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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安福年紀大了,不能跟着大家在野地裏跑,就躲到二十多裏外一個山莊上的親戚家裏。這山莊叫"嶺後",敵人還沒有去過,汽車路附近抗日的人們被敵人搜得太緊了,也好到這裏躲一半天。一天,鐵鎖冷元們來了,王安福問起村裏的情形,冷元說:"不要提了!村裏又成了人家李如珍和小毛的世界了!有些自衛隊員們,家裏已經出了維持款,他們的老人們把他們叫回家裏去住,只有咱犧盟會有十幾個硬骨頭死不維持,揹着自衛隊的七條槍滿天飛。如今是穀雨時候,這裏的秋苗都種上了,咱們那裏除了幾塊麥地,剩下還是滿地玉茭茬——敵人三天兩頭來,牲口叫敵人殺吃完了,不只我們不能種地,出過維持款的,也是三天兩頭給敵人當民夫送東西,哪裏還輪得着幹自己的活?"
王安福聽他這樣一說,覺着很灰心。他想這種局面到幾時才能算了呢?他雖聽小常和王區長都說過要慢慢熬,可是隻看見敵人猖狂,看不見自己有什麼動作,能熬出個什麼頭尾來呢?他問鐵鎖近來小常和王區長來過沒有,鐵鎖說:"王區長來過一次,他說咱們過去的動員工作沒有做好,現在勢力單薄,能保住這幾條槍這幾個人,慢慢跟敵人漢奸鬥爭着,就從這鬥爭中間慢慢發展自己的力量。"
他們走了以後,王安福獨自尋思了一夜 。他不論怎麼想,總以爲沒有什麼發展的希望,總以爲這種局面將來得不到什麼好結局。他是急性子人,想起什麼來就放不下,第二天早晨起來,他便決定去找小常。
小常和他們犧盟縣分會的幾個同志們,跟縣政府住在一個村子裏,離嶺後還有四五十里。王安福一來路很生,二來究竟是六十歲的老漢了,四五十里路直走了一天。太陽快落了,他走到一個小山莊上,看見前邊幾個村子都冒着很大的煙,看來好像是燒着了房子,問了問莊上的人,說是來了隊伍,是隊伍燒火做飯,他們莊上人才去送柴回來。問他們是什麼隊伍,他們也不知道,只說是很多,好幾村都駐滿了,縣政府叫附近的山莊上都去送柴。王安福問了一會也問不清楚,他想既是縣政府叫送柴,一定是中國兵,又問了一下縣政府住的村子,經莊上人指給他,他就往前去了。
走到村裏,天就黑了,只見各家各院都有住的兵,好容易才找着犧盟會住的院子,找見了小常。這時小常正和幾個隊伍上的人談民夫擔架問題,黑影裏也沒有看見他是誰。他也不便打斷小常跟人家的談話,就坐在院裏等着。一會小常把那些人都送出去了,回頭來看見院裏還有個人,向他走末,走近了看見胡 須眼鏡和手杖,才發現是他,不由得很驚奇地握住他的手道:"呀!老同志!你怎麼也能走到這裏來?"才說了一句話,又有隊伍上的人來找,他便叫別的同志招呼王安福到房子裏洗臉吃飯,自己又和這新來的人談起別的事來。這些人沒有打發走,縣政府又請他去開會,別的同志又都各忙各的工作。王安福吃飯以後,只好躺在牀 上等小常。差不多快半夜了小常纔回來,王安福聽見他一開門,就從牀 上坐起來道:"回來了?真忙呀!"小常道:"你還沒有睡,老同志?不累嗎?"王安福一邊答應着,便從牀 上下來坐在桌邊。小常把燈撥亮了,也坐下來問道:"找我有事嗎?村裏近來怎麼樣?"王安福道:"就是爲這事情:村裏成了維持會的世界了,李如珍的會長,小毛是狗腿"小常道:"這個我知道,下邊有報告。新近還有什麼變化嗎?"王安福道:"變化倒沒有什麼變化,可是就這個,村裏就難過呀!眼看就是四月天了,地裏連一顆籽也沒有下"小常道:"不要愁,老同志!我告你一個消息:敵人的第一百零八師團 九路圍攻晉東南想徹底消滅我們抗日力量,被八路軍打得落花流水。今天來的這些八路軍,就是來收復咱們這地方來了,現在已經有一路要到你們那地方去打仗,你們那一帶馬上就要收復"王安福聽到這裏忽然大聲問道:"真的?"小常道:"可不是真的嘛!明天一早我也要去,去幫他們動員民夫擡擔架。"王安福道:"那?那我也跟你相跟回村裏招呼去!"小常道:"老同志,你不要急!你老了,跑一天路,明天不用回去,等一兩天那裏打罷了仗,把敵人打走了你再回去。村裏的事,有鐵鎖他們在家可以招呼了。"勸了他一會,他仍堅決要回去,小常也只好由他。
這天晚上,小常睡得倒很好,王安福高興得睡不着。他想把日本一打跑了,第二步一定是捉漢奸——城裏一定要捉小喜、春喜,村裏也一定要捉李如珍和小毛。他想到得意處,連連暗道:"李如珍!我看你叔侄們還威風不威風?看你們結個什麼繭?"越想越睡不着,越睡不着越想得細——想到戰場上怎樣打、日本人怎樣跑、李如珍被捉住以後是個什麼可憐相、小毛怎樣磕頭禱告、村裏人怎樣罵他們想了一遍又一遍,直到雞叫才睡着了。當他睡着了的時候,正是軍隊吃飯的時候。小常就在這時,起來吃過飯,天不明就隨軍隊出發了。王安福起來,太陽就快出來了,別的同志跟他說小常同志隨軍出發了,叫他住一兩天再回去。他心裏急得很,暗暗埋怨小常不叫他,馬上就要隨後趕去。別的同志告他說趕不上了,就是要走也得吃過飯,路上沒有吃飯的地方。說話間已經是吃早飯的時候了,他胡 亂吃了點飯,仍是非趕回去不行,就辭了會裏的同志們,也不再往嶺後去,一直往回家的路上趕來。六七十里山路,年輕人也得走一天,這老漢總算有點強勁兒,走到晌午就趕上了部隊,不過部隊的行列太長了,再往前赴還是,再往前趕還是,也沒有找見小常在哪裏。快到家了,方圓三五里幾個村莊都住下兵;摸了十幾裏黑趕到了家,廟裏也是兵,更坊也是兵,自己的房子被敵人燒得只剩一座,老婆、孩子、兒媳、孫孫全家都擠在裏間,外間裏也住的是兵。他先不找自己的去處,先到鐵鎖那裏去。這一下找對了,鐵鎖的三間餵過牲口的房子,也沒有被敵人燒了,也沒有住着兵,地下還鋪着草,小常住在裏邊,王區長也來了,也住在裏邊。小常見他回來了,很佩服他的熱情,就先讓他在鋪上休息。他問敵情,鐵鎖告他說:"聽說城裏敵人退出來了,今天晚上前邊汽車路上的兩三個村也住滿了,恐怕天不明就會有戰事,村裏的擔架也準備好了。"王安福道:"敵人不知道咱的軍隊來了嗎?"鐵鎖道:"不知道!大隊還沒有到的時候,半後晌就有幾十個人先來把前邊的路封了,不論什麼人都不準走過去。"談了一會,王安福的兒子就來叫王安福吃飯,王安福道:"你把飯端來吧!我還想問詢問詢別的事!"飯端來了,鐵鎖說:"要不你就叫老掌櫃在這裏睡吧,你家也住得滿滿的了!"王安福的兒子說:"也可以!"回去又送來一條被子。
大家忙亂了一會,正說要睡,聽見外邊跑來幾個人,有個人問道:"村長在這裏嗎?"鐵鎖道:"在!"那人道:"你來看這是不是個好人,半夜三更繞着路往前邊跑!"鐵鎖出去一看是小毛,便向那個兵道:"漢奸!漢奸!維持會的狗腿!"那個兵道:"那就送旅部吧!"小毛急着哀求道:"鐵鎖鐵鎖!我我我是躲出去的!我"那個兵說:"走吧走吧!"就拉着他走了。王安福聽見是小毛說話,正要出來看,聽見已經送走了,就自言自語道:"小毛!你跑得歡呀?我看你還跑不跑了!"小常、王區長也都已經知道這小毛是什麼人,都知道不是冤枉他,也就不問這事,都去睡了。王安福見把小毛捉住了,順便想起李如珍來,問了問鐵鎖,說是已經看守起來了,也就放心睡去。
王安福一連跑了兩天路,一連兩夜又都沒有睡好,這天晚上,他連衣服也沒有脫,一躺下去便呼呼地睡着了,直到第二天五更打第一顆炮彈才把他驚醒。他醒來,天還不明,屋裏早已點着燈。小常、王區長、鐵鎖都不知幾時就走了;才過穀雨,五更頭還覺涼一點,他們把草鋪上不知誰的被子又給他蓋了一條。二妞不知什麼時候就起來了,坐在牀 上。小胖孩睡在她前邊也被炮彈驚醒了。二妞向王安福道:"睡不着了,王掌櫃?你聽!炮已經響開了,他們打仗去了。"小胖孩問道:"娘!你說誰?打什麼?"二妞道:"就是說晚上住的那些兵,到汽車路上打日本鬼子去了!"接着又聽見兩聲炮,王安福站起來道:"到外邊聽聽去!"說着就走出去了。小胖孩向二妞道:"娘,咱們也到外邊聽聽!"說着便穿起衣裳,跟二妞走出來。青壯年擡擔架的擡擔架,引路的引路,早就和軍隊相跟着走了。街上雖有些婦女兒童老漢們出來聽炮聲,可也還安靜。炮聲越來越密,王安福和幾個好事的人跑到村外的山頭上去看,因爲隔着山,看不見發火的地方,只能看見天空一亮一亮的,機槍步槍的聲音也能聽見。起先只聽見在南邊一個地方響,後來好像越響地面越寬,從正南展到西南。天明的時候,越響越熱鬧了,槍聲炮聲連成一片。不大一會,正西也響開了,和西南正南的響聲都連起來,差不多有二三十里長。這時候天已大明,村裏的人,凡是沒有跟隊伍到前邊去的,都到村邊的各個山頭上去聽,直到快吃早飯的時候響聲才慢慢停下來。這時候,有的回去做飯,有的仍留在山頭上胡 猜測。忽然西南的山溝裏進來一股兵,也弄不清是敵人還是自己人,大家一時慌了,各找各的藏身地方。回去做飯的人聽了這消息又都跑出來了,旅部留守的同志們告他們說是自己的隊伍回來了,才把大家都叫回去。
隊伍、民夫、自衛隊都陸續回來了。敵人全退了,打死好幾百,還打壞四個汽車。勝利品很多:洋馬、鋼盔、槍械、軍服、汽車上的輪子、鐵柱子,彩號沒有下擔架,吃過飯就轉送到別處去,其餘的隊伍就住在這一帶各村休息。
旅部把李如珍和小毛交 給王區長處理,村裏人一致要求槍斃,嚇得他倆的家屬磕頭如搗蒜。後來大家又主張不殺也可以,要叫他們把全村維持敵人的損失一同包賠起來。他們兩個的意見是隻要不槍斃,掃地出門都可以。政府方面的意見是除賠償損失以外,還得徹底反省,保證以後永遠不再當漢奸,大家一致擁護。這樣決定了以後,仍由王區長派人送到縣政府處理。
縣城收復了,縣政府又回了城。把李如珍和小毛解到縣政府以後,小毛因爲怕死,反省得很徹底,把他十幾年來在村裏和李如珍、小喜、春喜一類人鬼鬼搗搗做的那些虧心事,揀大的都說出來了。
可惜敵人從城裏退出來的時候,小喜、春喜兩個人跟着衛胖子一夥人,從城裏跑出來就躲到田支隊去。縣政府派人去要,田支隊不放人,回了個公函庇護他們說,這些人是他們派到城裏維持會裏作內線工作的。縣政府這邊,早有小毛把小喜領着土匪回村刨窯洞,又領着敵人到村燒房子、捉人、組織維持會,把春喜叫到城裏當漢奸根根底底說得明明白白的了,可是田支隊死不放,交 涉了幾次都空回來了。田支隊憑着槍杆不讓步,縣政府憑着真憑實據不讓步。後來各做各的——田支隊包庇了這些人,縣政府沒收了他們的家產。
李如珍和小毛在縣裏反省了兩個月,承認了賠償羣衆損失,縣政府派了個科長同王區長把他兩人押解回村同羣衆清算。按李如珍在縣裏算的,共給敵人送過四口豬、十頭牛,不足一千斤白麪,只要跟小毛兩家折變一些活物就夠了,還不至於大變產業,可是一回來情形就變了。縣府派來的科長同王區長,叫他兩個人照着在縣裏反省的記錄再在羣衆大會上向羣衆反省一遍,小毛就仍從十幾年前說起,把他們從前打夥訛人的事一同都說出來了,內中像春喜訛鐵鎖一樣,因爲一點小事弄得人家傾家敗產的事就有十幾件,藉着村長的招牌多收多派的空頭錢更不知用過多少。一提起這些舊事,更引起羣衆的火來,大家握着拳頭瞪着眼睛非跟李如珍算老賬不行。李如珍怕打,也只好應隨。結果算得李如珍掃地出門還不夠,還是科長替他向羣衆求情,纔給他留了一座房子。小毛平常只是跟着他們吃吃喝喝,沒有使過多少錢,並且反省得也很徹底,大家議決罰他幾石小米叫自衛隊受訓吃。小喜、春喜的家產一律查封,等要回原人來再處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