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衛隊解散了。為什麼?我不知道。我被調到總局裡去當差,並且得了一面銅片的獎章,彷彿是說我在宅門裡立下了什麼功勞似的。在總局裡,我有時候管戶口冊子,有時候管鋪捐的賬簿,有時候值班守大門,有時候看管軍裝庫。這麼二三年的工夫,我又把局子裡的事情全明白了個大概。加上我以前在街面上,衙門口和宅門裡的那些經驗,我可以算作個百事通了,裡裡外外的事,沒有我不曉得的。要提起警務,我是地道內行。可是一直到這個時候,當了十年的差,我才升到頭等警,每月掙大洋九元。
大傢伙或者以為巡警都是站街的,年輕輕的好管閒事。其實,我們還有一大群人在區裡局裡藏著呢。假若有一天舉行總檢閱,你就可以看見些稀奇古怪的巡警:羅鍋腰的,近視眼的,掉了牙的,瘸著腿的,無奇不有。這些怪物才真是巡警中的鹽,他們都有資格有經驗,識文斷字,一切公文案件,一切辦事的訣竅,都在他們手裡呢。要是沒有他們,街上的巡警就非亂了營不可。這些人,可是永遠不會升騰起來;老給大家辦事,一點起色也沒有,平生連出頭露面的體面一次都沒有過。他們任勞任怨的辦事,一直到他們老得動不了窩,老是頭等警,掙九塊大洋。多咱你在街上看見:穿著洗得很乾淨的灰布大褂,腳底下可還穿著巡警的皮鞋,用腳後跟慢慢的走,彷彿支使不動那雙鞋似的,那就準是這路巡警。他們有時候也到大「酒缸」上,喝一個「碗酒」,就著十幾個花生豆兒,挺有規矩,一邊往下嚥那點辣水,一邊嘆著氣。頭髮已經有些白的了,嘴巴兒可還刮得很光,猛看很像個太監。他們很規則,和藹,會作事,他們連休息的時候還得穿著那雙不得人心的鞋!跟這群人在一處辦事,我長了不少的知識。可是,我也有點害怕:莫非我也就這樣下去了嗎?他們夠多麼可愛,又多麼可憐呢!看著他們,我心中時常忽然涼那麼一下,教我半天說不上話來。不錯,我比他們都年歲小,也不見得比他們不精明,可是我有希望沒有呢?年歲小?我也三十六了!
這幾年在局子裡可也有一樣好處,我沒受什麼驚險。這幾年,正是年年春秋準打仗的時期,旁人受的罪我先不說,單說巡警們就真夠瞧的。一打仗,兵們就成了閻王爺,而巡警頭朝了下!要糧,要車,要馬,要人,要錢,全交派給巡警,慢一點送上去都不行。一說要烙餅一萬斤,得,巡警就得挨著家去到切麵鋪和烙燒餅的地方給要大餅;餅烙得,還得押著清道夫給送到營裡去;說不定還挨幾個嘴巴回來!
要單是這麼伺候著兵老爺們,也還好;不,兵老爺們還橫反呢。凡是有巡警的地方,他們非搗亂不可,巡警們管吧不好,不管吧也不好,活受氣。世上有糊塗人,我曉得;但是兵們的糊塗令我不解。他們只為逞一時的字號,完全不講情理;不講情理也罷,反正得自己別吃虧呀;不,他們連自己吃虧不吃虧都看不出來,你說天下哪裡再找這麼糊塗的人呢。就說我的表弟吧,他已當過十多年的兵,後來幾年還老是排長,按說總該明白點事兒了。哼!那年打仗,他押著十幾名俘虜往營裡送。喝!他得意非常的在前面領著,彷彿是個皇上似的。他手下的弟兄都看出來,為什麼不先解除了俘虜的武裝呢?他可就是不這麼辦,拍著胸膛說一點錯兒沒有。走到半路上,後面響了槍,他登時就死在了街上。他是我的表弟,我還能盼著他死嗎?可是這股子糊塗勁兒,教我也沒法抱怨開槍打他的人。有這樣一個例子,你也就能明白一點兵們是怎樣的難對付了。你要是告訴他,汽車別往牆上開,好啦,他就非去碰碰不可,把他自己碰死倒可以,他就是不能聽你的話。
在總局裡幾年,沒別的好處,我算是躲開了戰時的危險與受氣。自然囉!一打仗,煤米柴炭都漲價兒,巡警們也隨著大家一同受罪,不過我可以安坐在公事房裡,不必出去對付大兵們,我就得知足。
可是,在局裡我又怕一輩子就窩在那裡,永沒有出頭之日,有人情,可以升騰起來;沒人情而能在外邊拿賊辦案,也是個路子,我既沒人情,又不到街面上去,打哪兒升高一步呢?我越想越發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