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名高地有了名第九章


  (17)

  時間彷彿是停住不動了!屯兵洞是那麼矮,那麼窄,那麼小,那麼潮溼,戰士們到裏邊一會兒就已感到煩悶。空氣慢慢地減少,變熱,衣服穿不住了。可是,不能出去,絕對不能出去,敵人就在上邊!不能脫衣服:你緊挨着我,我緊貼着你,左右靠得嚴嚴的,對面膝頂着膝,誰也不能動一動;身上都帶着那麼多的武器,一脫衣服就必發出聲響;敵人就在上面啊!什麼時候了?熬過幾點鐘了?天亮了嗎?大家問,大家看錶,啊,時間彷彿是停住不動了,過一分鐘好象是過一年!

  他們要在洞裏過一夜一天啊!

  乾糧很充足,可是誰能下嚥呢!他們熱、悶、急躁,胸口上象壓着石頭!他們口渴,渴得厲害!有的是水,可是誰敢多喝呢?喝多了,小便麻煩哪!

  這就是考驗!沒受過長期的部隊培養的人,沒受過革命鬥爭鍛鍊的人,一定會狂喊着衝出去!可是,我們的英雄們卻一動也不動地坐着,等候那彷彿不知什麼時候纔來到的衝鋒命令!低聲地,他們彼此安慰,談論着他們所要學習的英雄,彼此鼓勵!打開手電筒,他們照一照手中的英雄事蹟的連環圖畫,英雄的像片,英雄的小傳。他們急、悶、煩躁、口乾、腿痠,但是他們用英雄的形象,英雄的事蹟,英雄的氣魄,鼓舞自己去克服那無可忍受的苦痛!不能忍受痛苦,怎能實現英雄的決心?不受這麼多痛苦,怎能擔起抗美援朝鬥爭中的光榮任務?他們的毅力,鎮定,深入心靈的組織性與紀律性,教他們寧可死在小洞裏,也不抱怨一聲,不違犯命令!他們的高貴品質,與崇高的革命英雄主義的精神,表現在戰場上,宿營裏,村落中,也表現在屯兵洞裏!他們不僅是來自田間的純樸的青年,而也是將要去作馬特洛索夫與黃繼光式的英雄人物。他們要忍受的就是一個英雄所要忍受的;這是考驗,他們經得住考驗。

  在他們的頭上的敵人兵營裏,三五成羣的敵兵正在玩着撲克牌,每一張牌上印着個裸體“美”人,口中用最淫穢的詞彙發泄着卑鄙的感情。三十個或五十個的敵兵,正看着來自好萊塢的電影,欣賞着流氓與大盜的“英勇”行爲。有的敵兵,獨自凝視着刊物上的封面女郎,或閱讀着情殺案的偵探小說。有的敵兵正懷念着被美國的“援助”與“友善”造成的南朝鮮的、日本的、或臺灣的妓女。

  山上與山下,相隔不過二百多米,多麼不同的兩個世界啊!

  把紅旗插上山去!我們要殲滅敵人,也唾棄他們的那種撲克牌,那種電影,那種“文藝”!我們尊重婦女,保護婦女,不使她們受蹂躪!

  我們的幾個小洞子是多麼可愛呀!它們窄小,潮溼,悶氣,可是裏邊坐着的都是英雄戰士呀!多麼純潔的洞子,多麼純潔的人!這些小洞子裏的語言、思想、感情,必能打敗侵略,消滅醜惡!

  有人昏過去,大家輕輕地,默默地,把他移到靠洞口的地方,吸些清涼的空氣。小司號員郜家寶已昏過去兩次,可是依然不肯退下去,他要跟別人一樣地堅持到底。

  炮聲!炮聲!我們的炮!我們的炮!什麼時候了?剛剛正午!還要再等整整八個鐘頭!忍耐,堅持,我們已熬過了三分之二的時間啊!時間並沒有停止,不是已經走了十六個小時麼?聽我們的炮,多麼雄壯,多麼好聽!打的好啊!再打!再打!

  可是,我們的炮停止射擊。前天,我們發射了那麼多炮;昨天,一炮未發,今天卻在正午只發了幾十響。對!迷惑敵人,不教敵人摸到我們的規律!戰爭是鬥智的事啊!

  什麼時候了?下午三點,四點,五點!多麼慢哪!快一點吧!快!什麼時候了?六點半,太陽落了山!快!快!七點,換句話說,就是十九時!

  十九時!一切都已準備好!擔架隊在河東在河西都向前推進。觀測員在南山在北山都進入觀測所。電話員按段分佈開。醫生、護士,在包紮所在醫院都已打點好一切。工兵在驛谷川渡口預備好……春月發出清新的光輝,照亮了羣山。“老禿山”是靜靜的,哪裏都是靜靜的,隔着二三裏可以聽見驛谷川由石坎流下的水聲。外面這麼安靜,坑道里和洞子裏可萬分緊張,每個人的心都在激躍,只盼着羣炮齊鳴,殺上前去!

  十九時,營指揮所里程參謀長、龐政委、婁教導員都眼盯着表。團指揮所裏李師長、陳副師長、喬團長、炮兵指揮員、炮團團長,都眼盯着表!

  十九時,所有的炮兵單位的指揮員都眼盯着表!十九時,賀營長到了屯兵洞。

  “虎子”連長始終跟戰士們坐在一起,忍受着洞中的苦痛。戰士們知道連長的腦子受過傷,比別人更容易感到憋悶,屢屢勸他往外挪一挪,多得些外邊的涼氣。連長不肯。他必須以身作則,必須和戰士們共甘苦。在實在忍受不住的時候,他咬上牙。剛剛緩過一口氣來,他馬上鼓舞左右的人。營長到了,黎連長挪近洞口,吸到了幾口涼美的空氣。他馬上想到戰士們,應該教大家都出來吸些清涼的空氣,舒展舒展已經僵直了的四肢。

  他報告給營長:戰士們情緒很高。儘管洞裏是那麼難過,大家可是沒有一句怨言。

  營長點了點頭。營長深知道他的戰士必能這樣經得住考驗。“大家的次序亂了沒有?”營長問。他唯恐大家的排列次序在這麼長的時間內,容或已經紊亂;那就在出洞進攻的時候需要從新調整隊伍,耽誤了時間。

  “沒有亂!我們怎麼演習的,怎麼作!營長放心吧!聽到命令,我們馬上整隊出來,一點也不會亂!”黎連長低聲地回答,話裏帶着滿意的音調。

  “好!”

  “營長!還只有一個鐘頭,教大家肅靜地出來,好不好?”連長請示。

  “爲什麼?”

  “洞裏太悶氣!戰士們的手腳已經不靈活了!先出來透透氣,活動活動,進攻的時候,動作好快啊!”連長以爲自己的理由很充足,而且表現了對戰士們的關切。

  “絕對不可以!”營長斬釘截鐵地說。“你們出來,萬一敵人的炮火打到,傷了我們的人,誰負責呢?不要說多了,光把突擊班班長打傷了,誰去指揮這一班?”

  “營長,我明白了!可是……”

  “可是什麼?”

  “也……也不會那麼巧吧?”

  “只許我們執行命令,絕對不許存僥倖的心!軍長這麼命令我們的!”

  “是!營長!”

  “到十九時三十分,我們的友軍由南北進攻,爲是把敵人的炮火吸引到兩邊去。聽到炮聲,絕對不許洞裏的人動一動!傳達下去。到二十時零分,我們的炮火急襲,可以教爆破班出去,往山上移動,等到我們的炮延伸,他們纔可以接近鐵絲網。其餘的人,一定在二十時零四分出洞進攻,一分鐘不差!”

  “是,營長!”黎連長退回洞內,傳達營長剛纔交代的話。並且告訴大家,他幾乎又作錯了事。

  戰士們聽了連長的話,精神爲之一振,一致地決定再忍耐一個鐘頭。他們瞭解連長的心理,因爲他們在過去也是每每專憑自己的勇敢,而想碰一碰看,明知危險而說“怕啥呢!”現在,他們看清他們和連長的看法是不對的;他們必須遵從營長的吩咐。

  賀營長去到每一個屯兵洞,依照不同的情形分別作了交代。在他來到陣地之前,曾經這麼想過:一切都已經預備好,每個戰士都知道自己的任務,他自己實在沒有親自上陣的必要。首長們遲遲地批准他親自來領導強攻是有道理的。現在,他可是看明白,他幸而親自來了。我們的幹部與戰士的極度勇敢,和過去作戰的經驗,使他們很容易忘記了計劃,或臨時改變了計劃。他必須親自在陣地,隨時地交代,減少錯誤。他必須在這裏,作爲老經驗與新經驗中間的橋樑,和上級首長與戰士們中間的橋樑。

  “十九時三十分!”喬團長在指揮所喊了一聲。一秒不差,“老禿山”南邊約有一千公尺遠的德隱洞北山打響了!這是按照團長的佈置,三營的小出擊部隊先猛撲那座小山。

  聽到槍聲,黎連長把虎眼睜圓,低聲而有力地說:“聽!南邊打響啦!真跟鐘錶一樣準!”

  戰士們都想歡呼,可是誰也沒出聲。連這樣,連長還輕喊了句:“肅靜!”

  緊跟着,北邊,約有一千五百公尺遠的石峴洞北山上,也打響了!這也是事先佈置好的友軍的出擊。

  “看!”黎連長對大家低聲地解釋,“南邊北邊一齊吸引敵人的炮火,好教咱們順利進攻,不受阻礙!”

  果然,“老禿山”後面,敵人的炮羣向南向北開始射擊。“這就是鬥智呀!”連長非常得意地說,“打這樣的仗真長見識!同志們,我們必須極快地攻上去,別等敵人的炮火掉過頭來!”

  十九時四十五分,消息傳來,三營的出擊部隊已經佔領了南邊的小山!

  戰士們的心都要跳出來。三營已經得勝,我們還等嗎?進攻吧!”

  “不準動!”黎連長的命令!緊跟着,他鼓動:“三營勝利了,我們能丟人嗎?一定不能!好,還有十分鐘,準備!”

  營指揮所裏,炮兵各單位,都在電話機上聽到喬團長的聲音:“十九時五十分!十九時五十分!”

  喬團長的眼盯住了表,所有的人都眼盯着表。喬團長的大長臉上煞白,帶着殺氣。還有十分鐘!十分鐘!一切的準備,一切的心血,一切的熱汗,都爲了二十時零分!順利還是困難,政治的與軍事的影響,都取決於二十時零分!炮一響,沒法子再收回來!他是團長,他負實際準備與指揮的責任!

  當他打游擊戰的時候,他曾改扮成鄉下人,獨自闖進住滿了敵兵的小城,和敵兵擦着肩膀走來走去。憑他的身量,他的眼神,誰肯相信他的喬裝改扮呢?他自己恐怕也不大相信,所以一手揣在小褂的襟裏,手指勾着槍。誰敢過來抓他,誰就先吃一槍彈!他大膽、單純、快活,象作遊戲似的擔任着艱險的任務。可是,那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現在,他是團長,掌握着一盤新的作戰機器,不許出一點障礙!不是嗎,在一切都已準備停妥,軍長還親自問他:能打不能打嗎?

  穩重敦厚的師長也看着表。他的臉上依然微笑着,他相信他的部隊必能打勝。可是,他一根接着一根地吸菸。他也有不放心的地方——我們的戰士勇敢,但是勇敢的人往往不按照計劃作事;打亂了計劃是危險的!

  陳副師長看着表,黑亮的眼珠上最黑最亮的那兒頂着一點笑意。他心中正在比較敵我的力量:敵人用兵確是象使一盤機器,不過那盤機器的動力是督戰員的手槍和機關槍;後面不用槍督着,前面的士兵不往前挪動!我們呢,現在只可以說是一盤還不十分精緻的機器,可是我們的動力是正義性,是階級覺悟,是愛國主義與國際主義。行了,我們的力量大!

  希望我們的機器一天比一天完美!他微笑了一下。

  在營指揮所裏,程參謀長的臉上顯着分外聰明,好象心中絕對有底,即使攻上山去,完全打亂,他也會有辦法再整頓好。他不顧慮什麼,他相信自己的指揮才能!

  龐政委不動聲色地靜靜地坐着,他在關切戰士們現在的思想情況如何,情緒如何。他頗想到屯兵洞去看看。

  婁教導員的心情跟龐政委的差不多。他特別關切着黎連長,甚至於對於賀營長也有點不放心——萬一他一聽見槍響就忘了指揮,而親自動手去戰鬥呢?他也想到屯兵洞去看看。

  可是,賀營長知道怎麼控制自己。時間快到了,他不由地解開了衣釦。按照過去的習慣,每逢上陣,他身上不留一點累贅,連外衣都脫掉,爲是動作靈便。只解開一個鈕釦,他笑了一下,又把它扣好。今天,今天,他要象個營長,整整齊齊地上陣!

  只差五分鐘了!

  …………

  喬團長對着電話機高喊:“二十時零分!”

  話剛出口,幾十門炮的炮彈也都出了口!“老禿山”變成了一條火龍!驛谷川中的春水閃動着一片紅光!

  (18)

  我們的炮火急襲,黎連長命令:爆破班出發,往山上運動;等到炮火延伸,立即接近鐵絲網。

  煎熬了一天一夜的爆破英雄們,聽到命令,立刻忘了疲乏,忘了肢體的痠痛,迅速輕巧地出了屯兵洞。他們甚至顧不得長吸一口外邊的空氣,多麼清新甜美的空氣啊!震動天地的炮聲與山上的火光使他們忘了一切,只顧迅速投入戰鬥。藉着月色與山上閃閃的火光,他們能清楚地看見彼此。他們一聲不出,極快地按照戰前演習好的樣子排好,前進。他們熟悉地形,每一步都走得迅速而正確。他們用不着彼此呼喚,只點一點頭或拉一把就表現出彼此的深厚關切,同時也就是彼此鼓動。一同上陣的英雄們只有一條心——執行命令,取得勝利。

  功臣鄧名戈把新戰士嶽冬生多帶了的爆破筒拿過去,替他拿着。嶽冬生看出戰友的心意。鄧名戈的眼神說明:“我力氣大,我替你拿着!”

  爆破班分成兩組:第一組由班長率領,第二組由功臣鄧名戈副班長率領。第二組裏有章福襄,嶽冬生,酈豪,賈兆惠……幾位英雄戰士。

  他們找到合適的地方,停止向前移動。我們的炮火繼續急襲。聽着自己的雄壯炮聲,每個戰士都感到驕傲,而且都眼盯着面前正被炮火破壞着的鐵絲網,準備好決心與所有的力氣,只要炮火一向前延伸就一跳跳到鐵絲網的跟前。

  炮打完四分鐘,延伸。爆破班果然一躍,到了鐵絲網跟前。

  大家都知道,這裏有七道鐵絲網。到跟前一看,我們的炮火只打開了四道,還有三道。鐵絲網有彈性,不易打斷。好動感情的章福襄有些着急,鄧名戈鎮定地向他耳語:“別慌!我們有辦法!”

  第二組當先,先把爆破筒安置好,拉開,破壞了一道障礙。敵人似乎感覺到了這裏有事,開了槍。

  “上!”鄧名戈發令,“攻第二道!”

  這一道簡單,章福襄用大剪把它割斷。鄧名戈鎮定地有力地又剪開一道。我們的炮彈呼嘯着由頭上飛過,敵人的槍彈嗖嗖地打了過來。沒人注意,大家只一心地去剪斷衝破鐵絲網。三道殘餘的障礙都被打開。

  可是,竟會還有一道,大概是敵人剛剛佈置的。後面,一片殺聲,我們的突擊隊攻上來了!紅旗前導,戰士緊隨,人人呼喊,個個猛衝,象一陣狂風襲來。敵人打起照明彈。

  山上已被我們的炮火打得遍山煙霧,灰土飛揚,雖有月光,雖有照明彈,仍然是一片迷茫。在這迷離渺茫之中,面前飛動着敵人的槍彈,刷刷地象陣陣秋風掃地;背後殺聲震耳,紅旗越走越近,眼看就到突破口!章福襄急得亂跳,“爆破!爆破!”

  “肅靜!”鄧名戈分外鎮定。他正在細心考慮。

  這新安上的一道鐵絲網並不很高,可是很寬,黑糊糊的那麼一大攤,到處向上伸着利刺,象個趴伏着的龐大凶惡的怪獸。走不過去,跳不過去,就是用炮打都須費很長的時間!鄧名戈沉毅地考慮着:紅旗即將來到,無法進行爆破;一爆炸,必定傷了自己的人。也不能教紅旗倒退三十米,等爆破之後再上來,那耽誤時間!況且,敵人似乎已發覺了這個突破口,火力已經越來越密!“老禿山”果然厲害:我們前天的和剛纔的炮火只打垮了一部分地堡,多數的地堡是鋼軌鋼板築成的,不易摧毀。這些沒被破壞的地堡仍然會織成很厲害的火網!

  紅旗到了!

  鄧名戈下了決心。依然鎮定,但十分激壯地說:“同志們!實現決心的時候到了!紅旗必須快上去!搭人橋吧!”說罷,他直伸雙臂,向前撲去,爬在那一大攤帶着利刺的鐵絲網上。

  章福襄一言未發,把衝鋒槍橫舉起來,撲向前去。新戰士嶽冬生看了看章福襄,只說了句:“我跟着你!”撲向前去!戰士酈豪,賈兆惠緊跟着撲向前去!五位英雄搭好一座勝利的人橋!

  乜金麟排長連連跺腳:“起來!爆破!我們怎能……都是革命同志!”

  英雄鄧名戈擡起頭來:“快過!快過!排長,你耽誤了紅旗就犯了大錯誤!”

  乜排長眼含熱淚:“同志們,我給你們報仇!”說罷,一狠心,從英雄們身上跑過去。

  “輕一點!輕一點!”紅旗班與突擊班的戰士都忍淚跑過去。

  黎連長上來了,一狠心,從人橋上跳過去,身後緊隨着小司號員。小司號員打起信號——攻進了鐵絲網!

  人倒旗不倒,紅旗已換了兩次手。紅旗又被阻住,前面一個地堡羣瘋狂地向下掃射;黎連長的電話員負傷!

  黎連長雙目瞪圓,看了看前後左右的戰士。我們已有傷亡。可是,我們還都有組織,戰士們的確作到了隨時靠攏,隨時組織。連長的心中有了底。

  敵我的槍彈密如雨點,似乎可以互相碰在一處。

  黎連長決定:只打地堡羣中的那個最大的,不管那些小的;先攻上主峯最要緊。他只對功臣姜博安小組作了個手式;姜博安,由一個戰士掩護,繞到大地堡的後邊,塞進一個手雷。一聲巨響,大地堡不再出聲。

  地堡羣的火力稍弱了一些。黎連長下令:攻上主峯!

  敵人反擊,來了一個班。黎連長下令:散開!猛打!敵人敗退。黎連長再下令:準備敵人再反撲,極快地組織起來!他的虎目向左右前後掃視,我們的人不多,而二排還沒來到!極快地,大家組織起來:連長和郜家寶一組,王均化和功臣宋懷德一組,另外還有柳鐵漢班長,功臣姜博安,和四五個戰士分爲兩組,四組分路進攻,遇見敵人就分路迎擊。

  敵人果然反撲,而且來了一排多人!敵衆我寡,緊急!

  黎連長回頭望望,二排還沒趕到!他吼聲如雷,鼓動大家:“同志們,堅持到底!二排就快來到!”

  敵人越逼越近了!

  正在這最緊急的關頭,胸懷大志,久想立功的小司號員郜家寶靈機一動,計上心頭,吹起衝鋒號來!

  在這影物迷離,血肉橫飛之際,忽然聽到清脆的號聲,敵兵嚇得一愣,都立住了。在這生死關頭,一分鐘,半分鐘,以至幾秒鐘,都是寶貴的!

  敵人立住了。功臣宋懷德乘機會跳出去,扔出一個手雷。手雷沒響!敵人又往前逼!英雄宋懷德抱着一根爆破筒,一聲不出,飛也似的闖入敵羣,只一拉,火光四射,英雄和二十多個敵人同歸於盡!殘敵急退,跑進交通壕。柳鐵漢班長追上前去。

  柳班長的腳剛剛由英雄的人橋走過來,他的眼剛剛看見了宋懷德烈士的壯烈犧牲。他和他們天天在一處出操,在一處學習,在一處勞動,可是他們已把所有的鮮血都獻給了國家,獻給了正義。看見他們的痛苦與犧牲,他沒有落淚,沒有哀憫,他只咬上牙,只想給他們報仇!

  可是,他也知道:連長的企圖是先攻上主峯。他應當不應當去追擊敗敵呢?他須極快地決定。他決定追下去。要不然,那些殘敵會組織起來,再反攻我們,或是逃入地堡,增強敵人的防禦力量。“追!”他命令與他同組的一個戰士。

  咬着牙,幾大步,他趕到了壕溝邊上,藉着照明彈的光亮,看見了那些殘敵。他急快地摟槍。槍沒響!子彈已用光!

  假若他在溝沿上多愣半分鐘,或者幾秒鐘,溝內的敵人就會打倒了他!不,他要保存自己,消滅敵人,爲烈士們報仇!他象久有準備似的,沒稍停一會兒,就大吼一聲,跳入溝內,用沒有子彈的槍比着敵人——一共有二十來個。

  他面前的敵人跪下了,雙手橫舉着卡賓槍。柳班長一伸手抓過來頭一名敵兵的武器。正義的威嚴使敵兵喪膽。

  這時節,壕沿上來了與柳班長同組的那位戰士。“去抄後路,全抓住!”柳班長喊。

  只在說這麼一句話的工夫,後面的敵人亂動起來,想逃跑。柳班長扔出手榴彈去,打倒了七八個,只有兩三個逃掉。前面跪着不動的還有六個。

  戰士下來。二人先去繳械,而後柳班長說:“把他們帶走,交給營長!”

  ………

  鐵絲網上的章福襄甦醒過來。揉揉眼,他高喊:“衝啊!”那四位英雄都不應聲,有的已經犧牲,有的身負重傷,昏迷不醒。章福襄滾下鐵絲網。他的胸部腿上都受了傷,連看也不看,往上衝。

  這正是柳鐵漢在壕溝裏抓了俘虜以後。章福襄的眼前三十來米,就是個地堡羣,向突破口猛打機槍。他跳入一個彈坑。他切盼遇見一位戰友,結成一個小組。可是,四外沒有一個人。他只好等到了機會,一滾滾到一個地堡的洞口。從地上拾到一顆手雷,扔進去,一聲巨響,裏面馬上冒起火來。敵人在裏邊亂叫。他闖了進去。洞子很大。裏邊有火苗,外邊有照明彈,很亮。裏邊的敵人還在亂叫。他往裏闖。拐一個灣,他打出三個手榴彈。順着煙,他急往前衝,用衝鋒槍猛打。敵人不叫了,全被打倒。

  章福襄喘一口氣,數了數,地上有六七個死屍,他出了地堡。隔四五米,又有一個地堡。他一出來,就被這一地堡封鎖住,褲子上打穿好幾處。他一躥,又跳進一個彈坑,用衝鋒槍猛打地堡的口子,頭也不擡一擡。子彈打光。敵人也停了火。他跑近地堡,從側面打進四個手榴彈,解決了它!他顧不得進去看看有多少敵人已被炸碎!

  他的胸與腿都流着血,不知道疼。他跳,他跑,他攻擊,有英雄的意志就有無窮無盡的力量。他的耳朵已經震聾,看槍口冒煙不冒才知道有無子彈。他忘了自己,只知道爲鄧名戈們報仇!他看明白:鄧名戈等四人是教地堡的火器給打死打傷的;鐵絲網上的利刺不至於要命。

  新戰士武三弟正在找人靠攏,奔過章福襄來。“同志!你消滅了幾個敵人?”他睜着大眼睛問。

  “沒工夫記數兒!”章福襄滿心怒火,不願閒扯。“我打,你掩護,幹不幹?”

  “幹!我會掩護!”武三弟用力地點頭。

  上來七八個敵人,被兩位戰士打倒了四個,其餘的退回壕內。武三弟上去看看。“同志!這怎麼是個黑臉的?沒打錯吧?”

  “哥倫比亞!”章福襄沒有心思細解釋。

  “好傢伙,這個身上中了六槍!”

  “快過來!”章福襄叫。七八個小地堡一齊打他們,手榴彈一來就是十幾個。

  武三弟極快地躲,身旁還落了兩個彈。敵人的手榴彈先旋轉一會兒,才爆炸。章福襄喊:“撿起來,往回扔!”武三弟完全信任老戰士,拾起彈就往回扔。扔出去,他笑了:“這倒怪有意思!”

  章福襄的手被破片打傷。武三弟着了急:“我給你包紮!”二人一同跳入彈坑。

  教員沈凱和一位炊事員來到,給老戰士包紮。

  “教員!”章福襄叫,“你回去!你不該來!”沈凱一邊包紮一邊說:“你趕不走我!我還要扔幾個手榴彈呢!”

  炊事員說:“我背下你去吧!你的手傷啦!”

  “沒關係!”章福襄辯駁。“我在這裏等着敵人,我還有一個手榴彈!”說着,他把手榴彈掛在小指上。他的慣於發紅的臉上已沒有了血色,但是心裏還冒着火。

  武三弟要去攻二十五號。可是,他又不肯丟下老戰士章福襄。越急越拿不定主意。

  “三弟,你走!去完成攻上二十五號的任務!我的腿不能動了!”

  炊事員再勸:“我揹你下去吧!”

  “休想!”章福襄下了決心。“我死不了!搭人橋我都沒死嘛!我這顆手榴彈還可以打死好幾個敵人!”

  教員沈凱把自己帶的四顆手榴彈交給了老戰士。老戰士笑了。

  “我過一會兒再來看你!”炊事員說。說罷,同沈凱一道去尋找傷員。

  武三弟獨自向二十五號走,不敢回頭看章福襄。…………

  紅旗前進,向主峯上猛衝。

  賀營長來到。他本在二排之後,卻趕過來追上了三排。上山的時候,敵人的槍彈簌簌地在他的腿旁飛過去。他算計了一下:恐怕敵人的火力比我們估計的還要強的多。可是槍彈最密的時間只有半分鐘左右。現在,已經不那麼密了。他知道,敵人已經被我們打亂。到了剛被打垮了的地堡,他教譚明超留着神進去:“在這裏等我!這是我臨時的指揮所!”說完,他向前追趕紅旗。

  人倒旗不倒,紅旗手已換到第四個——覃俊秋。他又負了傷,張挺茂接過去。

  “不要忘了紅旗上的簽名!不能教它倒下!”覃俊秋手按傷口,忍着痛囑咐。

  張挺茂來不及答話,舉旗前進,一邊疾走一邊鼓動:“同志們,衝啊!紅旗上了主峯!”

  染着英雄們寶貴的鮮血的紅旗到了主峯。

  張挺茂身受重傷。一手扶旗,一手扶傷口,他高唱起《紅旗歌》。唱到了“爲祖國,爲毛主席”,他的頭歪下去,斷了氣!

  小司號員的眼快身輕,一躍而上,接住紅旗,牢牢地插在主峯上。

  只差幾秒鐘,二連的紅旗也來到。二連三連在主峯上會師。黎連長,營參謀長,營長,全來到。

  “發信號!”營長髮令。小司號員放了信號槍,勝利的光芒,二紅二綠,劃破了天空。

  觀測員們向營、團指揮所報告:佔領主峯!

  喬團長看看錶:二十時十一分;恰好七分鐘攻上了主峯。在電話上,他告訴程參謀長:“戰事轉入全面鋪開,鞏固勝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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