範延光見延壽外調,欣羨得很,他恨無玉葉金枝,作爲妻室,只好把囊中積蓄,取了出來,送奉宣徽使孟漢瓊,託他懇求王淑妃,代爲請求,希望外調。無非拜倒石榴裙下,不過難易有別。畢竟錢可通靈,一道詔下,授延光爲成德軍節度使。延光如脫重囚,即日陛辭,向鎮州蒞任去了。晦氣了一個三司使馮贇,調補樞密使,樞密使非不可爲,但惜朱馮二人,纔不稱職耳。外此如近要各官,亦多半求去。有蒙允准的,有不蒙允准的,允准的統是喜慰,不允准的統是憂愁。康義誠度不能脫,遣子服事秦王,爲自全計,唐主還道他朴忠可恃,命爲親軍都指揮使,兼同平章事,其實義誠是佯爲恭順,陰持兩端,有什麼朴忠可恃呢!一班狡徒,任內外事,安得不亂?
先是大理少卿康澄,目擊亂萌,曾有五不足懼,六可畏一疏。奏入宮廷,當時稱爲名論。疏中略雲:
臣聞安危得失,治亂興亡,曾不繫於天時,固非由於地利,童謠非禍福之本,妖祥豈隆替之源?故雊雉升鼎而桑谷生朝,不能止殷宗之盛;神馬長嘶而玉龜告兆,不能延晉祚之長。是知國家有不足懼者五,有深可畏者六,陰陽不調不足懼,三辰失行不足懼,小人訛言不足懼,山崩川涸不足懼,蟊賊傷稼不足懼,此不足懼者五也。賢人藏匿深可畏,四民遷業深可畏,上下相徇深可畏,廉恥道消深可畏,譭譽亂真深可畏,直言蔑聞深可畏,此深可畏者六也。伏惟陛下尊臨萬國,奄有八紘,蕩三季之澆風,振百王之舊典。設四科而羅俊彥,提二柄而御英雄。所以不軌不物之徒,鹹思革面;無禮無義之輩,相率悛心。然而不足畏者,願陛下存而勿論,深可畏者,願陛下修而靡忒。加以崇三綱五常之教,敷六府三事之歌,則鴻基與五嶽爭高,盛業共磐石永固矣。謹此疏聞。
唐主覽疏,雖優詔褒答,但總未能切實舉行。所以六可畏事,始終失防,徒落得優柔寡斷,上下矇蔽,幾乎又惹出倫常大變,貽禍宮闈。
長興四年十一月,唐主病體少瘳,出宮賞雪,至士和亭宴玩半日,免不得受了風寒。回宮以後,當夜發然,急召醫官診視,說是傷寒所致,投藥一劑,未得挽回。次日且熱不可耐,竟至昏昏沉沉,不省人事。秦王從榮,與樞密使朱弘昭、馮贇,入問起居,三呼不應。王淑妃侍坐榻旁,代爲傳語道:“從榮在此。”唐主又不答。淑妃再說道:“弘昭等亦在此。”唐主仍然不答。從榮等無言可說,只好退出。
既至門外,聞宮中有哭泣聲,還疑是唐主已崩。從榮還至府中,竟夕不寐,專俟中使迎入。哪知候到黎明,一些兒沒有影響,自己卻倦極思眠,便在臥室中躺下,呼呼睡去,等到醒來,已是午牌時候,起問僕從,並沒有宮廷消息,不由得驚懼交併,一心思想做皇帝,可惜運氣未來。當即遣人入宮,詐稱遇疾,私下召集黨人,定一密謀,擬用兵入侍,先制權臣。遂遣押衙馬處鈞,往告朱弘昭、馮贇道:“我欲帶兵入宮,既便侍疾,且備非常,當就何處居住?”弘昭等答道:“宮中隨便可居,惟王自擇。”嗣又私語處鈞道:“皇上萬福,王宜竭力忠孝,不可妄信浮言。”處鈞還白從榮,從榮又遣處鈞語二人道:“爾等獨不念家族麼?怎敢拒我!”二人大懼,入告孟漢瓊。漢瓊轉白王德妃,德妃道:“主上昨已少愈,今晨食粥一器,當可無虞。從榮奈何敢蓄異圖!”漢瓊道:“此事須要預防,一經秦王入宮,必有鉅變!看來惟先召康義誠,調兵入衛,方免他慮。”德妃點首,漢瓊自去。
原來唐主嗣源,昏睡了一晝夜,到了次日夜半,出了一身微汗,便覺熱退神清,蹶然坐起。四顧臥室,只有一個守漏宮女,尚是坐着。便問道:“夜漏幾何?”宮女起答道:“已是四更了。”唐主再欲續問,忽覺喉間微癢,忙向痰盂唾出數片敗肉,好似肺葉一般,隨又令宮女攜起溺壺,撤下許多涎液,當有宮女啓問道:“萬歲爺曾省事否?”唐主道:“終日昏沉,此刻才能知曉,未知后妃等何往?”宮女道:“想是各往寢室,待去通報便了。”語畢,便搶步外出,往報后妃。六宮聞信,陸續趨集,互相笑語道:“大家還魂了!”汝等去做什麼?因相率請安,並問唐主腹可飢否?唐主頗欲進食,乃進粥一器,由唐主食盡,仍然安睡,到了天明,神色更好了許多。
惟從榮尚未得知,還疑是宮中祕喪,將迎立他人,不得不先行下手。至孟漢瓊往晤康義誠。義誠愛子情深,未免投鼠忌器,但囁嚅對答道:“僕系將校,不敢預議,凡事須由宰相處置!”漢瓊見義誠首鼠兩端,忙去轉告朱弘昭。弘昭大驚,夜邀義誠入私室,一再詳問,義誠仍執前言,未幾辭去。是夕已由從榮召集牙兵千人,列陣天津橋,待至黎明,即遣馬處鈞至馮贇第,叩門傳語道:“秦王決計入侍,當居興聖宮,公等各有宗族,辦事應求詳允,禍福在指顧間,幸勿自誤!”贇未及答,處鈞已去,轉告康義誠,義誠道:“王欲入宮,自當奉迎。”於是馮贇、康義誠,各懷私意,俱馳入右掖門。朱弘昭相繼馳至,孟漢瓊自內趨出,與弘昭等共至中興殿門外,聚議要事。贇具述處鈞傳語,且顧語義誠道:“如秦王言,心跡可知,公勿因兒在秦府,左右顧望,須知主上祿養吾徒,正爲今日,若使秦王兵得入此門,將置主上何地!我輩尚有遺種麼?”義誠尚未及答,門吏已倉皇趨入,大聲呼道:“秦王已引兵至端門外了。”孟漢瓊聞報,拂袖遽起道:“今日變生倉促,危及君父,難道尚可觀望麼?如我賤命,有何足惜,當自率兵拒擊哩!”說着,即趨入殿門,朱、馮兩人,聯步隨入。義誠不得已,也跟在後面。漢瓊入白唐主道:“從榮造反,已引兵攻端門,若縱他入宮,便成大亂了!”宮人聽了此言,相向號哭,唐主亦驚語道:“從榮何苦出此!”還是溺愛。便問朱、馮兩人道:“究竟有無此事?”兩人齊聲道:“確有此事,現已令門吏閉門了。”唐主指天泣下,且語義誠道:“煩卿處置,勿驚百姓!”還是相信。
適從珂子控鶴指揮使重吉在側,也由唐主與語道:“我與爾父親冒矢石,手定天下,從榮等有何功勞,今乃爲人所教,敢行悖逆!我原知此等豎子,不足付大事,當呼爾父來朝,授他兵柄。汝速爲我閉守宮門!”重吉應命,即召集控鶴兵,把宮門堵住。
孟漢瓊披甲上馬,出召入馬軍都指揮使朱弘實,令率五百騎討從榮。從榮方扼住天津橋,踞坐胡牀,令親卒召康義誠。親卒行至端門,見門已緊閉,轉叩左掖門,亦沒人答應,便從門隙中瞧將進去,遙見朱弘實引着騎兵,踊躍而來。慌忙走白從榮,從榮驚惶失措,忙起座擐甲,彎弓執矢。俄而騎兵大至,冒矢直進,朱弘實遙呼道:“來軍何故從逆,快快回營,免得連坐!”從榮部下的牙兵,應聲散去,慌得從榮狼狽奔回。走入府第,四顧無人,只有妻室劉氏,在寢室中抖作一團。正在沒法擺佈,又聽得人聲鼎沸,突入門來,劉氏先鑽入牀下,從榮急不暇擇,也匍匐進去,與劉氏一同避匿。似此怯弱,何故作威!皇城使安從益,先驅馳入,帶兵搜尋,從外至內,上下一顧,已見牀下伏着兩人,便即順手拽出,一刀一個,結果性命。夫妻同死,不意安重誨後,復有從榮。再從牀後搜尋,尚躲着少子一人,也即殺死,各梟首級,攜歸獻功。
唐主聞從榮被殺,且悲且駭,險些兒墮落御榻。再絕再蘇,疾乃復劇。從榮尚有一子,留養宮中,諸將請一體誅夷。唐主泣語道:“此兒何罪?”語未畢,孟漢瓊入奏道:“從榮爲逆,應坐妻孥,望陛下割恩正法!”唐主尚不肯遽允,偏將吏譁聲遽起,無可禁止。只得命漢瓊取出幼兒,畢命刀下,追廢從榮爲庶人。諸將方纔散歸。
宰相馮道率百寮入宮問安,唐主淚下如雨,嗚咽與語道:“我家不幸,竟致如此,愧見卿等!”馮道等亦泣下沾襟,徐用婉言勸慰,然後退出。行至朝堂,朱弘昭等正在聚議,欲盡誅秦府官屬,道即抗聲道:“從榮心腹,只有高輦、劉陟、王說三人,若判官任贊任事才及半月,王居敏、司徒詡,因病告假,已過半年,豈與從榮同謀?爲政宜尚寬大,不宜株連無辜!”弘昭尚不肯從,馮贇卻贊同道議,與弘昭力爭,乃只誅高輦一人。劉陟、王說,也得免死,長流遠方。任贊、王居敏、司徒詡等,貶謫有差。
時宋王從厚,已調鎮天雄軍,唐主命孟漢瓊馳驛往召,即令漢瓊權知天雄軍府事。從厚奉命還都,及至宮中,那唐主李嗣源,已先三日歸天了。總計唐主嗣源在位,共得八年,壽六十有七。史稱他性不猜忌,與物無競,即位後年谷屢豐,兵革罕用,好算是五代賢君,小子也不暇評駁,請看官自加體察便了。不斷之斷,尤善於斷。越年四月,始得安葬徽陵,廟號明宗。這且慢表。
且說宋王從厚,既至洛都,便在柩前行即位禮。閱七日始縗服朝見羣臣,給賜中外將士。至羣臣退後,御光政樓存問軍民,無非是表示新政,安定人心。及還宮後,謁見曹後、王妃,恰也盡禮,不消細說。適朱弘實妻入宮朝賀,司衣王氏,與語秦王從榮事,唏噓說道:“秦王爲人子,不在左右侍疾,反欲引兵入衛,原是誤處;但必說他敢爲大逆,實是冤誣!朱公頗受王恩,奈何不爲辯白呢?”語雖近是,但汝與他私通,忽出此語,轉令人愈加疑心。弘實妻歸告弘實。弘實大懼,亟與康義誠同白嗣皇,且言王氏曾私通從榮,嘗代詗宮中情事。一番奏陳,斷送王氏生命,有詔令她自盡。好去與從榮敘地下歡了。既而輾轉牽連,復累及司儀康氏,也一併賜死。尋復株連王德妃,險些兒遷入至德宮,幸曹後出爲洗釋,纔算無事,但嗣皇從厚,待遇王德妃,即因是浸薄了。
越年正月,改元應順,大赦天下。加封馮道爲司空,李愚爲右僕射,劉煦爲吏部尚書,併兼同平章事。進康義誠爲檢校太尉,兼官侍中,判六軍諸衛事。朱弘實爲檢校太保,充侍衛馬軍都指揮使。且命樞密使朱弘昭、馮贇及河東節度使石敬瑭,併兼中書令。贇以超遷太過,辭不受命,乃改兼侍中,封邠國公。康義誠以下並得加封,豈因其殺兄有功耶?居心如此,安得令終!外如內外百官,俱進階有差。就是荊南節度使高從誨,也進封南平王,湖南節度使馬希範,得進封楚王,兩浙節度使錢元瓘,並進封吳越王。惟加蜀王孟知祥爲檢校太師。知祥卻不願受命,遣歸唐使,囑使代辭。
看官聽着!知祥既並有兩川,野心勃勃,欲效王建故事。聞唐主已殂,從厚入嗣,遂顧語僚佐道:“宋王幼弱,執政皆胥吏小人,不久即要生亂哩。”僚佐聞言,已知他富有深意,但因歲月將闌,權且蹉跎過去。未幾就是孟春,乃推趙季良爲首,上表勸進,且歷陳符命,什麼黃龍現,什麼白鵲集,都說是瑞徵駢集,天與人歸。知祥假意謙讓道:“孤德薄不足辱天命,但得以蜀王終老,已算幸事!”季良進言道:“將士大夫,盡節效忠,無非望附翼攀鱗,長承恩寵,今王不正大統,轉無從慰副人望,還乞勿辭!”季良本臣事後唐,乃赴蜀後,專媚知祥,曲爲效力,可鄙可嘆!知祥乃命草定帝制,擇日登位。國號蜀,改元明德。
屆期袞冕登壇,受百寮朝賀。偏天公不肯做美,竟爾狂風怒號,陰霾四塞,一班趨炎附勢的人員,恰也有些驚異。但且享受了目前富貴,無暇顧及天心。何不亦稱符瑞?當下授趙季良爲司空同平章事,王處回爲樞密使,李仁罕爲衛聖諸軍馬步軍指揮使,趙廷隱爲左匡聖步軍都指揮使,張業爲右匡聖步軍都指揮使,張公鐸爲捧聖控鶴都指揮使,李肇爲奉鑾肅衛都指揮使,侯弘實爲副使,掌書記。毋昭裔爲御史中丞,李昊爲觀察判官,徐光溥爲翰林學士。所有季良等兼領節使,概令照舊。追冊唐長公主李氏爲皇后,夫人李氏爲貴妃。妃系唐莊宗嬪御,賜給知祥,累從知祥出兵,備嘗艱苦。一夕夢大星墜懷,起告長公主,公主即語知祥道:“此女頗有福相,當生貴子。”既而生子仁贊,就是蜀後主昶。昶系仁贊改名,詳見下文。史家稱王建爲前蜀,孟知祥爲後蜀。
知祥僭號以後,唐山南西道張虔釗,式定軍節度使孫漢韶,皆奉款請降,興州刺史劉遂清盡撤三泉、西縣、金牛、桑林戍兵,退歸洛陽。於是散關以南,如階、成、文諸州,悉爲蜀有。
過了數月,張虔釗等入謁知祥,知祥宴勞降將。由虔釗等奉觴上壽,知祥正欲接受,不意手臂竟痠痛起來,勉強受觴,好似九鼎一般,力不能勝,急忙取置案上,以口承飲,及虔釗等謝宴趨退,知祥強起入內,手足都不便運動,成了一個瘋癱症。延至新秋,一命告終。遺詔立子仁贊爲太子,承襲帝位。
趙季良、李仁罕、趙廷隱、王處回、張公鐸、侯弘實等,擁立仁贊,然後告喪。仁贊改名爲昶,年才十六,暫不改元。尊知祥爲高祖,生母李氏爲皇太后。
知祥據蜀稱尊,才閱六月,當時有一僧人,自號醋頭,手攜一燈檠,隨走隨呼道:“不得燈,得燈便倒!”蜀人都目僧爲癡,及知祥去世,才知燈字是借映登極。又相傳知祥入蜀時,見有一老人狀貌清癯,挽車趨過,所載無多。知祥問他能載幾何?老人答道:“盡力不過兩袋。”知祥初不經意,漸亦引爲忌諱,後來果傳了兩代,爲宋所並。小子有詩詠道:
兩川竊據即稱尊,風日陰霾蜀道昏。
半載甫經燈便倒,才知釋子不虛言。
知祥帝蜀,半年即亡。這半年內,後唐國事,卻有一番絕大變動,待小子下回再詳。
觀從榮之引兵入衛,謂其即圖殺逆,尚無確證,不過急思承祚,恐爲乃弟所奪耳。孟漢瓊、朱弘昭、馮贇等,遽以反告,命朱弘實、安從益率兵迎擊,追入秦府,殺於牀下。從榮死不足責,但罪及妻孥,毋乃太甚!唐主嗣源,始不能抑制驕兒,繼不能抑制莽將,徒因悲駭增病,遽爾告終。宋王入都,已死三日,幸當時如潞王者,在外尚未聞喪訃。否則鬩牆之釁,早起闕下,寧待至應順改元后耶!蜀王知祥,乘間稱帝,彼既知從厚幼弱,不久必亂,奈何於親子仁贊,轉未知所防耶!觀人則明,對己則昧,知祥亦徒自嘵嘵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