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知道别的同行的情形,我自想是读自己小说读得很起劲的一个人。我写得不算多,但是其中有不少自己满意的篇什。换一个说法可以是--这个人对自己的要求不是很高--也许吧。我经常会对以前马原的写作表示出发自内心的惊讶。这是否符合一个不写了的小说家的正常心态呢?或者是他维系心理平衡的需要?
尽管已经离西藏生活太久太远,那地方仍然是我心底里的最爱。回头看一下,八十年代还是那么光鲜悦目--除了那是小说最后的青春期之外,那还是我个人生活中最富活力的阶段。不是年龄段,那以前的年龄里有更多热情和冲动,是因为西藏。有七年之久,一九八二年到一九八九年,西藏是我的--至少我们互相拥有。我的西藏使我充满活力。
我有它的时候从未觉到那有什么不同,就像我有阳光有空气。我只是每天每天活力四射,我甚至以为马原本来如此,以为如太阳升起又落下再升起一样自然而然。
那时候我被宠爱到了极点。随心所欲不逾矩是七十岁的境界,我何以三十岁上便心手如影随形呵。上天待我不薄,也让我忘乎所以,让我太无节制地滥用个人禀赋。实在西藏太过丰饶,因而给了我太多错觉。我以为那是我的专属,是我的私家花园,可以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
八十年代还未结束我便先一步从西藏走开。我以为自己行,没有谁都不是问题。可是,没有了西藏,马原真的还行吗?马原是个多么自以为是的家伙啊。
刚进藏的时候,突出的感觉是缺氧。离开西藏,时间越久越是觉到--怎么说呢,也是--缺氧。最初几年,轻度不适并未让我特别意识到是这。逐渐的,我发现我每每烦躁时最想去的还是西藏。两年;有时三年。我每次回去总要勾留许久,回程日期总是一拖再拖。毕竟已经不是青春勃发的年龄了,况诸多限制不可能想哪去哪了。我深知靠这种吸氧式的回访不是根本性的办法。
于是我学会了再读自己的旧作。那些在西藏写西藏的小说也许是我这一生里最好的。那以前的不够好;那以后的太少,也不够好。当然还有以后,今天以后;当然我期待以后的会更好。谁不这么期待呢?
一九九九年的西藏之行让我吃尽苦头,我怕我日后很难再去了;身体已经发出警报。但我知道我会再去,哪怕冒一点风险,哪怕吃再大的苦头。那不是,至少不再是为了吸氧。毕竟西藏有地球上最壮丽的风景,无与伦比的风景啊!
马 原
二○○一年四月于同济北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