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坡弄不清楚:他到底是福建人,是廣東人,是印度人,是馬來人,是白種人,還是日本人。在最近,他從上列的人種表中把日本人勾抹了去,因爲近來新加坡人人喊着打倒日本,抵制仇貨;父親——因爲開着國貨店——喊得特別厲害,一提起日本來,他的脖子便氣得比蛤蟆的還粗。小坡心中納悶,爲什麼日本人這樣討人嫌,不要鼻子。有一天偶然在哥哥的地理書中發現了一張日本圖,看了半天,他開始也有點不喜歡日本,因爲日本國形,不三不四恰象個“歪脖橫狼”的破炸油條,油條炸成這個模樣,還成其爲油條?一國的形勢居然象這樣不起眼的油條,其惹人們討厭是毫不足怪的;於是小坡也恨上了日本!
可是這並不減少他到底是那國人的疑惑。
他有一件寶貝,沒有人知道——連母親和妹妹也算在內——他從那兒得來的。這件寶貝是一條四尺來長,五寸見寬的破邊,多孔,褪色,抽抽疤疤的紅綢子。這件寶貝自從落在他的手裏,沒有一分鐘離開過他。就是有一回,把它忘在學校裏了。他已經回了家,又趕緊馬不停蹄的跑回去。學校已經關上了大門,他央告看門的印度把門開開。印度不肯那麼辦,小坡就坐在門口扯着脖子喊,一直的把庶務員和住校的先生們全嚷出來。先生們把門開開,他便箭頭兒似的跑到講堂,從石板底下掏出他的寶貝。匆忙着落了兩點淚,把石板也摔在地上,然後三步兩步跑出來,就手兒踢了老印度一腳;一氣兒跑回家,把寶貝圍在腰間,過了一會兒,他告訴妹妹,他很後悔踢了老印度一腳。晚飯後父親給他們買了些落花生,小坡把癟的,小的,有蟲兒的,都留起來;第二天拿到學校給老印度,作爲賠罪道歉。老印度看了看那些奇形怪狀的花生,不但沒收,反給了小坡半個比醋還酸的綠橘子。
這件寶貝的用處可大多多了:往頭上一裹,裹成上尖下圓,腦後還搭拉着一塊兒,他便是印度了。登時臉上也黑了許多,胸口上也長出一片毛兒,說話的時候,頭兒微微的搖擺,真有印度人的嫵媚勁兒。走路的時候,腿也長出一塊來,一挺一挺的象個細瘦的黑鷺鶿。嘴脣兒也發乾,時常用手指沾水去溼潤一回。
把這件寶貝從頭上撤下來,往腰中一圍,當作裙子,小坡便是馬來人啦。嘴脣撅撅着,蹲在地上,用手抓着理想中的咖唎飯往嘴中送。吃完飯,把母親的胭脂偷來一小塊,把牙和嘴脣全抹紅了,作爲是吃檳榔的結果;還一勁兒呸呸的往地上唾,唾出來的要是不十分紅,就特別的用胭脂在地上抹一抹。唾好了,把妹妹找了來,指着地上的紅液說:“仙!這是馬來人家。來,你當男人,你打鼓,我跳舞。”
於是妹妹把空香菸筒兒拿來敲着,小坡光着胖腳,胳臂“軟中硬”的伸着,腰兒左右輕扭,跳起活兒來。跳完了,兩個蹲在一處,又抓食一回理想的咖唎飯,這回還有兩條理想的小乾魚,吃得非常辛辣而痛快。
小坡把寶貝從腰中解下來,請妹妹幫着,費五牛二虎的力氣,把妹妹的幾個最寶貴的破針全利用上,作成一個小紅圓盔,戴在頭上。然後搬來兩張小凳,小坡盤腿坐上一張,那一張擺上些零七八碎的,作爲是阿拉伯的買賣人。“仙,你當買東西的老太婆。記住了,別一買就買成,樣樣東西都是打價錢的。”
於是仙坡彎着點兒腰,嘴脣往裏癟着些,提着哥哥的書包當籃子,來買東西。她把小凳上的零碎兒一樣一樣的拿起來瞧,有的在手中顛一顛,有的擱在鼻子上聞一聞,始終不說買那一件。小坡一手撂在膝上,一手搬着腳後跟,眼看着天花板,好似滿不在乎。仙坡一聲不出的扭頭走開,小坡把手擡起來,手指捏成佛手的樣兒,叫仙坡回來。她又把東西全摸了一個過兒,然後拿起一支破鐵盒,在手心裏顛弄着。小坡說了價錢,仙坡放下鐵盒就走。小坡由凳上跳下來,端着肩膀,指如佛手在空中搖畫,逼她還個價錢。仙坡只是搖頭,小坡不住的端肩膀兒。他拿起鐵盒用布擦了擦,然後跑到窗前光明的地方,把鐵盒高舉,細細的賞玩,似乎決不願意割捨的樣子。仙坡跟過來,很遲疑的還了價錢;小坡的眼珠似乎要弩出來,把鐵盒藏在腋下,表示給多少錢也不賣的神氣。仙坡又彎着腰走了,他又喊着讓價兒。……仙坡的腰痠了,只好挺起來;小坡的嘴也說幹了,直起白沫;於是這出阿拉伯的扮演無結果的告一結束。
至於什麼樣兒的是廣東人,和什麼樣兒的是福建人,上海人,小坡是沒有充分的知識的。可是他有很好的解決辦法:人家都說,父親是廣東人,那末,自然廣東人都應和父親差不多了。至於福建人呢,小坡最熟識的是父親的國貨店隔壁信和洋貨莊的林老闆。父親對林老闆感情的壞惡,差不多等於他恨日本人,每談到林老闆的時候,父親總是咬着牙說:他們福建人!不懂得愛國。據小坡看呢,不但林老闆是胖胖大大的可愛,就是他鋪中的洋貨也比父親的貨物漂亮花俏的多。就拿洋娃娃說吧,不但他自己,連妹妹也是這樣主張:假如她出嫁的時候,一定到林老闆那裏買兩個眼珠會轉的洋娃娃,帶到婆家去。
好在賣洋貨和林老闆是否可惡的問題,小坡也不深究;他只認定了穿著打扮象林老闆的全是福建人。第一,林老闆嘴中只有一個金牙,不象父親和父親的朋友們都是滿嘴黃橙橙的。小坡自然不知道牙是可以安上去的,他總以爲福建人是生下來就比廣東人少着幾個金牙的。第二,林老闆的服裝態度都非常文雅可愛,嘴裏也不象父親老叼着挺長挺粗的呂宋菸,說話也不象父親那樣理直氣壯的賣嚷嚷。他有一回還看見林老闆穿起夏布大衫,這是他第一次看到褂子居然可以長過膝的。每逢他裝福建人的時候,他便把那塊紅綢寶貝直披在背後當作長袍,然後找一點黃紙貼在犬牙上,當作林老闆的唯一的金牙。
母親說:“凡是不會說廣東,福建話,而規規矩矩穿着洋服的都是上海人。”於是小坡裝上海人的時候,必要穿好了衣裳,還要和妹妹臨時造一種新言語代表上海話。這種話他們隨時造隨時忘,可是也有幾個字是永遠不變動的,如管“香菸”叫“狗耳朵”,把“香蕉”叫“老鼠”等等。外國洋鬼子是容易看出來的,他們的臉色,鼻子,頭髮,眼珠,都有顯然的特色。可是他們的言語和上海人的一樣不好懂,或者洋鬼子全是由上海來的?哥哥現在學鬼子話了;學校新來的一位上海先生教他們國語;而哥哥學的鬼子話又似乎和上海人的國語不是一個味兒,這個事兒又透着有點糊塗!在新加坡的人們都喜光着腳,唯獨洋鬼子們總是穿着襪子,而且沒看見過他們蹋拉着木板鞋滿街走的,所以裝洋鬼子的時候,一定非穿襪子皮鞋不可。妹妹根本反對穿襪子,也只好將就着不叫她穿。不穿襪子的鬼子很少見,可是穿軍衣的鬼子很多,於是小坡把那件寶貝折成一寸來寬,系在腰間,至少也可以當一條軍人的皮帶。至於鼻子要高出一塊等等是很容易的。一系上皮帶,心裏一想,鼻子就高了,眼珠便變成藍色。雖然有時候妹妹說:他的鼻子還是很平,眼珠一點也不藍。那只是妹妹偶然脾氣不順,成心這麼說,並非是小坡不真象洋鬼子。
小坡對於這些人們,雖然有這樣似乎清楚,而又不十分清楚的分別,可是這並不是說他準知道他是那一種人。他以爲這些人都是一家子的,不過是有的愛黃顏色便長成一張黃臉,有的喜歡黑色便來一張黑臉玩一玩。人們的面貌身體本來是可以隨便變化的。不然,小坡把紅巾往頭上一纏的時節,怎麼能就臉上發黑,鼻子覺得高出一塊呢?況且在街上遇見的小孩子們,雖然黑黃不同,可是都說馬來話,(他和妹妹也總是用馬來話交談的。)這不是本來大家全是馬來,而後來把顏色稍稍變了一變的證明嗎?況且一進校門便看見那張紅色的新加坡地圖,新加坡原來是一塊圓不圓,方又不方,象母親不高興時作的涼糕;這塊涼糕上並沒有中國,印度等地名;那末,母親一來就說:她與父親都是由中國來的;國貨店看門的是由印度來的,豈不是根本瞎說;新加坡地圖上分明沒有中國印度啊!母親愛瞎說,什麼四隻耳朵的大老妖咧,什麼中國有土地爺咧,都是瞎說:自然哪,這種瞎說是很好聽的。
哥哥是最不得人心的:一看見小坡和福建,馬來,印度的小孩兒們玩耍,便去報告父親,惹得父親說小坡沒出息。小坡鄭重的向哥哥聲明:“我們一塊兒玩的時候,我叫他們全變成中國人,還不行嗎?”而哥哥一點也不原諒,仍然是去告訴父親。
父親的沒理由,討厭一切“非廣東人”,更是小坡所不能瞭解的。就是媽媽也跟着父親學這個壞毛病,有一回他問母親,父親小的時候是不是馬來人?母親居然半天兒沒有答理他!還是妹妹好,她說:“東街上的小孩兒們全有馬來父親,咱們的父親也一定是馬來。”
“一定!馬來人是由上海來的,父親看不起上海人,所以也討厭馬來。不知道父親爲什麼看不起上海人?”小坡搖着頭說。
“父親是由廣東來的,媽媽告訴我的,廣東人是天下最好最有錢的!”仙坡這時候的神氣頗似小坡的老大姐。“廣東就是印度!”
仙坡想了半天,“對了!”
“仙!趕明兒你長大了,要小孩的時候,你上那裏去撿一個呢?”
“我?”仙坡揉着辮子上的紅穗兒,想了半天:“我到西邊印度人家去抱一個來。”
“對了,仙!你看印度的小孩的小黑鼻子,大白眼珠,紅嘴脣兒,多麼可愛呀!是不是?”
“對呀!”
“可是,媽媽要不願意呢?”
“我告訴媽媽呀,反正印度小孩兒長大了也會變成中國人的。你看,咱們那幾只小黃雛雞,不是都慢慢變成黑毛兒的,和紅毛兒的了嗎?小孩也能這樣變顏色的。”
“對了!仙!”
他們這樣解決了人種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