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墓

  那天我從公墓裡出來,在羊齒植物中間的小徑上走著,卻見她正從對面來了,便端詳了她一眼。帶著墓場的冷感的風吹起了她的袍角,在她頭髮上吹動了暗暗的海,很有點兒瀟灑的風姿。她有一雙謎似的眼珠子,蒼白的臉,腮幫兒有點兒焦紅,一瞧就知道是不十分健康的。她叫我想起山中透明的小溪,黃昏的薄霧,戴望舒先生的「雨巷」,蒙著梅雨的面網的電氣廣告。以後又碰到了幾次。老瞧見她獨自個兒坐在那兒,含著沉默的笑,望著天邊一大塊一大塊的白雲,半閉著的黑水晶藏著東方古國的神秘。來的時候兒總是獨自個來的,只有一次我瞧見她和幾位跟她差不多年齡的姑娘到她母親墓旁的墓地上野餐。她們大聲地笑著,談著。她那愉快地笑是有傳染性的,大理石,石獅子,半折的古柱,風呂草,全對我嚷著:

  「愉快啊──四月,戀的季節!」

  我便「愉快啊」那麼笑著;杜鵑在田野裡叫著丁香的憂鬱,沿著鄉下的大路走到校裡,便忘了飢餓地回想著她廣東味的帶鼻音的你字,為了這你字的嫵媚我崇拜著明媚的南國。

  接連兩天沒瞧見她上公墓去,她母親的那座墳是寂寞的,沒有花。我坐在母親的墓前,低下了腦袋憂鬱著。我是在等著誰──等一聲遠遠兒飄來的天主堂的鐘,等一陣晚風,等一個紫色的朦朧的夢。是在等她嗎?我不知道。幹嗎兒等她呢?我並不認識她。是懷念遼遠的母親嗎?也許是的。可是她來了,便會「愉快啊」那麼地微笑著,這我是明白的。

  第三天我遠遠兒的望見她正在那兒瞧母親的墓碑。懷著吃朱古力時的感覺走了過去,把花放到大理石上:

  「今兒你來早了。」

  就紅了臉,見了姑娘紅著臉窘住了,她只低低的應了一聲兒便淡淡地走了開去。瞧她走遠了,我猛的倒了下去,躺在草地上:沒有嘴,沒有手,沒有視覺,沒有神經中樞,我只想跳起來再倒下去,倒下去再跳起來。我是無軌列車,我要大聲的嚷,我要跑,我要飛,力和熱充滿著我的身子。我是偉大的。猛的我想起了給人家瞧見了,不是笑話嗎?那麼瘋了似的!才慢慢兒地靜了下來、可是我的思想卻加速度地飛去了,我的腦纖維組織爆裂啦。成了那麼多的電子,向以太中躥著。每一顆電子都是愉快的,在我耳朵旁邊蒼蠅似的嗡嗡的叫。想著想著,可是在想著什麼呢?自家兒也不知道是在那兒想著什麼。我想笑;我笑著。我是中了Spring fever吧?

  「徐先生你的花全給你壓扁啦。」

  那管墓的在嘴角兒上叼著煙蒂兒,拿著把剪小樹枝的剪刀。我正躺在花上,花真的給我壓扁了。他在那兒修剪著圍著我母親的墓場的矮樹的枝葉。我想告訴他我跟玲姑娘講過了,告訴他我是快樂的,可是笑話哪。便拔著地上的草和他談著。

  晚上我悄悄地對母親說:「要是你是在我旁邊兒,我要告訴你,你的兒子瘋了。」可是現在我跟誰說呢?同學們要拿我開玩笑的。睡到早上,天剛亮,我猛的坐了起來望了望窗外,操場上沒一個人,溫柔的太陽的觸手撫摩著大塊的土地。我想著晚上的夢,那些夢卻像雲似的飛啦,捉摸不到。又躺下去睡啦,──睡啦,像一個幸福的孩子。

  下午,我打了條闊領帶──我愛穿連領的襯衫,不大打領帶的。從那條悠長的煤屑路向公墓那兒走去。溫柔的風啊!火車在鐵路上往那邊兒駛去,嚷著,吐著氣,喘著,一臉的汗。盡那邊兒,蒙著一層煙似的,瞧不清楚,只瞧得藍的天,廣闊的田野,天主堂的塔尖,青的樹叢。花房的玻璃棚反射著太陽的光線,池塘的水面上有蒼老的青苔,岸上有柳樹。在矮籬旁開著一叢薔薇,一株桃花。我折了條白楊的樹枝,削去了椏枝和樹葉,當手杖。

  一個法國姑娘,戴著白的法蘭西帽,騎在馬上踱著過來,她的笑勁兒裡邊有地中海旁葡萄園的香味。我笑,揚一揚手裡的柳條,說道:

  「愉快的四月啊!」

  「你打牠一鞭吧。」

  我便在馬腿上打了一鞭,那馬就跑去了。那法國姑娘回過身來揚一揚胳臂,她是親熱的。挑著菜的鄉下人也對我笑著。

  走到那條往母親墓前去的小徑上,我便往她家的墳那兒望,那墳旁的常青樹中間露著那淡紫的旗袍兒,亭亭地站在那兒哪。在樹根的旁邊,在黑綢的高跟兒鞋上面,一雙精緻的腳!紫色的丁香沉默地躺在白大理石上面,紫色的玲姑娘,沉默地垂倒了腦袋,在微風裡邊。

  「她也在那兒啊:和我在一個蔚藍的天下面存在著,和我在一個四月中間存在著,吹動了她的頭髮的風就是吹起了我的闊領帶的風哪!」──我是那麼沒理由地高興。

  過去和她談談我們的母親吧,就這麼冒昧地跑過去不是有點兒粗野嗎?可是我真的走過去啦,裝著滿不在乎的臉,一個把墳墓當作建築的藝術而欣賞著的人的臉,她正在那兒像在想著什麼似的,見我過去,顯著為難的神情,招呼了一下,便避開了我的視線。

  吞下了炸彈哪,吐出來又不是,不吐出來又不是。再過一回兒又得紅著臉窘住啦。

  「這是你母親的墓吧?」究竟這麼說了。

  她不作聲,天真的嘴犄角兒送來了懷鄉病的笑,點下了腦袋。

  「這麼晴朗的季節到郊外來伴著母親是比什麼都有意思的。」只得像獨自那麼的扮著滑稽的腳色,覺得快要變成喜劇的場面了。

  「靜靜地坐在這兒望著藍天是很有味的。」她坐了下去,不是預備拒絕我的模樣兒。「時常瞧見你坐在那兒,你母親的墓上,──你不是天天來的嗎?」

  「差不多天天來的。」我也跟著坐了下去,同時──「不會怪我不懂禮貌吧?」這麼地想著。「我的母親頂怕螞蟥哪!」

  「母親啊!」她又望著遠方了,沉默地笑著,在她視線上面,在她的笑勁兒上面,像蒙了一層薄霧似的,暗示著一種溫暖的感覺。

  我也喝醉了似的,躺在她的朦朧的視線和笑勁兒上面了。「我還記得母親幫我逃學,把我寄到姑母家裡,不讓爹知道。」

  「母親替我織的絨衫子,我三歲時穿的絨衫子還放在我放首飾的小鐵箱裡。」

  「母親討厭抽煙,老從爹嘴上把雪茄搶下來。」

  「母親愛白芙蓉,我愛紫丁香。」

  我的爹有點兒怕母親的。

  「跟爹鬥了嘴,母親也會哭的,我瞧見母親哭過一次。」

  「母親啊!」

  「靜靜地在這大理石下面躺著的正是母親呢!」

  「我的母親也靜靜地躺在那邊兒大理石下面哪!」

  在懷念著遼遠的母親的情緒中,混和著我們中間友誼的好感。我們絮絮地談著母親生前的事,像一對五歲的孩子。

  那天晚上,我在房裡邊跳著兜圈兒,把自家弄累了才上床去,躺了一回兒又坐起來。宿舍裡的燈全熄了,我望著那銀色的海似的操場,那球門的影子,遠方的樹。默默地想著,默默地笑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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