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一輩子十六

  窮人的命──並不像那些施捨稀粥的慈善家所想的──不是幾碗粥所能救活了的;有粥吃,不過多受幾天罪罷了,早晚還是死。我的履歷就跟這樣的粥差不多,它只能幫助我找上個小事,教我多受幾天罪;我還得去當巡警。除了說我當巡警,我還真沒法介紹自己呢!它就像顆不體面的痣或瘤子,永遠跟著我。我懶得說當過巡警,懶得再去當巡警,可是不說不當,還真連碗飯也吃不上,多麼可惡呢!

  歇了沒有好久,我由馮大人的介紹,到一座煤礦上去作衛生處主任,後來又升為礦村的警察分所所長;這總算運氣不壞。在這裡我很施展了些我的才幹與學問:對村裡的工人,我以二十年服務的經驗,管理得真叫不錯。他們聚賭,鬥毆,罷工,鬧事,醉酒,就憑我的一張嘴,就事論事,乾脆了當,我能把他們說得心服口服。對弟兄們呢,我得親自去訓練。他們之中有的是由別處調來的,有的是由我約來幫忙的,都當過巡警;這可就不容易訓練,因為他們懂得一些警察的事兒,而想看我一手兒。我不怕,我當過各樣的巡警,裡裡外外我全曉得;憑著這點經驗,我算是沒被他們給撅了。對內對外,我全有辦法,這一點也不瞎吹。

  假若我能在這裡混上幾年,我敢保說至少我可以積攢下個棺材本兒,因為我的餉銀差不多等於一個巡官的,而到年底還可以拿一筆獎金。可是,我剛作到半年,把一切都佈置得有個大概了,哼!我被人家頂下來了。我的罪過是年老與過於認真辦事。弟兄們滿可以拿些私錢,假若我肯睜著一隻閉著一隻眼的話。我的兩眼都睜著,種下了毒。對外也是如此,我明白警察的一切,所以我要本著良心把此地的警務辦得完完全全,真像個樣兒。還是那句話,人民要不是真正的人民,辦警察是多此一舉,越辦得好越招人怨恨。自然,容我辦上幾年,大家也許能看出它的好處來。可是,人家不等辦好,已經把我踢開了。

  在這個社會中辦事,現在才明白過來,就得像發給巡警們皮鞋似的。大點,活該!小點,擠腳?活該!什麼事都能辦通了,你打算合大家的適,他們要不把鞋打在你臉上才怪。這次的失敗,因為我忘了那三個寶貝字──「湯兒事」,因此我又捲了鋪蓋。

  這回,一閒就是半年多。從我學徒時候起,我無事也忙,永不懂得偷閒。現在,雖然是奔五十的人了,我的精神氣力並不比哪個年輕小伙子差多少。生讓我閒著,我怎麼受呢?由早晨起來到日落,我沒有正經事作,沒有希望,跟太陽一樣,就那麼由東而西的轉過去;不過,太陽能照亮了世界,我呢,心中老是黑糊糊的。閒得起急,閒得要躁,閒得討厭自己,可就是摸不著點兒事作。想起過去的勞力與經驗,並不能自慰,因為勞力與經驗沒給我積攢下養老的錢,而我眼看著就是挨餓。我不願人家養著我,我有自己的精神與本事,願意自食其力的去掙飯吃。我的耳目好像作賊的那麼尖,只要有個消息,便趕上前去,可是老空著手回來,把頭低得無可再低,真想一跤摔死,倒也爽快!還沒到死的時候,社會像要把我活埋了!晴天大日頭的,我覺得身子慢慢往土裡陷;什麼缺德的事也沒作過,可是受這麼大的罪。一天到晚我叼著那根煙袋,裡邊並沒有煙,只是那麼叼著,算個「意思」而已。我活著也不過是那麼個「意思」,好像專為給大家當笑話看呢!

  好容易,我弄到個事:到河南去當鹽務緝私隊的隊兵。隊兵就隊兵吧,有飯吃就行呀!借了錢,打點行李,我把鬍子剃得光光的上了「任」。

  半年的工夫,我把債還清,而且升為排長。別人花倆,我花一個,好還債。別人走一步,我走兩步,所以升了排長。委屈並擋不住我的努力,我怕失業。一次失業,就多老上三年,不餓死,也憋悶死了。至於努力擋得住失業擋不住,那就難說了。

  我想──哼!我又想了!──我既能當上排長,就能當上隊長,不又是個希望嗎?這回我留了神,看人家怎作,我也怎作。人家要私錢,我也要,我別再為良心而壞了事;良心在這年月並不值錢。假若我在隊上混個隊長,連公帶私,有幾年的工夫,我不是又可以剩下個棺材本兒嗎?我簡直的沒了大志向,只求腿腳能動便去勞動;多咱動不了窩,好,能有個棺材把我裝上,不至於教野狗們把我嚼了。我一眼看著天,一眼看著地。我對得起天,再求我能靜靜的躺在地下。並非我倚老賣老,我才五十來歲;不過,過去的努力既是那麼白幹一場,我怎能不把眼睛放低一些,只看著我將來的墳頭呢!我心裡是這麼想,我的志願既這麼小,難道老天爺還不睜開點眼嗎?

  來家信,說我得了孫子。我要說我不喜歡,那簡直不近人情。可是,我也必得說出來:喜歡完了,我心裡涼了那麼一下,不由的自言自語的嘀咕:「哼!又來個小巡警吧!」一個作祖父的,按說,哪有給孫子說喪氣話的,可是誰要是看過我前邊所說的一大篇,大概誰也會原諒我吧?有錢人家的兒女是希望,沒錢人家的兒女是累贅;自己的肚中空虛,還能顧得子孫萬代,和什麼「忠厚傳家久,詩書繼世長」嗎?

  我的小煙袋鍋兒裡又有了煙葉,叼著煙袋,我咂摸著將來的事兒。有了孫子,我的責任還不止於剩個棺材本兒了;兒子還是三等警,怎能養家呢?我不管他們夫婦,還不管孫子嗎?這教我心中忽然非常的亂,自己一年比一年的老,而家中的嘴越來越多,哪個嘴不得用窩窩頭填上呢!我深深的打了幾個嗝兒,胸中彷彿橫著一口氣。算了吧,我還是少思索吧,沒頭兒,說不盡!個人的壽數是有限的,困難可是世襲的呢!子子孫孫,萬年永實用,窩窩頭!

  風雨要是都按著天氣預測那麼來,就無所謂狂風暴雨了。困難若是都按著咱們心中所思慮的一步一步慢慢的來,也就沒有把人急瘋了這一說了。我正盤算著孫子的事兒,我的兒子死了!

  他還並沒死在家裡呀!我還得去運靈。

  福海,自從成家以後,很知道要強。雖然他的本事有限,可是他懂得了怎樣盡自己的力量去作事。我到鹽務緝私隊上來的時候,他很願意和我一同來,相信在外邊可以多一些發展的機會。我攔住了他,因為怕事情不穩,一下子再教父子同時失業,如何得了。可是,我前腳離開了家,他緊隨著也上了威海衛。他在那裡多掙兩塊錢。獨自在外,多掙兩塊就和不多掙一樣,可是窮人想要強,就往往只看見了錢,而不多合計合計。到那裡,他就病了;捨不得吃藥。及至他躺下了,藥可也就沒了用。

  把靈運回來,我手中連一個錢也沒有了。兒媳婦成了年輕的寡婦,帶著個吃奶的小孩,我怎麼辦呢?我沒法再出外去作事,在家鄉我又連個三等巡警也當不上,我才五十歲,已走到了絕路。我羨慕福海,早早的死了,一閉眼三不知;假若他活到我這個歲數,至好也不過和我一樣,多一半還許不如我呢!兒媳婦哭,哭得死去活來,我沒有淚,哭不出來,我只能滿屋裡打轉,偶爾的冷笑一聲。

  以前的力氣都白賣了。現在我還得拿出全套的本事,去給小孩子找點粥吃。我去看守空房;我去幫著人家賣菜;我去作泥水匠的小工子活;我去給人家搬家……除了拉洋車,我什麼都作過了。無論作什麼,我還都賣著最大的力氣,留著十分的小心。五十多了,我出的是二十歲的小伙子的力氣,肚子裡可是只有點稀粥與窩窩頭,身上到冬天沒有一件厚實的棉襖,我不求人白給點什麼,還講仗著力氣與本事掙飯吃,豪橫了一輩子,到死我還不能輸這口氣。時常我挨一天的餓,時常我沒有煤上火,時常我找不到一撮兒煙葉,可是我決不說什麼;我給公家賣過力氣了,我對得住一切的人,我心裡沒毛病,還說什麼呢?我等著餓死,死後必定沒有棺材,兒媳婦和孫子也得跟著餓死,那只好就這樣吧!誰教我是巡警呢!我的眼前時常發黑,我彷彿已摸到了死,哼!我還笑,笑我這一輩的聰明本事,笑這出奇不公平的世界,希望等我笑到末一聲,這世界就換個樣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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