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關秀姑說是有私事要和沈國英交涉,使他倒吃了一驚,自己與這位女士素無來往,哪有什麼私事要交涉?當時望了秀姑卻說不出話來。秀姑微微一笑道:“沈統制,你得謝謝我呀!四年前你們惱恨的那個劉將軍,常常和你們搗亂,你們沒法子對付他,那個人可是我給你們除掉的呀。”說畢,眉毛一揚,又笑道:“要是劉德柱不死,也許你們後來不能那樣得意吧?”沈統制頭一昂道:“哦!是了,我說你的大名,我很熟呢,那次政變以後,外邊沸沸揚揚的傳說着,都說是姓關的父女兩個乾的,原來就是關女士。老實說,那次政變,倒也幸得是北京先除劉巡閱使的內應。可是那些佔着便宜的人,現在死的死了,走的走了,要算這一筆舊賬,也無從算起。”秀姑微笑搖了兩搖頭道:“你錯了!你們升官發財,你們升官發財去,我管不着。而且那回我把劉德柱殺了,我是爲了我的私事,與你們不相干。可是說着與你們不相干也不全是,仔細說起來,與你又有點兒關係。”沈國英道:“關女士說這話,我可有些糊塗。”秀姑微笑道:“你府上,到現在爲止,不是還關着一個瘋子女人嗎?我是說的她。現在,我要求你,讓我看看她。”
這一說不要緊,沈國英臉上頓時收住笑容,一下子站了起來,望着秀姑,沉吟着道:“你是爲了她?——不錯,她是劉德柱的如夫人,以前很受虐待的,這與關女士何干?”秀姑微笑道:“你對這件事,原來也是不大明白的,這可怪了。”沈國英看看李永勝,有一句話想問,又不便問,望了只是沉吟着。李永勝倒有些情不自禁,關於秀姑行刺劉將軍的事,關壽峯覺得是他女兒得意之作,在關外和李永勝一處的時候,源源本本,常是提到,只有秀姑對家樹亦曾鍾情的事,沒有說起。這時,李永勝也就將關壽峯所告訴的話,完全說了出來。
沈國英一聽,這才舒了一口氣,拍手道:“原來關女士和鳳喜還是很好的姊妹們,這就好極了!我們立刻引關女士見她。她現在有時有些清醒,也許認得你的。”秀姑搖了一搖頭道:“不,我這個樣子去見她,她還以爲是來了一個大兵呢。騾車上,我帶有一包衣服,請你借間屋子,我換一換。我很忙,在家裏來不及換衣服就來了。”沈國英連說:“有,有。”便在上房裏叫了個老媽子就出來,叫她拿了騾車上的衣包,帶着關秀姑去換衣服。
不一刻,秀姑換了女子的長衣服出來,咬了下脣,微微的笑。沈國英笑道:“關女士男裝,還不能十分相像;這一改起女裝來,眉宇之間,確有一股英雄之氣!”秀姑並不說什麼,只是微笑着。沈國英看她雖不是落落難合,卻也不肯對人隨聲附和,不便多說話,便引了她和李永勝,一路到鳳喜養病的屋子裏來。
這天,恰是沈大娘來和鳳喜送換洗的衣服,見關秀姑來了,不由“呀”的一聲迎上前來,執着她的手叫道:“大姑娘,你好哇?多年不見啦。”秀姑道:“好,我瞧我們妹妹來了。”她口裏如此說着,眼睛早是射到屋子裏,見鳳喜長得更豐秀些了,坐在一張小鐵牀上,懷裏摟了個枕頭,並不顧到懷裏的東西,微偏了頭,斜了眼光,只管瞧着進來的人。秀姑遠遠的站住,向她點了兩個頭,又和她招了兩招手。鳳喜看了許久,將枕頭一拋,跳上前來,握了秀姑的手道:“你是關大姐呀!”另一隻手卻伸出來摸着秀姑的臉,笑道:“你真是關大姐?這不是做夢?這不是做夢?”秀姑笑着點頭道:“誰說做夢呢,你現在明白了嗎?”鳳喜道:“樊大爺回來了嗎?”秀姑道:“他回來了,你醒醒吧。”鳳喜的手執了秀姑的手,“哇”的一聲哭出來了。沈大娘搶上前,分開她的手,用手撫着她的脊樑道:“孩子,人家沒有忘記你,特意來看你,你放明白一點,別見人就鬧呀!”鳳喜一哭之後,卻是忍不住哭聲,又跳又嚷,鬧個不了。沈大娘和兩個老媽子,好容易連勸帶騙,才把她按到牀上躺下了。
秀姑站在屋子裏,儘管望着鳳喜,倒不免呆了。沈國英便催秀姑出來,又把沈大娘叫着,一同到客廳裏坐。因指着秀姑向沈大娘道:“這位姑娘了不得,她父女倆帶了幾千人在關外當義勇軍,爲國家報仇,我看見她這樣有勇氣,我自己很慚愧,決計把家財不要,買了子彈,親自送到關外去。這樣一來,我這個家是我兄嫂的了,你的閨女,就不能再在我這裏養病。但是不在我這裏養病,難道還把她送進瘋人院不成?我和醫生研究了許多次,覺得她還不是完全沒有知識,斷定了她瘋病是爲什麼情形而起的,我們還用那個情節,再逼引她一回。這一回逼得好,也許就把她叫醒過來了。不好呢,讓她還是這樣瘋着,倒沒有什麼關係。就怕的是刺激狠了,會把她引出什麼差錯來,我和你商量一下,你能不能放手讓我去做。”沈大娘道:“我有什麼不能放手呢?養活着這樣一個瘋子,什麼全不知道,也就死了大半個啦。憑她的造化,治好了她的病,我也好沾她一些光;治不好她的病,就是死了那也是命該如此,有什麼可說的呢!”沈國英道:“今天聽這位李團長所說,鳳喜發瘋的那一天,關女士是親眼看見的。因爲劉德柱打了她,又逼她唱,老媽子又說,他從前打死過一個姨太太,所以她又氣又急又害怕,成了這個瘋病。若是原因如此,這就很好辦啦。劉德柱以先住的那個房子,現在正空在那裏。有關女士在這裏,那臥房上下幾間屋子是怎樣的情形,關女士一定還記得。就請關女士出來指點指點,照以前那樣的佈置法子,再佈置一番,就等她睡覺的時候,悄悄的把她搬到那新屋子裏去住下。我手下有一個副官,長得倒有幾分像劉將軍,雖然眉毛淡些,沒有鬍子,這個都可以假裝。到了那天讓他裝做劉將軍的樣子,拿鞭子抽她;回頭再讓關女士裝成當日的樣子,和他一講情,活靈活現,情景逼真,也許她就真個醒過來了。”秀姑笑道:“這個法子倒是好,那天的事情,我受的那印象太深,現在一閉眼睛,完全想得起來,就讓我帶人去佈置。”沈國英道:“那簡直好極了,諸事就仰仗關女士。”說着,拱了一拱手。秀姑對沈大娘道:“大嬸你先回去,回頭我再來看你。”沈國英看這情形,料着秀姑還有什麼話說,就打發沈大娘走開。
這裏秀姑突然的站起,望了沈國英道:“我有一句話要問你,假使鳳喜的病好了,你還能跟着我們到關外去嗎?”沈國英道:“那是什麼話?救國大事,我豈能爲了一個女子把它中止了。總而言之,她醒了也好,她死了也好,我就是這樣做一回。二位定了哪天走,我決不耽誤。不瞞二位說,我做了這多年的官,手上大概有十幾萬元,除了在北京置的不動產而外,在銀行裏還存有八萬塊錢。我一個孤人,儘可自謀生活,要這許多錢何用?除了留下兩萬塊錢而外,其餘的六萬塊錢,我決計一齊提出來,用五萬塊錢替你們買子彈,一萬塊錢替你們買藥品。當軍事頭領的人,買軍火總是內行。天津方面,我還有兩條買軍火的路子,今天我就搭夜車上天津,如果找着了舊路的話,我付下定錢,就把子彈買好,等我回來,將合同交給你們。那麼,不問我跟不跟你們去,你們都可以放心了。”說着微笑了一笑道:“老實說,我傾家蕩產幫助你們,我自己不去看看,也是不放心的。你不要我去,我還要去呢。我的錢買的子彈,我不能全給人家去放,我自己也得放出去幾粒呢。”秀姑道:“好哇!我明天什麼時候來等你的回信?”沈國英道:“我既然答應了,走得越快越好。我一面派人和關女士到劉將軍家舊址去佈置,一面上天津辦事。我無論明天回來不回來,隨時有電話向家裏報告。”秀姑向李永勝笑道:“這位沈先生的話,太痛快了,我沒有什麼話說,就是照辦。李團長,你看怎麼樣?”李永勝笑道:“這件事,總算我沒有白介紹,我更沒有什麼話說,心裏這份兒痛快,只有跟着瞧熱鬧的哇。”
當下沈國英叫了一個老聽差來,當着秀姑的面,吩咐一頓,叫他聽從秀姑的指揮,明天到劉家舊址佈置一切。好在那裏乃是一所空房子,房東又是熟人,要怎樣佈置,都是不成問題的。老聽差雖然覺得主人這種吩咐,有些奇怪,但是看到他那樣鄭重的說着,也就不敢進一詞,答應着退下去了。
秀姑依然去換好了男子的制服,向沈國英笑道:“我的住址沒有一定……”沈國英道:“我也不打聽你的住址,你明天到我這裏來,帶了聽差去就是了。”秀姑比齊腳跟站定了,挺着胸向他行了個舉手禮,就和李永勝徑直的走出去了。
這天晚上,沈國英果然就到天津去了。天津租界上,有一種祕密經售軍火的外國人,由民國二三年起,直到現在爲止,始終是在一種地方坐莊。中國連年的內亂,大概他們的功勞居多,所以在中國久事內戰的軍人,都與他們有些淵源可尋。沈國英這晚上到了天津,找着賣軍火的人,一說就成功。次日下午,就坐火車回來了。他辦得快,北平這邊秀姑佈置劉家舊址,也辦得不緩,到了晚半天,大致也就妥當了,大家見面一談,都非常之高興。
次日下午,沈國英等着鳳喜睡着了,用一輛轎式汽車,放下車簾,將她悄悄的搬上車,送到劉家,到了那裏,將一領斗篷,兜頭一蓋,送到當日住的樓上去。屋子裏亮着一盞光亮極小的電燈,外罩着一個深綠色的紗罩,照着屋子裏,陰暗得很。
再說鳳喜被人再三搬擡着,這時已經醒了。一到屋子裏,看看各種佈置,好像有些吃驚,用手扶了頭,閉着眼睛想了一想,又重睜開來。再一看時,卻是不錯,銅牀,紗帳,錦被,窗紗,一切的東西都是自己曾享受過的。看看這屋子裏並沒有第二個人,又沒有法子去問人,彷彿自做過這樣一個夢,現在是重新到這夢裏來了。待要走出門去時,房門又緊緊的扣着。掀開一角窗紗向外一看,呵喲!是一個寬的樓廊,自己也曾到過的。正如此疑惑着,忽聽得秀姑在樓梯上高聲叫道:“將軍回來了。”鳳喜聽了這話,心裏不覺一驚。不多一會,房門開了,兩個老媽子進來,板着臉色說道:“將軍由天津回來了,請太太去,有話說。”鳳喜情不自禁的就跟了她們出來。走到劉將軍屋子裏,只見劉將軍滿臉的怒容,操了一口保定音道:“我問你,你一個人今天偷偷到先農壇去作什麼?”鳳喜還不曾答話,劉將軍將桌子一拍,指着她罵道:“好哇!我這樣待你,你倒要我當王八,我要不教訓教訓你,你也不知道我的厲害!瞧,這是什麼?”說着,手向牆上一指。鳳喜看時,卻是一根藤鞭子。這根藤鞭子,她如何不認得!哇的一聲,叫了起來。劉將軍更不打話,一跳上前,將藤鞭子取到手上,照定鳳喜身邊,就直揮過來。雖然不曾打着她,這一鞭子打在鳳喜身邊一張椅子上,就是“啪”的一下響。鳳喜張大了嘴,哇哇的亂叫,看到身邊一張桌子,就向下面一縮。她不縮下去猶可,一縮下去之後,劉將軍的氣就大了,拿了鞭子,照定桌子腳,就拼命的狂抽。鳳喜嚇得縮做一團,只叫“救命”。
就在這時,秀姑走了進來,搶了上前,兩手將劉將軍的手臂抱住,向他道:“將軍,你有話,只管慢慢的問她,把她打死了,問不出所以來,也是枉然。”鳳喜縮在桌子底下,大聲哭叫道:“關大姐救命呀!關大姐救命呀!”秀姑聽她說話,已經和平常人無二,就在桌子底下,將她拖了出來。她一出來之後,立刻躲到秀姑懷裏,只管嚷道:“大姐,不得了啦,你救救我啦,我遍身都是傷。”秀姑帶拖帶擁,把她送到自己屋子裏去。電燈大亮,照着屋子裏一切的東西,清清楚楚。鳳喜藏在秀姑懷裏,讓她摟抱住了,垂着淚道:“大姐,這是什麼地方,我在做夢嗎?”秀姑道:“不是做夢,這是真事,你慢慢的想想看。”鳳喜一手搔了頭,眼睛向上翻着,又去凝神的想着。想了許久,忽然哭起來道:“我這是做夢呀!要不,我是做夢醒了吧?”說時,藏在秀姑懷裏,只管哇哇的哭叫着。秀姑一手摟住她的腰,一手撫摸着她的頭髮,向她安慰着道:“不要緊的,做夢也好,真事也好,有我在這裏保護着你呢。你上牀去躺一躺吧。”於是兩手摟抱着她,向牀上一放,便在牀面前一張椅子上坐下。鳳喜也不叫了,也不哭了,一人躺在牀上,就閉了眼睛,靜靜的想着過去的事情。一直想過兩個鐘頭以後,秀姑並不打岔,讓她一個人靜靜的去想。鳳喜忽然一頭坐了起來,將手一拍被頭道:“我想起來了,不是做夢,不是做夢,我糊塗了,我糊塗了。”秀姑按住她躺下,又安慰着她道:“你不要性急,慢慢的想着就是了。只要你醒過來了,你是怎麼了,我自然會慢慢的告訴你的。”鳳喜聽她如此說又微閉了眼,想上一想,而且將一個指頭伸到嘴裏用牙齒去咬着。她閉了眼睛,微微的用力將指頭咬着,覺得有些痛,於是將手指取了出來,口裏不住的道:“手指頭也痛,不是夢,不是夢。”秀姑讓她一個人自自在在的睡着,並不驚擾她。
這時,沈國英在樓廊上走來走去,不住的在窗子外向裏面張望,看到裏面並沒有什麼動靜,卻悄悄的推了門進來向秀姑問道:“怎麼了?”秀姑站起來,牽了一牽衣襟,向他微微的笑着點頭道:“她醒了,只是精神不容易復原,你在這裏看守住她,我要走了。”沈國英道:“不過她剛剛醒過來,總得要有一個熟人在她身邊纔好。”秀姑道:“沈先生和她相處幾年,還不是熟人嗎?再說,她的母親也可以來,何必要我在這裏呢?我們的後方機關,今天晚上還有一個緊急會議要開,不能再耽誤了。”說畢,起身便走。沈國英也是急於要知道鳳喜的情形,既是秀姑要走,落得自己一個人在屋子裏,緩緩的問她一問,便含了微笑,送到房門口。
當下沈國英迴轉身來,走到牀面前,見鳳喜一隻手伸到牀沿邊,就一伸手,握着她的手,俯了身子向她問道:“鳳喜,你現在明白一些了嗎?”她靜靜的躺在牀上,正在想心事,經沈國英一問,突然的迴轉身來望着他,“呀”了一聲,將手一縮,人就立刻向牀裏面一滾。沈國英看她是很驚訝的樣子,這倒有些奇怪,難道她不認識我了嗎?他站在牀面前,望了鳳喜出神,鳳喜躺在牀上,也是望了他出神。她先是望了沈國英很爲驚訝,經了許久,慢慢現出一些沉吟的樣子來,最後有些兒點頭,似乎心裏在說:認得這個人。沈國英道:“鳳喜,你現在醒過來了嗎?”鳳喜兩手撐了牀,慢慢的坐起,微偏了頭,望着他,只管想着。沈國英又走近一些,向她微笑道:“你現在總可以完全瞭解我了吧?我爲你這一場病,足足的費了五年的心血啦。你現在想想看,我這話不是真的嗎?”沈國英總以爲自己這一種話,可以引出鳳喜一句切實些的話來。然而鳳喜所告訴的,卻是他做夢也想不到的一句話。要知鳳喜究竟答覆的是什麼,下回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