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血祭第四章

  十二月四日。

  东,偏北,标高四五五·五公尺的九华山沉在冬天的能见度里,那样清淡的一抹,仿佛是蓝灰色的烟霭,向西又转向南,成为倾斜缓徐的东山,余势未尽的把荒凉多草的山麓奔赴到汤水镇的东端。汤山在汤水镇以西,略偏南,标高三三二·五公尺。北方,棘山、赤燕山、狼山、次山,一个山峰又一个山峰的环抱着。一个师在汤水镇附近展开了:右地区队是一个团,从西山头起到汤水镇的西南止,左地区队也是一个团,右翼和右地区队衔接,包含了汤水镇,左翼到东山山麓的善司庙。师属炮兵在赤燕山。两个团的总预备队在赤燕山和老虎桥一带,构筑第二线阵地和休养。右地区队派出了一个步兵连,在汤水镇东南三公里的仙家桥作为战斗前哨。

  xxx团命令十二月三日午后二时五分。

  于寺庄慈云寺

  一,敌一纵队,约步兵二联队、炮四十余门,战车二十余辆,由京杭国道向我前进中。其步兵先头。刻已到达句容城。我师有拒止该敌之目的。

  二、本团为师第一线右地区队,在汤水镇西端——徐家边——寺庄——西山头之线占领阵地。重点置于左翼,相机转移攻势。步兵第二营第六连附重机关枪一排,占领仙家桥北端高地之线,掩护主阵地构筑工事;尔后改为战斗前哨。

  三、步兵第一营为团第一线右地区队,右接xxx师xxx团,左接第二营,对做厂以南地区占领西山头——寺庄东端之线;并以重兵器封锁土桥镇至汤水镇之大路。

  四,步兵第二营(欠第六连、机关枪一排)为团第一线左地区队,右接第一营,左接xxx团,对做厂以北地区占领寺庄东端——徐家边——汤水镇西南之线。

  五、战斗地境为寺庄——塘泽北端——做厂之线,线上属于左地区队。

  六、其余为预备队,在殊沙洞——汤水镇西端高地构筑第二线阵地,尔后即位置于汤水镇西端高地北麓。但工兵连须以一部协助左地区队完成工事。

  七、各部队工事跟本(三)日午后六时前完成。尔后继续增强之。

  八、通信连以寺庄团本部为基点,限本(三)日午后六时前完成团本部、两地区队、战斗前哨及预备队间之通信网。

  九,绷带所在公有林附近开设。

  十、弹药纵列、大行李在公有林南路侧森林内。

  十一、余在寺庄慈云寺。

  团长周坤

  下达法:

  先召集命令受领者口述要旨使之笔记后追送印刷命令。卫生队、弹药纵列、大行李笔记派传骑送达。

  拿着昨天的命令看了一遍,第六连连长张涵立起来了。他是一个三十四、五岁的人,尖尖的鼻子像一个钩子,背脊有一点驼,项颈倾斜着仿佛头要向前弯。阵地早已完成,并且在继续加强,黎明时他踏着草上的薄霜去看过。弟兄们全那样卖力,有的在西北风里光着流汗的背脊。一切都好,三排人占领了广大的正面;重机关枪阵地在小高地上,俯瞰着左前方的仙家桥,和二、三排的轻机关枪构成了交叉火网,假使敌人从那种着行树的用淡红色的石块铺成的京杭国道前进,或者走到向南流去的有一些没有叶子的杨柳树的小河边(走不过小河来,因为桥已经拆掉了),那,它将有多少伤亡呢。前地的要点距离已经测定,并且用东西标志起来,到那一棵黑皮的、干粗枝细的杨柳树是四百四十公尺,到那幢白色的独立瓦屋是六百八十三公尺,到那树林稀疏的小村落桥东是五百三十公尺,到那故意放在那里的一堆乱草是三百零九公尺。一组一组的斥候派遣出去,最远的一直到新塘市,结果是并无敌情。一切都好,只是伪装不怎么合乎要求,只有这样一种枯干的草皮,阵地上新挖出来的、赭红色的土多少暴露着。他把命令叠好,放入口袋,从低矮而污暗的农家茅檐里钻出来,走到缠着一些枯藤的椿树边。他想再到阵地上去走一走。一群飞机从东南飞来,喘息着,飞过他的头上。他望着对面黄草给风吹倒又弹起的小高地,忽然想到,自己的任务是如何重大啊。他想道:“为什么团长要派我到这一连呢?”自然是团长信任的表现,六、七年来的战绩使团长依赖着他。他曾经在一次拂晓攻击中,连夺过四个山头,一人缴过一个连的械。在蕴藻浜,他一连人支持过九天,在泥水没腰的战壕里。现在,他这一连是战斗前哨:第一,他要好好的掩护主阵地,并且要在敌人还没有到达主阵地以前,就给它一个相当的打击;第二,他要使敌人错认主阵地的位置,而弄错了攻击方向;第三,他要使敌人过早展开,疲劳兵力,取得时间的余裕。他又对自己说:“我这一团打得好不好,完全要看我打得好不好了。”他一下立住了,仿佛记起什么事来。他连忙解开一个纽扣,把放好的命令又从口袋里抽出来,拿在手里看。真的,这个命令并没有不得已时从什么道路撤退,归还建制的话。“这不是团长要我……”他以为这是团长要他死守在这里的暗示。他很惊异为什么他没有注意过这个,为什么这样重大的事他竟完全忽略了。他的手颤抖起来,为了欢喜,也为了惭愧和担忧。“我是一个‘老干家’呀,怎么能够这样糊涂。”他看了一看,四面静静的,只有几个弟兄立在屋檐下,别的,都掩蔽起来。他只看见一些绵亘不尽的高地,一些冬天颜色的草木和几片欲凝不凝、欲散不散的薄云。

  张涵走到一个树根边,坐下来,把背脊靠在粗糙的树皮上。他向第二排的阵地远望着,看见了一棵深绿色的小树,几个坟墓,一切都好。他低下了头,用食指在干松的土地上画着,画了一条河流,一些水平曲线,两个重机关枪符号和断断续续的步兵排阵地符号。他指着,沉吟着,心里在想,“这是第二排,这里是第三……”一下,四个排长仿佛全站在他的面前。

  “轰!轰!轰!轰!”

  “轰轰!轰!……”

  飞机飞回来,在炸汤水镇,浓烟突然涌起。六架双翼机盘旋在淡蓝的天空里。

  他吏担忧了,他的部队有损失么?他们暴露了自己么?哪一团的?……

  他仍旧想下去。第一排排长麻子段龙飞,原来是他当中士班长时的二等兵,跟着他七年,现在才升中尉排长的。这是一个有血性的人,打起仗来勇敢得放野火一样。缺点是,往往几天几夜的打牌,不把下一个月的饷全输掉不罢休。第二排排长周畏三,身体本来很好,打篮球的时候比皮球更会跳跃,红黑色的皮肤好看得很。但是经过蕴藻浜和青阳港的战争以后,他一下衰弱下来,吐了血。他始终是一个机警而沉着的人,没有可以牵挂处。第三排排长仲超更好,年青,没有嗜好,读过中学。只有才配属到这一连来的重机关枪排排长王煜英,他不知道他的底细。为这,他担忧,他找他谈过几次话,但是从简短而有礼貌的言语里,他什么也没有得到。他是中央军校刚毕业的学生,经验呢,是不会有的,而经验比学问更实用,自己打仗就是用经验的。并且,使他不高兴的是,这个家伙有鹅顶子那样顶在头上的额,有一双深深的凹陷在额下的眼,有一种骄傲侮慢的光。虽然那是很有节制的,隐隐约约的。虽然他的礼节很周到,敬礼的动作和姿势比谁都好,脚跟靠拢时打击出一个清脆的声响,同时右手迅速举起触在帽槽边,两脚尖离开恰好是六十度,不像仲超那样大小不定,左手掌平贴在裤缝上,也不像其余的人那样随随便便的掌虚指曲。愈是礼节周到的人,愈是看不起别人。这个家伙又和他仿佛若即若离,问什么说什么,不问就什么话也没有。真要命!不过,重机关枪阵地倒选择得很不错,构筑得也漂亮。“或者他不是个饭桶。——那一个机枪阵地,侧射起来的话。……”他仿佛看见沿京杭国道前进的敌人,割麦一样倒下。重机关枪是这样重要,他希望他可以作为自己的帮手。但是,他总是担忧,总是不放心啊。

  自己呢,出身是老粗,当连长是凭十九年的经验和历史,从一个十五岁的勤务兵,一步一步、一年一年的向上爬到的,一切知识全从工作和战争中求得的。他自己很清楚,在中日战争里,当一个连长,尤其是在今天这个战斗前哨的任务面前,他是差得太多了,太不容易了。这已经不是中国人打中国人自己的事,他应该好好的干一下。真的,中国人打中国人打得那样好,而今天打日本帝国主义却驴吊一样没用,熊样子,有什么脸见人,只有把脸躲到茅厕里去。他想,要打得更好才行,虽然打起来困难一定多。“哎呀,我是个‘老干家’呀!”

  “轰!轰!……”

  他看见一架双翼机侧转灰黑色的翼子,两个红色的圆点一闪。远处,有猛烈的爆炸声。

  他想道:“我不要管得太多,我管好我自己就够了。我还是去找找那个王煜英吧,唉!”

  一个士兵爬在棱线上,身上野兽一样插着枯草,头上、腰带上什么地方都是,那样纷披着,像乌龟爬在水边一样昂着头,向远处了望。两个士兵从斜坡下面走过,一个背着大十字镐,一个背着带黄泥的大圆锹。太阳出来不久,茫然的、刺眼的白光把人的影子照得分外纤长,淡淡的掠过干燥的枯草,掠过树枝,最后停止在一棵常绿的冬青树边。张涵看见王煜英拿着一枝铅笔在画什么,抬起头来向后面望一眼,又在铺在膝上的纸画一笔。

  “王排长!”他叫了一声。王煜英立刻站起来,举手敬礼。下垂的左手捏着铅笔、纸和一个黄铜的指北针。

  “画要图?”

  “是的。”王煜英用一种恭敬而拘谨的低沉的声音回答。

  “你觉得怎么样呢?我们的阵地有什么缺点没有?”他试探着说。张涵总是想认识这个年轻的朋友。讨厌的是,他的凸出的额仿佛要触人的样子,而他直视的眼老是有一种见鬼的光,仿佛不愿意说话。张涵心里想:“这真是一双学生的、可恶的眼啊!”他继续说道:“缺点一定多的是。”

  “很好的。”仍旧是冰冷的声音。

  “王排长!”他忍耐不住。一种冲动近于发怒。他的声音忽然变得那样索然无味,失去了平日所有的明朗的调子。“现在我们大家都不必太客气。”他望着王煜英的眼,看见有一种惊疑的影子在那凹陷的最深处,向外窥伺。“现在大家都是为国家,为我们的任务,有经验的拿出经验来,有学问的拿出学问来。总要弄得我们的阵地呀,一点毛病也没有,好像诸葛亮的八阵图一样,——那么,我们大家都好。你觉得?……”

  王煜英不安起来。为什么这个人老是找到自己,仿佛自己做过什么坏事似的。为什么他脸上每次都这样浮滑的笑着,向前伸出的头、把尖尖的鼻子送在面前,像要嗅嗅有什么气味的样子。为什么呢?自己有什么错处吗?他很不高兴。但是他始终压住自己,在心里对自己说:“忍耐一点吧!自己人发生冲突,那便宜谁?还不是便宜敌人?我只要尽我应尽的责任,管他噜呢。”于是用柔和的声音说话,虽然竭力柔和,却不免有刚毛的味道:“我想,完全很好。”

  这回答使张涵失望。他希望从他的回答中得到一点东西,但是什么也没有。“唉!——”他叹了口气,揉一揉自己的两手。“你客气,你不肯说。”

  王煜英眼望着远处,望着那一抹蓝灰色的九华山,以后又疾转到汤山,微微一笑,仿佛微风吹过池塘时的涟漪,悄悄的起来,又悄悄的消失。有什么缺点呢?那主阵地,位置是那样合于原则:蟹螯一样的山峰控制着这京杭国道,而敌人的机械化部队,只有利用道路才能发挥它优越的运动性。这不是正好么?这位置,敌人不得不攻,而攻又困难。有什么可说的呢?并且,自己只是一个排长,对于已经决定了的阵地,又有什么话可说呢?这问来问去,这是什么意思呢?他没有回答,眼望着张涵。

  张涵觉得受了压迫。走开吧,那是一无所得;不走吧,还有什么可说,甚至要弄僵。他们全沉默在上升的日光里。日光仍旧那样冷淡,落尽叶子的白杨树密集而重叠的影子,成为一片淡淡的灰色。远处,有轰炸声起来。

  “王排长!”张涵又说:“‘三个臭皮匠,抵个诸葛亮。’这是我们那里的土话。我们总要同心协力,同心协力。哈,哈!……”不知道为什么他这样笑起来,笑得自己也吃惊。

  王煜英只是那样一声一声的轻轻的答应着,有一种受恐吓的感觉。

  忽然张涵问道,“你的机关枪?……”他问了半句,想单刀直入,比如说重机关枪是十分重要的,不能够有一丝一毫的含糊,比如说一个人骄傲起来是要不得的。……但他又觉得警告得太早是不合适的,引起误会不好。他的勇气和自制使他半途而废,并且更不自然的满脸含笑,头更向前垂,背脊驼着,衬在冬青树的绿叶上。

  王煜英更吃惊了。他始终直望着张涵尖尖的鼻子,从侧面看,更像一只鹰。

  张涵看见六架被天光映得灰黑的飞机,急急地向西北的远山飞去。他回过头来,眼光恰好和王煜英的眼光相触,他连忙向正前方看。“你的机关枪很好。……”他的话病人那样小声小气的,近于谄媚,他仿佛看见王煜英的额和眼特别惹眼的凸出和凹陷。

  “我的机关枪,连长有什么指示么?”王煜英逼着问。他觉得自己被侮辱得已经很够了,虽然并不打算闹翻脸,但是他要抓住一个机会,看一看这个浮滑的笑脸到底是什么来意。说话不妨卑屈一点。

  “我说,——”张涵的话是困难的。“假使发现敌人的坦克车……”他说了一句自己也不打算说的话。

  “那我有钢心弹。”王煜英朴素的回答。他要笑,吞吞吐吐了半天,原来是为了这个。

  “多少?”张涵乏味的问下去。

  “五百发。”

  “够用?”

  “无论如何,不够的。”

  “那——”张涵终于诚恳地说出他要说的话来,“不管怎样,打仗第一要沉着,无论如何要沉着,尤其没有打过什么仗的人要沉着。不要怕,一怕就什么全完结了。你要沉着,王排长!我希望你打得好。不要见怪,我知道你是刚毕业。自然,自然,‘新出猫儿强似虎’。——”以后他又说不出口来,虽然话是那样多。

  忽然,从一行白杨树的枯枝的前面,一棵红光四照的信号弹直升而起,灿烂在日光里,那样婀娜多姿。

  “王排长!发现敌人了。希望你打得好!”

  那是他们约定的信号,张涵匆匆地跑下斜坡,没入一个枯树林里,以后在几幢灰白色的茅屋那里又出现了一下。

  王煜英望着张涵的背影,一种迷惘咬嚼着他,直到看不见什么的时候,才把指北针、铅笔、没有完成的要图一齐放入军服的口袋里。

  开始有步枪声。树枝仍旧是密的,远山仍旧是蓝灰色的,日光仍旧是苍白的。

  张涵急急忙忙赶回连部。连部设在高地下面一家农民的房屋里,主人已经搬走,室内只留着农具和笨重而破旧的东西:一架水车竖立在一边,上面盖着灰尘和蜘蛛网。一些锈蚀了的锄头、断犁、磨子之类,堆集在墙角。室内光线很暗,红红的燃点着一枝蜡烛。一架电话机放在少了一只腿的靠墙的旧木桌上。一走进门就有一种霉气侵袭呼吸器官。几个传令兵正围在电话机旁。

  “有电话?”

  回答没有。远远传来几声枪响。红色的信号弹报告发现敌人的大部队。他一下拿起送受话器,但立刻又放下。他开始在室内焦灼的踱来踱去,踱过去七步,旋风一样的向后转,踱回来七步,踱到门槛边。他在等候报告。他要把敌人的兵种、兵力弄个明白,然后再报告团部。有飞机的马达声,听来又不怎么象。

  但是,一下子机关枪吼叫起来,那样尖锐,象连续爆裂,那是敌人的:

  “嘎,嘎,嘎……嘎,嘎,嘎……”

  他连忙再拿起送受话器来,摇了几下铃。

  “在庄里村附近,发现敌人的部队。详细的情况还没有接到报告。……”

  他把送受话器摔在桌上,冲出门去,一口气跑到高地上,那里有一个哨兵在了望。他看见两个斥侯在树边向后跑,隐现不定的,一个又在那灰白色的树干后面站住,向前张望。有汽车的声音,远处京杭国道上有飞扬的尘土,像一朵云雾一样压遮了低低的行树。

  斥候回来报告:敌人的先头已经到达庄里村,十几辆三轮摩托车,每一辆有两个穿黄呢军服的敌人,车上装着护板和轻机关枪。在庄里村的西北端,当敌人开车过来的时候,他们开枪射击,命中了一辆,驾车的日兵颠出车外倒在路上,车子撞在一棵白杨树上,冒着黑烟,翻倒在路上。现在日军正停在庄里村,用三轮摩托车封锁了道路,射击起来。后面有杂乱的汽车声音,有的很近,有的很远,尘土浓厚而疾速的飘扬着。

  他把敌情用电话报告了团部以后,仍旧回到高地上来。庄里村那里,尘土已浮在行树的一侧,淡淡的低压着干燥的水田。京杭国道上是平静的,只有远处,尘土还是翻滚不定。他用望远镜看,只有庄里村村口的树林里露田半个橡皮车轮,此外,什么也看不见。天是淡淡的,日光变黄了,一群乌鸦扇着风声在头上飞过。

  他想道:“到底来了多少人呢?不会少的吧?多了,打起来不更好?鱼少了,钓鱼有什么趣味!”他记起来,当他在太湖边驻防的时候,时常到小石桥边钓鱼。坐在杨柳树或者槐树阴里,让水波把日光灼热的反射在颊上,听着树枝上的线一样长的蝉声。鱼是那样多,差不多一举手就是一尾,或者是细长的白条鱼,或者是肥大的鲫鱼,有时还可以钓到一两尾的鳜鱼和鲤鱼。它们挂在钩子上,摆动着尾巴跳荡着,闪出一种银光和金光来。尤其是春雨初晴水涨的时候,鱼更多。每一天,在黄昏月上的时候,他要喝半斤酒,把鲫鱼和萝卜煮成汤,或者把白条鱼用油炸了吃。“鱼少怎么行,钓半天才钓一条,说不定一条也没有。打仗也是一样,少来也是打,多来也是打,我是一样打法呀。”他忽然想派部队去驱逐,要段龙飞带他的一排人去。打仗,最好的方法是先下手。但这是他现在的地位所不许可的,他只有仍旧立在高地上了望。他又想道:“假使打了起来,那个,那个家伙到底行不行呢?”

  忽然,他看见,一个赭黑色的椭圆形的东西从行树那边向上直升,略微有一点摇荡,仿佛一个巨大的水泡从水底涌起。他连忙把望远镜凑在眼上,那是一个系留气球。他知道,那是敌人炮兵用的。他想去向团部报告。最后,气球浮在东南天空上,蓝灰色的远山一下变得十分低矮,仿佛就要向地平线沉落。

  他拿起受送话器开始说话时,外面炮声已经响起。最初是偶然的爆炸,以后就密集起来,猛烈起来,仿佛暴风雨突然袭来,一种野蛮的力量震撼着天地,震撼着门窗,震撼着人心。

  “苏,苏——钢!镗!——”

  “钢!钢榔!镑!……”

  “苏呜——苏呜——洪镗!轰……”

  他又跑到高地上。炮弹爆炸在田野里,把黑色的泥土高高的抛在空中;炮弹落在丘陵上,黄烟一团一团的滚卷着;炮弹落在村庄里,房屋给震倒了,“哗啦啦!——”一片杂声。树林给命中了,树枝向四面飞舞,像火山突然爆发,地面在痛苦的挣扎,树林在豪放的咆哮,山峰在愤怒的呼号,田野在激动,天空在呻吟。……

  他是“老干家”,能够很快地在战斗突变发生时镇静下来,习惯起来。在战场上,有时候机警比勇敢有用,有时候沉着又比机警好。这沉着,正是他的特长,使他可以睥睨他的同事们,受人尊敬。并且,愈是在困难的地方,愈是在危急的情况,他的沉着就愈是突出,像红色浓艳于紫色,更浓艳于白色一样。他会在猛烈的炮火下睡觉,睡在草地上像睡在家里一样,甚至附近爆炸的炮弹把泥土撒在他的脸上,他也只是摸一下勾鼻子,把泥土抹去了事。有一次,他摸到的是一块豆子一样大小的破片,他“哧哧”的笑了起来,坐起身,拿破片在日光里照着,诧异地说:“为什么打中了还打不死?”在敌人冲杀过来的时候,他会按兵不动,让他们喝醉了酒一样挺着有光的刺刀跑过来,让他们钻过铁丝网,一直到逼近外壕的时候,一直到敌人的刺刀就要触到鼻尖的时候,他才下令步枪、机关枪一齐射击,把手榴弹飞掷出去,把攻击的敌人完全消灭掉,这时他会微笑着,擦一支火柴,点起一支纸烟来吸。但是,在情况还没有判断明白的时候,或者一件事情才开始展开的时候,他一样有一种迷惘的样子,和平常人一样。现在,敌人的炮兵已经动起手来了,他又驼着背脊,歪着尖尖的鼻子,象看风景的样子,悠闲的向四面看。西北,枯树林后面,一个村落起火了,忧郁的黑烟笼罩着鱼鳞形的瓦片。他看出来,敌人的炮弹开始并没有什么规则,这里一炮那里一炮,以后一下严整起来,集中在做厂和汤水镇一带,打成一片郁积不散的浓烟,把那里的树林、村落、道路、山峰全遮蔽住了。仙家桥也中了几炮,一个炮弹把小河里的水和泥浆戮上岸来,一个炮弹把屋顶穿了一个小洞,钻进屋里没有爆炸。一个村庄又燃烧起来,火光透天。

  他知道,当炮兵活动的时候,步兵是不会有什么动作的。

  一小时以后,炮声渐渐稀少下来,停止了。

  但是,一种金属的碰击声紧接着响起来,那是一种极大的震荡,四面的山谷和田野、人的耳朵,象和它起了共鸣,一齐嘶叫、喧哗,“钢,钢,钢,钢……”。他抬起头,挺着背脊,向远处看。对他,这声音原是很熟悉的。

  “啊,坦克车来了!”

  一想到战车,就联想到王煜英的五百发钢心弹,和那个凸出的额,凹陷的眼。

  “他到底行不行啊?”一句话又浮出脑中。

  暗绿色的中型战车开始在行树的空隙中出现,一辆接一辆,像树皮上的甲虫,谨慎的匍匐着。他计算着,“三辆,五辆,还有一辆——又是一辆。”

  他虽然看见过这种战车,却没有和它战斗过。打战车最好是用三公分七的战车防御炮。但是他只有两挺重机关枪、九挺轻机关枪,一些步枪和刺刀。并且,战斗前哨的阵地并不需要怎样坚固,他们并没有在阵地前面挖防御战车用的壕沟,也没有架设铁丝网。他们只在道路上布置了一些集束手榴弹。他知道,钢心弹和集束手榴弹的作用是有限的。但是今天,却这样不凑巧,一开始就碰到敌人的战车,这怎么办?团长看重自己,自己就这样一下给这些战车冲垮下去么?他已经下了决心,今天要好好的打一仗。——这仗怎么打法?“难道我可以这样说:没有坦克车,我包打得好;有了坦克车,我可以‘老太太吃核桃,毫无办法’么?这是什么话!——”这仗怎么打呢?让它冲过来,还是阻止它呢?这个怪物!真的,它是怪物:会爬坡,会越过壕沟,会冲破铁丝网和墙壁,会撞倒大树,会压坍掩蔽部,会冲到人面前射击、冲撞,而且,它还有重机关枪和小炮。向它射击,子弹打过去,就像把豆子撒在乌龟身上,不痛也不痒。“瞄准它的了望孔吧,它又是个活动目标呀……小目标……”自然,他也知道,有训练的兵是沉着的,战车过来的时候,假使不动摇,假使好好的掩蔽起来,不要暴露,那它是没有方法发挥威力的。它可以突破阵地,破坏阵地,但是却不能够占领阵地;那,还得步兵来干。并且,看它颠簸不定的样子,射击起来,散布一定大。“在靶场里,打一枪还有‘吃面包’的时候呢。”

  他看一看自己的阵地,从高地的这一端看到那一端,六百公尺的正面,没有什么动静,除掉黄褐色的乱草和日光,看不到什么东西。“不错!这些兵!”再看看前面,战车更近了,履带蛇肚子一样爬动着。

  他把情况打电话报告团部:

  “仙家桥南端京杭国道上发现敌人坦克车十一辆向我前进,现在距离战斗前哨约三百公尺。……”

  他愤怒的低垂着头,想道:“难道真让它冲过去么?——”他认为,假使这些战车居然冲过这个战斗前哨,那就是他最大的耻辱!——自然,也是中国军人最大的耻辱。他下了命令:第一排准备,多预备手榴弹,要射击战车的了望孔。并指定上等兵钱金山和下士诸华仙两名作为射手。其余各排,射击敌人的步兵。

  他又到高地上来,仍旧立在散兵坑里。

  战车更近了,一百五十公尺,一百三十公尺。……“钢,钢,钢……”在京杭国道上用鱼贯队形前进,点着头又点着头,象漂泊在长江江中的小木船。那黝黑的了望孔,那黝黑的炮口,全看得很明白。履带仿佛是疾走的蜈蚣的脚,驱使着震荡的大声。这个时候,它更近于一种恫吓,或者一种要挟,像一阵猛烈的海风吹过诲岸一样,仿佛世界只是由这样的叫喊造成的。

  “拍!——”

  从村庄右端的高地下面,发出了枪声。

  他从望远镜里看,第一辆战车一下把头向左转,冲断了两棵白杨树,刺猬一样迅速离开道路爬到干水田里,半圆的炮塔转过来,吐出一阵白烟,把炮塔全给遮没。一颗炮弹打在高地上,一棵小树给拔了起来,红色多须的树根倒竖着,从空中落下。两辆战车同时射击起来:

  “噶,噶,噶!……”

  “噶,噶,噶!……噶,噶,噶!……”

  “镗!……”

  “镗!——镗!——镗!……”

  战车的射击虽然凶猛,但是阵地上却平静无事,只有一声,两声的步枪声。这很好。一朵一朵的青烟从高地下面的蒿草中轻轻的飘起,在望远镜中,他看见,一枪正打在第二辆战车的了望孔边,相差二,三公分,打落了一条漆皮,没有打进去。“可惜呀!”他叫了一声。

  “轰!轰!……”

  小河前面的道路上,集束手榴弹一下爆发起来,白烟喷涌着,飞舞着,把行树,道路大部分遮蔽起来。白烟飘散,他看见,一辆战车停在路上的白杨树堆里,衰弱的歪斜着。一条履带给炸断了,死蛇一样躺在那里。其余的变做雁行队形,这里两辆、那里一辆的散开在道路附近,取了纵深,仍旧不断射击。突然,一辆战车像渴极要水喝的牛一样,冲下河岸,屁股高高地翘着,河水立刻溅泼起污泥,涌溢着狂卷的水波。接着又是一辆。

  就在这时候,他看见,一队密集的步兵,出现在三百公尺开外,利用京杭国道的行树作为掩蔽,跟在战车后面,用猴子那样轻捷的步子和猎犬那样审慎的姿势,手中的兵器发着微弱的反光。前面,大约是一个排,后面,继续不断的,大约有两个连,或者更多。有的在跑步,有的向道路两边散开。

  于是,手榴弹像躲在夏天乱草里的蚂蚱被人惊吓了一样跳跃起来,“骨碌,骨碌,骨碌……”在空中,弹柄翻着跟斗,从河边的高地上投到小河里去,投向那些辗转于污泥中的猪一样的战车。战车仍旧射击着,用小炮和机关枪把高地打成一片昏黄的光和影子,十分难听的吼叫着。同时,第二排和第三排一齐射击起来,高地上一片密集的枪声,如同夏夜稻田中的青蛙一样。他看见,伴随着战车的步兵,一下子纷乱的给冲散,像地上一群麻雀遇到突然蹿来的一只狗那样狼狈。有二十几个倒在道路附近,有的一动不动,有的手脚弛缓的扭动着,仿佛是一些投入烈火中的毛发,有一个像受伤的蟋蟀一样,没有目的地在道路上用两只手爬;有的逃到白杨树后面,一下子又跌倒了。又是一个,又是三个,像烂醉的人一样倒了下去。

  他兴奋起来,欢喜的对自己说道:“怎么说,有了坦克车我就不会打漂亮仗?你看,我们专打它的步兵!——也打它的坦克车!”接着,他得意的、含笑的脸微向前倾,点点头,用袖口触了一下鼻尖,喃喃的说道:“这个打法不错!日本人,吓吓,还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死的哩!”

  但是,他发怒了。他发现了一件严重的事。左翼,第二排和第三排的洪怒的火力,把敌人的步兵压迫到京杭国道的这边来。他们像潮水一样溃乱,差不多没有地方可以立脚。但是,因为第一排在全力对付敌人的战车,正面火力很弱,使敌人能够在道路一例整顿队伍,利用行树和隆起的路面,利用田陌,架起轻机关枪,向第二排和第三排回击。在一个土堆后面,还来了两门追击炮。火力一下那样猛烈,人愈来愈多。有一队人从战车后面跟过来,一些钢盔,一些步枪,隐现在一阵一阵的炮口烟里。敌人开始向高地射击,他头上有子弹嘶叫着飞过。“王煜英你这个狗娘养的!”他恨极了,仿佛胸就要炸开似的。假使重机关枪和那两排人同时射击,敌人只有退回去的一条路。“他为什么不打!不打呀!”因为重机关枪没有射击,这三百多敌人,不但稳定下来,并且用优势的火力压倒了第二排和第三排,威胁着正面,可能向这里突破。他要发狂了,他尖着鼻子,大声叫喊着,“传令兵!你把那个王排长王煜英叫来!”一个传令兵答应了一声,才从散兵坑中爬出来,被一粒子弹打中额头,倒在坑口上。他更怒了,胸脯激动的起伏着:“你去!”他命令另一个传令兵。他骂道:“又不打坦克,又不打步兵,你王煜英是什么道理!你比敌人更可恶,吓!”他一面骂一面把黑色的小手枪上了子弹,一个手指轻轻的压在扳机上。

  四面的枪声,夹杂着炮声。

  “噶,噶,噶,——噶,噶,噶!……”

  “嗒,咚!——嗒,咚!……”

  “拍!——”

  “特,特,特!特!——啦,啦……”

  “镗!——镗!镗!……”

  一辆战车爬上河岸,停了一下,继续缓慢地爬来。一阵手榴弹吼叫,它又退了回去。其余的全停在小河对岸,只是不断地向高地和村庄射击。正面,敌人更多了。

  不久,他看见王煜英弯着腰跑在侧面的斜坡上,一下又没入深草里,只露着半顶有暗光的钢盔。

  一看见王煜英他就想射击。但是,就是这个时候,重机关枪吼叫起来:

  “咕、咕、咕、咕……”

  这重机关枪,像一阵巨雹忽然从天而降,急促而沉重地打在一片田禾上,打在行树里,打在田陌上,打得白杨树干崩裂,打得土地冒烟。吃惊的敌人,伏在道路边,托着步枪,跪在白杨树的后面,要立起来又跌下去,仿佛走在泞滑的泥浆里,三个一堆、五个一群的被熟练的农夫割稻子一样,立刻睡满在中国的土地上。敌人的轻机关枪、步枪一下全哑默了,处处是鲜红的血、处处是兵器。钢盔、背包、刺刀。……活着的,有的抛掉了枪,有的凄厉的嚎叫着,慌慌张张,影子一样纷乱的逃到道路那边去。这时,第二排、第三排的火力又活跃起来,高地上全是一团一团的枪烟,这些敌人又退回这边,一路上纷纷倒下去。重机关枪仍旧无情的侧射着,象海边的风浪,在京杭国道上卷过来卷过去。敌人几乎死伤殆尽,只有少数残余,狂跑回去,向后面放信号求援。一发鲜红的信号弹,又是一发鲜红的信号弹,升在淡蓝色的天空中,一发翠绿色的也跟着起来,很远,在枯瘦的树枝那边。

  这差不多和梦一样,来得太快,太奇怪了,他自己也不怎么相信。他不知不觉的张开口笑,但是他的心却突突突的跳动起来。王煜英早就卧倒在他的身边,他回过头来,看见了用期待和询问的眼光直视着他的人。他的脸立刻窘迫的痉挛了一下,心里痛苦的叫道,“这,这,我这个老粗怎么说!……”他伸出了右手去,犹豫了一下,拍拍王煜英的左肩,用情感激动的、发抖的声音说道:“兄、兄弟!你,打得,太漂亮了呀!我错怪着你,你知道么?好,现在你回去。……”他做了一个手势,仿佛拒绝什么人的样子。

  王煜英一面走一面想道:“这是什么意思呢?”一个炮弹在前方爆炸,土块飘落在他身上。

  王煜英走了以后,张涵的心里一下子轻松起来,痛快的吐了一口气。心里想道:“唉!这个眼是聪明人的眼,头呢,一个会打仗的人的头呀!——我糊涂,我缺少‘三信心’,怎么了!……”他痛苦而惭愧的用手摸着鼻尖。但他是愉快的,怎么能够不愉快呢,在打了胜仗的时候。痛苦和惭愧,不过是一个影子,风一吹就消失了。

  敌人的战车一下又冲过小河来,像一群发了怒的野猪一样,五辆向重机关枪阵地攻击,颠簸不定的驶上高地来,三辆向仙家桥正面突破,像三只肥大的鸭子那样摇摆着屁股,向第二排,第三排的方向冲去。双方都用最强的火力射击。

  “噶,噶,噶,噶!……”

  “钢,钢,钢,钢”

  “咕咕咕!咕咕……”

  “卡,卡,卡!……卡,卡,卡!”

  “镗!——镗!……”

  向机关枪阵地进攻的战车,有一辆忽然着火燃烧起来,红黄色的火焰舒卷在浓黑的汽油烟里,火星象液体一样,一滴一滴的落在地上,把附近的枯草燃烧成一片焦黑。其余三辆一面射击一面退下高地,转向第一排攻击。一辆冲入了阵地,像扑灯的甲虫一样横冲直撞,压死了三个躲避不及的士兵,用机关枪向草地上扫射,折断的枯草飞舞起来。立刻,它成为手榴弹投掷的目标,一些弹片“钉钉当当”的撞在钢甲上,又远远的弹了回去,把投弹的人吓得伏在地上。但是不久,它又从高地后面爬了下去,绕到仙家桥侧面去,向那些农民的房屋射击,把张涵的连部打成了灰黄色,把连部人员打死了三个。

  开始是三辆战车,以后又增加了三辆。最后,不知道怎样,又有一辆战车射击着从后面冲了出来。这使第一排动摇了,士兵再不能冷静的站在散兵坑里投手榴弹,或者用轻机关枪射击战车的了望孔和肚子了,一个一个离开了散兵坑。阵地里一下子出现混乱的奔跑和呼叫。一个士兵被炮弹削飞了半个头,倒在乱草堆里,手里还抱着他的枪。一个士兵背脊上被机枪打了七个洞,灰色的棉军服变为深红。一个士兵跪在一棵低矮的小常绿树边,举起步枪向一辆战车的了望孔瞄准射击,正要扣引扳机时,被战车履带的铁齿连常绿树一起冲倒,压成一摊鲜血,粘湿的拌和着绿色叶子的碎肉上,印着坦克履带的条纹。一个士兵的左臂被打断了,挂在皮上,他忽然忍痛的皱着脸,用苍白的嘴咬下了一颗手榴弹的铁盖子,用门齿拉出了拉火绳,用右手一下甩出去,但是手榴弹一投出,他自己就无力的倒下。……

  这使一排长段龙飞愤怒了,他的麻脸青白。他不能让敌人这样便宜的消灭自己的一排人,更不能让敌人在自己防守的阵地上突破。假使真这样,他有什么脸再见人?他七年来的英名要完全扫地了。他就是死也不光荣啦!他把红皮子弹带上的子弹抽出几条,装满两个子弹匣,举着二十发自来得手枪,向他的传令兵焦松做了一个手势,粗暴地叫道:“你们跟我来!”他带着七、八个人向战车冲去。两个人被机关枪打死在一起,一个的头枕在另一个的胸上。

  段龙飞跑到一辆战车后面。战车的履带像机器一样转动着。他疾速的爬上战车,身体伏在转塔上。一种剧烈的震动,仿佛战车要跳跃起来,几乎把他颠下去,他的下巴在钢板上磕了一下,磕得发木,嚼破了自己的舌头,咸味的血流在口中。他艰难地用左手抱住转塔,一只脚踏住平面的车边,身体微向内倾,拿起自来得手枪,凑近那个方孔中的半个人头的后脑,扣引了扳机:

  “卜,卜,卜……卜!”

  接着,又把一个手榴弹塞入方孔里:

  “噶!——钉钉当当钉钉……”

  手榴弹在里面爆炸,一些碎片和白烟从方孔中飞出,战车立刻安静下来,像摘去了头而仍旧活着的苍蝇一样,盲目向前奔去。

  意外的成功,使他欢喜。他又攀上第二辆战车。但是另一辆战车却把机关枪瞄准了他,“扑,扑!……”子弹飞过他的耳朵,子弹在战车上划了一条条灰白色的纹。他,一面揭开那个虚掩着的方孔,把一个手榴弹投到里面去,一面回过脸来用自来得向后回击。但是,转塔一转动,炮管沉重地打在他的腰上,他被打下地去,头被履带辗成捣烂了染指甲的凤仙花浆。

  和排长一样,焦松也爬上了战车。但是他并没有成功,还没有立稳就被摔在地上,枪闪着光抛在草丛里,腿跌伤了。此外有三个士兵还活着,排长的惨死使他们一齐向那辆战车飞跑过去,不约而同的要给排长报仇。有两个果然跑到了战车的旁边,两个手榴弹同时向了望孔投去,一个碰在钢板上跳起来落到地上。一个士兵的袖子上染着红黑色的血,因离得太近,被战车撞了一下,退得远远的,一块手榴弹的破片刺入了他的肚子。

  张涵在那边高地上,这一切,这小河边和高地上所发生的事,他是完全看见的。段龙飞和战车的战斗,他也看得很清楚。他咬着牙齿,左手扶在左腮上,仿佛牙齿痛的样子。他焦灼,他从来没有这样焦灼过,阵地居然给战车突破了。而两个好排长,段龙飞已经完了,王煜英也是不会不完的,虽然一挺重机枪仍旧在断断续续的射击。他没有什么预备队员可用,因为他是战斗前哨,在这个广阔的正面上,队伍完全拉开了。否则,他自己是要带了预备队来迎袭的,和那年秋天打广东的时候一样。但是现在事情已经这样了,还有什么办法呢?只有让它自己发展下去。一场战斗往往是由最后一分钟或最后一秒钟来决定胜利或者失败的,他就在等候这一分钟、一秒钟。他只有决心和第一排一样壮烈的战斗和牺牲。而现在,他手里还有第二排,第三排,他还有力量可以支持这个战争。但是,第二排、第三排到底怎么样了,他没有办法回答,他已经很久没有接到他们的报告了。他只能从声音和枪烟来判断。“是的,今天我要好好的干它一下,尤其是,如果这是我最后一次。”他对自己说道。他下了命令:让战车冲过去,要严密注意前面敌人的步兵。

  真的,敌人的步兵又潮水一样汹涌着,在那些行树附近出现了。

  他举起望远镜来,鼻子尖尖的衬在上面。

  经过敌人战车的冲击、轰击和扫射,王煜英的一排人只活着九个,有一个手臂上还受了伤,包了一块白布。第六枪连人带枪全毁灭在那个预备阵地上。第五枪,因为射击过久,枪管高度发热,时常卡壳,使射击中断。子弹打得已经差不多了,弹带多数空着,只有两条还有子弹。地上全是空弹壳,在黄土上,草丛里,弹药箱边堆积着,在斜照的太阳下发出黄铜的光泽,也有的被燃烧的火药熏得污黑。

  但是,敌人的战车仍旧在活动,步兵又开始新的攻击。从望远镜里,还可以看见停在一个小树林里的步兵炮,狗一样蹲着。

  王煜英烦恼起来,像有许多虼蚤爬在衬衣上似的。他得怎样战斗下去?近距离的射击已经不可能,自己的阵地已经暴露出来,子弹太少,平均射击速度还是一分钟六百发,假使和第一次一样,子弹一下就完了,敌人的损失即使和第一次比例相同,一分钟或者两分钟以后,又怎么办?……

  敌人的散兵正向突破口前进,像海上狂潮奔腾着涌向海滩。步兵炮开始射击仙家桥右翼的高地和村庄,机关枪也在什么地方打了起来。—秒钟有一秒钟的新变化,一秒钟比一秒钟紧张,一秒钟比一秒钟重要,没有给人观望、思想或者详细分析和策划的时间,每一秒钟都要人立刻决定。

  一步也不让敌人前进!

  他连忙用口令指示目标,声音像咳嗽久了一样半哑着:

  “目标!——左前方,——行树后面的散兵!——目标界限!——右,河边的第三棵树!——左,京杭国道!——估计,——六百五十!——”

  第五班班长胖子徐广鸣。正要复诵,一个炮弹突然飞来:

  “呋、呋、呋!——卡!轰!——”

  弹片在耳边飞过,像几只逃走的蝉。泥土向四面飞溅。尘烟像龙灯一样在空中旋舞,人看不见东西。谁在呻吟?……

  “呋……卡!轰——轰!”又是几声。

  稠密的尘土和苦涩的硝味把人的呼吸窒息起来。王煜英侧着右肩,靠在散兵坑的前崖上,微垂着头,把袖子掩在鼻子上。他忽然绝望了。这种绝望,不是来自爱惜自己的动物本能,面是一种炽盛的企图心被压抑的结果。他所怕的是,假使第五枪也那样毁坏了,假使枪手再死伤一两个,那他就成为一只给摘了螯和脚的蟹了,那教他怎样打这个仗?他冤抑的在灰黄色的光影里抬起头来,向天看,——没有天。他叹道:“还没有开始!——”

  “嗒,咚!——嗒,咚!——”

  “噶,噶,噶,噶!……”

  “卡卡,卡,卡,卡……”

  “拍!——”

  “镗!镗!……”远了的炮声。

  “排长!排长!”一等兵杨全在叫他。

  “我在这里。”

  立刻,一个影子跑到面前来。不错,是一个影子,他看不见他的稀疏的胡子、泛红光的鼻子和那种懒散的神情,看不出他的狭长的脸和衣服的颜色和皱,他所看见的,只是这样朦朦胧胧的一个轮廓,一个灰色的、有黄晕的人形。

  “排长,排长!枪坏了!”

  “怎么坏了!”

  他的责怪是无理而多余的。尘土变淡了,他知道,枪是真坏了,人也死了五个,还有一个腿上受了伤。一只断臂曲尺一样挂在机关匣上,而枪倾侧着向着自己。他连忙跳出散兵坑,卧倒在枪边。那只手臂是上等兵马安国的,手指又粗又黑,戴着一个用多年积蓄换来的金戒指。他把这只手一下抛到了旁边。这时他的士兵又被打死了一个,一粒子弹穿透了江富生的钢盔,使他张着口仰卧在那丛枯黄的狗尾草旁边。王煜英的情感已经是麻木了,他并不注意这些死伤的人。他只是伏在那一个赭红色的漏斗孔附近,那是敌人的炮弹炸成的。他细细的察看着那一挺倾侧着的金陵兵工厂造的“54180”号马克沁重机关枪,头伸在跷着的驻退杆上面,一下向右侧,一下又向左侧。这枪只被炮弹片削断了一支前脚。他向一个士兵要了一把圆锹来,从那个漏斗孔上锹了几锹土,要杨全把马安国的钢盔脱下来,抛给他。他接住了钢盔,把它翻转了,套在枪的断脚上,把土垫在钢盔下面,又装满了钢盔里,用圆锹拍打着,用手按着。这样,枪身又水平了,又可以射击了。

  他叹了一口气,为了欢喜,也为了战斗的紧张。

  但是,敌人已经这样的近了!

  他,左手拉住那条弹带,右手把机柄推向前去,左手用力一拉,右手又抓住机柄向后引回到原处。以后又把机柄向前推两次,向后引两次,有两发子弹从枪肚子里落下来。

  “啊,已经装好了!”

  于是,他把标尺定好,把起落机固定,射击起来,“咕,咕!……咕,咕!——咕,咕,咕!……”

  他看见两个敌人命中了,一个在坟墓边沉重的倒下,一个像吃了一惊的样子,把手里的枪抛在空中。

  “对的,我应该这样瞄准他们的前面,使他们不敢前进。”他这样想。

  但是,他肩上被打了一枪,像给什么猛撞了一下,他一下伏在地上。他并不感觉痛,摸一下,血染红了几个手指。他恨恨地想道:“管它呢!”仍旧伸手握住枪把,继续射击。

  “咕咕!——咕,咕!——”

  他渐渐的感觉左手软弱起来,像给东西压久了一样。

  “排长!我来,我来。”

  说话的是腿上已经受伤的张刚。他像一只豹一样爬近枪来,一面爬一面痛苦的皱着脸,一次一次回过头去,看他自己的脚。

  “排长!我来射击。你看你的血。”

  王煜英回过头来,停止射击,他只注意敌人,没有注意自己,也没有注意他的士兵。听了张刚的话,才注意起来。阵地上,只活着四个人了,杨全,张刚、王福堑、自己。三十五个人,除掉工匠和病在连部里的王远田,全在这里了。他从没有气馁过,甚至在没有受伤的时候,想起他的青春,他的爱人黄棠,那个爱穿红衣的师范学校的学生,以及家庭、故乡的风景,朋友……现在,这个时候,他哭了,孩子一样含着酸涩的泪,望着张刚。三十三个人,尤其是那二十九个,他们,为什么不好好的活着?为什么不好好的活下去,世界上为什么要有战争?人类为什么要彼此相杀?世界上那些法西斯蒂把地球抢到自己的手里以后,到底有什么快乐,有什么光荣?一个嘴巴能够同时吃几碗饭?他们也有青春,家庭、爱情、友情,游戏没有?为什么不想一想呢?假使你吃饱了还要抢劫人,要人吃虫么?人会把他自己的世界让给你么?……他的思想一个影子一个影子的纷乱的掠过脑中。他完全无力了。他的伤使他需要休息。张刚把他的手从把手上放下来。

  “排长,你休息休息,唉!我们当兵的,不在乎,仗我会打的。”

  “不!”王煜英把头埋在草丛里,嗅到一种土味。“你也受伤……你休息。……”

  “不要!排长!你让我来好了。我比你稍好一点,我伤不重。”

  他的头仍旧埋在草里,眼前一片深黑,有金星在里面游动。他含糊地说了一句什么,像要死去。

  杨全一个跃进,也走过来。卧倒在他的右手边。“排长你怎么了?”

  他清醒了,听见声音,抬起头来。“我好。……我没有,什么。……”他用右手去摸把手。

  杨全夺住他的手,说道:“排长!我来,我毛也没有伤。”

  “不!”他坚持的摇了摇头。“一个排长多惭愧,不如,一个兵。……”

  “排长!”张刚向高地下面看了一眼,忽然惊叫起来:“敌人来了!”

  这,使他一下昂起头来,精神焕发,凹陷的眼灿烂发光。他凶猛的推开了杨全的手,抢过把手来,扣引了扳机:

  “咕,咕,咕,咕,咕……”

  一队敌人呼叫着挺着锋利的长刺刀,从高地下面向机关枪阵地直冲上来。跌倒了一个,又滚下去两个。……

  但是,那一条弹带象蛇蜕一样落到地上。完了,子弹一发也没有了!

  他熟练地把枪管从枪上拆卸下来,将把手掷在草里。他高举着右手的枪管,打了下去,把第一个冲到的敌人的前额打破,这个敌人流了一脸血,向后一仰,右脚跷起来像要踢人,一下躺倒在他的面前。杨全用圆锹刺入了一个胡子的下巴,那个胡子瞪着眼。张刚被三把刺刀同时刺中,他在乱草上一滚,两只手蟹一样捉住了一只穿着胶鞋的脚,捧着咬住了。王福塑夺住了一个敌人的枪,两个人争夺着。王煜英又举起枪管来,不知道是什么地方来的力量,他打死了三个敌人,打伤了两个。他口中大叫着:

  “杀呀!弟兄们!我们要!拼命呀!要本钱,也要利息!——”

  最后,一把刺刀刺穿了他的肚子,接着,另一把刺刀又刺入他的背脊,给吸住在筋骨上。

  “九·一八”八周年。

  西安,崇耻路,六合新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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