地吃過了晚飯,何麗娜說是要和關秀姑談談,請秀姑到她家裏去,兩人好作長夜之談,秀姑也正想何麗娜家有錢,可以勸說勸說,請她父親幫助些,也就慨然的答應了。陶太太聽說秀姑要到何麗娜家去,秀姑是個直性人,何麗娜是個調皮的人,把鳳喜的話全說出來,豈不是一場風波?因之只管把眼睛來看着秀姑。秀姑微點了點頭,似乎明白了這層意思。何麗娜卻笑道:“沒關係。”
她三人正是丁字兒坐着,家樹、伯和同樊老太太另是坐在一處沙發上,所以沒有聽到,也沒人看到。何麗娜站起來道:“伯母,我先回去了。”樊老太太道:“是的,剛回來,老太爺老太太也等着和你談談啦。”何麗娜握了秀姑一隻手道:“大姐,去呀!”秀姑果然跟隨她起來,向老太太道:“媽,我陪弟妹回家去一趟,明天一早來。”老太太聽她叫了一聲“媽”,非常之高興,笑着搖搖頭道:“你是個老實人,別學你表嫂那一張嘴。”陶太太笑道:“就是親一層麼,這就維護着自己幹姑娘,不疼侄媳了。”大家哈哈大笑,在這十分的歡愉中,關、何二人走了。
家樹陪了老太太坐談一會,自到書房裏休息,心想:不料秀姑倒和我成了姐弟。她爲人是越發的爽直了,前程未可限量。有這樣一個義姐,這也可以滿足了,難道男女有了愛情,就非做夫妻不可嗎?只是麗娜和她鬼鬼祟祟的,談到鳳喜的事情,鳳喜又怎麼樣了呢?難道她又出了什麼問題嗎?明天我倒要打聽打聽。唉!打聽她幹什麼?反正沒有好事,打聽出來,也無所可爲。因之他揣摸了半晌,又納悶的睡着了。他一路舟車辛苦,次日十點鐘方纔起牀。漱洗完了,正捧一杯苦茗,在書桌邊沉吟着,劉福卻拿了一張名片進來,說是這人在門口等着。家樹接過來一看,乃是“沈國英”三個字,名片旁邊,用鋼筆記着:
弟現已爲一平民,決傾家紓難,業赴津準備出關之物矣。報關,如君學成歸國,喜極而回,前事勿介懷,乞一見。
家樹沉吟了一回,便迎出來。沈國英搶上前,在院子裏就和他握着手道:“幸會,幸會。”家樹見他態度藹然,便請他到客廳裏來坐。沈國英道:“兄弟今天來,有兩件事,一公一私。公事呢,我勸先生把在德國所學的化學,有補助軍事的,完全貢獻到軍事方面去;私事呢,我要報告先生一段驚人的消息。”於是就把自己對鳳喜的事,報告了一陣,因道:“我坐早車,剛由天津回來,還不曾回家,就來見先生,打算邀樊先生去看她一次,我從此可以付託有人了。”家樹道:“兄弟雖是可憐鳳喜,但是所受的刺激也過深,現在我已不能受此重託了。”說時,皺了眉,作了苦笑。沈國英道:“實在的,她很懊悔,覺得對不起先生。樊先生,無論對她如何,應該見她一面,作個最後的表示,免得她只管虛想。”家樹昂頭想了一想,笑道:“是了,我明白了。沈先生的這番意思,我知道了。先生現是一位毀家紓難的英雄,我應當幫你的忙,好,我們這就走。不瞞你說……”說到這裏,向屋子外看着,才繼續着道:“這件事,除兄弟以外,請你不要再讓第二個人知道。”沈國英道:“我明白的。”於是家樹立刻和他走出門來,向劉將軍家而來。
家樹一路想着:秀姑是在何家了,早上決不會到這裏來的,於是心裏很坦然的走進那大門去。轉過一道迴廊,卻聽到前面有兩個女子的說話聲音,一個道:“我心裏怦怦跳,不要在這裏碰到了沈國英啦!”又一個道:“不要緊的,他上天津去了,而且他也計劃就由此出關去,不回北平了。再說,他那個人也很好的。”又一個笑道:“要不是有你這女俠客保鏢,我還不敢來呢。”這兩個女子,一個是何麗娜,一個就是關秀姑,家樹嚇得身子向後一縮,不知如何是好。沈國英看他猛然一驚的樣子,卻不解他命意所在。心如此猶豫着,關、何二人卻在迴廊那邊轉折出來,院子裏毫無遮掩,彼此看得清清楚楚。秀姑首先叫起來道:“啊喲!家樹也來了。”何麗娜看到,立刻紅了臉,而且家樹身後,還有個沈國英,這更讓她定了眼睛望了他,怔怔無言。四個人遠遠的看着,家樹看了何麗娜,何麗娜看了沈國英,沈國英又看了樊家樹,大家說不出話來。
當下秀姑迴轉身來迎着沈國英道:“沈先生,你不是上天津去了嗎?”沈國英道:“是的,事情辦妥,我又趕回來了。”說着,走上前,取下帽子,向何麗娜一鞠躬道:“何小姐,久違了,過去的事,請你不必介意,我是馬上就要離開北平的人了。”何麗娜聽他如此說,便笑道:“我聽到我們這位關大姐說,沈先生了不得,毀家紓難,我非常佩服。因爲我聽說沈女士和我相像,我始終沒有見過,今天一早,要關大姐帶了我來看看,這也是我一番好奇心,不料卻在這裏,遇到沈先生。”家樹道:“我也因爲沈先生一定叫我來,和她說幾句最後的話。我爲了沈先生的面子,不能不來。”何麗娜道:“既然如此,你可以先去見她,我們這一大羣人,向屋子裏一擁,她有認得的,有不認得的,回頭又把她鬧糊塗了。”沈國英道:“這話倒是,請樊先生同關女士先去見她。”
對着這個要求,家樹不免躊躇起來。四人站在院子當中,面面相覷,都道不出所以然來。忽見花籬笆那邊,一個婦人扶着一個少婦走了進來。哎呀!這少婦不是別人,便是鳳喜,扶着的是沈大娘。她正因爲鳳喜悶躁不過,扶了她在院子裏走着。這時,鳳喜一眼看到樊家樹,不由得一怔,立刻停住了腳,遠遠的在這邊呆看着,手一指道:“那不是樊大爺?”家樹走近前幾步,向她點了頭道:“你病好些了嗎?”鳳喜望了他微微一笑,不由得低了頭,隨後又向家樹注視着,一步挪不了三寸,走到家樹身邊,身子慢慢的有些顫抖,眼珠卻直了不轉,忽然的問道:“你真是樊大爺嗎?”家樹直立了不動,低聲道:“你難道不認識我了嗎?”鳳喜“哇”的一聲哭了起來道:“我,我等苦了!”沈大娘一面向家樹打着招呼,一面搶上前扶了鳳喜道:“你精神剛好一點,怎麼又哭起來了?”鳳喜哇哇的哭着道:“媽,委屈死我了,人家也不明白……”秀姑也走向前握了她一隻手道:“好妹子,你別急,我還引着你見一個人啦。”說着,手向何麗娜一指。
那何麗娜早已遠遠的看見了鳳喜,正是呆了,這會子一步一步走近前來。鳳喜擡了頭,噙着眼淚,向何麗娜看着,眼淚卻流在臉上。她看看何麗娜周身上下的衣服,又低了頭牽着自己的衣服看看,又再向何麗娜的臉注視了一會,很驚訝的道:“咦!我的影子怎麼和我的衣服不是一樣的呀?”秀姑道:“不要瞎說了,那是何小姐。”鳳喜伸着兩手,在半空裏撫摸着,像摸索鏡面的樣子,然後又皺了眉,翻了眼皮道:“不對呀,這不是鏡子!”何麗娜看她那個樣子,也皺了眉頭替她發愁。鳳喜忽然嗤的一聲,笑了出來道:“這倒有意思,我的影子,和我穿的衣服不一樣!”關秀姑於是一手握了鳳喜的手,一手握了何麗娜的手,將兩隻手湊到一處,讓她們攜着,向鳳喜道:“這是人呢,是影子呢?”何麗娜笑道:“我實在是個人。”她不說猶可,一說之後,鳳喜猛然將手一縮,叫起來道:“影子說話了,嚇死我了!”家樹看了她這瘋樣,向何麗娜低聲道:“她哪裏好了?”家樹說時更靠近了何麗娜,鳳喜看到,跳起來道:“了不得啦!我的魂靈纏着樊大爺啦!”
當下秀姑怕再鬧下去要出事情,又不便叫何麗娜閃開,只得走向前將鳳喜攔腰一把抱着,送上樓去。鳳喜跳着道:“不成,不成!我要和樊大爺說幾句,我的影子呢?”秀姑不管一切將她按在牀上,發狠道:“你別鬧,你別鬧,你不知道我的氣力大嗎?”鳳喜哈哈的笑道:“這真是新聞!我自己的影子,衣服不跟我一樣,她又會說話。”秀姑哄她道:“你別鬧,那影子是假的。”鳳喜道:“假的,我也知道是假的。樊大爺沒回來,又是你們冤我,你們全冤我呀!你們別這樣拿我開玩笑,我錯了一回,是不會再錯第二回的。”說着,“哇”的一聲,又哭了起來。
鳳喜在屋子裏哭着鬧着,樓下何、沈、樊三個人,各感到三樣不同的無趣。大家呆立許久,樓上依然鬧個不歇。三個人走了不好,不走又是不好,便彼此無言的向樓上側耳聽着。突然的,樓上的聲音沒有了,三個人正以爲她的瘋病停頓了,只見秀姑在屋子裏跳了出來,站在樓欄邊,向院子裏揮着手道:“不好了,人不行啦,快找醫生去吧!”三個人一同問道:“怎麼了?”秀姑不曾答出來,已經聽到沈大娘在樓上哭了起來。沈國英、樊家樹都提腳想要上樓來看,秀姑揮着手道:“快找醫生吧,晚了就來不及了。”家樹道:“這裏有電話嗎?”沈國英道:“這是空屋子,哪裏來的電話?”樊家樹道:“附近有醫院嗎?”沈國英道:“有的。”於是二人都轉了身子向外面走,把何麗娜一個人丟在院子裏。秀姑跳了腳道:“真是糟糕!等着醫生,偏是又一刻請不到!真急人,真急人。”秀姑說畢,也進去了。
何麗娜對於鳳喜,雖然是無所謂,但是婦女的心,多半是慈悲的,看了這種樣子,也不免和他們一樣着慌,便走上樓來,看看鳳喜的情形。只見她躺在一張小鐵牀上,閉了眼睛,蓬了頭髮,仰面睡着,一點動作也沒有。沈大娘在牀面前一張椅子上坐下,兩手按了大腿,哇哇直哭。秀姑走到牀面前,叫道:“鳳喜!大妹子!大妹子!”說着,握了她的手,搖撼了幾下,鳳喜不答覆,也不動。秀姑頓腳道:“不行了,不中用啦,怎麼這樣快呢?”何麗娜看到剛纔一個活跳新鮮的人,現在已無氣息了,也不由得酸心一陣,垂下了淚來。秀姑跳了幾跳,又由屋子裏跳了出來,發急道:“怎麼找醫生的人還不來呢?急死我了!”何麗娜向秀姑搖手道:“你彆着急,我懂一點,只是沒有帶一點用具來。”秀姑道:“你瞧!我們真是急糊塗了,放着一個德國留學回來的大夫在眼前,倒是到外面去找大夫。姑娘,你快瞧吧。”何麗娜走向前,解開鳳喜的鈕釦,用耳朵一聽她的胸部,再看一看她的鼻子,白了一個圈,嚇得向後退了一步,搖了頭道:“沒救了,心臟已壞了。”
說話時,沈國英滿頭是汗,領着一個醫生進來。何麗娜將秀姑的手一拉,拉到樓廊外來,悄悄的道:“心臟壞了,敗血症的現象,已到臉上,這種病症,快的只要幾分鐘,絕對無救的。家樹來了,你好好的勸勸他。”果然,家樹又領了一個醫生到了院子裏。當那個醫生進來時,這個醫生已下了樓,向那個醫生打個招呼,一同走了。
家樹正待向樓上走,秀姑迎下樓來,攔住他道:“你不必上去了,她過去了。總算和你見着一面,一切的事,都有沈先生安排。”家樹道:“那不行,我得看看。”說着,不管一切,就向樓上一衝,跳進房來,伏在牀上,大哭道:“我害了你,我害了你,早知道如此,不如讓你在先農壇唱一輩子大鼓啊!”
這個時候,劉將軍府舊址,一所七八重院落的大房屋,僅僅一重樓房有人,靜悄悄的,一個院子腳步聲,前後幾個院子可以聽到。這時樓房裏那種慘哭之聲,由半空裏播送出來,把別個院子屋檐上打瞌睡的麻雀都驚飛走了。沈國英對鳳喜的情愛是如彼,關係又不過如此,他不便哭,也不能不哭,於是一個人走下樓來,只向那無人的院落走去。院子裏四顧無人,假山石上披的長藤,被風吹着搖擺不定。屋角上一棵殘敗的杏花,蜘蛛網罩了一半,滿地是花片。一個地鼠,嗤溜溜鑽入石階下,滿布着鬼氣。沈國英到了這時,卻真看到一個鬼,大叫起來。大白天裏,何以有鬼,容在下回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