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雯青看見霞芬伏在拜墊上,嘴裡低低地禱告,連忙給肇廷搖手,叫他不要聲張。誰知這一句話倒驚動了霞芬,疾忙站了起來,連屋裡面的書僮松兒也開門出來招呼。雯青、肇廷和霞芬,本來在酬應場中認識的,肇廷尤其熱絡。當下霞芬看見顧、金二人,連忙上前叫了聲「金大人、顧大人」,都請了安。霞青在月光下留心看去,果然好個玉媚珠溫的人物,吹彈得破的嫩臉,勾人魂魄的明眸,眉翠含顰,靨紅展笑,一張小嘴,恰似新破的榴實,不覺看得心旌搖曳起來。暗想:誰料到不修邊幅的曹公坊,倒遇到這段奇緣;我枉道是文章魁首,這世裡可有這般可意人來做我的伴侶!雯青正在胡思亂想,肇廷早拉了霞芬的手笑問道:「你志志誠誠地燒天香,替誰禱告呀?」霞芬脹紅臉笑著道:「不替誰禱告,中秋忘了燒月香,在這裡補燒哩!」階上站著一個小僮松兒插嘴道:「顧大人,不要聽朱相公瞎說,他是替我們爺求高中的!他說:『舉人是月宮裡管的,只要吳剛老爹修桂樹的玉斧砍下一枝半枝,肯賜給我們爺,我們爺就可以中舉,名叫蟾宮折桂。』從我們爺一進場,他就天天到這裡對月碰頭,頭上都碰出桂圓大的疙瘩來。顧大人不信,你驗驗看。」霞芬瞪了松兒一眼,一面引著顧、金兩人向屋裡走,一面說道:「顧大人,別信這小猴兒的扯謊。我們爺今天老早出場,一出場就睡,直睡到這會兒還沒醒。請兩位大人書房候一會兒,我去叫醒他。」肇廷嘻著嘴,挨到霞芬臉上道:「是兒時孟光接了梁鴻案,曹老爺變了你們的?我倒還不曉得呢!」霞芬知道失口,搭訕著強辯道:「我是順著小猴兒嘴說的,顧大人又要挑眼兒了,我不開口了!」說著,已進了廳來。肇廷好久不來,把屋宇看了一週遭,向雯青道:「你看屋裡的圖書字畫、傢伙器皿,佈置得清雅整潔,不像公坊以前亂七八糟的樣子了,這是霞郎的成績。」雯青笑道:「不知公坊幾生修得這個賢內助呀!」霞芬只做不聽見,也不進房去叫公坊,倒在那裡翻抽屜。雯青道:「怎麼不去請你們的爺呢?」霞芬道:「我要拿曹老爺的場作給兩位看。」肇廷道:「公坊的場作,不必看就知道是好的。」霞芬道:「不這麼講。每次場作,他自己說好,老是不中;他自己一得意,更糟了,連房都不出了。這回他卻很懊惱,說做得臭不可當。我想他覺得壞,只怕倒合了那些大考官的胃口,倒大有希望哩!所以要請兩位看一看。」說完話,正把手裡拿著個紅格文稿遞到雯青手裡。只聽裡邊臥房裡,公坊咳了聲嗽,喊道:「霞芬,你嘁嘁喳喳和誰說話?」霞芬道:「顧大人、金大人在這裡看你,來一會子了,你起來吧。」公坊道:「請他們坐一坐,你進來,我有話和你說。」霞芬向金、顧兩人一笑,一扭身進了房。只聽一陣悉悉索索穿衣服的聲音,又低低講了一回話,霞芬笑瞇瞇地先出來,叫桂兒跟著一徑往外去了。這裡公坊已換上一身新製芝麻地大牡丹花的白紗長衫,頭光面滑地才走出臥房來,向金、顧兩人拱拱手道:「對不起,累兩位久候了!」雯青道:「我們正在這裡拜讀你的大作,奇怪得很,怎麼你這回也學起爛污調來了?」公坊劈手就把雯青拿的稿子搶去,望字紙籠裡一摔道:「再不要提這些討人厭的東西!我們去約唐卿、珏齋、菶如,一塊兒上薆雲那裡去。」肇廷道:「上薆雲那裡做什嗎?」雯青道:「不差,前天他約定的,去吃霞芬的喜酒。」肇廷道:「霞芬不是出了師嗎?他自立的堂名叫什麼?在哪裡呢?」公坊道:「他自己的還沒定,今天還借的景和堂梅家。」公坊一壁說,一壁已寫好了三個小簡,叫松兒交給長班分頭去送,並吩咐雇一輛乾淨點兒的車來。松兒道:「不必雇,朱相公的車和牲口都留在後頭車廠裡給爺坐的,他自己是走了去的。」公坊點了點頭,就和雯青、肇廷說:
「那麼我們到那邊談吧。」
於是一行人都出了寓門,來到景和堂。只見堂裡敷設的花團錦簇,桂馥蘭香,抹起五鳳齊飛的彩絹宮燈,鋪上雙龍戲水的層絨地毯,飾壁的是北宋院畫,插架的是宣德銅爐,一几一椅,全是紫榆水楠的名手雕工,中間已搬上一桌山珍海錯的盛席,許多康彩干青的細磁。霞芬進進出出,招呼得十二分慇勤。那時唐卿、珏齋也都來,只有菶如姍姍來遲,大家只好先坐了。霞芬照例到各人面前都敬了酒,坐在公坊下肩。肇廷提議叫條子,唐卿、珏齋也只好隨和了。肇廷叫了琴香,雯青叫了秋菱,唐卿叫了怡雲,珏齋叫了素雲。真是翠海香天,金樽檀板,花銷英氣,酒祓清愁;盡旗亭畫壁之歡,勝板橋尋春之夢。須臾,各伶慢慢地走了,霞芬也抽空去應他的條子。這裡主客酬酢,漸漸雌黃當代人物起來。唐卿道:「古人說京師是個人海,這話是不差。任憑講什麼學問,總有同道可以訪求的。」雯青道:「說的是。我想我們自從到京後,認得的人也不少了,大人先生,通人名士,都見過了,到底誰是第一流人物?今日沒事,大家何妨戲為月旦!」公坊道:「那也不能一概論的,以兄弟的愚見,分門別類比較起來,揮翰臨池,自然讓龔和甫獨步;吉金樂石,到底算潘八瀛名家;賦詩填詞,文章爾雅,會穆李治民純客是一時之傑;博聞強識,不名一家,只有北地莊壽香芝棟為北方之英。」肇廷道:「豐潤莊侖樵佑培,閩縣陳森葆琛何如呢?」唐卿道:「詞鋒可畏,是後起的文雄。再有瑞安黃叔蘭禮方,長沙王憶莪仙屺,也都是方聞君子。」公坊道:「旗人裡頭,總要推祝寶廷名溥的是標標的了。」唐卿道:「那是還有一個成伯怡呢。」雯青道:「講西北地理的順德黎石農,也是個風雅總持。」珏齋道:「這些人裡頭,我只佩服兩莊,是用世之才。莊壽香大刀闊斧,氣象萬千,將來可以獨當一面,只嫌功名心重些;莊倉樵才大心細,有膽有勇,可以擔當大事,可惜躁進些。」四人正在議論得高興,忽外面走進個人來,見是菶如,大家迎入。菶如道:「朝廷後日要大考了,你們知道麼?」大家又驚又喜地道:「真的麼?」菶如道:「今兒衙門裡掌院說的,明早就要見上諭了。可憐那一班老翰林手是生了,眼是花了,得了這個消息,個個急得屁滾尿流,琉璃廠墨漿都漲了價了,正是應著句俗語叫『急來抱佛腳』了。」大家談笑了一回,到底心中有事,各辭了公坊自去。
次日,果然下了一道上諭,著翰詹科道在保和殿大考。雯青不免告訴夫人,同著料理考具。張夫人本來很賢惠、很能幹的,當時就替雯青置辦一切,缺的添補,壞的修理,一霎時齊備了。雯青自己在書房裡,選了幾支用熟的紫毫,調了一壺極勻淨的墨漿。原來調墨漿這件事,是清朝做翰林的絕大經濟,玉堂金馬,全靠著墨水翻身。墨水調得好,寫的字光潤圓黑,主考學台放在荷包裡;墨水調得不好,寫的字便晦蒙否塞,只好一世當窮翰林,沒得出頭。所以翰林調墨,與宰相調羹,一樣的關係重大哩。閒言少敘。
到了大考這日,雯青天不亮就趕進內城,到東華門下車,背著考具,一徑上保和殿來。那時考的人已紛紛都來了。到了殿上,自己把小小的一個三折迭的考桌支起,在殿東角向陽的地方支好了,東張西望找著熟人,就看見唐卿、珏齋、肇廷都在西面;菶如卻坐在自己這一邊,桌上攤著一本白折子,一手遮著,怕被人看見的樣子,低著頭在那裡不知寫些什麼。雯青一一招呼了。忽聽東首有人喊著道:「壽香先生來了,請這裡坐吧!」雯青抬頭一望,只見一個三寸丁的矮子,猢猻臉兒,烏油油一嘴鬍子根,滿頭一寸來長的短頭髮,身上卻穿著一身簇新的紗袍褂,怪模怪樣,不是莊壽香是誰呢?也背著一個籐黃方考箱,就在東首,望了一望,挨著第二排一個方面大耳很氣概的少年右首放下考具,說道:「侖樵,我跟你一塊兒坐吧!」雯青仔細一看,方看清正是莊侖樵,挨著合樵右首坐的便是祝寶廷,暗想這三位寶貝今朝聚在一塊兒了。不多會兒,欽命題下來,大家咿咿啞啞地吟哦起來,有搔頭皮的,有咬指甲的,有坐著搖擺的,有走著打圈兒的;另有許多人卻擠著莊壽香,問長問短,壽香手舞足蹈地講他們聽。看看太陽直過,大家差不多完了一半,只有壽香還不著一字。寶廷道:「壽香前輩,你做多少了?」壽香道:「文思還沒來呢!」寶廷接著笑道:「等老前輩文思來了,天要黑了,又跟上回考差一樣,交白卷了。」雯青聽著好笑,自己趕著帶做帶寫。又停一回,聽見有人交卷,抬頭一看,卻是莊侖樵,歸著考具,得意洋洋地出去了。雯青也將完卷,只剩首賦得詩,連忙做好謄上,看一遍,自覺還好,沒有毛病,便見唐卿、珏齋也都走來。菶如喊道:「你們等等兒,我要挖補一個字呢!」唐卿道:「我替你挖一挖好麼?」菶如道:「也好。」唐卿就替他補好了。雯青看著道:「唐卿兄挖補手段,真是天衣無縫。」隨著肇廷也走來。於是四人一同走下殿來,卻見莊壽香一人背著手,在殿東台級兒上走來走去,嘴裡吟哦不斷,不提防雯青走過,正撞了滿懷,就拉著雯青喊道:「雯兄,快來欣賞小弟這篇奇文!」恰好祝寶廷也交卷下來,就向殿上指著道:「壽香,你看殿上光都沒了,還不去寫呢!」壽香聽著,頓時也急起來,對雯青等道:「你們都來幫我胡弄完了吧!」大家只好自己交了卷,回上殿來,替他同格子的同格子,調墨漿的調墨漿。唐卿替他挖補,菶如替他拿蠟台,壽香半真半草地胡亂寫完了,已是上燈時候。大家同出東華門,各自回家歇息去了。
過了數日放出榜來,卻是莊侖樵考了一等第一名,雯青、唐卿也在一等,其餘都是二等。侖樵就授了翰林院侍講學士,雯青得了侍講,唐卿得了侍讀。壽香本已開過坊了,這回雖考得不高,倒也無榮無辱。
卻說雯青升了官,自然有同鄉同僚的應酬,忙了數日。這一日,略清靜些,忽想到前日侖樵來賀喜,還沒有去答賀,就叫套車,一徑來拜侖樵。他們本是熟人,門上一直領進去,剛走至書房,見侖樵正在那裡寫一個好像折子的樣子,見雯青來,就望抽屜裡一摔,含笑相迎。彼此坐著,講些前天考試的情形,又講到壽香狼狽樣子,說笑一回。看看已是午飯時候,侖樵道:「雯青兄,在這裡便飯吧!」雯青講得投機,就滿口應承。侖樵臉上卻頓了一頓,等一回,就托故走出,去叫著個管家,低低說了幾句,就進來了。侖樵進來後,卻見那個管家在上房走出,手裡拿著一包東西出去了。雯青也不在意,只是腹中饑炎上焚,難過得很,卻不見飯開上來。侖樵談今說古,興高采烈,雯青只好勉強應酬。直到將交未末申初,始見家人搬上筷碗,拿上四碗菜,四個碟子。侖樵讓坐,雯青已餓極,也不客氣,拿起飯來就吃,卻是半冷不熱的,也只好胡亂填飽就算了。正吃得香甜時,忽聽得門口大吵大鬧起來,侖樵臉上忽紅忽白。雯青問是何事,侖樵尚未回答,忽聽外面一人高聲道:「你們別拿官勢嚇人,別說個把窮翰林,就是中堂王爺吃了人家米,也得給銀子!」你道外面吵的是誰?原來侖樵欠了米店兩個月的米帳,沒錢還他,那店伙天天來討,總是推三宕四,那討帳人發了急,所以就吵起來。侖樵做了開坊的大翰林,連飯米錢都還不起,說來好像荒唐。哪裡知道侖樵本來幼孤,父母不曾留下一點家業,小時候全靠著一個堂兄撫養。幸虧侖樵讀書聰明,科名順利,年紀輕輕,居然巴結了一個翰林,就娶了一房媳婦,奩贈豐厚。侖樵生性高傲,不願依人籬下,想如今自己發達了,看看妻財也還過得去,就膽大謝絕了堂兄的幫助,挈眷來京,自立門戶。請知命運不佳,到京不到一年,那夫人就過去了。侖樵又不善經紀,坐吃山空,當盡賣絕;又不好吃回頭草,再央求堂兄。到了近來,連飯都有一頓沒一頓的。自從大考升了官,不免有些外面應酬,益發支不住。說也可憐,已經吃了三天三夜白粥了。奴僕也漸漸散去,只剩一兩個家鄉帶來的人,終日怨恨著。這日一早起來,喝了半碗白粥,肚中實在沒飽,發恨道:「這瘟官做他幹嗎?我看如今那些京裡的尚侍、外省的督撫,有多大能耐呢?不過頭兒尖些、手兒長些、心兒黑些,便一個個高車大馬,鼎烹肉食起來!我那一點兒不如人?就窮到如此!沒頓飽飯吃,天也太不平了!」越想越恨。忽然想起前兩天有人說浙、閩總督納賄賣缺一事,又有貴州巡撫侵佔餉項一事,還有最赫赫的直隸總督李公許多驕奢罔上的款項,卻趁著胸中一團飢火,夾著一股憤氣,直衝上喉嚨裡來;就想趁著現在官階可以上折子的當兒,把這些事情統做一個折子,著實參他們一本,出出惡氣,又顯得我不畏強禦的膽力;便算因此革了官,那直聲震天下,就不怕沒人送飯來吃了,強如現在庸庸碌碌的乾癟死!主意定了,正在細細打起稿子,不想恰值雯青走來,正是午飯時候,順口虛留了一句。誰知雯青竟要吃起來。侖樵沒奈何,拿件應用的紗袍子叫管家當了十來吊錢,到飯莊子買了幾樣菜,遮了這場面,卻想不到不做臉的債主兒竟吵到面前,頓時臉上一紅道:「那東西混賬極了!兄弟不過一時手頭不便,欠了他幾個臭錢。兄弟素性不肯恃勢欺人,一直把好言善語對付他,他不知好歹,倒欺上來了。好人真做不得!」說罷,高聲喊著:「來!來!」就只見那當袍子的管家走到。侖樵圓睜著眼道:「你把那混賬討賬人給我捆起來,拿我片子送坊去,請坊裡老爺好重好地辦一下子,看他還敢硬討麼!」那管家有氣沒氣慢慢地答應著,卻背臉兒冷笑。雯青看著,不得下台,就勸侖樵道:「侖樵兄,你別生氣!論理這人情實可惡,誰沒個手鬆手緊?欠幾個錢打甚麼緊,又不賴他,便這般放肆!都照這麼著,我們京官沒得日子過了,該應重辦!不過兄弟想現在侖兄新得意,為這一點小事,辦一個小人,人家議論不犯著。」一面就對那管家道:「你出去說,叫他不許吵,莊大人為他放肆,非但不給錢,還要送坊重辦哩!我如今好容易替他求免了,欠的賬,叫他到我那裡去取,我暫時替莊大人墊付些就得了。」那管家諾諾退下。侖樵道:「雯兄,真大氣量!依著兄弟,總要好好兒給他一個下馬威,有錢也不給他。既然雯兄代弟墊了,改日就奉還便了。」雯青道:「笑話了,這也值得說還不還。」說著,飯也吃完,那米店裡人也走了。雯青作別回家,一宿無話。
次日早上起來,家人送上京報,卻載著「翰林院侍講莊佑培遞封奏一件」,雯青也沒很留心。又隔一日,見報上有一道長上諭,卻是有人奏參浙、閩總督和貴州巡撫的劣跡,還帶著合肥李公,旨意很為嚴切,交兩江總督查辦。下面便是接著召見軍機莊佑培。雯青方悟到這參案就是侖樵幹的,怪不得前日見他寫個好像折子一樣的,當下丟下報紙,就出門去了。這日會見的人,東也說侖樵,西也說侖樵,議論紛紛,轟動了滿京城。順便到珏齋那裡,珏齋告訴他侖樵上那折子之後,立刻召見,上頭問了兩個鐘頭的話才下來,著實獎勵了幾句哩!雯青道:「侖樵的運氣快來了。」這句話,原是雯青說著玩的,誰知侖樵自那日上折,得了個采,自然愈加高興。橫豎沒事,今日參督撫,明日參藩臬,這回劾六部,那回劾九卿,筆下又來得,說的話鋒利無比,動人聽聞。樞廷裡有敬王和高揚藻、龔平暗中提倡,上頭竟說一句聽一句起來,半年間那一個筆頭上,不知被他拔掉了多少紅頂兒。滿朝人人側目,個個驚心,他到處屁也不敢放一個。就是他不在那裡,也只敢密密切切地私語,好像他有耳報神似的。侖樵卻也真厲害,常常有人家房闈秘事,曲室密談,不知怎地被他囫囫圇圇地全探出來,於是愈加神鬼一樣地怕他。說也奇怪,人家愈怕,侖樵卻愈得意,米也不愁沒了,錢也不愁少了,車馬衣服也華麗了,房屋也換了高大的了,正是堂上一呼,堂下百諾;氣焰熏天,公卿倒屣;門前車馬,早晚填塞。雯青有時去拜訪,十回倒有九回道乏,真是今昔不同了。還有莊壽香、黃叔蘭、祝寶廷、何珏齋、陳森葆一班人跟著起哄,京裡叫做「清流黨」的「六君子」,朝一個封奏,晚一個密折,鬧得雞犬不寧,煙雲繚繞,總算得言路大開,直臣遍地,好一派聖明景象。話且不表。
卻說有一日黃叔蘭丁了內艱,設幕開弔。叔蘭也是清流黨人,京官自大學士起,哪一個敢不來弔奠。衣冠車馬,熱鬧非常。這日雯青也清早就到,同著唐卿、菶如、公坊幾個熟人,聚在一處談天。一時間,壽香、寶廷陸續都來了,大家正在遍看那些輓聯輓詩,評論優劣。壽香忽然喊道:「你們來看侖樵這一付,口氣好闊大呀!」唐卿手裡拿著個白玉煙壺,一頭聞著煙,走過去抬頭一望,掛在正中屏門上一付八尺來長白綾長聯,唐卿就一字一句地讀出來道:
看范孟博立朝有聲,爾母曰教子若斯,我瞑目矣!
郊張江陵奪情夫忍,天下惜伊人不出,如蒼生何?
唐卿看完,搖著頭說:「上聯還好,下聯太誇大了,不妥,很不妥!」寶廷也跟在唐卿背後看著,忽然歎口氣道:「侖樵本來鬧得太不像了,這種口角都是惹人側目的。清流之禍,我看不遠了!」正說著,忽有許多人招呼叫別聲張。一會兒,果然滿堂肅靜無嘩,人叢中走出四個穿吉服的知賓,恭恭敬敬立在廳簷下候著。雯青等看這個光景,知道不知是那個中堂來了。原來京裡喪事知賓的規矩有一定的:王爺中堂來弔,用四人接待;尚書侍郎;用二人;其餘都是一人。現在見四人走出,所以猜是中堂。誰知遠遠一望,卻見個明藍頂兒,胖白臉兒,沒鬍子的赫赫有名的莊大人,一溜風走了進來。四個知賓戰兢兢地接待了迭。莊大人略點點頭兒,只聽雲板三聲,一直到靈前行禮去了。禮畢出堂,換了吉服,四面望了望,看見雯青諸人都在一堆裡,便走過來,作了一個總揖道:「諸位恭喜,兄弟剛在裡頭出來,已得了各位的喜信了。」大家倒愣著不知所謂。侖樵就靴統裡抽出一個小小護書,護書裡拔出一張半片的白折子,遞給雯青手裡。雯青與諸人同看。
原來那折上寫著:
某日奉上諭,江西學政著金鈞去;陝甘學政著錢端敏去;浙江學政著祝溥去。
其餘尚有多人,卻不相干,大家也不看了。侖樵又向壽香道:「你是另有一道旨意,補授了山西巡撫了。」壽香愕然道:「你別胡說,沒有的事。」侖樵正色道:「這是聖上特達之知,千秋一遇,壽香兄可以大抒偉抱,仰答國恩。兄弟倒不但為吾兄一人私喜,正是天下蒼生的幸福哩!」壽香謙遜了一回。侖樵道:「今日在裡頭還得一個消息,越南被法蘭西侵佔得厲害,越南王求救於我朝,朝旨想發兵往救呢!」唐卿道:「法蘭西新受了普魯士戰禍,國力還未復元,怎麼倒是他首先發難,想我們的屬地了?情實可惡!若不借此稍示國威,以後如何駕馭群夷呢!」雯青道:「不然,法國國土,大似英吉利,百姓也非常猛鷙。數十年前有個國王叫拿破侖,各國都怕他,著實厲害。近來雖為德國所敗,我們與他開釁,到底要慎重些,不要又像從前吃虧。」壽香道:「從前吃虧,都見自己不好,引虎入門,不必提了。至於庚申之變,事起侖卒,又值內亂,我們不能兩顧,倒被他們得了手,因此愈加自大起來。現在事事想來要挾,我們正好趁著他們自驕自滿之時給他一個下馬威,顯顯天朝的真威力,看他們以後者敢做夜郎嗎!」侖樵拍著手道:「著啊,啊!目下我們兵力雖不充,還有幾個中興老將,如馮子材、蘇元春都是百戰過來的。我想法國地方,不過比中國二三省,力量到底有限,用幾個能征慣戰之人,死殺一場,必能大振國威,保全藩屬,也叫別國不敢正視。諸位道是嗎?」大家自然附和了兩句。侖樵說罷,道有事就先去了。雯青、壽香回頭過來,卻不見了菶如、公坊。公坊本不喜熱鬧,菶如因放差沒有他,沒意思,先走了,也就各自散回。雯青回到家來,那報喜的早擠滿一門房,「大人陞官」、「大人高發」的亂喊。雯青自與夫人商量,一一從重發付。接著謝恩請訓,一切照例的公事,還有餞行辭行的應酬,忙的可想而知。
這日離出京的日子近了,清早就出門,先到龔、潘兩尚書處辭了行。從潘府出來,順路去訪曹公坊,見他正忙忙碌碌地在那裡收拾歸裝。原來公坊那年自以為臭不可當的文章,竟被霞郎估著,居然掇了巍科。但屢踏槐黃,時嗟落葉,知道自己不是金馬玉堂中人物,還是跌宕文史,嘯傲煙霞,還我本來面目的好,就浩然有南行之志。這幾天見幾個熟人都外放了,遂決定長行,不再留戀軟紅了。當下見了雯青,就把這意思說明。雯青說:「我們同去同來,倒也有始有終。只是丟了霞郎,如何是好?」公坊道:「筵席無不散,風情留有餘。果使廝守百年,到了白頭相對,有何意味呢?」就拿出個手卷,上題「朱霞天半圖」,請雯青留題道:「叫他在龍漢劫中留一點殘灰吧!」雯青便寫了一首絕句,彼此說明,互不相送,就珍重而別。雯青又到菶如、肇廷、珏齋幾個好友處話別,順路走過莊壽香門口,叫管家投個帖子,一來告辭,二來道賀。帖子進去,卻見一個管家走來車旁,請個安道:「這會兒主人在上房吃飯哩!早上卻吩咐過,金大人來,請內書房寬坐,主人有話,要同大人說呢。」雯青聽著,就下了車。這家人揚著帖子,彎彎曲曲,領雯青走到一個三開間兩明一暗的書室。那書室卻是外面兩間很寬敞,靠南一色大玻璃和合窗,沿窗橫放一隻香楠馬鞍式書桌,一把花梨加官椅,北面六扇紗窗,朝南一張紫檀炕床,下面對放著全堂影木嵌文石的如意椅,東壁列著四座書架,緊靠書架放著一張紫榆雕刻楊妃醉酒榻,西壁有兩架文杏十景櫥,櫥中列著許多古玩。櫥那邊卻是一扇角門虛掩著,相通內室的。地下鋪著五彩花毯,陳設極其華美。雯青到此就站住了。那家人道:「請大人裡間坐。」說著,打起裡間簾子,雯青不免走了進來,看著位置,比得外間更為精緻。雯青就在窗前一張小小紅木書桌旁邊坐下,那家人就走了。雯青把自己跟人打發到外邊去歇歇。等了一回,不見壽香出來,一人不免焦悶起來,隨手翻著桌上書籍,見一本書目,知道還是壽香從前做學台時候的大著作。正想拿來看著消悶,忽然墜下一張白紙,上頭有條標頭,寫著「袁尚秋討錢冷西檄文」,看著詫異。只見上頭寫的道:
錢狗來,告爾狗!爾狗其敬聽!我將剸狗腹,刳狗腸,殺狗於狗國之衢,爾狗其慎旃!
雯青看了,幾乎要笑出來,曉得這事也是壽香做學台時候,幕中有個名士叫袁旭,與龔和甫的妹夫錢冷西,在壽香那裡爭恩奪寵鬧的笑話,也就丟在一邊。正等得不耐煩,要想走出去,忽聽角門呀的一聲開了,一陣笑話聲裡,就有一男一女,帖帖達達走出南窗楠木書桌邊。忽又一陣腳聲,一個人走回去了;一人坐在加官椅上,低低道:「你別走呀,快來呢!」一人站在角門口跺腳道:「死了,有人哩!」一人忽高聲道:「沒眼珠的王八,誰叫你來?還不滾出去!」雯青一聽那口音,心裡倒嚇一跳,貼著簾縫一張,見院子裡那個接帖的家人,手裡還拿著帖子,踉踉蹌蹌往外跑;角門邊卻走出個三十來歲、塗脂抹粉大腳的妖嬈姐兒。那人涎著臉望那姐兒笑,又順手擁著姐兒,三腳兩步推倒在書架下的醉楊妃榻上。雯青被書架遮著,看不清楚,心裡又好氣又好笑。逼得餓不可當,幾番想闖出來,到底不好意思,彷彿自己做了歹事一般,心畢卜畢卜地跳,氣花也不敢往外出。忽聽一陣吃吃的笑,也不辨哪個。又一會兒,那姐兒出聲道:「我的爺,你書,招呼著,要倒!」語還未了,硼的一聲,架上一大堆書都望著榻上倒下來。正是:
風憲何妨充債帥,書城從古接陽台。
到底倒下來的書壓著何人?欲明這個啞謎,待我喘過氣來,再和諸位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