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且慢表。且說遼主德光,聞知遠稱帝河東,勃然大怒,立奪知遠官爵,派通事耿承美爲昭義節度使,守住澤潞,高唐英爲彰德節度使,守住相州,崔廷勳爲河陽節度使,守住孟州。三面扼定,斷絕河東來路,且好相機進攻。哪知各處人民,苦遼貪虐,又經遊兵輾轉招誘,相聚爲盜,所在揭竿。
滏陽賊帥樑暉,集衆千人,送款晉陽,願效驅策,磁州刺史李谷,也遣人密報知遠,令暉往襲相州。暉偵知相州空虛,高唐英尚未到來,急率壯士數百名,乘夜潛行,直抵相州城下。城上毫無守備,便悄悄的架起雲梯,有好幾十個趫捷健兒,陸續登城。城內尚未聞知,直至健兒下城啓關,納入衆人,一鬨兒殺將進去,守城將吏,才得驚醒。急切如何抵禦,只得拼命闖出,奪路飛跑,一半送命,一半逃生。樑暉入據相州,自稱留後,一面報捷晉陽。
還有陝府指揮使趙暉、侯章,及都頭王晏等,殺死遼監軍劉願,懸首府門。衆推趙暉爲留後,侯章爲副,奉表晉陽,輸誠投效。
劉知遠聞兩處響應,即欲進取大梁。郭威道:“晉代未平,不宜遠出,且先攻取二州,然後規劃大梁。”知遠乃遣史弘肇率兵五千,往攻代州。
代州刺史王暉,背晉降遼,總道是高枕無憂,忽聞晉陽兵到,慌忙調兵守城。無如兵難猝集,敵已先登,霎時間滿城皆敵,無處逃避,立被河東兵拘住,牽至史弘肇馬前,一刀畢命。
代州既下,晉州亦相繼歸順。原來知遠登極,曾遣部吏張晏洪、辛處明等,招諭晉州。適晉州留後劉在明,往朝遼主,由副使駱從朗,權知州事,從朗拘住張、辛二使,置諸獄中。可巧遼吏趙熙,奉命馳至,括借民財。從朗格外巴結,相助爲虐,民不聊生。大將藥可儔,代抱不平,且聞河東勢盛,有意歸向,乃糾衆攻殺從朗,並戮趙熙,就在獄中釋出張、辛二使,推張爲留後,辛爲都監。張、辛便奏報晉陽,知遠自然欣慰。
接連是潞州留後王守恩,亦上表輸誠,又未幾得澶州表章,乞請速援。澶州已爲遼屬,由遼將耶律郎五或作郎烏,亦作郎鄂。居守,郎五貪酷,爲吏民所苦。水運什長王瓊,聯結盜首張乙,得千餘人,襲據南城,圍攻郎五。郎五一面拒守,一面求救。王瓊亦恐遼兵來援,寡不敵衆,忙令弟超奉表晉陽,求發援師。知遠召超入見,賞賚甚厚,越日遣還,但言援兵即發。超馳回澶州,瓊已敗死,徒落得悵斷鴒原,自尋生路罷了!連敘數事,爲遼去漢興之兆。
惟遼主迭聞變亂,未免心驚,乃遣天雄軍節度使杜重威,泰寧軍節度使安審琦,武寧軍節度使符彥卿等,各歸原鎮,用漢官治漢人,冀免反抗,仍用親吏監軍。適趙延壽新賦悼亡,意欲續婚。他的妻室,即燕國公主,本是唐明宗女。尚有妹子永安公主,出居洛陽,延壽聞阿姨有姿,遂請諸遼主,願以妹代姊。遼主當然允諾。即遣人至洛,迎永安公主入京。
這永安公主,是許王從益胞妹,素由王德妃撫養。石敬瑭篡唐即位,曾迎王德妃母子,留養宮中。且封從益爲郇國公,繼承唐祀。見二十九回。至重貴嗣立,動加猜忌,王德妃自請出外,挈領從益兄妹,往居洛陽。此時接得遼敕,王德妃是一女流,怎敢違慢,即與郇國公從益,送永安公主入京,親主婚禮,順便請謁遼主。遼主德光,亦下座答禮,且語王德妃道:“明宗與我約爲弟兄,爾是我嫂,怎好受拜!”胡人尚顧名分。德妃令從益入謁,遼主亦歡顏相待,令母子俱居客館。已而婚嫁禮畢,王德妃母子,向遼主辭行。遼主面授從益爲彰信軍節度使。德妃以從益年少,未達政事,替他代辭。遼主乃令隨母還洛,仍封從益爲許王。自己尚欲留主中原,命張礪、和凝同平章事,且親臨崇元殿,易服赭袍,令晉臣行入合禮。唐朝故事,天子正殿叫作衙,便殿叫作,遼主飭行入禮,無非隨時諮問,求治弭亂的意思。
不料禮儀甫定,那宋、亳、密各州,俱有警報,並稱爲盜所陷。遼主長嘆道:“中國人如此難制,正非我所意料!”嗣是惹動歸思,即擬北返,天氣漸暖,春光將老,遼主越不耐煩,便召晉臣入諭道:“天時向暑,我難久留,意欲暫歸北庭,省問太后。此處當留一親將,令爲節度使,料亦不至生變。”晉臣齊聲道:“皇帝怎可北去!如因省親不便,何妨派使奉迎。”遼主道:“太后族大,好似古柏蟠根,不便移動。我意已定,無容多議了!”晉臣不敢再言,紛紛退出。已而有詔頒下,複稱汴梁爲宣武軍,令國舅蕭翰爲節度使,留守汴梁。翰系述律太后的兄子,有妹爲遼主後,賜姓爲蕭,於是遼國後族,世稱蕭氏。
遼主欲令晉臣一併從行,嗣恐搖動人心,乃只命文武諸司,及諸軍吏卒,隨往北庭,統計已達數千人,又選宦官宮女數百名,飭令隨侍,所有庫中金帛,悉數捆載整裝起行。蕭翰送遼主出城,仍然還守。遼主向北進發,見沿途一帶,村落皆空,卻也不免唏噓,立命有司發榜數百紙,揭示人民,招撫流亡。偏胡騎性喜剽掠,遇有人民聚處的地方,仍往劫奪,遼主也未嘗禁止。夷夏大防,萬不可潰,一潰防閒,必罹此禍。晝行夜宿,到了白馬津,率衆渡河,顧語宣徽使高勳道:“我在北庭,每日射獵,很覺適意。自入中原後,局居宮廷,毫無樂趣,今得生還,雖死無遺恨了!”死在目前。
行抵相州,正值遼將高唐英圍攻州城,與樑暉相持不下。遼主縱兵助攻,頓時陷入,樑暉巷戰亡身。城中所有男人,悉被屠戮,嬰兒赤子,由胡騎擲向空中,舉刃相接,多半刳腹流腸,或竟墜落地上,跌作肉餅。婦女殺老留少,驅使北去,留高唐英守相州。唐英檢閱城中遺民,只剩得七百人,髑髏約十數萬具。看官試想,慘不慘呢!
遼主聞磁州刺史李谷,密通晉陽,派兵拘至,親加質訊。谷詰問證據,反使遼主語塞,佯從車中引手,索取文書。經谷窺破詐謀,樂得再三窮詰,聲色不撓。遼主竟被瞞過,乃命釋歸。算是大幸。
嗣因所過城邑,滿目蕭條,遂遍語蕃、漢羣臣道:“使中國如此受殃,統是燕王一人的罪過。”又顧相臣張礪道:“汝也算一個出力人員!”虎倀原是可恨,虎亦不謂無罪。礪俯首懷慚,無言可答,悶悶的隨向北行,毋庸細述。
獨寧國軍都虞侯武行德,爲遼主所遣,與遼吏督運兵仗,用舟裝載,自汴入河,溯流北駛。行德麾下,有士卒千餘人,駛至河陰,密語士卒道:“我等爲虜所制,離鄉遠去,人生總有一死,難道統去做外國鬼麼?今虜主已歸,虜勢漸衰,何不變計逐虜,據守河陽,待中原有主,然後臣服,豈不是一條好計呢!”士卒一體贊成,願歸驅使,行德遂舉舟中甲仗,分給士卒,一聲號令,全軍俱起,把遼吏砍成肉泥,乘勢襲擊河陽城。遼節度使崔廷勳,方派兵助耿廷美,進攻潞州,城內無備,突被行德殺入,逐去廷勳,據住河陽,令弟行友持奉蠟書,從間道馳詣晉陽,表明誠意。
那時潞州留守王守恩,已向晉陽告急,劉知遠命史弘肇爲指揮使,率兵援潞。弘肇用部將馬誨爲先鋒,星夜進兵,馳詣潞州城下,寂靜無聲,並不見有遼兵,馬誨大起疑心。及王守恩出城相迎,兩下晤談,方知遼兵聞有援師,已經退去。馬誨奮然道:“虜聞我軍到來,便即退兵,這是古人所謂弩末呢。我當前往追擊,殺敵報功!”正說着,史弘肇繼至,即由馬誨請令,麾兵追虜。途中遇着遼兵,大呼直前,挾刃齊進,好似風掃落葉一般,不到一時,已梟得虜首千餘級,餘衆遁去。
馬誨方奏凱回軍,遼將耿崇美退保懷州,崔廷勳亦狼狽奔至。就是洛陽遼將拽剌等,亦聞風膽落,趨至懷州,與崇美、廷勳等會晤,相對諮嗟,且會銜報聞遼主。
遼主得報,大爲失意,繼且自嘆道:“我有三失,怪不得中國叛我呢!我令諸道括錢,是第一失;縱兵打草谷,是第二失;不早遣諸節度使還鎮,是第三失。如今追悔無及了!”前責人,後責己,尚非愚愎者比。看官聽着!遼主德光,也是一個好大喜功的雄主,此番大舉入汴,到處順手,已經如願以償,但他尚思久據中原,偏偏不能滿意,連得許多警耗,由憤生悔,由悔生憂,竟至懨懨成疾。到了欒城,遍體苦熱,用冰沃身,且沃且啖。及抵殺狐林,病勢愈劇,即日畢命。
親吏恐屍身腐臭,特剖腹貯鹽,腹大能容積鹽數鬥,乃載屍歸國,晉人號爲帝羓。遼太后述律氏,撫屍不哭,且作恨辭道:“汝違我命,謀奪中原,坐令內外不安,須俟諸部寧一,纔好葬汝哩。”
原來遼主一死,形勢立變,趙延壽恨主背約,首先發難。他本內任樞密,遙領中京,至是扈蹕前驅,欲借中京爲根據地。便引兵先入恆州,且語左右道:“我不願再入遼京了!”哪知人有千算,天教一算,似這賣國求榮,糜爛中原的趙延壽,怎能長享富貴,得使考終!借古諷世,是著書人本意。延壽入恆州時,即有一遼國親王,躡跡前來,亦帶兵隨入。延壽不敢拒絕,只好由他進城。這遼親王爲誰?乃是耶律德光的侄兒,東丹王突欲的長子。突欲奔唐,唐賜姓名爲李贊華,留居京師。贊華爲李從珂所殺,事見前文。獨突欲子尚留北庭,未嘗隨父歸唐。看官欲問他名字,乃是叫作兀欲。舊作烏裕,亦作鄂約。德光因他舍父事己,目爲忠誠,特封爲永康王。
兀欲隨主入汴,復隨主歸國,嘗見延壽怏怏,料他蓄怨,特暗地加防。此次追蹤而至,明明是奪他根據。一入城門,即令門吏繳出管鑰,進至府署,復令庫吏繳出簿籍,全城要件,已歸掌握,遼將又多半歸附,願奉他爲嗣君。兀欲登鼓角樓,與諸將商定密謀,擇日推戴。那趙延壽尚似在睡夢中,全然沒有知曉,反自稱受遼主遺詔,權知南朝軍國事,且向兀欲要求管鑰簿籍,兀欲當然不許。
有人通知延壽道:“遼將與永康王聚謀,必有他變,請預備爲要。今中國兵尚有萬人,可藉以擊虜,否則事必無成!”延壽遲疑未決,後來想得一法,擬於五月朔日,受文武官謁賀。晉臣李崧入語道:“虜意不同,事情難測,願公暫從緩議。”延壽乃止。
遼永康王兀欲,聞延壽將行謁賀禮,即與各遼將商定,屆期掩擊。嗣因延壽罷議,不得不另想別法。可巧兀欲妻自北庭馳至,探望兀欲,兀欲大喜道:“妙計成了,不怕燕王不入彀中。”遂折東往邀延壽,及張礪、和凝、馮道、李崧等,共至寓所飲酒。延壽如約到來,就是張礪以下,皆應召而至。兀欲歡顏迎入,請延壽入坐首席,大衆依次列坐,兀欲下坐相陪。酒醴具陳,餚核維旅。彼此飲了好幾觥,談了許多客套話,兀欲方語延壽道:“內子已至,燕王欲相見麼?”延壽道:“妹果來此,怎得不見!”即起身離座,與兀欲欣然入內,去了多時,未見出來,李崧頗爲擔憂。和凝、馮道私問張礪道:“燕王有妹適永康王麼?”張礪搖首道:“並非燕王親妹,我與燕王在遼有年,始知永康王夫人,與燕王聯爲異姓兄妹,所以有此稱呼。”借張礪口中說明,無非倒戟而出之筆法。道言未絕,兀欲已由內出外,獨不見延壽偕出。李崧正要啓問,兀欲笑語道:“燕王謀反,我已將他鎖住了!”這語說出,嚇得數人面面相覷,不發一言。兀欲複道:“先帝在汴時,遺我一籌,許我知南朝軍國事,至歸途猝崩,並無遺詔。燕王怎得擅自主張,捏稱先帝遺命,惟罪只燕王一人,諸公勿慮。請再飲數觥!”和凝、馮道等唯唯聽命,勉強飲畢,告謝而出。
越日由兀欲下令,宣佈先帝遺制,略雲:“永康王爲大聖皇帝嫡孫,人皇王長子,太后鍾愛,羣情允歸,可就中京即皇帝位。”看官閱此,當知遺製爲兀欲所捏造。但恐未知大聖皇帝,及人皇王爲何人?小子應該補敘明白。大聖皇帝,就是遼太祖阿保機的尊諡,人皇王就是突欲。阿保機在世時,自稱天皇王,號長子突欲爲人皇王,因此兀欲捏造遺制,特別聲明。兀欲始舉哀成服,傳訃四方,並遣人報知述律太后。太后怒道:“我兒平晉國,取中原,有大功業,伊子留侍我側,應該嗣立。人皇王叛我歸唐,兀欲爲人皇王子,怎得僭立呢!”當下傳諭兀欲,令取消成議。兀欲哪裏肯從,竟在恆州即皇帝位,受蕃漢各官朝賀。尋即撤去喪服,鼓吹作樂,聲徹內外。
忽聞述律太后,將發兵聲討,便恨恨道:“我不逼人,人且逼我,這尚可坐視麼?”遂命親將麻答守恆州,並晉臣文武吏卒,一概留住,自率部兵北行。選得宮女、宦官、樂工數百人,隨從馬後。最後復有軍士數十名,押着一乘囚車,內坐一個燕王趙延壽,揶揄極了。小子走筆至此,口占一詩,隨筆錄出,爲趙延壽寫照。詩云:
失身事虜已堪羞,況復甘心作寇仇!
自古賢奸終有報,好從馬後看羈囚。
兀欲北去,劉知遠南來。欲知南北各事,且看下回分解。
遼主之不能久據中原,或謂由天限華夷,迫令北返,是實不然。當時廉恥道喪,官吏以送舊迎新爲得計。中原人民,手無尺寸柄,疇能反抗強虜?假令遼主入汴,但以噢咻小惠,籠絡臣民,中國可坐而定也。誤在貪酷殘虐,激成衆怨,遂致梟桀四起,與遼爲難。遼主悵然北歸,自陳三失,亶其然乎!趙延壽叛唐降遼,又引遼滅晉,嗣復欲背遼自主,居心叵測,不可復問。遼永康王兀欲,一舉而拘縶之,誠爲快事。且其稱帝恆州,辦非全然無理,立嫡以長,古有明訓,誰令遼太后溺愛少子,舍長立幼,違大經而生鉅變,正遼太后之自取也!於兀欲乎何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