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可以想象到:連什麼也不會的嶽冬生,和不夠進步的方今旺,都下了決心,別人應該如何的熱烈呢!是的,戰士們已不大能夠沉住氣了。“怎麼還不打呢?”不問不問,一天也要問幾遍。
幹部們,特別是班長們,一有空就去見連長,要求自己這一班當突擊班。柳鐵漢班長不但見了幾次連長,還去見了營長,並且求教導員幫他說話。
這由翻了身的農工子弟所組成的志願部隊,不僅甘心爲保衛祖國保衛和平去流血流汗,而且競爭着把血汗滴灑在最前面,爭取作主攻的先鋒。
小司號員郜家寶要求連長帶他上戰場,連長搖了搖頭。
“戰場上不需要吹號!你沒有經驗,你看家!”“我要是老不上戰場,怎能得到經驗呢?連長,帶我去吧!”連長又搖了搖頭。
小司號員一天沒吃飯。
衛生員王均化給好友出了主意:“別不吃飯,再去要求,要求,要求!也跟指導員說說,請他幫你的忙,同時,把本事學好!”
“我已經準備好了!手榴彈、衝鋒槍,全會用!”“別那樣吹騰自己!連長怕你亂要武器,吃了虧。你跟他這樣講:我隨着連長,管發信號還不行嗎?連長必定會點頭。”“光打信號,我不幹!我要打仗!”
“你真傻!打完信號,你閒着幹嗎?那麼多的地堡,都留着教別人打?”
“可以那麼辦?”
“我自己就那麼辦!有一個傷員,我包紮一個;包紮完了,就打地堡;打了地堡,又看見傷員,就又去包紮!就是這樣,兩不耽誤!”
“那太好啦!”
“趕緊上伙房,找點吃的去!”
最憨厚可愛的武三弟經常地笑着,露出一口潔白而可愛的牙來。他非常滿意,在這麼幾天的工夫,聽到那麼多的道理,學到那麼多的本事。他也切盼馬上出戰。每到要就寢的時候,他必問一聲:“今天不出發吧?”打聽明白,他才能安睡;他很怕大家出發,把他剩下。
他只有一點顧慮:一出發,他怎麼安置祖國慰問團給他的那個搪磁碗。他極愛那個碗,因爲它是祖國人民送給他的;每天,他要擦洗幾次,不許它有一點髒污。向陣地出發的時候,他想,不能帶着那個碗;萬一把它碰壞了一點呢!不帶着吧,萬一他犧牲在陣地,而沒有跟最應當寶貴的東西躺在一起,豈不對不起祖國人民麼?
爲這個,他有兩頓沒好好地吃飯。
“怎麼啦?三弟!”最關切新同志們的副班長鄧名戈問。武三弟說出心事。鄧名戈極懇切地說:“不必帶着它,一打起仗來,很容易碰壞。不用想犧牲不犧牲,憑你的本事、心路,你一定打得很巧妙。真要是犧牲了呢,你的軍衣,鞋帽,衝鋒槍,連你的生命,哪樣不是由祖國來的?何必單想那個小碗呢?”
“對了!”武三弟的眼睛睜得很大,丟開了那個小顧慮,又快活起來。
不光戰士們如此,連賀營長也有點着急了。到底哪一天進攻?到底上級准不准他上戰場?他深盼能夠馬上知道。同時,他也曉得:士氣雖然很旺,可是對戰術思想,大家還沒能一致地深入。他警告自己不要着急,不要着急!他必須沉住氣,一絲不苟地去準備!他應當再和每個小組每個班去詳細討論戰術,不給任何人留下任何顧慮!
可是,還沒等他那麼作,陳副師長已經下來檢查。營長深知副師長是怎樣一個人——心細如髮,要求嚴格。他一方面有些不安,唯恐副師長檢查出他準備的不夠細緻;一方面又真誠地歡迎這樣的檢查,好使他和全營客觀地曉得到底準備的充分與否。
來到營部,副師長的極黑極亮的眼睛象要把人鑽透了似的看看營長,又看看婁教導員。他看出,他們都很疲乏:營長的白眼珠上帶着細而很紅的血絲,教導員不但腦門上的皺紋很深,連眉心也添上了新的褶子。可是,他沒說什麼。
是的,副師長永遠是這樣:作什麼就作什麼,絕對不夾七夾八地亂扯。對任何工作,他都要先擬好計劃,而後照計劃而行,堅持到底。連他吃餃子的時候,他都只吃三碗,一碗五個,一個不多,一個不少;他管這叫作:吃三個“基數”——合乎軍事術語。
聲音不大而極清楚地,他吩咐:“把一個最大的沙盤,放到最大的洞子裏,集合三連的班以上的幹部。”說完,他坐下,掏出一張前幾天的《人民日報》,用心地閱讀社論。一邊佈置,婁教導員一邊對營長說:“看見沒有?副師長不檢查咱們的武器,他知道咱們的戰士怎麼愛惜槍械!他要檢查幹部們的戰術思想!他不到各班去,而把大家集合到一塊,省時間,一句話不必說多少遍!咱們也得學這種抄近路的方法!咱們倆的‘出去轉轉’還是小手工業式的作風!”“小手工業不小手工業的,那麼作慣了!一天不跟戰士們談談心,或是生一頓氣,心裏過不去呀!”賀營長笑了笑。
他們把最大的一個沙盤佈置在“大禮堂”裏。沙盤裏有驛谷川和“老禿山”的模型,河是用綠紙貼好的,山是黃土泥堆成的。黃豆當作地雷,火柴當作火力點,細樹枝拉上棉線當作鐵絲網……
人到齊,副師長慢慢地走進來,一直走近沙盤,靠它坐下。沒有任何“引言”,他叫了聲:“一排長!”
高大而老實的一排長金肅遇大聲地答應:“有!”“假如你帶着一個班從這裏,”副師長指了指山的模型,“往上攻,幾分鐘能衝上主峯?”
“報告首長,我們有決心攻上去!”金排長的大臉上出了汗。
“我不懷疑你們的決心!就是沒有這幾天的動員,你們也不會不勇敢!我問的是幾分鐘能到主峯?”陳副師長的聲音還不大,還說得字字清楚有力。
排長回答不出。
賀營長的臉紅起來。“這怪我,我還沒想到這個問題!”“你沒參加步炮協同作戰的會議?”
“參加了!我知道衝鋒以前,先發炮急襲;炮聲一停,我們進攻。我只顧了跟大家討論怎麼攻地堡,沒想到時間的問題!”
“可是時間決定一切!我們的炮停止了,而我們只顧逐一地攻打地堡,就不可能極快地佔領主峯。只有佔領了主峯,而後分路往下壓,敵人才能處處被動,失去聯繫。反之,主峯在敵人手裏,我們就處處被動,不是嗎?”
“是!”營長心裏飛快地盤算。“我想,戰士們穿着棉衣,帶着七八個手榴彈,還有衝鋒槍和三百粒子彈,山陡,地堡多,恐怕至少要十分鐘才能衝到主峯!”
“要作到五分鐘,至多七分鐘,佔領它!不能再多!戰前演習就要演習好:一邊衝,一邊打,衝得猛,打得靈活,五分鐘,至多七分鐘,打上去,不教敵人喘一口氣!不先算好時間,演習拿什麼作標準呢?好吧,這個問題還要認真地研究,而後認真地演習!二排長!”
“有!”仇中庸立起來,他是有膽量而樣子安閒的人,說話舉止總是慢條斯理的。
“這次攻山,我們要各奔目標,孤膽作戰,是不是還要組織呢?”
仇排長想了想,不慌不忙地回答:“一定要!比如打地堡,萬不可以一個人去,必須一個人攻,一個人掩護。雖然只是兩個人,卻有組織,有指揮。”
副師長的黑亮眼珠上露出笑意。“很對!”然後,又提出許多問題,有的考問一個人,有的問大家。大家回答的不都正確,可是都很用心。最後,副師長立起來發言:“同志們!今天檢查的結果,沒有使我十分滿意!你們的確是作了準備工作,但是還作的不夠!你們的準備還不能滿足黨和上級對你們的要求!這,你們要在戰前演習的時候補足了它!在演習的時候,必須一分鐘能跑五十米的陡坡,必須把地堡假設在最不易攻破的地方。把你們所能想到的困難情況都具體地擺出來,而後具體地克服。
“你們的營長是最認真作事的人,我知道他是怎樣耐心地領導你們。可是,你們也要時時刻刻地動心思,想辦法,去幫助他,不要只靠他一個人費盡心機!大家的智慧一定比一個人的多!
“大家的決心硬,情緒高,這很好!可是,有辦法才能勝利地實現決心!記住,牢牢地記住,而且傳達給每一個戰士!“一個較比新的戰術是不容易一說就通的。你們必須這樣去認識:打今天的仗,眼看着明天的發展!我們的部隊是天天在發展着的,不是保守的落後的!你們要在這次強攻中證實這一點!
“預祝你們的勝利!都休息去吧!”
回到營部,賀營長提出親自率領進攻的要求:“不自己去,我不放心!”
陳副師長答應了去對師長說,不過:“你必須保證不是去打地堡,追擊敵人,而是去指揮!”
“我保證!”賀營長堅決地說。“除非被敵人包圍住!我連手槍都不用!”
副師長笑了笑:“你要是指揮的好,就不會教敵人包圍住!賀營長,我愛咱們的部隊!這是最純樸的、勇敢的、有紀律的人民部隊!咱們有許多好的傳統,應當保持下去。咱們可也有許多不盡合乎現代化的地方,應當急起直追!你也許看我對大家的要求太高,太嚴格;不是的!我是要教咱們每打一仗就打出個名堂來,教這一仗在咱們部隊的向前發展上起些作用!以你來說,你有責任把你自己培養成一個智勇雙全的人!你明白我的意思?”
“明白!我自己天天着急,沒有文化!”
“學習!除了學習,還有什麼法子呢?”
AA副師長親自來檢查和指示,已經夠大家興奮的了,哪知道師長又召集會議,連班長都須參加!這真是要打大仗了啊!看,首長是多麼關切大家啊!大家都這麼體會到,心裏也就更有了勁!及至來到師部,看,進來的是誰?不止師長,師政治委員,副師長,還有軍長和軍政治委員喲!
誰不知道,軍首長是老紅軍喲!老紅軍!這永遠帶着無限光輝的名字!這教人馬上想起大渡河、草原、雪山那些光芒萬丈的江山與戰場的名字!老紅軍,聽到這個名字,誰能不興奮,不歡呼,不因想起革命事業的艱鉅與偉大而感激?何況是親眼看見曾經參加過老紅軍的英雄人物呢!多麼光榮,有老紅軍的英雄人物來參加志願軍!多麼光榮,這樣的英雄人物來指揮我們,作我們的首長!
軍長進來了,軍政治委員進來了!他們的歷史、功勳、風度,使每個人都肅然起敬,都精神振奮,都感到被一種使人歡快、溫暖、崇高的光明照耀着!有的人出了汗,有的人臉上變了色,每個人的眼可都盯住了首長們,唯恐錯過了能看到他們的一舉一動、一言一笑的機會!
軍長的身量不是很高,可是自自然然帶出的威嚴使他顯得很高。圓而稍有棱角的臉非常白淨,頭髮很黑;雖然身經百戰,歷盡艱苦,可是並沒使他顯出蒼老,頭上只有幾根白髮。軍事的與政治的修養使他心裏永遠鎮定,態度安閒。他的眼不但有神,而且有威。看到他眼中的神威,就可以想象到他是可以不動聲色地指揮幾萬戰士的。事實也確是如此。
洞子不小,可以容下百十來人。中間放着一張長桌,鋪着一張白地綠花的絨毯,上面放着一個大沙盤;沙盤裏的模型不止有驛谷川和“老禿山”,也有四圍的山嶺。軍長挨着沙盤坐下。坐下,他有意無意地看了看大家,看到洞中所有的人。他使大家感到,他不僅看見了他們,而且知道他們的一切甘苦。他是老紅軍,受過世界上絕無僅有的艱苦與鍛鍊,受過生死僅隔一發的重傷。什麼是革命鬥爭,什麼是在革命鬥爭中一個戰士所應負的責任,他知道的最親切。他也希望他的戰士們能跟他一樣地去受考驗,並且受得住考驗。
軍政治委員靠軍長坐下。跟軍長一樣,看外貌,他還很年輕英俊。可是,也和軍長一樣,他已是中年人。革命的鍛鍊與修養,使他們胸襟開朗,不顧性命去與一切惡勢力決鬥;這樣,好象年紀與衰老也不敢冒犯他們了!
長臉,大眼睛,政委的全身都活潑有力。他是那麼爽朗,使任何人對他都不必存着一點戒心,有什麼困難與顧慮對他說就是了,他必定能懇切地相助,而且使對方的政治思想提高,心胸更加寬闊。
師長簡單地說了幾句關於戰前準備工作如何重要的話,然後就請軍長指示。
軍長聚精會神地看着沙盤上的小山小河,半天沒有開口。洞子裏沒有一點響動。
“你先說幾句好不好?”軍長微笑着對政委說。說完,他又用心地看着沙盤。事實上,他無須一定說話。他來到這裏,已經足以教大家感到這一仗必須打勝,必能打勝。
政委發言,主要地是講攻打“老禿山”的軍事的與政治的影響,勉勵大家必須下決心取得勝利。
政委坐下,軍長順手地指定對面的一個幹部回答問題。他教那個幹部先細看看模型,而後再回答。同一問題,他問幾個幹部,直到獲得了滿意的回答,才另換一個問題。最後,他慢慢地立起來,眼仍看着沙盤,一邊思索一邊說:“同志們!你們師長團長已經告訴了大家,我們決定採用的戰術是攻取‘老禿山’唯一的戰術!你們必須絕對相信它!”他又定睛看着沙盤,看了一會兒,他親切地笑了一下:“是的,這是,的確是,唯一的打法!”
有的人感到慚愧!師的團的營的首長們一而再,再而三地指示過他們,他們雖然參加了學習與討論,可是總不夠熱烈,不絕對相信那個新戰術。現在,軍長又這麼懇切地來指示!首長們是多麼愛護他們啊!首長們是多麼熱誠地貫徹軍事民主啊!
軍長繼續發言。他的話簡單明確。他首先指出爲什麼要多路突破,和全面鋪開。
說幾句,軍長就停頓一會兒,爲是教大家思索思索。大家的確都在思索,而且的確相信軍長的指示,軍長是有名的指揮山地戰的將軍,大家都知道。
看大家都擡起頭來,寫完了筆記,軍長強調地講到“全面鋪開”。他指示:只有那樣,敵人才無法組織起來,失去指揮。我們看到電線就要割斷,教敵人失去聯繫。全面鋪開的越快越好,越全面越好,教敵人處處沒有時間還手。這麼打,我們能很快地結束戰鬥,盡殲敵人!我相信,我們這次能捉到很多俘虜!說完,軍長笑了笑,大家也都有了笑容。是的,失去組織與指揮的敵人只會投降,不會單獨地頑強抵抗。最後,軍長極鄭重地提出:“打這樣的仗,我們必須嚴格執行命令,不能存一點僥倖心!我們要絕對遵守時間,一切都要遵照預定的時間表進行,不準早一分鐘或遲一分鐘!打這樣的仗,一分鐘是很長的時間!我們先發炮,敵人必都藏在隱蔽部去;炮一停,我們極快地衝上去;故人還沒能由隱蔽部出來,我們已經全面鋪開!我們稍提前一點衝鋒,就會教自己的炮火打傷;我們稍慢,敵人就進入地堡,一齊發揚火力,遵守時間與否是決定勝負的關鍵!”
軍長慢慢地坐下,聲音反倒提高了一點說:“好吧,大家有什麼疑問沒有?任何問題都可以提出來討論!”他的威嚴而又和善的眼看着大家。
大家不約而同地決定提出一切問題,好解除一切顧慮;親自接受將軍的指示是光榮的!
(12)
大家熱烈地提出問題。前兩天還不敢說出來的顧慮都說了出來;不這樣,每個人都覺得,就對不起軍首長!
每一個問題都由軍首長或師首長給了明確的指示,大家的心裏一會兒比一會兒更充實更開朗。他們這才深入地理解了爲什麼首長們這樣注重戰前準備工作;是的,直到此刻,他們的心中才真有了底,而且不許自己再有什麼模糊不清的地方!這給大家一種清新的感覺,象雨後天晴立在高處似的,看到了平常看不見的看不清的東西。聽,軍長不是正說嗎:“以前,因條件的限制,我們不可能這麼打;今天,我們的條件好得多了,我們可以,而且必須這樣去打!明天,我們的條件更好,知識與技術更提高了,我們就打得更現代化一些,更狠一些;敵人不退出朝鮮,就都消滅在朝鮮!”
軍長稍眯着一點眼,看着洞子的盡頭,好象是在看,將來會有那麼一天,我們的千門大炮一齊射擊,我們的坦克掩護着步兵,象一盤機器似的,向前推進,一下子消滅敵人幾個團幾個師!
大家的眼也都發出興奮歡悅的光來。
軍政委帶着感情說:“當初,拿着獨出的步槍來到朝鮮,多少多少人都替我們耽心!可是,我們相信自己!我們相信我們自己的傳統,我們勇敢,又肯動腦子!現在,我們更相信自己,更該多動心思!我們萬不可以這麼想:從前裝備不好,也打勝仗,今天裝備的好得多了,何必再細心準備呢!我們應當這麼認識:裝備的越好,組織的也得越精密。一部機器呀,壞了一個螺絲釘就開動不了;我們現在打仗也是如此,有一個人不肯動心思,就會誤了大事!”
順着軍政委的話,師長教大家注意:“師裏還繼續派人下去檢查,檢查到一切微細的事情。比如說,屯兵洞裏的大小便問題解決了沒有和怎麼解決的!決心加上細心纔是更大的決心!”
在又提出許多問題之後,一營二連的一位幹部提出來一個問題:
“假若三連由正面攻主峯,二連由旁邊上去,都到主峯上會合,而後分路往下壓;要是二連上去了,而三連還沒來到,我們是等候三連呢?還是不等他們,就奔我們的目標去呢?”
這是個很可能發生的一個具體問題。大家都靜候着首長們指示。
可是三連長黎芝堂的榮譽心是那麼強,他以爲發問的人是有意地在軍首長、師首長面前不信任三連。他馬上面紅過耳,想立起來發言。
姚汝良指導員的臉也紅了,可是一把抓住旁邊的黎連長,向他耳語:“坐下,聽首長說!”
軍長看了看陳副師長。“你說呢,副師長!”
陳副師長立起來說:“假若我們都遵守時間,都嚴格地執行命令,我們必能各路同時上去,不會相差很久!不過,我們應當事先想到一切可能發生的情況,早有準備,以免臨時着慌!我看,假若真發生剛纔說的那個情況,二連就應該留一小部分人守住主峯,迎接三連,其餘大部分人應當按照原定計劃,壓下去。軍長看怎樣?”
軍長點了點頭。“那也要看指揮員能不能應付那樣的緊急情況。他必須在事前想到這種困難,準備好克服困難的辦法!事前想的周到,臨時就不會出大岔子!大家都要記住這句話。”AA賀營長聽了軍首長的指示,沉下氣去,一點不再着急,他準備馬上在夜間進行戰前的演習。每一想起軍長的話,他就自言自語地讚歎:“那真是將軍啊!真是將軍啊!”
上級批准了他到“老禿山”上去指揮戰鬥。他一方面興奮、歡快;一方面也想到責任的重大。他必須既對得起黨與上級,又須對得起每個參加戰鬥的戰士。
上級也同意了團長與賀營長所擬訂的五路突破的兵力與人選的計劃:
一路:三連三排由連長帶領,強攻主峯。
二路:三連二排由指導員帶領,在一路之左,與一路並肩強攻主峯。兩路在攻佔主峯後,進攻二十五號。
三路:三連一排由副連長帶領,強攻主峯左側,而後會合一二兩路,進攻二十五號。
四路:營參謀長指揮二連。二連二排三排由連長帶領,強攻主峯右側。
五路:二連一排由營參謀長親自帶領,在四路之右進攻,在主峯與四路會合,進攻二十七號。
連副指導員指揮戰勤工作隊。
一連爲預備部隊。
AA黎連長翻來覆去地睡不着。爽興不睡了,起來,點上燈,抽菸。
“不睡覺,你幹什麼呢?老黎!”姚汝良問。
“睡不着!”
“爲什麼?”姚指導員還躺着,閉着眼。
黎連長不會把事情老存在心裏。“老姚!我決定先衝上去!”
“衝什麼?”
“主峯!無論如何,我不教二連搶在前面!”
“還沒忘了那件事!”
“怎能忘了呢?有光榮,我才活着!”
“當時,我的臉也熱起來,有點受不住!可是,人家提出來的是個具體的問題,不見得是看不起咱們!”“那是看不起咱們!人家說的是三連上不去!我不準任何人小看三連!”黎連長越說越掛火了。“我提前衝鋒,我先上去!上不去,我不再姓黎!”
“不遵守時間是違犯戰場紀律!”姚汝良猛地坐起來。“誰管!我先上去!”
“你會教咱們自己的炮打……!”
“挨自己的炮,也不挨敵人的機關槍!教自己的炮打死光榮!”
“連長!你想錯了!”姚指導員懇切地說,“我們是要乘敵人教咱們的炮火打昏迷了,攻上去;這必須遵守時間!”黎芝堂稍冷靜了一點,可是不夠完全壓下怒火去的。“好啦,你甭管我好啦!”
“我不能不管!我有責任要管!我能對戰士們說,不遵守時間,隨便亂打嗎?”
黎連長冷笑了一聲:“反正我要先衝鋒!咱們自己的炮打的時間短,傷亡有限度!”
“你不是不知道:以前,我們用一兩門炮;現在,我們有多少炮羣,一打就是一片火海!”
兩個人半天都沒出聲。
“老黎,”指導員的口氣柔和了些,“我很替你着急!營的團的師的軍的首長們都反覆地指示,教咱們打通戰術思想,你怎麼還是這樣呢?”
“問你,老姚,”連長的口氣也柔和了些,“爲了戰術思想,我要是落在二連的後邊,教人家笑掉了牙,行嗎?不行!我不幹!”
“你聽着,連長!”指導員極嚴肅地說,“我們必須嚴格執行命令,絕對遵守時間!別忘了步炮協同作戰!我們要既遵守時間,又不失戰機,這纔是新本事!”
連長沉默了半天,才低聲說:“好吧,我不是不求進步的人!”
“咱們從明天起好好練兵!不許一個人瞎衝亂撞,要各有各的地位,各想各的辦法!記住軍長的話吧,我們不該存一點僥倖心!就這麼辦吧!睡!”噗的一聲,指導員吹滅了燈。AA這真是海洋氣候,春雨並不貴如油。前天還下了一小陣雪,今天卻瀟瀟灑灑地落了春雨。雲很活動,忽濃忽薄,忽高忽低,可是雨始終不斷,下的很有勁。
上級傳下命令,乘着雲稠雨密,敵人的飛機不易活動,主攻部隊可以白天演習。
一聲令下,戰士們都歡快地出了坑道;要不是坑道低矮,大家一定會在裏面就跳起來的。大家已聽到傳達報告,知道了軍長的指示,一致表示絕對認真演習。又加上白天能出坑道,個個心裏更覺得痛快。坑道是個了不起的發明,可是它也真使人悶氣;因此,儘管是冒雨出操,大家還是精神百倍。
按照五路突破的計劃,各找最近似真的陣地的地形,假設下鐵絲網、地堡、戰壕,極快地討論,極快地進攻。攻一次,下來;再討論,再進攻。
山陡,石頭是滑的,泥土是滑的,春山上的一切都是滑的,沒有樹木可掀一把,只有些青苔,滑的!可是,戰士們飛跑猛衝,不顧危險,不顧衣服,不顧性命!他們跑,他們爬,他們滾,只知道執行命令,不顧別的。每一個戰鬥小組裏都有鼓動員,他們呼喊,他們鼓舞,戰士們也跟着呼喊,跟着鼓舞;人人鼓動,個個爭先。跑一次,不行,太慢!還要快,再來一次,再來一次!春雨在響,春水在流,戰士在喊,石頭在滾,泥漿飛濺,四山響着迴響,連連不斷,響成一片。
每個人的衣服都外邊被雨打溼,裏面被汗淹透;渾身上下里外全是水淋淋的,分不出哪是水,哪是汗。渾身是泥,滿臉是泥,頭上臉上身上全冒着熱氣。雲、雨、山、人、汗、熱氣,連成黑茫茫的一片,從遠處辨不清什麼是什麼。戰士們在疾走、呼喊、衝鋒、爆破……黎連長跑前跑後,跑左跑右,不斷地高呼,臉上的冷雨熱汗流入口中。他興奮、快活,向一切障礙困難挑戰!
賀營長跑的路不比任何人少一步,可是也不知怎麼他的身上沒有多少泥;衣服全溼,可是顯着乾淨。衝開春雨,他的紅熱的臉到處給戰士們帶來溫暖與鼓勵。
快演習完了,從陡坡上滾下一個人來。黎連長兩三步跳過去,把他攙起來。一看,正是那天在軍長面前發言的那個二連的幹部。
黎連長問:“怎樣?摔壞了沒有?”
“沒有!只扭了腿腕!”
黎連長扶着他,一邊走一邊說:“同志,要按這麼好好地演習,咱們必都能一齊攻上主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