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坡,仙坡的晚飯差不多是閉着眼吃的。看猴子,逛植物園,看電影,來回走路,和一切的勞神,已經把他們累得不成樣兒了。
吃過晚飯,小坡還強打精神告訴母親:“大腦袋”怎麼轉眼珠,怎麼捏鼻子嚇跑四眼虎。說着說着,眼皮象小金魚的嘴,慢慢的一張一閉,心中有些發迷糊。脖子也有些發軟,腦袋左右的直往下垂。媽媽一手拉着小坡,一手拉着仙坡,把他們兩個小瞎子送到臥室去。他們好似剛一撒媽媽的手,就全睡着了。
睡覺是多麼香甜的事兒呀!白天的時候,時時刻刻要守規矩;站着有站着的樣子,坐着有坐着的姿式,一點兒也不自由。你不能走路的時候把手放在頭上,也不能坐着的時候把腳放在桌子上面。就是有意拿個“大頂”,耍個“猴兒啃桃”什麼的,也非到背靜的地方去不可!誰敢在父親眼前,或是教室裏,用腦袋站一會兒,或是用手走幾步“蠍子爬”?只有睡覺的時候才真有點自由。四外黑洞洞的,沒有人來看着你。你願把手枕在頭下也好,願把兩腿伸成個八字也好,彎着腰兒也好,張着嘴兒也好,睡覺的時候你才真是自己的主人,你的小牀便是王宮,沒人敢來搗麻煩。
況且頂有意思的是隨便作些小夢玩玩,誰能攔住你作夢?先生可以告訴你不要這麼着,不要那些着,可是他能說,睡覺的時候不要作夢?父親可以告訴你,吃飯要慢慢的,喝茶不要唏溜唏溜的響,可是他能告訴你要一定怎樣作夢嗎?只有在夢裏,人們纔得到真正的自由:白天裏不敢去惹三多的糟老頭子,哼!在夢中便頗可以奪過大煙袋,在他帶皺紋的腦門上鑿兩三個(四五個也可以,假如你高興打)大青包。
作夢吧!小朋友們!在夢裏你可以長上小翅膀,和蜻蜓一樣的飛上飛下。你可以到海里看鯨魚們怎樣遊戲。多麼有趣!多麼有趣!
請要記住:每逢看見人家睡覺的時候,你要千萬把腳步放輕,你要小聲的說話,簡直的不出聲兒更好。千萬不要把人家吵醒啊!把人家的好夢打斷是多麼殘忍的事呀!人家正在夢中和小蝴蝶們一塊兒飛呢,好,你一嚷,把人家驚醒,人家要多麼不痛快呢!
來!我挨在你的耳朵上輕輕告訴你:小坡睡着了,要作個頂好玩的夢。我自己也去睡,好看看小坡在夢中作些什麼可笑的事兒。
小坡正跪在電影園中的戲臺上,想主意呢。還是把白帳子弄個窟窿,爬進去呢?是把帳子捲起來,看看後面到底有什麼東西呢?還是等着帳子後面的人出來,給他們開個小門,請他進去參加呢?
忽然“大腦袋”來了,向小坡轉眼珠兒;小坡也向他轉眼珠兒,轉得非常的快。他向小坡搖頭兒,小坡也趕快搖頭兒。他張了張嘴,小坡也忙着張嘴。“大腦袋”笑了。啊,原來這轉眼珠,搖頭,張嘴,是影兒國的見面禮。他們這樣行禮,你要是不還禮,可就壞了。你不還禮,他們就一定生氣!他們一生氣可不得了:不是將身一晃,跑得無影無蹤,再也不和你一塊兒玩;便是嘴脣一動,出來一片洋字,叫你越看越糊塗!幸而小坡還了禮,“大腦袋”笑了笑,就說:“出來吧!”
“你應當說,進去吧!”小坡透着很精明的樣兒說。“沒有人不從那邊出來,而能進到這裏來的,糊塗!”“大腦袋”的神氣很驕慢,說話一點也不客氣。
小坡因要進去的心切,只好嚥了口氣,便往白帳子底下鑽。
“別那麼着!你當我們影兒國的國民都是老鼠嗎,鑽窟窿?”“大腦袋”冷笑着說。
小坡也有點生氣了:“我沒說你們是老鼠呀!你不告訴我,我怎麼會知道怎樣進去!”
“碰!往帳子上碰!不要緊,碰壞了帳子算我的事兒!”“碰壞帳子倒是小事,碰在你的頭上,你可受不了!你大概知道小坡腦袋的厲害吧?”小坡說。
“嘔!”“大腦袋”翻了翻眼,似乎是承認:自己的頭是大而不結實。可是他還很堅強的說:“我試試!”“好吧!”小坡說完,立起來,往後退了兩步,往前碰了去。哼!軟忽忽的好似碰在一片大蘑菇上,大腦袋完全碎了,一點跡渣沒剩,只是空中飛着些白灰兒。“怎樣告訴你來着?我說我的頭厲害,你偏不信,看看!”小坡很後悔這樣把大腦袋碰碎。
忽然一回頭,哈!“大腦袋”——頭已經不大了——戴着眼鏡,草帽,在小坡身後站着笑呢!
“真有你的!真有你的!你個會鬧鬼兒的大腦袋!”小坡指着他說,心中非常愛惜他。“你叫什麼呀?大腦袋!”“我?等等,我看一看!”“大腦袋”把草帽摘下來,看了看裏面的皮圈兒:“啊,有了,我叫嗗拉巴唧。”“什麼?”
“嗗拉巴唧!”
“嚕行不行?”小坡問。
嗗拉巴唧想了一會兒,說:“行是行的,不過這頂帽子印着嗗拉巴唧,我就得嗗拉巴唧。等買新帽子時再改吧!”“那末,你沒有準姓呀?”小坡笑着問。
“影兒國的國民都沒有準姓。”
“嘔!嘔!”小坡看着嗗拉巴唧,希望問他的名子,他好把爲什麼叫“小坡”的故事說一遍。
嗗拉巴唧把帽子戴上,一聲也沒出。
小坡等不得了,說:“你怎麼不問我叫什麼呢?”“不用問,你沒戴着帽子,怎會有名子!”
“喲!你們敢情拿帽子裏面印着的字當名子呀?”“怎麼,不許呀?!”
“我沒說不許呀!我叫小坡。”
“誰問你呢!我說,我的帽子呢?”
小坡哈哈的笑起來了。他初和嗗拉巴唧見面的時候,他很想規規矩矩的說話行事;而一看嗗拉巴唧是這麼一種眼睛看東,心裏想西,似乎明白,又好象糊塗的人,他不由得隨便起來;好在嗗拉巴唧也不多心,嗗拉巴唧原來就是這麼樣的人:兩眼笑迷迷的,鼻子很直很高,透着很鄭重。胳臂腿兒很靈活,可又動不動便摔個嘴啃地。衣裳帽子都很講究,可是又瘦又小緊巴巴的貼在身上,看着那麼怪難過的。他似乎很精明,可又有時候“心不在焉”:手裏拿着手絹,而口中叨嘮着,又把手絹丟了!及至發覺了手絹在手中,便問人家:昨天下雨來着沒有?
小坡笑了半天,嗗拉巴唧想起來了:帽子在頭上戴着呢,趕緊說:“不要這樣大聲的笑!你不知道這是在影兒國嗎?我們說話,笑,都不許出聲兒的!嘿嘍!你腰中圍着的是什麼玩藝兒呀?”
“這個呀?”小坡指着他那塊紅綢寶貝說:“我的寶貝。有它我便可以隨意變成各樣的人。”
“趕快扔了去,我們這裏的人隨意變化,用不着紅綢子!”“我不能扔,這是我的寶貝!”
“你的寶貝自然與我沒關係,扔了去!”
“偏不扔!”
“不扔就不扔,拉倒!”
“那末,我把它扔了吧?”
“別扔!”
“非扔不可!”小坡說着,解下紅綢子來,往帳子上一摔,大概是扔在戲臺上了,可是小坡看不見,因爲一進到帳子裏面去,外邊的東西便不能看見了。
“我說,你看見鉤鉤沒有?”嗗拉巴唧忽然問。“誰是鉤鉤?”
“你不知道哇?”
“我怎會知道!”
“那麼,我似乎應該知道。鉤鉤是個大姑娘。”“嘔!就是跟你一塊兒,抱着小狗兒的那位姑娘!”小坡非常得意記得這麼真確。
“你知道嗎,怎麼說不知道,啊?!”嗗拉巴唧很生氣的樣子說。
小坡此時一點也不怕嗗拉巴唧了,毫不介意的說:“鉤鉤那兒去了?”
“叫老虎給背了去啦!”嗗拉巴唧似乎要落淚。“背到那兒去啦?”
“你不知道啊?”
小坡搖了搖頭。
“那麼,我又似乎該當知道。背到山上去了!”“這個這個嗗裏嗗嚕,呸!嗗嗗拉巴唧,有點裝糊塗,明知故問!”小坡心裏說。然後他問:“怎麼辦呢?”“辦?我要有主意,我早辦了,還等着你問!”嗗拉巴唧的淚落下來了。
小坡心中很替他難過,雖然他的話說得這麼不受聽。“你的汽車呢?”
“在家呢。”
“坐上汽車,到山裏打虎去呀!”小坡很英勇的說。“不行呀,車輪子的皮帶短了一個!”
“那兒去了?”
“吃了!”
“誰吃的?”
“你不知道哇?”嗗拉巴唧想了一會兒:“大概是我!”“皮帶好吃嗎?”小坡很驚訝的問。
“不十分好吃,不過加點油醋,還可以將就!”“嘔!怪不得你的腦袋有時候可以長那麼大呢,一定是吃橡皮輪子吃的!”
“你似乎知道,那末,我一定不知道了!”
“這個人說話真有些繞彎兒!”小坡心裏說。
“嘔!鉤鉤!鉤鉤!”嗗拉巴唧很悲慘的叫,掏出金錶來,擦了擦眼淚。
“咱們走哇!找老虎去!”小坡說。
“離此地很遠哪!”嗗拉巴唧撇着大嘴說。
“你不是很能跑嗎?”
“能!”嗗拉巴唧嗚咽起來:“也能摔跟頭!”“不摔跟頭怎麼招人家笑呢?”
“你摔跟頭是爲招人家笑呀?!”
“我說錯了,對不起!”小坡趕快的道歉。
“你幹什麼說錯了呢?!”
小坡心中說:“影兒國中的人真有點不好惹,”可是他也強硬起來:“我愛說錯了!”
“那還可以!你自要說‘愛’,甚麼事都好辦!你看,我愛鉤鉤,鉤鉤愛我;跟你愛說錯話一樣!”
小坡有點發糊塗,假裝着明白,說:“我愛妹妹仙坡!”“你無論怎麼愛妹妹,也不能象我這樣愛鉤鉤!再說,誰沒有妹妹呢!”
“那末,你也有妹妹?”小坡很關心的問。
“等我想想!”嗗拉巴唧把手指放在鼻子上,想了半天:“也許沒有,反正我愛鉤鉤。”
“鉤鉤不是你的妹妹?”
“不是!”
“她是你的什麼人呢?”
“告訴你,你也不明白,我只能這麼說:我一問她,鉤鉤你愛我不愛?她就抿着小紅嘴一笑,點點頭,我當時就瘋了!”“愛和瘋了一樣?”小坡問。
“差不多!等趕明兒你長大成人就明白了!”
“嘔!”小坡想:假如長大就瘋了,也很好玩。“你到底要幫助我不呢?”
“走啊!”小坡挺起胸脯來。
“往那裏走?”
“不是往山裏去嗎?”
“那邊是山?”
“山那邊啊?”小坡很聰明的說。
“對了!”嗗拉巴唧拿腿就走,小坡在後面跟着。走了一會兒,嗗拉巴唧說:“離我遠一點啊,我要摔跟頭了!”
“不要緊,你一跌倒,我就踢你一腳,你就滾出老遠,這樣不是可以走的快一點嗎?”
“也有理!”說着,嗗拉巴唧摔出老遠去:“踢呀!”小坡往前跑了幾步,給了他一腳。
“等等!”嗗拉巴唧立起來,說:“得把眼鏡摘下來,戴着眼鏡滾,不痛快!”
嗗拉巴唧把鏡子摘下來,給小坡戴上,鉤兒朝前,鏡子正在小坡的腦杓兒上。
“怎麼倒戴眼鏡呢?”小坡問,心中非常高興。“小孩子戴眼鏡都應當戴在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