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京血祭第二章

  十一月末,十二月初的一天,很有一点寒冷的早晨。落叶在沥青路上滚着、飞着,低沉的白雾流动在紫金山麓。袁唐。把一只手支在腰上,一级一级的地在中山陵的石级上向上走,有马刺的皮靴清脆可闻的敲击出一种辽阔的声音。天上,有一条马尾云,远处,还有一些灰黑色的。忽然,太阳金光灿烂的从昏黑的地平线上涌出,但是立刻又给吞咽在那一片混茫的烟云里,隐隐约约的在暮色里蠢动着。袁唐一次一次在石级上立住,回过头来看,然后又继续走。白雾像海潮一样不断地汹涌着,朦朦胧胧地淹没了一切,淹没了低矮的村庄,淹没了参差的树林。上面,是那晴明的天空,偶然吹过一阵轻盈的冷风。日光又粗大的从云隙中斜射出来,光度强弱不定,仿佛有观测队在白雾的边缘上操作。簇拥着的小松树林绵延不断,以浓厚的黑影出现,以后又慢慢地淡退下去。只有中央农业实验场的屋顶露在外面,红琉璃瓦燃烧一样反射着强烈的光。方山也淡淡地浮在白雾上,像海中远处的岛屿。

  他立在最高处。什么人也没有,没有游人,没有陵园卫士。他像在思索。但是,思索应该是系统的,有线索而突出的,他却不这样,脑中是一条黄河,十分浑浊,夹杂着大量的泥沙,只有一种力量奔腾着,澎湃着。说不是思索,又明明有一些淡淡的影子在浮沉。他的眼越过白雾,越过树影,远望着天边的云。但是他所看见的,并不是云,而是一片瞳瞳的明暗着的欲出不出的日光;说看见,他也没有注意过,不过有一点对于光的刺激的反应而已。直到他的视力全部给灿烂的炫耀在白雾中的红琉璃瓦所吸引,他的意识才澄清起来,像一泓流水。

  他吃了一惊,不知不觉的失声叫了一声:“啊!——”

  在他看来,这光辉无疑是烈火。因为,扫清射界的命令已经下来;并且,别的地方可能已经动作起来了,曾广荣昨天就对他说过。但是这云霞一样辉煌的,会是垂死的光么?点火的人,会是中国军队,会是自己么?……他直望着红琉璃瓦,紧闭着口,心里仿佛有一只贪吃的老鼠在咬啮。在战争开始的那一天,他就下了决心,他要牺牲自己。因此他把自己和围绕着自己的一切都看作灰尘,让西北风无情的卷走吧。他把希望全放在明天了,他只有一个明天。这样,今天的一切:这红琉璃瓦的中央农业实验场,这树深花满的总理陵园,这环廊、高屏的音乐台,这清幽闲静的灵谷寺,这西洋小贵族风度的陵园新村,这森林一样的孝陵卫,甚至是整个的南京,一把火全烧掉,有什么不可以。何况目的是打击敌人,不给敌人一片完整的瓦。有什么可以哭泣、可以叹气的呢。但是,他的意志虽然像铁锚一样坚定,他的情感虽然像巨石一样坚强,在今天,却多少有一点反常,仿佛什么地方有了一个小洞,一些蚂蚁一样的小虫从那里侵入他的身体。不是可惜,不是留恋,而是和它们在某一个侧面上有相通的心理状态。因为,不但中国人所经营的这一切将在中国军队自己手中毁灭,而点火的又正是自己,这样的任务,这样用自己的手来点起火来,心上是多么不自然。

  那发光的红琉璃瓦,那中央农业实验场,踞坐在斜坡上,仿佛是一只传说中的满身光焰的古代巨兽,几千亩肥沃的土地包围着它,种植着各种谷物、蔬菜、树苗,女工们的笑声忽然收敛,像一群系着铃子的鸽子一样。夏天一开始,黝黑而肥大的美国种麦,海水一样波动在日光里,一阵风又一阵风,穗子低昂着,颗粒又大又多,从乡间来的农人经过的时候,总要立下来用爱慕和新奇的眼光看它一看:这麦子真好,自己能有一拢该多好啊。各种杂交种子的试验分别进行着,茁壮生长,样子和母种很接近。试验室里,人们研究着种子、土壤、温度和湿度、植物病、害虫,用各种仪器,显微镜、玻璃管子和瓶子。各处悬挂着图表,陈列着标本。他是看着它建设起来的。那个时候他还穿着草鞋,在这附近打过野草。开始,对于一个农场要像一座宫殿一样的建筑,他十分不满。但是,等到它表现了自己的工作成绩,三、四年来沉默在默默无闻的事业里,他就完全原谅了它。他认为,这和萨家湾一带的建筑物、交通部和铁道部、励志社有不同的意义。它把新鲜血液注入古旧的农业的中国。它是他所敬爱的。它应该永远这样灿烂,这样辉煌。

  但这一切今天全完了。一切全沉没在白雾里的时候,中央农业实验场是应该低着头在它们后面跟着走的,用不着说明自己。这就是日本人给中国人送来的灾难。这就是要我们用最大的勇气来接受的严重的命运。

  他望着白雾:孝陵卫仍旧像沉入海底一样,运动场也没有一点痕迹,陵园新村中位置在丘陵棱线上的房屋出现了一些淡淡的轮廓,小松树林的影子又密集在山麓,有的地方像一片黑云那样露出树顶来。日光透过烟云,一种铜色的强光充满其中。

  “无论如何,我应该更坚强些。假使需要,我可以自己杀死自己,为了战争。假如要我给它点火,我也干,眉也不皱一皱。自己的,自己所爱的,用自己的手使它闭了眼睛,不给敌人污辱,这是好事。哼,为什么我心上老是这样,像多了一件东西或者少了一件东西呢?老这样,我是不配混在战争里面的。……战争,战争是这样接近了啊!”

  曾广荣还是坚持着。这使大家很不痛快。坐在紫竹茶几边直伸着一只腿的刘煜元,向他做了一个决定性的手势,说道:

  “军人没有一点残忍,是十分不好的。你是拿任务来开玩笑,你给我们军人泄气。”

  曾广荣沉吟的反省了一下,眼望着地上。然后又说道:

  “我的意思是,如果还可以说服,为什么非强制执行不可呢。这不但是一个军人应不应该有一点残忍的问题,或者需要更多的残忍;我的意思是,有取得人民谅解的必要,不要由我们的行为引起人民误解政府的意志。这跟抗战有着直接的利害。说服自然是困难的事,比起所谓非常时期的手段。”

  坐在墙角的李家琴不多说话,忽然摇一摇手,向大家说道。

  “他要说服,让他一个人去说服吧。总之,我们已经头痛了,够了。时间只剩下两天了。”他屁股转过来,举起两个手指。“今天半天,和明天一天。没有更多的时间给我们开会,吐口水。你要说服,你得立刻去,不必先说服我们。假使没结果呢,我们再派弟兄帮助你。我们等候你的好消息。”

  曾广荣这个宪兵少尉,独自走出清凉门来。他有勇气,他一定要说服那三家人,一定要在同事们的轻视中完成这一个艰难的工作,不但为了证明自己的方法能够做到,也可以让同事们认识说服有怎样的价值。但是,当他一走到街上,他的自信忽然又变成了痛苦和为难。一只黑色的锅子打碎在路边,一些旧衣服、布片,大大小小的玻璃瓶子、刷子、坏了的鸡笼,杂乱的到处抛弃着。各家的门都大开着,让炎阳在柜台上匍匐,让风在招牌上飘荡,让老鼠在桌角边追逐,在锅灶上面跳跃,让孤独的猫直竖着尾巴在屋脊上呼号。几百幢房子没有一个人住,仿佛才经过一场大瘟疫。人民那样沉默的向四面走散,用沉毅的脚步,像一片迁穴的蚂蚁,儿子扶着父亲,老头子抱着小孩子,妻子跟着丈夫,一直蜿蜒到远处的地平线。这场面太悲壮了。每一个中国人都这样接受牺牲,没有怨言。这是了不得的,这和第一线的部队冒着炮火向敌人攻击前进一点分别也没有,哪一个看了不感动呢?那一个能够毫不关心呢?走在这样一条街道上,他的脚步,不知不觉的缓慢下来。

  “三家!”他心里盘算着,应该怎样着手呢?说他们落后么,并不见得。他们像某种植物,生长在什么地方,也就生根在什么地方。这里的土地适宜于他们,他们的生命和这里的土地相互胶着;一离开这里的土地,他们会立刻枯槁下去,要他们走等于把他们连根拔起。既然搬走没有活的希望,那么他们为什么要搬走呢?要他们到什么地方去呢?他们有什么地方可以去呢?穷人只有等待着命运的路,虽然他并不愿服从他的命运。这样的三家呀!应该从哪一家开始呢?从最顽固的,还是从比较脆弱的呢?假使最顽固的能够解决,其余的,那些脆弱的,不是更容易了么?假使从比较脆弱的着手,希望自然大,并且可以最后孤立最顽固的,各个击破。但是,哪一家才是最顽固的呢?是那个老太婆么?是那个卖烤山芋的寡妇么?是那个私塾先生么?

  他走到一家门口,立住了。三个小孩子爬在地上玩,看见他,立刻向门里逃,最小的一个追不上,给绊倒在门槛上,“哇”的哭叫起来,污秽的烟画片和一粒蓝色的小玻璃球掉在地上,不要了。

  这就是那个卖烤山芋的寡妇家。一个用机油桶子改造的烤山芋炉子寂寞的立在门前,一只小黑猫睡在上面咬捉自己腿上的虼蚤。门板裂了缝,室内光线晦暗,一只母鸡在踱着,“咕咕咕”的叫,半只木盆露在门后。这一切,都是他所熟知的,他已经来过多次了。他很敬重这寡妇。她,丈夫已经死去两年了,靠摆一个烤山芋的摊子,收一些衣服洗,养活三个孩子;一个七岁的男孩,五岁的和三岁的两个女孩,养活整年睡在床上风瘫的婆婆。她,人很结实,大树一样粗的腰,男子一样的手,工作起来永远不需要休息,连呵欠也不打一个,方方的脸,红润的两颊。几个孩子身上的衣服都让她缝得很好,没有一个破洞,也没有一点污秽。听见孩子的哭声,她从里面冲出来,袖子卷得很高,手是湿的,显然在里面洗什么东西。她的眼陷落了,颜色变得苍白。一看见他立刻站住,用围裙擦抹着手,脸上绝望的表情里有轻微的痉挛。两个大孩子躲在她的背后张望,小的那一个紧紧抱住她的腿,用小小的手背揉着眼。看见她,他立刻感到一种无言的反抗的袭击。

  他们好久没有说一句话。彼此直望着。

  “你还不搬么?”曾广荣说。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开始,是不是应该这样开始。“你马上搬好么?……”

  他的声音是那样小心,仿佛怕她似的。她并不回答,只是望着他,用围裙在手指缝里擦抹着又擦抹着,虽然水早已擦抹干净。

  “这样不行呀。”他继续说道:“人都走光了,没有人买山芋吃,没有人把衣服给你洗,明天我们马上要来放火烧房屋,你不搬,那——你教这些小孩子怎么办,怎么好?”

  寡妇跟着他的话看了她的儿女一眼,摇一摇头,鬓边的头发蓬乱的动了一下,她也用低小的声音说了一句:

  “你教我怎么好呢!”

  他无话可说。但还是说道:

  “你们一定要搬啊。”

  没有回答。

  “你们得马上搬。”他命令她,半软半硬的。

  没有回答。

  “明天真要烧房屋了!”他警告她。

  没有回答。

  “唉!我告诉过你一千遍了!”他做了一个失望的手势,摊开了两只手。

  他一点办法也没有。他看了她几眼,有点生气了。他走到对面,坐在有草屑、破鞋子、砖头的阶石上,低着头,两肘支在两膝上,剥起指甲来。心里,好像不会游泳的人掉在水里一样,两只手向四面乱抓,却一根稻草也抓不住。

  七、八分钟以后,他又走过去,笨拙的说道:

  “日本人要来了,你还不搬!……”

  寡妇低了头,两只手终于放下围裙,紧握着,眼像一尾死鱼,始终不开口。

  “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等到兵一来你不走也要走的!”他恐吓她。自己忽然变得这样,他很吃惊。他偷偷的看了她一眼,心里不好意思。

  寡妇哭了起来,两只手捧着围裙扪在眼上。三个小孩子也一下子都大哭起来,最小的一个坐倒地上,向日光张大了她的口。

  他给哭声激怒了,来回地踱着。想道:“我完全失败了!我不会残忍,我真像一个女人呀!我要说服,——我又容易动火,他妈的!什么说服!”

  忽然,寡妇疯狂一样冲到他面前来,两只手仇恨的指着他的脸,手指差不多要戳到他的鼻子,一面流着有光的眼泪,一面马一样的嘶叫起来:

  “让日本人来吧!让日本人来吧!你让我们自己死在日本人手里吧!你为什么这样一天一天来逼我们呢!……你一天也不让我们活,我们要活呀。你把大家赶光,没有人吃我的烤山芋,你又要烧我的房屋,你又要逼我搬,一条活路也不给我留,等不到日本人来我们就要死在你手里了!”

  接着,她一把拉住他,歇斯底里的像一阵西北风,把他拉进小小的、黑暗的房间里。这突然的变化,使他完全呆住了。他的愤恨一下完全消失了,不知道到了什么地方。他看见一张木架床,上面堆着一大堆东西:灰色的棉絮、棉被、旧棉袄,一个可怕的老妇人的脸露在外面,那样削瘦,羊头一样闭着眼,看不出她是不是在那里呼吸。从椽子上垂下一条污黑的绳子,吊着一只竹编的盛放杂物的篮子,一些陶器摆在屋角上。

  “婆婆,婆婆!”寡妇用破碎的声音叫了几声。

  老妇人仿佛动了一下眼皮,口中发出含糊的声音,忽然张大了眼,茫然地望着他们。

  寡妇一只手扶着床沿,一只手抚摩着老妇人的稀疏的头发,声音忽然平静下来,乞怜似的向他说:

  “长官!你要我怎样搬啊。……老的老,小的小。‘出门一里,不为家里’。古话说,‘行动三分财’。长官!请你看,我有什么好法子。我并不是不懂,你们是为老百姓,日本兵要来了,要打仗。懂有什么用处,‘上天天无门,入地地无路’,我们只有死。一家老小只有等死。——天杀的日本兵啊!——”

  她第二次哭泣起来,仍旧用围裙扪着眼,肩头耸动着。小女孩的脸贴在母亲的腿上,用眼泪、鼻涕染湿了母亲的裤子。大的两个也哭叫着,没有眼泪,只有声音,一个立在门外,一只脚踏在门槛上,一个立在床边牵着母亲的手。

  曾广荣一下摸摸胸前的纽扣,一下又搔搔头皮。他想不出一个办法,说不出安慰的言语。他的说服和恐吓全有翅膀似的飞到天上去了。他的脑那样飞舞,那样旋转着,吃醉了酒似的失去了所有的能力:不能思索,不能考虑,也不能计划。他想逃掉,让那些同事们来干吧。这不是活受罪么,比吃自己所不爱吃的东西更没味。未了,他取出红皮的、柔软的钞票夹子,打开,里面有两张印着紫色图纹的、中南银行的十元钞票,五张五元的、绿色的、中央银行的票子。他留了一张绿色的,抽出六张来,问道:

  “你的哥哥是在滁州么?你说你是滁州人么?”

  “是的。”寡妇应着。她不知道这个人要做什么,她怀疑地望着他,眼睛活动着。

  他伸手把钱递给她。

  “拿去吧,够你到滁州的。假使你再不搬走,那我还有什么好办法呢。”他把钱塞在她手里。

  他不需要感激,不需要回答,不等她从惊喜不定中醒来,头也不回的走出门去。忽然,背后有脚步声追来,但一下又寂然无声。

  曾广荣走到第二家。那是一条污秽小巷子里的一幢旧木屋,附近有一堆垃圾和一个画着乌龟之类的小便池。房子歪斜着,像一个需要扶持的老人,假使没有左右的房屋,它自己是立不住脚的。他一走进小巷子就看见一个驼背老妇人坐在门槛上,日光晒在她的胸上和膝上,黑色的衣服,像一只瞌睡的猴子。这个老妇人,又是一个怪物:你站在她的身边说话,她若无其事,假装看不见,听不见,要她说话,她会假装哑巴,用不成言语的声音来搪塞你,“嗯……哎哦……啊,啊,啊,啊……”今天,他的忽然出现使她吃惊。她并不立起来,仍旧坐着,眼里颤动着畏怯、狡诈的暗光。他还没有开口说话,她身体蜗牛那样一缩,躲进门去,关上了门。曾广荣被关在门外,连忙伸手一推,门像蛤蜊一样已经关得紧紧的。他发怒了,把拳头重重地敲在门上,有一种粗糙的触觉。

  “开门!开门!……为什么关门?”

  里面没有一点声音,像一个空壳。

  他敲着敲着,不久就敲痛了拳头。他再用脚踢。门惶惑的战栗着,发出连续的鼓声一样震动的声响。愤恨使他满头焦躁,浑身出汗。

  “倒霉!今天我!……这个老妖怪!”

  还有什么办法呢,他失败在她的手里了。他后悔为什么不抢先一步。他又想,这门这样不结实,打进去也可以。想着,他立在阶石上,用估计的眼光把门上下看着。接着向一条粗大的板缝凑过脸去,向里面张望,里面黑糊糊一片。他第二次像一只坏脾气的马一样用脚乱踢。里面有断断续续的搬动家具的声音,有东西互相触撞的声音。他踢着踢着,门反而更结实了。

  “开门,老太太呀!不开门我要打进来了!……你开门,我有话说。六点钟,马上就要烧了,你不出来,不怕烧死在里面?……”

  这房屋是她的财产,是属于她一个人的东西。她可以死,但不能离开它。他是了解这心理的。并且,她什么也不懂:什么是战争,什么是牺牲;连他说的话也一概不懂。和她说话就像把水倒在金属的东西上,她是一点也不会接受和吸收的。他现在被关在门外,她像一个螺蛳一样始终不露脸,不理他。

  他忽然决定了,“走吧!这算什么呢,不死不活的。”

  但是他不能走,任务支配着他。他走了十几步就在路上立住,迟疑不定,终了又走了回来,缓慢而懒散。他—次又一次朝门缝里窥察,什么也看不出,只看见一些东西堵在门上。他疲乏的坐在阶石上,脱下军帽,露出剃光的头来,开始掏挖耳朵,小手指塞在耳朵里钻转着。他想,还是等着吧,她总有开门出来的时候。

  又一次,他忍耐不下去,疯了一样,眼中涌出凶恶的黑光,像一只牛要冲出牛栏,跳跃着,口中大声咆哮着。他敲着门,踢着门,狂暴的撼动着门,门仿佛立刻要倒下来,用快要破裂的声音痛苦的呻吟着,“吱咯,咯,咯,吱吱……”他想到说服,更愤怒了。

  最后,他完全绝望了,仰着头望着天上,重复的做着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摊一摊两只手。于是他绕着房屋走,仿佛一个土蜂在寻觅土洞。走到屋后,有一个土堆,上有一棵落尽了叶子的桃树。两扇木格窗嵌在黄土的墙上,上面糊着变黄了的旧报纸。他走过去,侧着头听,什么也听不到,只听到自己呼吸。他随手折了一枝枯枝,在报纸上刺了一个小洞,一张望,那个老妇人握着手坐在床边上,正向外面注意,定着眼,微仰着又尖又小的下巴。

  “哎,这个老太婆!”他低低的对自己说。他心里有了新的希望。他拍了两下木格窗,拍起一些有气味的灰尘,叫道:“老太太!我不是一定要你出来,你开不开门,你搬不搬,我一点好处也没有,和我不相干。我为什么要这样把嘴说出血呢,政府有命令,要你们搬到安全的地方去。这完全为了你们。老太太!老太太!”他看见老妇人立了起来。他的声音更迫促,更恳切。他的心像一根又细又长的钓丝,钓住一尾倔强的大鱼,紧张的拉着又拉着。“老太太!你们以前住在这里,哪一天不是好好的过日子?有什么人来硬要你们搬走?没有。现在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你搬?因为日本兵要来了,他们要打南京,要打仗。老太太!你倒细细想想,打起仗来那里还有什么房屋,你看!一个炸弹就炸掉了。打走了日本,南京还是我们的,这里还是你老太太的。打不走日本人,南京都保不住,你的房屋就更说不上,古人说,‘火烧梧桐树,难保喜鹊巢’。老太太!你不要这样老是关着门,中国兵不会吃中国人的。老太太!你说一说呀!……”他说出口沫来,咽了一口。

  老妇人在房屋里用手指着,声音像猫一样,满脸肉皱着,说起话来,“你也舍得——你的房——屋?”

  “老太太啊!有一句古话……”他欢喜起来,心里叫了起来:“嗨,老太婆说话了。”他又撕去一片报纸,露出一根灰白色的木柱来。他把右手攀住木柱,说道:“‘毛蟹逃命舍只脚’,‘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老太太!只要活着就好办。我们一定要打胜仗,打了胜仗——”

  “活?活要住,要吃。住到天上去?吃西北风?”她一点不聋,也不哑,说话流利而清楚。

  “你跟我去,有你住,有你吃。你开门。”

  “我不开。——你有本事,进来捉了我去。”

  “老太太!”他的心又冰冷了。“还是你自己开门吧,我不捉你的。”

  “你捉得住我,我才跟你走。我不能老鼠跑到猫嘴里。”

  “不,你开门,你出来。”

  “不!不!——”老妇人摇摇头,决绝的声音。

  他又狂暴起来,咆哮着。他一用力,把一根木柱拉断了,“擦!——”接着拉断了第二根,第三根,破报纸、断木头、泥屑纷纷落在地上。

  他从窗洞里跳进房去。

  一条煤屑路蜿蜒在小松树林里。袁唐走着,影子扫过右面的树枝、树叶上。他走到一片草地上,草已经干枯。芙蓉花谢了不久,变色的花瓣和被风吹来的落叶一起,悄悄的睡在温和的日光里。一幢凸字形精致的西式房屋,被红砖的围墙裹围着,从爬着枯藤的绿漆铁栅外面,可以看见里面开着淡红色花的紫荆树和对称的种在白色台阶两侧的四棵龙爪槐。还有静静的、遮在窗上的暗红色窗帷,可以和情人立在上面看日出的露台。淡灰色的、松树皮一样粗糙的墙,有树影映在上面,闲适的摆动不定。他听见里面有粗鲁的哗笑声。他从铁门里走进去,一阵小小的旋风迅速掠过,把一些黄叶和淡淡的尘土吹到空中。忽然,淡黄色的弹簧门一闪,一个士兵走出来,右手高高的抱着一摞盒装的糖果,差不多有十五盒,左手捏着三瓶威士忌酒,看见他,立刻立正。一盒糖果落下地来,那上面蒙着蓝色的透明纸,有一张美丽的画片:一个向人微笑的金发少女偎傍着一个紫红色的巨大的马头。

  “你发洋财么!”袁唐吼叫起来,他眼中涌出的黑光,像清晨天空的太阳,有一种特别的威棱。

  士兵不安的红了脸。手一松,两瓶威士忌酒一下落在地上,打破了,黄黑色的、浓腻的液体蛇一样流在水泥路上,黑色的玻璃碎片和贴在瓶颈上的锡纸反射着明亮的日光,一种强烈的芳香扩散在空气里。

  “你干什么!”他憎恨这个兵。他痛心。他的心像突然冲破堤防的浩瀚的洪流,要淹没一切。他三步并作两步的向士兵迎上去,不知道是什么地方来的力量,手掌像一阵狂风,打在兵的两颊上。“你是中国兵!你还是中国兵!中国兵全像你这个样子!你不要脸!你丢尽了中国兵的脸了!”

  士兵一滴一滴落下眼泪。第三瓶威士忌也给震落在地上。他,被打一下眨一下眼,头略微偏让着,脚局促而碎琐的移动了位置。末了,糖果盒子全摔在地上,有一盒给他踏扁了。

  他没有带枪。假使有枪,他会向士兵扣引扳机的。他想不到,这样的时候会发生这样的事。

  “报告排长!——”

  士兵忽然说话,悲痛的皱着脸,咬着牙齿,腮肉痉挛的动着。

  “你不要脸!你发洋财!你是中国兵,还是中国强盗!你怎么这样!……”他不许兵说话。握着拳头,又要打的样子。

  “报告排长!——”

  “拍!拍!”他又打了两下。

  士兵退了一步,脚跟绊在台阶上。“报告排长!”他强硬的说道。“报告排长!你枪毙我也可以,但是我要报告你明白。——”

  “你还有理由?”

  “没有理由。”

  “没有理由你要说什么!——你是哪里的?”他像要吃掉这个士兵似的,又一拳打在士兵的胸上,把他打倒了,皮球一样滚在草地上。军帽滚得更远,给一丛南天竹拦住。

  但是这个兵立刻就爬了起来,立正,手掌平贴在腿上。“我是第八连的。排长!好汉一人做事一人当。我不坏中国兵的名誉。枪毙、杀头我自己去。我不懂这个道理,做错了事。……要烧掉的东西,我想,拿拿不要紧。我哪里晓得呢。我是一个人,不是中国兵,不是大家……”

  袁唐立住了。他原想带走这个士兵,听了他的话,向他看看,他的脸右颧上红肿了一块,鼻子歪着,口角上有几滴血挂着。士兵的话是他所料不到的,他原谅了他,他知道,这是一种十分朴质的士兵们所特有的天真,他的愤怒潮水一样退去了。他想:这当然是教育不够,是制度问题。一个兵。也就是一个农民,他懂得多少呢。“我不应该打,——我第一次打人就打错了!我应该问,应该给他说。那样他就不会做错,我也不会做错。——这个士兵勇气不错。”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他挥一挥手,说道:“以后,老百姓的东西什么也不能拿,哪怕是一根草、一根毛,哪怕是路上的金子。一个中国兵应该是这样的。去!——”

  士兵向他举手敬礼。他望着他,看他整理服装,跪在草地上把绑腿解下来重新打过,把皮带扣紧,看他一面走一面扯弄着衣角,隐没在丛密的小松树林的青绿色里。

  袁唐推门进去。

  一些沙发寂寞的等候着人。一张黄山风景油画装在阔边的金色画框里,挂在淡绿色的、仿佛是一块玉的墙上。下面,是一张白质黑斑的大理石小圆桌,铺着蓝、绿两色的,厚厚的地毯。十一月的柿子一样鲜红的大口瓶子立在中央,插着六、七枝纤长的孔雀毛和一些已经枯萎了的花枝。一些蜷缩了的花瓣散在桌上、地上。他走过去想摘一朵花,手指一触,花又飘落了几朵。他抓了一些花瓣,放在手掌里,揉着,全变成憔悴不堪的茶褐色的粉末了。一架紫色的钢琴横在旁边,那是一个使人发生好感的角度,盖着一层静静的薄尘。一张手,花瓣揉成的粉末无声的从手指缝里落下去,落在柔软的橙色方块图案的地毯上。他向钢琴走去,忽然,他看见一罐可可倒散在地毯上,罐子滚在沙发边。他轻轻的揭开钢琴盖子,黑白相间的键盘像含笑的牙齿,仿佛有话要和他说似的。他把手指按了一下,“铜,咚——”这声音是那样的飘逸,人的情感跟随着它,仿佛到了万花缭乱的地方。他沉吟起来,走到窗前去,拉开了那暗红色的绒质的窗帷。窗外的天特别明朗,衬着绵亘不断的淡淡的远山。黝黑的小松树林散布在丘陵上,林阴中隐约可见红色的小楼和黄色的小径,好像一张图画。窗上面,不时有枯叶吹落下来。

  他走回来,思索的立在钢琴边,左手的食指在一列音键上随便的敲打着。“铜,钉,钉……钉,钉,钉,咚……”

  忽然,他摇一下头,把钢琴盖子盖上,仍旧立在那里,喃喃的说道:“音乐是使人抚摸头皮的,但是现在并不是可以抚摸头皮的时候,现在是战争!对了,现在是战争——战争来了。”

  他回过头来,看见门边有一堆高跟鞋,总数十四双半。一双是黑色的、高贵的漆皮的,一双是烫金的,一双是镂花的、红色的,全是才穿过几次的样子。没有染污,没有损坏。一份法文的报纸和一个装雪茄烟的木盒子塞在壁炉里。

  于是,一些人物出现在他的想像里:一个年轻的绅士坐在沙发里,右腿架在左腿上,高高的跷着穿发黑光的、薄底皮鞋的脚,面向淡红的炉火,仰着洁白的下巴,口中咬着一枝雪茄烟,一缕青烟袅袅升在空中,手里捧着一份法文报纸,一杯喝过的热可可蹲在他的手边。一个满身曲线的少妇忙乱的走来走去,红色的高跟鞋飞舞不住,镂花的地方露出鲜果一样的皮肉,她把一束白色的花朵插在那鲜红的大口瓶子里,染着鲜艳口红的、一朵玫瑰花一样的嘴唇,微微的张动着咀嚼巧克力糖。有几张红色的、绿色的破碎锡纸放在一只白瓷小碟子里。另一个女人,也那样年轻,那样轻盈,用窄而圆的纤腰在钢琴边立着,淡绿色的短袖长袍使她的两臂更鲜嫩得像七月的藕,几个涂了蔻丹的手指活泼地擦过键盘,像一只燕子掠过春水,琴声流泉一样涌出。……

  “这是一种怎样的生活呢?”他低着头想道。“这是怎样一种人呢?生活把人分作几类:有坐在家里享乐的,有睡在路边当床的,有拼命做事的,有只会吃喝的。战争开始,他们到什么地方去了呢?他们把战争看作什么呢?——‘一面是荒淫无耻,一面是严肃的工作’,他们现在的生活是什么呢?……”

  突然,传来一声巨大的爆炸声。他连忙走到门外去。又是几声,仿佛霹雳盘旋在暴风雨中,不给人有惊愕的余暇。东南方,天上升起一朵激动的红烟,像火山开始爆发,把附近的小松树林吓得簌簌抖动。

  “啊,工兵已经动手了!”他说。

  他的心那样兴奋,那样激昂,仿佛一股瀑布从百尺的悬崖倾泻而下,驾驭着浩荡的山风。他的脉搏跳跃得近于冲击。他的左手一把抓住自己胸前的衣服,紧紧的,像要把自己拉走的样子。

  那是中央农业试验场。那小小的丘陵上,那密密的小松树林背后,黑红的烟一团一团的涌起,仿佛是万人簇拥着战胜的军旗,高举着,占据着天空的位置。

  “让一切这样生活的,像蝉一样一天到晚吃吃、喝喝、飞飞、唱唱的人,全在战争面前变做灰烬吧。我们到战争里去,让一切好的、坏的,愿意或者不愿意的,全交给战争,让战争来称一称他的重量到底有多少。让我们到战争里去建设起更美丽的,但是不是不合理的生活吧!……”

  楼上粉绿的百叶窗打开着,从里面飞出忧郁的黑烟,红黄的火焰像贪馋的兽舌在窗口上吞吞吐吐。四十公尺以外,两幢法国式的别墅,也殉葬一样焚烧着,“烘烘烘烘—一”火声像拂过小松树林的风,夹杂着元宵节的爆竹声那样细小而繁杂的爆裂,破碎的火片不断的从上面落下来,落在火中,或者落在草地上变做一块黑炭。一缕白烟。火星乌鸦一样飞在天上。一只黄猫直竖着尾巴在灼热的瓦上尖叫,不安的窜来窜去。最后,它望着下面的草地,爪子抓着抓着,一下跳了下来,摇一摇身体,咬着身上的毛。分作一小队一小队的士兵散在附近,一列一列的刺刀闪光在各处的丘陵上。五加仑一桶的汽油,这里一堆那里一堆散乱地放着。

  陵园新村、马群、麒麟门、孝陵卫、四方城……一片烈火,浓厚的黑烟像海上飞来的七月的风暴,把整个紫金山压住。

  袁唐匆匆的走来。一群下级军官立在一处。

  “你看这火,啊,多大啊!”一个矮胖的小军官说道。

  “你怕么?——”旁边有人问他。

  “我怕什么!”矮胖的小军官变了脸,鼻纹皱着,瞅了他的伙伴一眼,“天烧掉了我也不怕。”

  “那,你欢喜?”

  “为什么欢喜,这又不是站在旁边看把戏。”

  “那你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大中华民国的军官爱在最严重的问题前说无聊话,那才是‘什么意思’!”

  袁唐听了笑起来,心想,这是真的。他走过来,和他们招呼了一下。他立在他们后面,要听听他们再说些什么。一棵松树的叶子轻轻地拂在他的背脊上。他的右手握成一个拳头。撑在骨盘上,眼中射出明亮的黑光,在一些三角巾、头发,背脊上扫来扫去。

  “自然,这是—个严重的问题。”说话的是第五连的少尉排长关小陶。他有三角形的颧骨和突出的红嘴唇,福建味的普通话那样生硬,仿佛口中常含着一个胡桃。他,面向西望着远处一片黑烟弥漫的天空,有一点忧郁。“这是所谓焦土抗战的问题,不仅仅是今天的清扫射界。这是战略问题,也就是决心的问题。”他突然停住了,口中只有一种喃喃的声音,像停住在梦里。

  “这没有什么,牺牲就是。”有人回答他。

  “牺牲!”关小陶警觉的转过脸来,眼光在人群中搜索着。“谁说是牺牲?谁说没有别的?这应该不是牺牲。——”

  于是,答复的人在人群中向他挥一挥手,表示他在什么地方。这个人脸色微白,眉毛黑而细长,有一种英俊的气概。“不是牺牲是什么呢?你说,在抗战的今天,第一个问题是,怎样舍弃这一切。这个,是很明白的,日本是帝国主义的国家,这个,即使它的重工业是贫乏的;但是我们中国是一个怎样的国家呢,这个,我们大家都知道,是一个可怜的半殖民地,一个老大的农业国家。克劳塞维克说:这个,‘战争,是,力与力的,对比’。”他一顿一顿的加重语调,将右手在空中有力的劈砍着。“这个,这是原则!——虽然他也说,这是个相对的力。但是在这个,只有牺牲,像日俄战争,日本用‘肉弹’来达到的一样,这个,我们只有牺牲呀!中日战争里,这个力与力的对比,这个平衡是差得太远太远了。所以,我们要进行这个战争,假使不是牺牲,那是什么呢?那,闸北的大火,这个……”他指着四面的丘陵,手指在面前画了一个半圆。那些丘陵像忽然全发了怒,黑色的云、红色的云不断的升腾起来。“这是,这个,这个是愚蠢么?……”

  矮胖的小军官扪着肚子哈哈地大笑起来。

  关小陶几次要反驳,口像一尾装在篮子里的鳜鱼一样困难地张动着,但是他却给犀利的言语压制着,到这时,他才不再忍耐了。

  “牺牲并不是目的。”

  “牺牲正是目的。最后的也是最高的目的。”

  “这是不对的,”关小陶嘴唇变得青白,像一只发怒的雄山羊一样硬着项颈。“完全不对!——假使牺牲是这样的目的,那么,最后的结果是什么呢?最后,不是一切全完结,你完结,中国也完结么?不是把中国也牺牲完事么?这是说,以前有人愿意不打而亡国,现在你愿意打了亡国,这有什么不同呢?”

  淡白色的脸狼狈起来。但是他又挥一下手,像要把什么讨厌的言语从他的耳朵边赶走似的。“这个你不懂得。这个,我说的牺牲,怎么会是亡国!——倒是你,这个,不但不懂得牺牲,并且这个,这样污辱了这个牺牲,这个污辱了先烈的血迹,污辱了伤亡的将士,污辱了中国军人,这个!……”

  “你这大帽子太吓人了。”

  “哈哈哈哈!……”矮胖的小军官仰着脸大笑着。“有趣,有趣。”

  他的伙伴暗暗的睨了他一眼,转过鼻子,轻轻的冷笑了一声。

  “并不是这个帽子大,是你的头这个太小了。”

  “那么,中国抗战的路是牺牲么?”

  “这个,除掉牺牲,中国有什么路走?——你看这火!……”他又指着那些丘陵,指着那些灰黑色的、淡黄色的道路,指着那些偶然闪烁着一列一列刺刀光的、青绿色的小松树林,指着那些疯狂了的、野兽一样彼此咬啮着、争持着、跳跃着、追逐着的烈火。

  “不!”关小陶坚持着。“牺牲始终不是目的,它只是一种必要的手段,或者是一种战争的道德。你不了解这个,你就不认识抗战。”他困苦的样子,仿佛福建的舌头是多余的,而适当的词汇和言语的方法却这样缺乏。

  “这个,你不懂得这个牺牲!你根本不懂得这个;不懂得的人是不会忠于抗战的。”

  矮胖的小军官又好笑的弯了腰,手捧着肚子,眼变做朦胧黄昏的新月。

  “问题是,”袁唐从他们的背后走出来,向他们做了一个停止辩论的手势。他很冲动,有许多话要说,他的思路忽然像晴明的天一样清楚,有没有“明天”的牺牲,出发点相差很小,而到达点却相差很大。他说道:“这是绝对牺牲论,它从失败主义出发,又必然回到失败主义。它看不见我们的力量在哪里,抗战的性质是什么。它是近视眼,却装作望远镜。它看不到胜利的明天,所以它虽然仿佛是一个英雄,骨于里是失望,是悲观,仿佛是成仁取义,其实是一死了事。这是很有毒素的,它可以变做亡国论,不过不是屈辱卑污的亡国,而是英勇壮烈的亡国。……”

  不让他说完,矮胖的小军官插上来:“假使能亡国得英勇壮烈,何尝不好。”

  “我们不需要这种英勇壮烈!”袁唐望着矮胖的小军官,看他一下变了脸色,眼圆得像珠子,鼻子狗—样皱着,多肉的手玩弄着襟上的一个洒金纽扣。“正像我们不需要老粗们旗杆一样立在火线上的英勇壮烈,我们要利用地形,要良好的隐蔽。我们反对阿Q主义,反对堂吉诃德的盲动、浮夸和浪费。怎么呢,我们需要的是另一种英勇,另一种壮烈。我们需要的是老谋深算,是艰苦奋斗。”

  “但是牺牲无论如何总是可贵的。……”

  “从决心上,从道德上,从作为最后关头的表现上说是可贵的。别的,假使仍旧是绝对牺牲论,无论他主观上是什么,客观上它只是削弱自己,便宜敌人……”

  袁唐还要说下去,但是关小陶忽然欢喜的大叫起来:

  “因为我们的战略,是持久战,是消耗战。拿上海战争做例吧。那自然是英勇壮烈不过的:六十万人,三个月,每一秒钟,每一点,全在绝对压倒的敌人的火力里,飞机像冬天的乌鸦,重炮,吓,像夏天乡村里的青蛙一样。这是最大的牺牲了!这样的牺牲,给了我们一些什么?”他又困难起来,他恨自己一片木头—样的舌头。但是他仍旧努力说下去;“我们得到的是什么呢?有是有的,比如国际面子,比如激发了民族意识,使它更高涨,比如多少也答复了敌人的侵略,打破了使中国屈膝的梦想,打击了日本速战速决的战略。但是,怎样呢,一个更严重的问题是:中国要怎样才能够继续不断的打下去!但是在上海,我们付出了太多的、不必要的高代价,挨打主义,反消耗了自己,一个可怕的数目,六十万人!这样牺牲给了我们一些什么,我们大家不是都有眼的么。怎样呢?它使杭州湾空虚,它使国防线轻易的放弃,虽然那里有经营了三年的钢骨、水泥的永久工事,比慌慌忙忙动起手来的上海不知道坚固多少倍,但是那里我们却没有一个兵把守,没有在那里支持过一天;像抛弃一个栗子壳子一样,从苏州到福山的工事我们完全没有用过,本来是预备在这一线决战的。它使敌人飞一样逼近了我们的首都,今天我们才在这里用汽油、火柴、黄色火药动作起来。——这是一个惨痛的教训!”

  于是,淡白色脸的人摇一摇手,表示不再说话了。矮胖的小军官背着一双手,稍息的姿势,望着一幢倒塌下去的房屋,看着那高高飞起来的一片火焰和火星。袁唐和关小陶彼此握了手,紧紧的。

  这里是红黄色的火,那里是红黑色的火……

  火像台风中的海潮,汹涌着,粗暴的、快乐的……

  一幢幢房屋焰火一样燃烧着,发光的火珠纷纷向四面飘落……

  村庄仿佛是用火做成的。前面的小松树林立刻燃烧起来,火焰是那样灿烂,从那片青绿色脊线后面,一下冒起一朵明黄色的火花,一下又蹿起一片淡黄色或者黄白色的火光……

  天上,鹰飞得更高。一块一块的白云给熏黄了,像笨拙的牛群一样。

  深夜,天空是紫红色的,紫金山剪影一样衬在上面。山麓上,这里是金红色的大火,那里是黄白色的浓焰;这里是金黄色的强光,那里是紫蓝色的残烟。有时,还有夏天黄昏西方所常有的湖水那样的一种明绿色。它们庄严、伟大,高高的显示在空中:有的像飞龙一样矫健、壮丽,诡谲的飞舞不住;有的像日出一样光芒四照;有的像珊瑚做成的大森林一样千枝万叶。……

  天要下雨的样子,灰黑色的云低低地压在瓦上。曾广荣走到街上,他的心是轻松的,昨天他把难题解决了一半,——在数量上已经多于一半;夜里又睡得沉酣。但是,这轻松和水泡一样,风一吹就破碎了。原因是:第一,昨夜中山门外的大火给他的印象太强烈了。他立在楼上看,情感和吹在夜风里的身体一样有一点寒冷,到今天这寒冷还渣滓一样沉淀在情感的下层。第二,时间只有今天,实际上又只有五个到六个小时。第三,他的说服不知道到底可以算做什么,简直是给自己过不去的讽刺,他不过是收买了一家,压迫了一家。第四,那个私塾先生,那个老头子,说服对于他真是“大风过耳”,并且说话爱转弯,这在他又是一个难处。一阵西北风对面吹来,夹着街道上的尘土,使他屏了一口气。

  隔着灰白色发霉的旧竹篱,他看见里面青石铺成的小路那一端屋檐下面,老头子捧着一只瓷碗在吃饭,山羊一样尖尖的胡子在动着。一推开门,“嘎”一声响,仿佛门要倒下来,又仿佛门不愿意开。老头子看见曾广荣,立刻放下饭碗,迟疑的立起来,但是膝仍旧微弯着。他取下架在鼻尖上的阔边玳瑁眼镜,用袖口擦拭着,举在额前向天空照了一下,仍旧戴在眼上。他望着曾广荣,有一种轻视的意味。

  “先生!早。”曾广荣说。

  “早,你先生早。请用饭。”老头子把放下的饭碗捧起来,装作要让他。一只手枯瘦得只有薄黄皮和竹枝一样的骨节,两个指甲有一寸多长,像鸟爪子。

  曾广荣连忙举起手来摇一摇。“先生!你先吃饭。吃了饭马上要搬。”

  “‘去父母国之道也,迟迟吾行也。’……”老头子支吾着。

  “不行的,先生!上一次已经对你说过。日本人不肯等我们一分一秒的。你有道理你再说你的,你没有道理你就赶快搬。我们大家干脆。”

  “国必自伐,而后人伐之!’——”老头子一面和他说话,一面把饭碗谨慎的放下,像怕它会失手打破似的,再用手摸一下。

  老头子说出这样的话,完全是汉奸的说法,完全是亡国论,使他发怒,他的心海潮那样白沫喷腾的冲击着,他要骂出来。但是他却忍耐下来,想道:“这不过是一个老浑蛋!”

  “那么,先生!难道你是‘家必自毁,而后人毁之’么?”他捉住了老头子的论据的弱点,竭力攻击。“难道你先生也是‘自作孽,不可活’么?”

  这反驳使老头子的脸猴子一样变红了,他的特别凸出的、像吞了一个什么东西的喉结,窘迫得在枯皮纤瘦的项颈上升降着。但是他又金鱼一样在玻璃片子后面瞠着眼,用干燥而争执的声音说道;“‘小固不可以敌大’,‘弱固不可以敌强’。‘况于为之强战’,‘糜烂其民而战之’!”

  “真要命!”他高叫起来,摇一摇头。今天他真想打人。

  “这‘老而不死是为贼’!”他在肚子里暗骂了一句。接着用愤激的调子说道:“日本兵‘杀’我们的‘父兄’,‘俘虏’我们的‘子弟’,奸淫我们的妇女,要‘毁’我们的‘宗庙’,要‘迁’我们的‘重器’,要亡我们的国,要灭我们的种。我们是抗战。这是国民望之,若大早之望云霓的战争。你先生‘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他无意中说了一句阿谀的话,才说出口来就自己惭愧,声音变小了。“难道不知道这种情形?你先生说,还可以忍耐?”

  一个四十岁左右的妇人从里边走出来,悄悄地倚在桌角上。

  “‘小不忍则乱大谋’呀!”

  “这还‘小’,那你先生说什么‘大’呢?”他又吼叫起来。叫这样的人作先生,心里反感,简直想呕吐。“这是不能够忍耐的!到了这一地步只有战一战,这是‘虽愚必明,虽柔必强’。假使国家、民族‘小’,那你先生这一间——”指着天花板上的蜘蛛丝,指着密集的排列在房屋里的十几张长方形的书桌,“倒‘大’么?这比天下,国家,这比国家、民族‘小’得太多。但是你先生为什么不肯搬呢?要你搬你却要天翻地覆,好象是抢了你一样呢?——就算做我抢你,照你说,‘小不忍则乱大谋’,你很可以忍忍‘小’的,为什么又不呢?你这房屋,你不能够忍,你的国家,你的民族,你怎么倒说‘忍’了呢?”

  老头子失去了力量,一下哆哆嗦嗦起来,笨手笨脚的捧起饭碗,笨手笨脚的用毛竹筷子扒了几口,装作吃。他完全失败了,昨夜睡在床上编好的一套话一下全给人驳得头破血流。曾广荣看得很明白。他暗暗欢喜,他要攻击,要追击。

  “先生!”他用低沉的声音诚恳地说道:“完全是日本兵逼我们这样做的,逼我们打,逼我们搬。我们不得不打,你们不得不搬。”

  “唉!——”老头子再放下碗来,胃病一样皱了眉,又把筷子轻轻的架在碗边上。说道:“‘昔者太王居,——狄人——侵之,去之——岐山之下居焉。非择而——取之,不得——已——也!’”点着头,然后叹息一样说下去,“‘老赢转于沟壑,壮者散而之四方者,几千人矣’!”忽然,他仰面向天,鸟爪子痛苦的抓住自己的胡子,声音像雨后的溪水—样颤抖起来,悲愤的,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时——日——曷——丧!——予——及——汝——偕——亡’!”

  从他的眼中榨出麦粒一样小小的泪。他猴子一样摇摇摆摆的走过来,鸟爪子扶在曾广荣的左肩上,有一种心的波动传给曾广荣。向他的妻挥一下手。

  “先生!我搬——‘不得已也’!‘非择而取之,不得已也’!”

  他的妻仍旧倚在桌边,默默的,用蓝色的袖口抹着鼻子。

  成功了的曾广荣从旧竹篱里“嘎”的一声走出来,没有什么欢喜,相反,他的心是完全灰色的,看一看天,——天也仍旧是完全灰色的,要下雨,但是还没有下。

  旧竹篱里有破碎的哭声,像可怕的野鸟在夜深里啼叫。

  “这样的天!今天夜里也给你一把火吧。——”

  他握了拳头。

  一九三九、九、五。

  西安、祟耻路、六合新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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