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濱故人3

  光陰快極了,不覺又過了半年,不解事的露沙、玲玉、雲青、宗瑩、蓮裳,不幸接二連三都捲入愁海了。

  第一個不幸的便是露沙,當她幼年時飽受冷刻環境的薰染,養成孤僻倔強的脾氣,而她天性又極富於感情,所以她竟是個智情不調和的人。當她認識那青年梓青時,正在學潮激烈的當兒。天上飄着鵝毛片般的白雪,空中風聲凜冽,她奔波道途,一心只顧怎麼開會,怎麼發宣言,和那些青年聚在一起,討論這一項,解決那一層,她初不曾預料到這一點的,因而生出絕大的果來。

  梓青是個沉默孤高的青年,他的議論最徹底,在會議的席上,他不大喜歡說話,但他的論文極多,露沙最喜歡讀他的作品,在心流的溝裏,她和他不知不覺已打通了,因此不斷地通信,從泛泛的交誼,變爲同道的深契。這時露沙的生趣勃勃,把從前的冷淡態度,融化許多,她每天除上課外,便是到圖書館看書,看到有心得,她或者作短文,和梓青討論;或者寫信去探梓青的見解。在這個時期裏,她的思想最有進步,並且她又開拓研究哲學,把從前懵懵懂懂的態度都改了。

  有一天正上哲學課,她拿着一支鉛筆記先生口述的話。那時先生正講人生觀的問題,中間有一句說:“人生到底做什麼?”她聽了這話,忽然思潮激涌,停了手裏的筆,更聽不見先生繼續講些什麼,只怔怔地盤算:“人生到底做什麼?……牽來牽去,忽想到戀愛的問題上去—青年男女,好像是一朵含苞未放的玫瑰花,美麗的顏色足以安慰自己,誘惑別人,芬芳的氣息,足以滿足自己,迷戀別人。但是等到花殘了,葉枯了,人家棄置,自己憎厭,花木不能躲時間空間的支配,人類也是如此,那麼人生到底做什麼?……其實又有什麼可做?戀愛不也是一樣嗎?青春時互相愛戀,愛戀以後怎麼樣?……不是和演劇般,到結局無論悲喜,總是空的呵!並且愛戀的花,常常襯着苦惱的葉子,如何跳出這可怕的圈套,清淨一輩子呢?……”她越想越玄,後來弄得不得主意,吃飯也不正經吃,有時只端着飯碗拿着筷子出神,睡覺也不正經睡,半夜三更坐了起來發怔,甚至於痛哭了。

  這一天下午,露沙又正犯着這哲學病,忽然梓青來了一封信,裏頭有幾句話說:“枯寂的人生真未免太單調了!……唉!什麼時候才得甘露的潤澤,在我空漠的心田,開朵燦爛的花呢?……恐怕只有膜拜“愛神”,求她的憐憫了!”這話和她的思想,正犯了衝突。交戰了一天,仍無結果。到了這一天夜裏,她勉勉強強寫了梓青的回信,那話處處露着彷徨矛盾的痕跡。到第二天早起重新看看,自己覺得不妥。因又撕了,結果只寫了幾個字道:“來信收到了,人生不過爾爾,苦也罷,樂也罷,幾十年全都完了,管他呢!且隨遇而安吧!”

  活潑潑的露沙,從此憔悴了!消沉了!對於人間時而信,時而疑,神經越加敏銳,閒步到中央公園,看見鴨子在鐵欄裏游泳,她便想到,人生和鴨子一樣的不自由,一樣的愚鈍;人生到底做什麼?聽見鸚鵡叫,她便想到人們和鸚鵡一樣,刻板地說那幾句話,一樣的不能跳出那籠子的束縛;看見花落葉殘便想到人的末路—死—彷彿天地間只有愁雲滿布,悲霧迷漫,無一不足引起她對世界的悲觀,弄得精神衰頹。

  露沙的命運是如此。雲青的悲劇同時開演了,雲青向來對於世界是極樂觀的。她目的想做一個完美的教育家,她願意到鄉村的地方—綠山碧水—的所在,召集些鄉村的孩子,好好地培植他們,完成甜美的果樹,對於露沙那種自尋苦惱的態度,每每表示反對。

  這天下午她們都在校園葡萄架下閒談,同級張君,拿了一封信來,遞給露沙,她們都圍攏來問:“這是誰的信,我們看得嗎?”露沙說:“這是蔚然的信,有什麼看不得的。”她說着因把信撕開,抽出來念道:

  

露沙君:



  

不見數月了!我近來很忙。沒有寫信給你,抱歉得很!你近況如何?唸書有得嗎?我最近心緒十分惡劣,事事都感到無聊的痛苦,一身一心都覺無所着落,好像黑夜中,獨駕扁舟,漂泊於四無涯際,深不見底的大海汪洋裏,彷徨到底點了呵!日前所云事,曾否進行,有效否,極盼望早得結果,慰我不定的心。別的再談。



蔚然


  宗瑩說:“這個人不就是我們上次在公園遇見的嗎?……他真有趣,抱着一大捆講義,睡在椅子上看……他託你什麼事?……露沙!”

  露沙沉吟不語,宗瑩又追問了一句,露沙說:“不相干的事,我們說我們的吧!時候不早,我們也得看點書纔對。”這時玲玉和雲青正在那唧唧噥噥商量星期六照像的事,宗瑩招呼了她們,一齊來到講堂。玲玉到圖書室找書預備作論文,她本要雲青陪她去,被露沙攔住說:“宗瑩也要找書,你們倆何不同去。”玲玉才舍了雲青,和宗瑩去了。

  露沙叫雲青道:“你來!我有話和你講。”雲青答應着一同出來,她們就在柳蔭下,一張凳子上坐下了。露沙說:“蔚然的信你看了覺得怎樣?”雲青懷疑着道:“什麼怎麼樣?我不懂你的意思!”露沙說:“其實也沒有什麼!……我說了想你也不至於惱我吧?”雲青說:“什麼事?你快說就是了。”露沙說:“他信裏說他十分苦悶,你猜爲什麼?……就是精神無處寄託,打算找個志同道合的女朋友,安慰他靈魂的枯寂!他對於你十分信任,從前和我說過好幾次,要我先容,我怕碰釘子,直到如今不曾說過,今天他又來信,苦苦追問,我才說了,我想他的人格,你總信得過,做個朋友,當然不是大問題是不是?”雲青聽了這話,一時沒說什麼,沉思了半天說:“朋友原來不成問題……但是不知道我父親的意思怎樣?等我回去問問再說吧!”……露沙想了想答道:“也好吧!但希望快點!”她們談到這裏,聽見玲玉在講堂叫她們,便不再往下說,就回到講堂去。

  露沙幫着玲玉找出《漢書·藝文志》來,讀了些時,玲玉和宗瑩都伏案作文章,雲青拿着一本《唐詩》,怔怔凝思,露沙叉着手站在玻璃窗口,聽柳樹上的夏蟬不住聲地嘶叫,心裏只覺悶悶的,無精打采地坐在書案前,書也懶看,字也懶寫。孤雲正從外頭進來,撫着露沙的肩說:“怎麼又犯毛病啦,眼淚汪汪是什麼意思呵!”露沙滿腔煩悶悲涼,經她一語道破,更禁不住,爽性伏在桌上嗚咽起來,玲玉、宗瑩和雲青都急忙圍攏來,安慰她,玲玉再三問她爲什麼難受,她只是搖頭,她實在說不出具體的事情來。這一下午她們四個人都沉悶無言,各人嘆息各人的,這種的情形,絕不是頭一次了。

  冬天到了,操場裏和校園中沒有她們四人的影子了,這時她們的生活只在圖書館或講堂裏,但是圖書館是看書的地方,她們不能談心,講堂人又太多,到不得已時,她們就躲在櫛沐室裏,那裏有頂大的洋爐子,她們圍爐而談,毫無妨礙。

  最近兩個星期,露沙對於宗瑩的態度,很覺懷疑。宗瑩向來是笑容滿面,喜歡談說的;現在卻不然了,整日坐在講堂,手裏拿着筆在一張破紙上,畫來畫去,有時忽向玲玉說:“做人真苦呵!”露沙覺得她這種形態,絕對不是無因。這一天的第二課正好教員請假,露沙因約了宗瑩到櫛沐室談心,露沙說:“你有什麼爲難的事嗎?”她沉吟了半天說:“你怎麼知道?”露沙說:“自然知道……你自己不覺得,其實誠於中形於外,無論誰都瞞不了呢!”宗瑩低頭無言,過了些時,她纔對露沙說:“我告訴你,但請你守祕密。”露沙說:“那自然啦,你說吧!”

  “我前幾個星期回家,我母親對我說有個青年,要向我求婚,據父親和母親的意思,都很歡喜他,他的相貌很漂亮,學問也很好,但只一件他是個官僚。我的志趣你是知道的,和官僚結婚多討厭呵!而且他的交際極廣,難保沒有不規則的行動,所以我始終不能決定。我父親似乎很生氣,他說:‘現在的女孩子,眼裏哪有父母呵,好吧!我也不能強迫你,不過我覺得這是個好機會,我作父親的有對你留意的責任,你若自己錯過了,那就不能怨人……據我看那青年,實在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將來至少也有科長的希望……’我被他這一番話說得真覺難堪,我當時一夜不曾閤眼,我心裏只恨爲什麼這麼倒黴,若果始終要爲父母犧牲,我何必唸書進學校。只過我六七年前小姐式的生活,早晨睡到十一二點起來,看看不相干的閒書,作兩首讕調的詩,滿肚皮佳人才子的思想,三從四德的觀念,那麼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自然遵守,也沒有什麼苦惱了!現在既然進了學校,有了知識,叫我屈伏在這種頑固不化的威勢下,怎麼辦得到!我犧牲一個人不要緊,其奈良心上過不去,你說難不難?……”宗瑩說到傷心時,淚珠兒便不斷地滴下來。露沙倒弄得沒有主意了,只得想法安慰她說:“你不用着急,天下沒有不愛子女的父母,他絕不忍十分難爲你……”

  宗瑩垂淚說:“爲難的事還多呢!豈止這一件。你知道師旭常常寫信給我嗎?”露沙詫異道:“師旭!是不是那個很胖的青年?”宗瑩道:“是的。”……“他頭一封信怎麼寫的?”露沙如此地問。宗瑩道:“他提出一個問題和我討論,叫我一定須答覆,而且還寄來一篇論文叫我看完交回,這是使我不能不回信的原因。”露沙聽完,點頭嘆道:“現在的社交,第一步就是以討論學問爲名,那招牌實在是堂皇得很,等你真真和他討論學問時,他便再進一層,和你討論人生問題,從人生問題裏便渲染上許多憤慨悲抑的感情話,打動了你,然後戀愛問題就可以應運而生了。……簡直是作戲,所幸當局的人總是一往情深,不然豈不味同嚼蠟!”宗瑩說:“什麼事不是如此?……做人只得模糊些罷了。”

  她們正談着,玲玉來了,她對她們做出嬌癡的樣子來,似笑似惱地說:“啊喲!兩個人像煞有介事……也不理人家。”說着歪着頭看她們笑。宗瑩說:“來!來!……我頂愛你!”一邊說,一邊走,過來拉着她的手。她就坐在宗瑩的旁邊,將頭靠在她的胸前說:“你真愛我嗎?……真的嗎?”……“怎麼不真!”宗瑩應着便輕輕在她手上吻了一吻。露沙冷冷地笑道:“果然名不虛傳,情迷碰到一起就有這麼些做作!”玲玉插嘴道:“咦!世界上你頂沒有愛,一點都不愛人家。”露沙現出很悲涼的形狀道:“自愛還來不及,說得愛人家嗎?”玲玉有些惱了,兩頰緋紅說:“露沙頂忍心,我要哭了!我要哭了!”說着當真眼圈紅了,露沙說:“得啦!得啦!和你鬧着玩呵!……我縱無情,但對於你總是愛的,好不好?”玲玉雖是哈哈地笑,眼淚卻隨着笑聲滾了下來。正好雲青找到她們處來,玲玉不容她開口,拉着她就走,說:“走吧!去吧!露沙一點不愛人家,還是你好,你永遠愛我!”雲青只遲疑地說:“走嗎?……真是的!”又回頭對她們笑道:“這是怎麼回事?……你們不走嗎……”宗瑩說:“你先走好了,我們等等就來。”玲玉走後,宗瑩說:“玲玉真多情……我那親戚若果能娶她,真是福氣!”露沙道:“真的!你那親戚現在怎麼樣?你這話已對玲玉說過嗎?”宗瑩說:“我那親戚不久就從美國回來了,玲玉方面我約略說過,大約很有希望吧!”“哦!聽說你那親戚從前曾和另外一個女子訂婚,有這事嗎?”露沙又接着問。宗瑩嘆道:“可不是嗎?現在正在離婚,那邊執意不肯,將來麻煩的日子有呢!”露沙說:“這恐怕還不成大問題……只是玲玉和你的親戚有否發生感情的可能,倒是個大問題呢?……聽說現在玲玉家裏正在介紹一個姓胡的,到底也不知什麼結果。”宗瑩道:“慢慢地再說吧!現在已經下堂了。底下一課文學史,我們去聽聽吧!”她們就走向講堂去。

  她們四個人先後走到成人的世界去了。從前的無憂無愁的環境,一天一天消失。感情的花,已如荼如火地開着,燦爛溫馨的色香,使她們迷戀,使她們嚐到甜蜜的愛的滋味,同時使她們瞭解苦惱的意義。

  這一年暑假,露沙回到上海去,玲玉回到蘇州去,雲青和宗瑩仍留在北京。她們臨別的末一天晚上,約齊了住在學校裏,把兩張木牀合併起來,預備四個人聯牀談心。在傍晚的時候,她們在殘陽的餘輝下,唱着離別的歌兒道:

  

潭水桃花,故人千里,



  

離歧默默情深懸,



  

兩地思量共此心!



  

何時重與聯襟?



  

願化春波送君來去,



  

天涯海角相尋。



  歌調蒼涼,她們的聲音越來越低,直至無聲,露沙嘆道:“十年讀書,得來只是煩惱與悲愁,究竟知識誤我,我誤知識?”雲青道:“真是無聊!記得我小的時候,看見別人讀書,十分羨慕,心想我若能有了知識,不知怎樣的快樂,若果知道越有知識,越與世界不相容,我就不當讀書自苦了。”宗瑩道:“誰說不是呢?就拿我個人的生活說吧!我幼年的時候,沒有兄弟姊妹,父母十分溺愛,也不許進學校,只請了一個老學究,教我讀《毛詩》《左傳》,閒時學作幾首詩。一天也不出門,什麼是世界我也不知道,覺得除依賴父母過我無憂無慮的生活外,沒有一點別的思想,那時在別人或者看我很可惜,甚至於覺得我很可憐,其實我自己倒一點不覺得。後來我有一個親戚,時常講些學校的生活,及各種常識給我聽,不知不覺中把我引到煩惱的路上去,從此覺得自己的生活,樣樣不對不舒服,千方百計和父母要求進學校。進了學校,人生觀完全變了。不容於親戚,不容於父母,一天一天覺得自己孤獨,什麼悲愁,什麼無聊,逐件發明了。……豈不是知識誤我嗎?”她們三人的談話,使玲玉受了極深的刺激,呆呆地站在鞦韆架旁,一語不發。雲青無意中望見,因撇了露沙、宗瑩走過來,撫在她的肩上說:“你怎樣了?……有什麼不舒服嗎?”玲玉仍是默默無言,搖搖頭回過臉去,那眼淚便撲簌簌滾了下來。她們三人打斷了話頭,拉着她到櫛沐室裏,替她拭乾了淚痕,談些詼諧的話,才漸漸恢復了原狀。

  到了晚上,她們四人睡在牀上,不住地講這樣說那樣,弄到四點多鐘才睡着了。第二天下午露沙和玲玉乘京浦的晚車離開北京,宗瑩和雲青送到車站。當火車頭轉動時,玲玉已忍不住嗚咽起來。露沙生性古怪,她遇到傷心的時候,總是先笑,笑夠了,事情過了,她又慢慢回想着獨自垂淚。宗瑩雖喜言情,但她卻不好哭。雲青對於什麼事,好像都不足動心的樣子,這時對着漸去漸遠的露沙、玲玉,只是怔怔呆望,直到火車出了正陽門,連影子都不見了,她才微微嘆着氣回去了。

  在這分別的期中,雲青有一天接到露沙的一封信說:

  

雲青:



  

人間譬如一個荷花缸,人類譬如缸裏的小蟲,無論怎樣聰明,也逃不出人間的束縛。回想臨別的那天晚上,我們所說的理想生活—海邊修一座精緻的房子,我和宗瑩開了對海的窗戶,寫偉大的作品;你和玲玉到臨海的村裏,教那天真的孩子唸書,晚上回來,便在海邊的草地上吃飯,談故事,多少快樂—但是我恐怕這話,永久是理想的呵!你知道宗瑩已深陷於愛情的漩渦裏,玲玉也有愛劍卿的趨勢。雖然這都是她們倆的事,至於我們呢?蔚然對於你陷溺極深,我到上海後,見過他幾次,覺得他比從前沉悶多了,每每仰天長嘆,好像有無限隱憂似的。我屢次問他,雖不曾明說什麼,但對於你的渴慕仍不時流露出來。雲青!你究竟怎麼對付他呢?你向來是理智勝於感情的,其實這也是她們不到的觀察,對於蔚然的誠摯,能始終不爲所動嗎?況且你對於蔚然的人格曾表示相信,那麼你所以拒絕他的,豈另有苦衷嗎?……按說我的爲人,在學校裏,同學都批評我極冷淡寡情,其實人間的蟲子,要想作太上的忘情,只是矯情罷了!不過有的人喜歡用情—即世上所謂的多情—有的不喜歡用情,一旦若是用了,更要比多情的深摯得多呢!我相信你不是無情,只是深情,你說是不是?



  

你前封信曾問我梓青的事,在事實上我沒有和他發生愛情的可能,但愛情是沒有條件的。外來的桎梏,正未必能防範得住呢。以後的結果,實不可預料,只看上帝的意旨如何罷了。



露沙


  雲青接到這封信,受了極大的刺激,用了兩天兩夜的思維,仍不能決定,她只得打電話叫宗瑩來商量。宗瑩問她對於蔚然本身有無問題,雲青答道:“我向來沒有和男子們交接,我覺得男子可以相信的很少,至於蔚然的人格,我始終信仰,不過我向來理智強於感情,這事的結果,若是很順當的,那麼倒也沒什麼,若果我父母以爲不應當……或者親戚們有閒話,那我寧可自苦一輩子,報答他的情義,叫我勉強屈就是做不到的。”

  宗瑩聽完這話,沉想些時說:“我想你本身若是沒有問題,那麼就可以示意蔚然,叫他託人對你父母提出,豈不妥當嗎?”雲青懶懶道:“大約也只有這麼辦了……唉!真無聊……”她們商量妥當,宗瑩也就回去了。

  傍晚的時候,蘭馨來找雲青,談話之間,便提到露沙。蘭馨說:“我前幾天聽見人說,露沙和梓青已發生戀愛了,但梓青已經結婚了,這事將來怎麼辦呢?”

  雲青怔怔地看着牆上的風景畫出神,歇了半天說:“這或者是人們的謠傳吧!……我看露沙不至於這麼糊塗!”

  “咦!你也不要說這話……固然露沙是極明白,不至於上當,但梓青的婚姻是父母強迫的,本沒有愛情可言,他縱對於露沙要求情愛,按真理說並不算大不道;不過社會上一般未免要說閒話罷了。……露沙最近有信嗎?”

  “有信,對於這事,她也曾說過,但她的主張,怕不至於就會隨隨便便和梓青結婚吧?她向來主張精神生活的,就是將來發生結婚的事情,也總得有相當的機會。”

  “其實她近年來,在社會上已很有發展的機會,還是不結婚好,不然埋沒了未免可惜……你寫信還是勸她努力吧!”

  她們正談着,一陣電話鈴響,原來是孤雲找蘭馨說話,因打斷了她們的話頭,蘭馨接了電話。孤雲要約她公園玩去,她於是辭了雲青到公園去。

  雲青等她走後,便獨自坐在廊子底下,默默沉思,覺得:“人生真是有限,像露沙那種看得破的人,也不能自拔!宗瑩更不用說了……便是自己也不免宛轉因物!”雲青正在遐想的時候,只見聽差走進來說有客來找老爺,雲青因急急迴避了,到屋裏看了幾頁書,倦上來就收拾睡下。

  第二天早晨,雲青纔起來,她的父親就叫她去說話,她走進父親的書房,只見她父親皺着眉道:“你認得趙蔚然嗎?”雲青聽了這話,頓時心跳血漲,囁嚅半天說:“聽見過這人的名字。”她父親點頭道:“昨天伊秋先生來,還提起他,我覺得這個人太懦弱了,而且相貌也不魁武。”一邊說着,一邊看着雲青,雲青只是低頭無言。後來她父親又道:“我對於你的希望很大,你應當努力預備些英文,將來有機會,到外國走走纔是。”說到這裏,才慢慢站起來走了。

  雲青怔怔望着窗外柳絲出神,覺有無限悵惘的情緒,縈繞心田,因到書案前,伸紙染毫寫信給露沙道:

  

露沙:



  

前信甫發,接書一慰,因連日心緒無聊,未能即復,抱歉之至!來書以處世多磨,苦海無涯爲言,知露沙感喟之深,子固生性豪爽者,讀到“雄心壯志早隨流水去”之句,令人不忍爲設地深思也。“不享物質之幸福,亦不願受物質之支配。”誠然!但求精神之愉快,閉門讀書,固亦云唯一之希望,然豈易言乎?



  

宗瑩與師旭定婚有期矣,聞宗瑩因此事,與家庭衝突,曾陪卻不少眼淚。究竟何苦來?所謂“有情人都成眷屬”亦不過霎時之幻影耳。百年容易,眼見白楊蕭蕭,荒冢累累,誰能逃此大限?此誠“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也。”渠結婚佳期聞在中秋,未知確否,果確,則一時之興尚望露沙能北來,共與其盛,未知如願否?



  

玲玉事仍未能解決,而兩方愛情則與日俱增,可憐!有限之精神,怎經如許消磨,玲玉爲此事殊苦,不知冥冥之運命將何以處之也!嗟!嗟!造化弄人!



  

最後一段,欲不言而不得不言,此即蔚然之事,雲自幼即受禮教之薰染。及長已成習慣,縱新文化之狂浪,汩沒吾頂,亦難洗前此之遺毒,況父母對雲又非惡意,雲又安忍與抗乎?乃近聞外來傳言,又多誤會,以爲家庭強制,實則雲之自身願爲家庭犧牲,付能委責家庭。願露沙有以正之!至於蔚然處,亦望露沙隨時開導,雲誠不願陷人滋深,且願終始以友誼相重,其他問題都非所願聞,否則只得從此休矣!



  

思緒不寧,言失其序,不幸!不幸!不知無常之天道。



  

伊于胡底也,此祝健康!



雲青


  雲青寫完信後,就到姑媽家找表姊妹們談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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