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張夫人正在睡夢之中,忽聽後面船上高叫停輪,嚷著姨太太的小船不見了。你想,張夫人是何等明亮的人,彩雲一路的行徑,她早已看得像玻璃一般的透徹;等到彩雲要求另坐一船拖在後面,心裡更清楚了。如今果然半途解纜,這明明是預定的佈置,她也落得趁勢落篷,省了許多周折。當下繼元過船來請示辦法。張夫人吩咐儘管照舊開輪,大家也都心照不宣了。不一時,機輪鼓動,連夜前進。次早到了蘇州,有一班官場親友前來祭弔。開喪出殯,又熱鬧了十多日。從此紅顏軒冕,變成黃土松楸,一棺附身,萬事都已。這便是富貴風流的金雯青,一場幻夢的結局。按下不題。
如今且說彩雲怎麼會半路脫逃呢?這原是彩雲在北京臨行時和孫三兒預定的計劃。當時孫三兒答應了彩雲同到南邊,順便在上海搭班唱戲。彩雲也許了一出金門,便明公正氣地嫁他。兩人定議後,彩雲便叫三兒趕先出京,替她租定一所小洋房,地點要僻靜一點,買些靈巧雅致的中西器具,雇好使喚的僕役,等自己一到上海就有安身之所。她料定在上海總有一兩天耽擱,趁此機會溜之大吉。不料張夫人到上海後,一天也不耽擱,船過船地就走。在大眾面前,穿麻戴孝的護送靈柩,沒有法兒可以脫得了身。幸虧彩雲心靈手敏,立刻變了計;也靠著她帶出來的心腹車伕貴兒,給約在碼頭等候的三兒通了信,就另雇了一隻串通好的拖船。好在彩雲身邊的老媽丫頭都是一條籐兒,爽性把三兒藏在船中。開船時掩人眼目地同開,一到更深人靜,老早就解了纜。等著大家叫喊起來,其實已離開了十多里路了。這便叫做錢可通神。當下一解纜,調轉船頭,恰遇順風,拉起滿篷向上海直駛。差不多同輪船一樣的快,後面也一點沒有追尋的緊信,大家都放了心了。彩雲是跳出了金枷玉鎖,去換新鮮的生活,不用說是快活。三兒是把名震世界的美人據為己有,新近又搭上了夏氏兄弟的班,每月包銀也夠了旅居的澆裹,不用說也是快活。船靠了碼頭,不用說三兒早準備了一輛紮彩的雙馬車,十名鮮衣的軍樂隊,來迎接新夫人。不用說新租定的靜安寺路虞園近旁一所清幽精雅的小別墅內,燈綵輝煌,音樂響亮。不用說彩雲一到,一般拜堂、祭祖、坐床、撤帳,行了正式大禮。不用說三兒同班的子弟們,夏氏三兄弟同著向菊笑、蕭紫荷、筱蓮笙等,都來參觀大典,一哄地聚在洞房裡,喝著、唱著、鬧著,直鬧得把彩雲的鞋也硬脫了下來做鞋杯。三兒只得逃避了,彩雲倒有些窘急。還是向菊笑做好人,搶回來還給她。當下彩雲很感念他一種包圍下的解救,對他微笑地道了謝。當晚直鬧到天亮,方始散去。彩雲雖說過慣放浪的生活,然終沒有跳出高貴溫文的空氣圈裡。這種粗獷而帶流氓式的放浪,在她還是第一次經歷呢,卻並不覺得討厭,反覺新鮮有興。從此彩雲就和三兒雙宿雙棲在新居裡,度他們優伶社會的生涯。三兒每天除了夜晚登台唱戲,不是伴著彩雲出門遊玩,就是引著子弟們在家裡彈絲品竹、喝酒賭錢。彩雲毫不避嫌,攪在一起,倒和這班戲子廝混得熟了。向菊笑最會獻小慇勤,和彩雲買俏調情,自然一天比一天親熱了。
自古道快活光陰容易過,糊塗的光陰尤其容易。不知不覺離了金門,跟了孫三兒已經兩個月了。有一天,正是夏天的晚上,三兒出了門;彩雲新浴初罷,晚妝已竟,獨自覺得無聊,靠在陽台上乘涼閒眺。忽聽東西鄰家車馬喧闐,人聲嘈雜。抬頭一望,只見滿屋裡電燈和保險燈相間著開得雪亮,客廳上坐滿了衣冠齊楚的賓客,大餐間裡擺滿了鮮花,排列了金銀器皿,刀叉碗碟,知道是開筵宴客。原來這家鄉鄰,是個比他們局面闊大的一所有庭園的住宅,和他們緊緊相靠,只隔一道短牆。那家人家非常奇怪,男主人是個很俊偉倜儻的中國人,三十來歲年紀,雪白的長方臉,清疏的八字鬚,像個闊綽的紳士。女主人卻是個外國人,生得肌膚富麗,褐髮碧眼,三十已過的人,還是風姿婀娜,家常西裝打扮時,不失為西方美人。可是出門起來,偏歡喜朝珠補褂,梳上個船形長髻,拖一根孔雀小翎,弄得奇形怪狀,惹起彩雲注意來。曾經留心打聽過,知道是福建人姓陳,北洋海軍的官員,娶的是法國太太。往常彩雲出來乘涼時,總見他們倆口子一塊兒坐著說笑。近幾天來,只剩那老爺獨自了,而且滿面含愁,彷彿有心事的樣子。有一天,忽然把目光注視了她半晌,向她微微地一笑,要想說話似的,彩雲慌忙避了進來。昨天早上,索性和貴兒在門口搭話起來。不知怎地被他曉得了彩雲的來歷,託貴兒探問肯不肯接見像他一樣的人。彩雲生性本喜拈花惹草,聽了貴兒的傳話,面子上雖說了幾聲詫異,心裡卻暗自得意。正在盤算和猜想間,那晚忽見間壁如此興高采烈的盛會,使她頓起了一種莫名其妙的感觸,益發看得關心了。那晚的女主人似乎不在家;男主人也沒到過陽台上,只在樓下慇勤招待賓客。忙了一陣,就見那庭園中旋風也似地湧進兩乘四角流蘇、黑蝶堆花藍呢轎。轎簾打起,走出兩個艷臻臻、顫巍巍的妙人兒:前一個是長身玉立,濃眉大眼,認得是林黛玉;後一個是丰容盛鬋,光彩照人,便是金小寶。娘姨大姐,簇擁著進去了。後來又輪蹄碌碌地來了一輛鋼絲皮篷車,一直衝到階前,卻載了個嬌如沒骨、弱不勝衣的陸蘭芬。陸陸續續,花翠琴坐了自拉韁的亨斯美,張書玉坐了橡皮輪的轎式馬車,還有詩妓李蘋香、花榜狀元林絳雪等,都花枝招展,姍姍其來。一時粉白黛綠,燕語鶯啼,頓把餐室客廳,化做碧城錦谷。一群客人也如醉如狂,有嘩笑的,有打鬧的,有拇戰的,有耳語的。歌唱聲,絲竹聲,熱鬧繁華,好像另是一個世界。那邊的喧嘩,越顯得這邊的寂寞,愣愣的倒把彩雲看呆了。突然驚醒似地自言自語道:「我真發昏死了!我這麼一個人,難不成就這樣冷冷清清守著孫三兒胡攏一輩子嗎?我真嫁了戲子,不要被天下人笑歪了嘴!怪不得連隔壁姓陳的都要來哨探我的出處了。我趕快地打主意,但是怎麼辦呢?一面要防範金家的干涉,一邊又要斷絕三兒的糾纏。」低頭沉思了一會,蹙著眉道:「非找幾個上海有勢力的人保護一下,撐不起這個──。」一語未了,忽然背後有人在他肩上一拍道:「為什麼不和我商量呢?」彩雲大吃一驚,回過頭來一看,原來是向菊笑,立在她背後,嘻開嘴笑。彩雲手撳住胸口,瞪了他一眼道:「該死的,嚇死人了!怎麼不唱戲,這早晚跑到這兒來!」向菊笑涎著臉伏在她椅背上道:「我特地為了你,今晚推托嗓子啞,請了兩天假,跑來瞧你。不想倒嚇著了你,求你別怪。」彩雲道:「你多恁來的?」菊笑道:「我早就來了。」彩雲道:「那麼我的話,你全聽見了。」菊笑道:「差不多。」彩雲道:「你知道我為的是誰?」菊笑躊躇道:「為誰嗎?」彩雲披了嘴道:「沒良心的,全為的是你!你不知道嗎?老實和你說,我和三兒過得好好兒的日子,犯不上起這些念頭。就為心裡愛上你,面子上礙著他,不能稱我的心。要稱我的心,除非自立門戶。你要真心和我好,快些給我想法子。你要我和你商量,除了你,我本就沒有第二個人好商量。」菊笑忸怩地拉了彩雲的手,低著頭,頓了頓道:「你這話是真嗎?你要我想法子,法子是多著呢。找幾個保護人,我也現成。我可不是三歲小孩子,不能叫我見了舔不著的糖就跑。我也不是不信你,請你原諒我真愛你,給我一點實惠的保證,死也甘心。」說話時,直撲上來,把彩雲緊緊抱住不放。彩雲看他情急,嗤的一笑,輕輕推開了他的手道:「急什麼,鍋裡饅頭嘴邊食,有你的總是你的。我又不是不肯,今兒個太晚了,倘或冷不防他回來,倒不好。趕明天早一點來,我準不哄你。你先把法子告訴我,找誰去保護,怎麼樣安排,我們規規矩矩大家商量一下子。」菊笑情知性急不來,只好訕訕地去斜靠在東首的鐵欄杆上,努著嘴向間壁道:「你要尋保護人,恰好今天保護人就擺在你眼前。那不是上海著名的四庭柱都聚在一桌上嗎?」彩雲詫異地問道:「什麼叫做四庭柱?四庭柱在哪裡?」菊笑道:「第一個就是你們的鄉鄰,姓陳,名叫驥東。因為他做了許多外國文的書,又住過外國不少時候,這裡各國領事佩服他的才情,他說的話差不多說一句聽一句,所以人家叫他『領事館的庭柱』。」彩雲道:「還有三個呢?」菊笑指著主人上首坐的一個四方臉、沒髭鬚,衣服穿得挺挺脫脫像旗人一般的道:「這就是會審公堂的正讞官寶子固,赫赫有名租界上的活閻羅。人家都叫他做『新衙門的庭柱』。還有在主人下首的那一位,黑蒼蒼的臉色,唇上翹起幾根淡鬚,瘦瘦兒,神氣有些呆頭呆腦的,是廣東古冥鴻。也是有名的外國才子,讀盡了外國書,做得外國人都做不出的外國文章。字林西報館請他做了編輯員,別的報館也歡迎他,這叫做『外國報館的庭柱』。又對著我們坐在中間的那個年輕的小胖子,打扮華麗,意氣飛揚,是上海灘上有名的金遜卿,綽號金獅子,專門在堂子裡稱王道霸,龜兒鴇婦沒個不怕他,這便是『堂子裡的庭柱』。今天不曉得什麼事,恰好把四庭柱配了四金剛,都在一起。也是你的天緣湊巧,只要他們出來幫你一下,你還怕什麼?」彩雲道:「你且別吹嗙。我一個都不認得,怎麼會來幫我呢?」菊笑笑道:「這還不容易?你不認識,我可都認識。只要你不要過橋抽板,我馬上去找他們,一定有個辦法,明天來回覆你。」彩雲欣然道:「那麼,一准請你就去。我不是那樣人,你放心。」說著,就催菊笑走。菊笑又和彩雲歪纏了半天,彩雲只好稍微給了些甜頭,才把他打發了。等到三兒回家,彩雲一點不露痕跡地敷衍了一夜。次日飯後,三兒怕彩雲在家厭倦,約她去逛虞園。彩雲情不可卻,故意裝得很高興的直玩到日落西山,方出園門。三兒自去戲園,叫彩雲獨自回去。彩雲一到家裡,提早洗了浴,重新對鏡整妝,只梳了一條淌三股的樸辮,穿上肉色緊身汗褲,套了玉雪的長絲襪,披著法國式的薔薇色半臂。把丫鬟僕婦都打發開了,一人懶懶地斜臥在臥房裡一張涼榻上,手裡搖著一柄小蒲扇,眼睛半開半閉地候著菊笑。滿房靜悄悄的,忽聽掛鐘鏜鏜地敲了六下,心裡便有些煩悶起來。一會兒猜想菊笑接洽的結果,一會兒又模擬菊笑狂熱的神情,不知不覺情思迷離,夢魂顛倒,意沉沉睡去。矇矓間,彷彿菊笑一聲不響地閃了進來,像貓兒戲蝶一般,擒擒縱縱地把自己搏弄。但覺輕飄飄的身體在綿軟的虛空裡,一點沒撐拒的氣力。又似乎菊笑變了一條靈幻的金蛇,溫膩的潛勢力,蜿蜒地把自己灌頂醍醐似地軟化了全身,要動也動不得。忽然又見菊笑成了一隻脫鏈的獼猴,在自己前後左右只管跳躍,再也捉摸不著。心裡一急,頓時嚇醒過來。睜眼一看,可不是呢,自己早在菊笑懷中,和他摟抱地睡著。彩雲佯嗔地瞅著他道:「你要的,我都依了你,該心滿意足了。我要的,你一句還沒有給我說呢!」菊笑道:「你的事,我也都給你辦妥了。昨天在這兒出去,我就上隔壁去。他們看見我去,都很詫異。我先把寶大人約了出來,一五一十地把你的事告訴了。他一聽你出來,歡喜得了不得,什麼事他都一力擔當,叫你儘管放膽做事。掛牌的那天,他來吃開台酒,替你做場面。說不定,一兩天,他還要來看你呢!誰知我們這些話,都被金獅子偷聽了去,又轉告訴了陳大人。金獅子沒說什麼。陳大人在我臨走時,卻很熱心地偷偷兒向我說,他很關心你,一定出力幫忙;等你正式掛牌後,他要天天來和你談心呢!我想你的事,有三個庭柱給你支撐,還怕什麼!現在只要商量租定房子和脫離老三的方法了。」彩雲道:「租房子的事,就託你辦。」菊笑道:「今天我已經看了一所房子,在燕慶里,是三樓三底,前後廂房帶亭子間,倒很寬敞合用的,得空你自己去看一回。」彩雲正要說話,忽聽貴兒在外間咳嗽一聲。彩雲知道有事,便問道:「貴兒,什麼事?」貴兒道:「外邊有個姓寶的客人,說太太知道的,要見太太。」彩雲隨口答道:「請他樓上外間坐。」菊笑發起急來道:「你怎麼一請就請到樓上,我在這裡,怎麼樣呢?」彩雲勾住了菊笑的項脖,面對面熱辣辣地送了一個口親道:「好人,我總歸是你的人。我們既要仗著人家的勢力,來圓全我們的快樂,怎麼第一次就冷了人家的心呢?只好委屈你避一避罷!」菊笑被彩雲這一陣迷惑,早弄得神搖魂蕩,不能自主,勉強說道:「那麼讓我就在房裡躲一躲。」彩雲一手掠著蓬鬆的雲鬢,一手徐徐地撐起嬌軀,笑著道:「我知道你不放心,不過怕我和人家去好。你真瘋了,我和他初見面,有什麼關係呢?不過你們男人家妒忌心是沒有理講的,在我是虛情假意,你聽了一樣的難過。我捨不得你受冤枉的難過,所以我寧可求你走遠一點兒倒乾淨。」一壁說,一壁挽了菊笑的手,拉到他臥房後的小樓梯口道:「你在這裡下去,不會遇見人。咱們明天再見罷!」菊笑不知不覺好像受了催眠術一般,一步一步地走出去了。
且說彩雲踅回臥房,心想這回正式懸牌,第一怕的是金家來攪她的局。但是金家的勢力無論如何的大,總跳不出新衙門。這麼說,她的生死關頭,全捏在寶子固的手裡。她只有放出全身本事,籠絡住了他再說。想罷,走到穿衣鏡前,把弄亂的鬢髮重新刷了一回,也不去開箱另換衣褲,就手揀了一件本色玻璃紗的浴衣,裹在身上。雪膚皓腕,隱現在一朵飄緲的白雲中,絕妙的一幅貴妃出浴圖。自己看了,也覺可愛。一挪步,輕輕地拽開房門,就裊裊婷婷地走了出來,向寶子固嫣然一笑,鶯聲嚦嚦地叫了一聲「寶大人」。寶子固雖是個花叢宿將,卻從沒見過這樣赤裸的裝束,妖艷的姿態。頓時把一隻看花的老眼,彷彿突然遇見了四射的太陽光,耀得睜不開了,癡立著只管呆看。彩雲羞答答地別轉了頭笑著道:「寶大人,您瞧得人怪臊的。您怎麼不請坐呀!您來的當兒,巧了我在那兒洗澡,急得什麼似的,連衣褲都沒有穿好,就冒冒失失跑出來了。求您恕我失禮,倒褻瀆了您了。」寶子固這才坐定之,捉準了神,徐徐地說道:「我仰慕你十多年,今天一見面,真是名不虛傳。昨天的話,菊笑大概都給你說過了罷!你只管放心。」彩雲挨著子固身旁坐下道:「我和寶大人面都沒有見過,那世裡結下的緣分,就承您這樣的憐愛我、搭救我,還要自個兒老遠地跑來看我,我真不曉得怎麼報答您才好呢!」子固道:「你嫁孫三兒,本來太自糟蹋了,大家聽了都不服氣。我今天的來,不是光來看你,為的就慮到你不容易擺脫他的牢籠。」子固說到這裡,四面望了一望。彩雲道:「寶大人儘管說,這裡都是我心腹。」子固低聲接說道:「陳大人倒替你出了一個主意,他恰好有一所新空下來的房子,在虹口,本來他一個英國夫人住的,今天回國去了。我們商量,暫時把你接到那裡去住,先走出了姓孫的門,才好出手出腳地做事。你說好不好?」彩雲本在那裡為難這事,聽了這話正中下懷,很喜歡地道:「那是再好也沒有了。」子固附耳又道:「既然你願意這麼辦,事不宜遲,那麼馬上就乘了我馬車走,行不行呢?那一邊什麼都現成的。」彩雲想了一想道:「也只有這麼給他冷不防的一走,省了多少囉嗦。咱們馬上走。」子固道:「你的東西怎麼樣呢?」彩雲道:「我只帶一個首飾箱和隨身的小衣包,其餘一概不帶。連下人都瞞了,只說和您去聽戲的就得了。那麼請您在這裡等一等,讓我去歸著歸著就走。」說罷,丟下子固,匆匆地進了房去。不到十分鐘,見彩雲換了一身時髦的中裝,笑嘻嘻提了一個小包兒,對子固道:「寶大人,您今天不做官,倒做了犯人了。」子固詫異道:「怎麼我是犯人?」彩雲笑道:「這難道不算拐逃嗎?」子固也忍不住笑起來。正說笑間,忽然一個丫鬟推開門,向彩雲招手。彩雲慌忙走出去,只見貴兒走來,給他低低道:「又來了一個客,說姓金,要見太太。」彩雲知道是金獅子,又是個不好得罪的人。她又摸不清楚他和寶子固是不是一路,心想兩雄不並立,還是不叫他們見面的好。豁出自己多費一點精神,哄他們人人滿意,甘心做她裙帶下的忠奴。當下暗囑貴兒請他在客廳上坐,自己回到房裡向子固道:「討人厭的來了個三兒的朋友,要見我說幾句話。沒有法兒,只好請您耐心等一會兒,我去支使他走了,我們才好走。」子固簇著眉道:「這怎麼好呢?那麼你趕快去打發他走!」子固眼睜睜看彩雲扶著丫鬟下樓去了。這一回,可不比上一次來得爽快了。一個人悶坐在屋裡,左等也不來,右等也不來。一陣微風中,飄來笑語的聲音。側耳再聽,寂靜了半天,忽又聽見斷續的呢喃細語。掏出時計看時,已經快到九下鐘了。心裡正在煩悶,房門呀的一聲,彩雲閃了進來,喘吁吁地道:「您等得不耐煩了罷!真纏死人。好容易把他哄跑,我們現在可以走了。」子固在燈下瞥見彩雲兩頰緋紅,雲環不整,平添了幾多春色,心裡暗暗驚異。彩雲拿了小包,催著子固動身,一路走著,一路吩咐丫環僕婦們好生照顧家裡。一到門口,跳上子固的馬車。輪蹄得得,不一會,已經到了虹口靶子路一座美麗的洋房門前停下。子固扶她下車,輕按門鈴,便有老僕開了門。彩雲跟進門來,過了一片小草地,跨上一個高台階。子固領了她各處看了一看,都鋪設的整齊潔淨,文雅精工。來到樓上,一間臥室,一間起坐,器具帷幕,色色華美,的確是外國婦女的閨閣。還留著一個女僕、兩個僕歐,可供使用。彩雲看了,心裡非常愉快,又非常疑怪,忽然向著子固道:「你剛才說這房子是陳驥東的英國夫人住的,陳驥東怎麼有了法國夫人,又有英國夫人呢?外國人不是不許一個男人討兩個老婆的嗎?為什麼放著這樣好的住宅不住,倒回了國呢?」子固笑道:「這話長哩,險些兒弄出人命來。陳驥東就為這事,這兩天正在那裡傷心。我們都是替他調停這公案的人,所以前天他請酒酬謝。我從頭至尾地告訴你罷!原來陳驥東是福建船廠學堂出身,在法國留學多年。他在留學時代,已經才情橫溢,中外兼通,成了個倜儻不群的青年。就有一個美麗的女學生,名叫佛倫西的,和他發生了戀愛,結為夫婦。這就是現在的法國夫人。學成回國後,威毅伯賞識了他,留在幕府裡辦理海軍事務,又常常差他出洋接洽外交。四五年間,就保到了鎮台的位子。可是驥東官職雖是武夫,性情卻完全文士,恃才傲物,落拓不羈。中國的詩詞固然揮灑自如,法文的作品更是出色。他做了許多小說戲劇,在巴黎風行一時。中國人看得他一錢不值,法國文壇上卻很露驚奇的眼光,料不到中國也有這樣的人物。尤其是一班時髦女子,差不多都像文君的慕相如、俞姑的愛若士,他一到來,到處蜂圍蝶繞,他也樂得來者不拒。有一次,威毅伯叫他帶了三十萬銀子到倫敦去買一艘兵輪,他心裡不贊成,不但沒有給他去購買船隻,反把這筆款子,一古腦兒胡花在巴黎倫敦的交際社會裡。做了一部名叫做《我國》的書,專門宣傳中國文化,他自己以為比購買鐵甲船有用的多。結果又被一個英國女子叫瑪德的愛上了。有人說是商人的姑娘,有人說是歌女。壓根兒還是迷惑了他的虛名,明知他有老婆,情願跟他一塊兒回國。威毅伯知道了,勃然大怒,說他貽誤軍機,定要軍法從事。後來虧得烏赤雲、馬美菽幾個同事替他求情,方才免了。驥東從此在北洋站不住,只好帶了兩個嬌妻,到上海隱居來了。但驥東的娶英女瑪德,始終瞞著法國夫人。到了上海還是分居,一個住在靜安寺,一個就住在這裡。驥東夜裡總在靜安寺,白天多在虹口。法國夫人只道他丈夫沾染中國名士積習,問柳尋花、逢場作戲,不算什麼事。別人知道是性命交關的事,又誰敢多嘴,倒放驥東兼收並蓄,西食東眠,安享一年多的艷福了。不想前禮拜一的早上,驥東已到了這裡,瑪德也起了床,正在水晶簾下看梳頭的時候,法國夫人欻地一陣風似地捲上橋來。瑪德要避也來不及,驥東站在房門口,若迎若拒地不知所為。法國夫人倒很大方地坐在驥東先坐的椅裡,對瑪德凝視半晌道:『果然很美,不怪驥東要迷了!姑娘不必害怕,我今天是來請教幾句話的。先請教姑娘什麼名字?』瑪德抖聲答道:『我叫瑪德。』法國夫人道:『貴國是否英國?』道:『是的。』法國夫人指著驥東道:『你是不是愛這個人?』瑪德微微點了一點頭。法國夫人正色道:『現在我要告訴你了。我叫佛倫西,是法國人。你愛的陳驥東是我的丈夫,我也愛他,那麼我們倆合愛一個人了。你要是中國人,向來馬馬虎虎的,我原可以恕你。可惜你是英國人,和我站在一條人權法律保護之下。我雖不能除滅你心的自由,但愛的世界裡,我和你兩人裡面,總多餘了一個。現在只有一個法子,就是除去一個。』說罷,在衣袋裡掏出兩支雪亮的白郎寧,自己拿了一支,一支放在桌上,推到瑪德面前,很溫和地說道:『我們倆誰該愛驥東,憑他來解決罷!密斯瑪德,請你自衛。』說著,已一手舉起了手槍,瞄準瑪德,只待要扳機。說時遲,那時快,驥東橫身一跳,隔在兩女的中間,喊道:『你們要打,先打死我!』法國夫人機械地立時把槍口向了地道:『你別著急,死的不一定是她。我們終要解決,你擋著有什麼用呢?』瑪德也哭喊道:『你別擋,我願意死!』正鬧得不得了,可巧古冥鴻和金遜卿有事來訪驥東。僕歐們告知了,兩人連忙奔上樓來,好容易把瑪德拉到別一間屋裡。瑪德只是哭,佛倫西只是要決鬥,驥東只是哀懇。古、金兩人剛要向佛倫西勸解,佛倫西倏地站起來,發狂似地往外跑。大家追出來,她已自駕了亨斯美飛也似地向前路奔去。」子固講到這裡,彩雲急問道:「她奔到哪裡去,難道尋死嗎?」子固笑道:「哪裡是尋死。」剛說到這裡,聽得樓下門鈴叮鈴鈴地響起來,兩人倒吃了一嚇。正是:
皆大歡喜鎖骨佛,為難左右跪池郎。
不知如此深更半夜,敲門的果是何人,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