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亮一直自诩是个诗人,陆高叫他情种。诗人也罢,情种也罢,姚亮倒全不以为然。姚亮有时也开陆高的玩笑,野人是姚亮送陆高的雅号。
陆高偶尔也作诗,甚至不逊于姚亮的诗。
当有人问及姚亮,问他为什么要到这块号称第三极的不毛之地来,姚亮完全以一个大诗人的气势和气度答覆这问话。也有陆高的。
姚亮∣∣
※牧歌走向牧歌
许多人都是听了你的话
因而受到蛊惑才来的
说是北面一块
起伏不大的五千里高地
永远是零度。只有
虫草和精壮的羊子
慵懒而且消闲
莫名地拥在帐子周围
还有那些褐石。是的还有
南面那些褐石揉进
透明质的白色和蓝色
之间。为什么我还要说
我们是听了你的话来的?
我们都记得你。
高地有极好的能见度因而
可以清晰地想见,月亮
和没有光泽的六枚镍币
不是到这里以后我们
才开始借助寺庙,借助
遍野的尸骸学习幻想
我说不是。我这样
郑重剖白只是想向高地
表示一个曾经是孩子的
成年人的崇敬。古语说
三十是我而立之年。
我自想是骑著白色的快马
来的,而且要不时停下来
便溺或抓一点糌粑
我喝不来酥油茶。草原风
应该是有某种颜色的
不然为什么大张的
我的鼻孔里竟至塞满灰尘?
正在行走的马儿
请别用鞭儿抽打
马儿的阿妈看到
心里要难过的啊
隔着飞隼的背羽,远远就看到
那堵白墙。看到白墙上的
金顶下面的砖红色宫殿。那个
牧羊小姑娘十二分骄傲地
说它就是这块高地的
标志。小姑娘梳着七十七条
有头虱的发辫,露出白牙
对我的马儿笑笑。我说
我是从渤海边上来的
我是一个喜欢牧歌的诗人
已经过了午夜
我们还在歌唱
在收割过田野
对着不圆的月亮
我们唱着忧郁的歌
唱着被雪覆盖的小河
唱着一个相同的夜晚
唱着马车上的
我们的寂寞
牧女不客气打断我的吟咏:
“怎么你们那儿也下雪么?”
叫我怎么回答你呢。是的
是的我的小姑娘,到处
都在下雪到处。到处。
可我为什么要这么急促地
催著白马赶路呢?
该从山海关攀上长城向西去
也拐到圆明园稍事停留
看看荷塘废墟也看看
巨大的白石头
我刚刚感到我是太急了
我不应该这么急
我甚至忘记了我是谁
(上帝是个宇航员)
我又是从哪里来的
我只是懊悔我太快就到了
布达拉山脚。我当然记得
又潮又咸的海水的涌动
和关于红帆船水手的诗篇
不如总在途中
于是常有希冀
陆高∣∣
※野鸽子
看到拉萨河的湍流再说
这不是一片荒漠,那样
你不以为是太晚了一点?
没有人真正理解秃鹫
永远带着敌视的鹰嘴
因为白褐色的河心岛
我又记起了睿智的容格
每当我把自己想像为
石头,冲突就停止了
别说蠢话。别说
诸如这样的蠢话
“走进一块石头
那才是我的路”
我是宁愿掉进冰川裂口的
不然,我又算个什么诗人
其实我是想说
应该还有别的。
比如很久就流传下来的
炊烟和这些村庄的名字
而今这些村子
也只有在黄昏
才变得美丽
于是我们来了。带着
口红、画箱和避孕用具
(我们可是来过日子的
真傻,真糊涂透了
我们不是早说好的
要在这里生一大群儿子吗)
我突然意外地兴奋。不再
只有爱情才带给我灵感
你看没有熟悉的鸽哨空鸣
栖在白居寺后墙的大群
野鸽子仍然飞来了
一九八三年六月至一九八四年二月
拉萨-灌县-拉萨
(选自《上海文学》一九八五年第二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