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很體面的女郎,她時時向人微笑,多美麗呵!只有含露的荼蘼能比擬她。但是最真誠和甜美的笑容,必定當她讀到情人來信時纔可以看見!這時不正像含露的荼蘼了,並且像斜陽薰醉的玫瑰,又柔媚又豔麗呢!”
宗瑩最喜歡和同學談情。她每天除上課之外,便坐在講堂裏,和同學們說:“人生的樂趣,就是情。”她們同級裏有兩個人,一個叫作蘭香,一個叫作孤雲,她們兩人最要好,然而也最愛打架。她們好的時候,手挽着手,頭偎着頭,低低地談笑。或商量兩個人做一樣衣服,用什麼樣花邊,或者做一樣的鞋,打一樣的別針,使無論什麼人一見她們,就知道她們是頂要好的朋友。有時預算星期六回家,誰到誰家去,她們說到快意的時候,竟手舞足蹈,合唱起來。這時宗瑩必定要拉着玲玉說:“你看她們多快樂呵!真是人若沒有感情,就不能生活了。情是滋潤草木的甘露,要想開美麗的花,必定要用情汁來灌溉。”玲玉也悄悄地談論着,我們級裏誰最有情,誰有真情,宗瑩笑着答她道:“我看你最多情—最沒情就是露沙了。她永遠不相信人,我們對她說情,她便要笑我們。其實她的見地實在不對。”玲玉便懷疑着笑說道:“真的嗎?……我不相信露沙無情,你看她多喜歡笑,多喜歡哭呀。沒情的人,感情就不應當這麼易動。”宗瑩聽了這話,沉思一回,又道:“露沙這人真奇怪呀!……有時候她鬧起來,比誰都活潑,及至靜起來,便誰也不理的躲起來了。”
她們一天到晚,只要有閒的時候,便如此地談論,同學們給她們起了綽號,叫“情迷”,她們也笑納不拒。
雲青整天理講義,記日記。雲青的姊妹最多,她們家庭裏因組織了一個娛樂會。雲青全份的精神都集中在這裏,下課的時候,除理講義、抄筆錄和記日記外,就是做簡章和寫信。她性情極圓和,無論對於什麼事,都不肯吃虧,而且是出名的拘謹。同級裏每回開級友會,或是愛國運動,她雖熱心幫忙,但叫她出頭露面,她一定不答應。她唯一的推辭只說:“家裏不肯。”同學們能原諒她的,就說她家庭太頑固,她太可憐;不能原諒她,就冷笑着說:“真正是個薛寶釵。”她有時聽見這種嘲笑,便呆呆坐在那裏。露沙若問她出什麼神?她便悲抑着說:“我只想求人瞭解真不容易!”露沙早聽慣看慣她這種語調態度,也只冷冷地答道:“何必求人瞭解?老實說便是自己有時也不瞭解自己呢!”雲青聽了露沙的話,就立刻安適了,仍舊埋頭做她的工作。
蓮裳和她們四人不同級,她學的是音樂,她每日除了練琴室裏彈琴,便是操場上唱歌。她無憂無慮,好像不解人間有煩惱事,她每逢聽見雲青露沙談人無味一類的話,她必插嘴截住她們的話說:“哎呀!你們真討厭。竟說這些沒意思的話,有什麼用處呢?來吧!來吧!操場玩去吧!”她跑到操場裏,跳上鞦韆架,隨風上下翻舞,必弄得一身汗她纔下來,她的目的,只是快樂。她最憎厭學哲理的人,所以她和露沙她們不能常常在一處,只有假期中,她們偶然聚會幾次罷了。
她們在學校裏的生活很平淡,差不多沒有什麼意外的事情發現。到了第三個年頭,學校裏因爲愛國運動,常常罷課。露沙打算到上海讀書。開學的時候,同學們都來了,只短一個露沙,雲青、玲玉、宗瑩都感十分悵惘,雲青更抑抑不能耐,當日就寫了一封信給露沙道:
露沙:
賜書及宗瑩書,讀悉,一是離愁別恨,思之痛,言之更痛,露沙!千絲萬縷,從何訴說?知惜別之不免,悔歡聚之多事矣!悠悠不決之學潮,至茲告一結束,今日已始行補課,同堂相見,問及露沙,上海去也。局外人已不勝爲吾四人憾,況身受者乎?吾不欲聽其問,更不忍筆之於此以增露沙愁也!所幸吾儕之以志行相契,他日共事社會,不難舊雨重逢,再作昔日之遊,話別情,傾積愫,且喜所期不負,則理想中樂趣,正今日離愁別恨有以成之;又何惜今日之一別,以致永久之樂乎?雲素欲作積極語,以是自慰,亦勉以是爲露沙慰,知露沙離羣之痛,總難恝然於心。姑以是作無聊之極想,當耐味之榆柑可也。
今日校中之開學式,一種蕭條氣象,令人難受。露沙!所謂“別時容易見時難”。吾終不能如太上之忘情,奈何!得暇多來信,餘言續詳,順頌康健。
雲青
雲青寫完信,意緒兀自懶散,在這學潮後,雜亂無章的生活裏,只有沉悶煩紆,那守時刻司打鐘的僕人,一天照樣打十二回鍾,但課堂裏零零落落,只有三四個人上堂。教員走上來,四面找人,但窗外一個人影都沒有。院子裏只有垂楊對那孤寂的學生教員,微微點頭。玲玉、宗瑩和雲青三個人,只是在操場裏閒談。這時正是秋涼時候,天空如洗,黃花滿地,西風爽棘。一羣羣雁子都往南飛,更覺生趣索然。她們起初不過談些解決學潮的方法,已覺前途的可怕,後來她們又談到露沙了,玲玉說:“露沙走了,與她的前途未始不好。只是想到人生聚散,如此易易,太沒意思了,現在我們都是做學生的時代,肩上沒有重大的責任,尚且要受種種環境支配,將來投身社會,豈不更成了機械嗎?……”雲青說:“人生有限的精力,消磨完了就結束了,看透了倒不值得愁前慮後呢?”宗瑩這時正在葡萄架下,看累累酸子,忽接言道:“人生都是苦惱,但能不想就可以不苦了!”雲青說:“也只有做如此想。”她們說着都覺倦了,因一齊回到講堂去。宗瑩的桌上忽放着一封信,是露沙寄來的,她忙忙撕開念道:
人壽究竟有幾何?窮愁潦倒過一生,未免不值得!我已決定日內北上,以後的事情還講不到,且把眼前的快樂享受了再說。
宗瑩!雲青!玲玉!從此不必求那永不開口的月姊—
傳我們心絃之音了!呵!再見!
宗瑩喜歡得跳起來,玲玉、雲青也盡展愁眉,她們並且忙跑去通知蓮裳,預備歡迎露沙。
露沙到的那天,她們都到火車站接她,把她的東西交給底下人拿回去。她們五個人一齊走到公園裏。在公園裏吃過晚飯,便在社稷壇散步,她們談到暑假分別時曾叮囑到月望時,兩地看月傳心曲,誰想不到三個月,依舊同地賞月了!在這種極樂的環境裏,她們依舊恢復她們天真活潑的本性了。
她們談到人生聚散的無定。露沙感觸極深,因述說她小時的朋友的一段故事:
我從九歲開始唸書,啓蒙的先生是我姑母,我的書房,就在她寢室的套間裏。我的書桌是紅漆的,上面只有一個墨盒,一管筆,一本書,桌子面前一張木頭椅子。姑母每天早晨教我一課書,教完之後,她便把書房的門倒鎖起來,在門後頭放着一把水壺,念渴了就喝白開水,她走了以後,我把我的書打開。忽聽見院子裏妹妹唱歌,哥哥學貓叫,我就慢慢爬到桌上站在那裏,從窗眼往外看。妹妹笑,我也由不得要笑;哥哥追貓,我心裏也像幫忙一塊追似的。我這樣站着兩點鐘也不覺倦,但只聽見姑母的腳步聲,就趕緊爬下來,很規矩地坐在那裏,姑母一進門,正顏厲色地向我道:“過來背書。”我哪裏背得出,便認也不曾認得。姑母怒極,喝道:“過來!”我不禁哀哀地哭了。她拿着皮鞭抽了幾鞭,然後狠狠地說:“十二點再背不出,不用想吃飯呵!”我這時恨極這本破書了。但爲要吃午飯,也不能不拼命地念,僥倖背出來了,混了一頓午飯吃。但是念了一年,一本《三字經》還不曾唸完。姑母恨極了,告訴了母親,把我狠狠責罰了一頓,從此不教我念書了。我好像被赦的死囚,高興極了。
有一天我正在同妹妹做小衣服玩,忽聽見母親叫我說:“露沙!你一天在家裏不念書,竟頑皮,把妹妹都引壞了。我現在送你上學校去,你若不改,被人趕出來,我就不要你了。”我聽了這話,又怕又傷心,不禁放聲大哭。後來哥哥把我抱上車,送我到東城一個教會學堂裏。我才邁進校長室,心裏便狂跳起來。在我的小生命裏,是第一次看見藍眼睛、高鼻子的外國人,況且這校長滿臉威嚴。我哥哥和她說:“這小孩是我的妹妹,她很頑皮,請你不用客氣地管束她。那是我們全家所感激的。”那校長對我看了半天說:“哦!小孩子!你應當聽話,在我的學校裏,要守規矩,不然我這裏有皮鞭,它能責罰你。”她說着話,把手向牆上一捺,就聽見“琅琅”一陣鈴響,不久就走進一箇中國女人來,年紀二十八九,這個人比校長溫和得多,她走進來和校長鞠了個躬,並不說話,只聽見校長叫她道:“魏教習!這個女孩是到這裏讀書的,你把她帶去安置了吧!”那個魏教習就拉着我的手說:“小孩子!跟我來!”我站着不動。兩眼望着我的哥哥,好似求救似的。我哥哥也似瞭解我的意思,因安慰我說:“你好好在這裏唸書,我過幾天來看你。”我知道無望了,只得勉勉強強跟着魏教習到裏邊去。
這學校的學生,都是些鄉下孩子,她們有的穿着打補丁的藍布褂子,有的頭上扎着紅頭繩,見了我都不住眼地打量,我心裏又彷徨,又悽楚。在這滿眼生疏的新環境裏,覺得好似不繫之舟,前途命運真不可定呵,迷糊中不知走了多少路,只見魏教習領我走到樓下東邊一所房子前站住了。用手輕輕敲了幾下門,那門便“呀”地一聲開了。一個女郎戴着蔚藍眼鏡,兩頰嬌紅,眉長入鬢,身上穿着一件月白色的長衫,微笑着對魏教習鞠了躬說:“這就是那新來的小學生嗎?”魏教習點點頭說:“我把她交給你,一切的事情都要你留心照應。”說完又回頭對我說:“這裏的規矩,小學生初到學校,應受大學生的保護和管束。她的名字叫秦美玉,你應當叫她姐姐,好好聽她的話,不知道的事情都可以請教她。”說完站起身走了。那秦美玉拉着我的手說:“你多大了?你姓什麼?叫什麼?……這學校的規矩很厲害,外國人是不容情的,你應當事事小心。”她正說着,已有人將我的鋪蓋和衣物拿進來了。我這時忽覺得詫異,怎麼這屋子裏面沒有牀鋪呵?後來又看她把牆壁上的木門推開了。裏頭放着許多被褥,另外還有一個牆櫥,便是放衣服的地方。她告訴我這屋裏住五個人,都在這木板上睡覺,此外,有一張長方桌子,也是五個人公用的地方。我從來沒看見過這種簡陋的生活,彷彿到了一個特別的所在,事事都覺得不慣。並且那些大學生,又都正顏厲色地指揮我打水掃地,我在家從來沒做過,況且年齡又太幼弱,怎麼能做得來。不過又不敢不做,到煩難的時候,只有痛哭,那些同學又都來看我,有的說:“這孩子真沒出息!”有的說:“管管她就好了。”那些沒有同情的刺心話,真使我又羞又急,後來還是秦美玉有些不過意,撫着我的頭說:“好孩子!別想家,跟我玩去。”我擦乾了眼淚,跟她走出來。院子裏有秋千架,有蕩木,許多學生在那裏玩耍,其中有一個學生,和我差不多大,穿着藕荷色的洋紗長衫,對我含笑地望,我也覺得她和別的同學不同,很和氣可近的,我不知不覺和她熟識了,我就別過秦美玉和她牽着手,走到後院來。那裏有一棵白楊樹,底下放着一塊搗衣石,我們並肩坐在那裏。這時正是黃昏的時候,柔媚的晚霞,綴成幔天紅罩,金光閃射,正映在我們兩人的頭上,她忽然問我道:“你會唱聖詩嗎?”我搖頭說“不會”。她低頭沉思半晌說:“我會唱好幾首,我教你一首好不好?”我點頭道:“好!”她便輕輕柔柔地唱了一首,歌詞我已記不得了。只是那爽脆的聲韻,恰似嬌鶯低吟,春燕輕歌,到如今還深刻腦海。我們正在玩得有味,忽聽一陣鈴響,她告訴我吃晚飯了。我們依着次序,走進膳堂,那膳堂在地窖裏,很大的一間房子,兩旁都開着窗戶,從窗戶外望,平地上所種的杜鵑花正開得燦爛嬌豔,迎着殘陽,真覺爽心動目。屋子中間排着十幾張長方桌,桌的兩旁放着木頭板凳,桌上當中放着一個綠盆,盛着白木頭筷子和黑色粗碗,此外排着八碗茄子煮白水,每兩人共吃一碗。在桌子東頭,放着筷子和黑色粗碗,此外排着八碗茄子煮白水,每兩人共吃一碗。在桌子東頭,放着一簸籮棒子麪的窩窩頭,黃騰騰好似金子的顏色,這又是我從來沒吃過的,秦美玉替我拿了兩塊放在面前。我拿起來咬了一口,有點甜味,但是嚼在嘴裏,粗糙非常,至於那碗茄子,更不知道是什麼味道,又澀又苦,想來既沒有油,鹽又放多了,我肚子其實很餓,但我拿起筷子勉強吃了兩口,實在咽不下,心裏一急,那眼淚點點滴滴都流在窩窩頭上了。那些同學見我這種情形,有的誹笑我,有的談論我,我彷彿聽見她們說:“小姐的派頭倒十足,但爲什麼不吃小廚房的飯呢?”我那時不知道這學校的飯是分等第的,有錢的吃小廚房飯,沒錢就吃大廚房的飯,我只疑疑惑惑不知道她們說什麼,只怔怔地看着飯菜垂淚。直等大家都吃完,才一齊散了出來。我自從這一頓飯後,心裏更覺得難受了,這一夜翻來覆去,無論如何睡不着,看那清碧的月光,從樹梢上移到我屋子的窗櫺上,又移到我的枕上,直至月光充滿了全屋,我還不曾入夢,只聽見那四個同學呼聲雷動,更感焦躁,那眼淚又不由自主地流下來了。直到天快亮,這才迷迷糊糊睡了一覺。
第二天的飯菜,依舊是不能下箸。那個小朋友知道這消息,到吃飯的時候,特把她家裏送來的菜,撥了一半給我,我才吃了一頓飽飯,這種苦楚直捱了兩個星期,才略覺習慣些。我因爲這個小朋友待我極好,因此更加親熱。直到我家裏搬到天津去,我才離開這學校,我的小朋友也回通州去了。以後我已經十三歲了,我的小朋友十二歲,我們一齊都進公立某小學校,後來她因爲想學醫到別處去。我們五六年不見,想不到前年她又到北京來,我們因又得歡聚,不過現在她又走了—聽說她已和人結婚—很不得志,得了肺病,將來能否再見,就說不定了。
“你們說人生聚散有一定嗎?”露沙說完,兀自不住聲地嘆息。這時公園遊人已漸漸散盡,大家都有倦意。因趁着光慢慢散步出園來,一同僱車回學校去。
露沙自從上海回來後,宗瑩和雲青、玲玉,都覺格外高興。這時候她們下課後,工作的時候很少,總是四個人拉着手,在芳草地上,輕歌快談。說到快意時,便哈天撲地地狂笑,說到悽楚時便長吁短嘆,其實都脫不了孩子氣,什麼是人生!什麼是究竟!不過嘴裏說說,真的苦趣還一點沒嚐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