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海花第二十一回 背履歷庫丁蒙廷辱 通苞苴衣匠弄神通

  話說上回回末,正敘雯青闖出外房,忽然狂叫一聲,栽倒在地,不省人事。想讀書的讀到這裡,必道是篇終特起奇峰,要惹起讀者急觀下文的觀念。這原是文人的狡獪,小說家常例,無足為怪。但在下這部《孽海花》,卻不同別的小說,空中樓閣,可以隨意起滅,逞筆翻騰,一句假不來,一語慌不得,只能將文機御事實,不能把事實起文情。所以當日雯青的忽然栽倒,其中自有一段天理人情,不得不栽倒的緣故,玄妙機關,做書的此時也不便道破,只好就事直敘下去,看是如何。閒言少表。

  且說雯青一跤倒栽下去,一頭正碰在內房門上,崩的一聲,震得頂格上篷塵都索索地落下來。當那兒,恰好彩雲在外房醉妃榻上聽見了,早嚇得魂飛天外,連忙慢慢地爬起來。這真是婦人家的苦處,要急急不來:裹了腳,又要繫帶;繫了帶,還要扣鈕;理理髮,刷刷鬢,亂了好一會子。又望外張了張,老媽丫頭可巧一個影兒都沒有,這才三腳兩步搶到雯青栽倒的地方,只見雯青還是口開眼直,面色鐵青。彩雲只得蹲身下去,一手輕輕把雯青的頭抱起,就勢坐在門限上;一手替他在背上捶拍,嘴裡顫聲叫道:「老爺醒來!老爺快醒來!」拍叫了好一會子,才見雯青眼兒動了,嘴兒閉了,臉兒轉了白了,啞的一聲,淋淋漓漓噴了彩雲一袖子都是粘痰。彩雲不敢怠慢,只顧揉胸捶背,卻見雯青兩眼惡狠狠地盯著彩雲,還說不出話來,勉強掙起一手,抖索索地指著窗外。彩雲正沒擺佈,忽聽得外邊嘻嘻哈哈來了一群老媽丫頭。彩雲忙喊道:「你們快些來,老爺跌了跤,快來幫我扶一扶!」兩個老媽、一個丫頭見此光景,倒吃了一驚,也不解是何緣故,只得七手八腳擁上前來。彩雲捧定了頭頸,老媽托了腰,丫頭抱了腳,安安穩穩抬到房裡床上。彩雲隨手墊好了枕頭,蓋好了被窩,掖嚴了,就吩咐老婆子不許聲張,且去弄碗熱熱兒的茶來。老媽答應出去,彩雲先放下帳子,自己挨身坐在床沿上,伸進頭來,想再給雯青揉拍。誰知雯青原是氣急攻心,一時昏絕,揉拍一會,早已醒得清清楚楚。彩雲伸進手去,還未著身,卻被雯青用力一推,就歎口氣道:「免勞吧,我今兒個認得你了!」彩雲知道雯青正在氣頭上,不是三言兩語解釋得開,也就低頭不語,氣兒也不通。滿房靜悄悄地,只有帳中的微歎聲和帳外小丫頭的呼吸聲,一遞一答。老媽捧進茶來,也不敢聲喊,輕輕走到床邊,遞給彩雲。彩雲接了,雙手捧進帳中湊到雯青唇邊,低聲下氣地道:「老爺,喝點熱──」這話未了,不防雯青伸手一攔,彩雲一個手鬆,連碗帶茶熱騰騰地全潑在褥子上。彩雲趁勢一扭身,鼻子裡哼哼地冷笑了幾聲,搶起空杯,就望桌子上一摔。雯青見彩雲倒也生了氣,就忍不住也冷笑道:「奇了,到這會兒,你還使性給誰看!你的破綻,今兒全落在我眼裡,難道你還有理嗎?」雯青說罷話,只把眼兒覷定彩雲,看她怎麼樣。誰知彩雲倒毫不怕懼,只管仰著臉剔牙兒,笑微微地道:「話可不差。我的破綻老爺今天都知道了,我是沒有話說的了。可是我倒要問聲老爺,我到底算老爺的正妻呢,還是姨娘?」雯青道:「正妻便怎麼樣?」彩雲忙接口道:「我是正妻,今天出了你的醜,壞了你的門風,叫你從此做不成人、說不響話,那也沒有別的,就請你賜一把刀,賞一條繩,殺呀,勒呀,但憑老爺處置,我死不皺眉。」雯青道:「姨娘呢?」彩雲搖著頭道:「那可又是一說。你們看著姨娘本不過是個玩意兒,好的時抱在懷裡、放在膝上,寶呀貝呀的捧;一不好,趕出的,發配的,送人的,道兒多著呢!就講我,算你待我好點兒,我的性情,你該知道了;我的出身,你該明白了。當初討我時候,就沒有指望我什麼三從四德、七貞九烈,這會兒做出點兒不如你意的事情,也沒什麼稀罕。你要顧著後半世快樂,留個貼心伏侍的人,離不了我!那翻江倒海,只好憑我去幹!要不然,看我伺候你幾年的情分,放我一條生路,我不過壞了自己罷了,沒干礙你金大人什麼事。這麼說,我就不必死,也犯不著死。若說要我改邪歸正,阿呀!江山可改,本性難移。老實說,只怕你也沒有叫我死心塌地守著你的本事嗄!」說罷了,只是嘻嘻地笑。雯青初不料彩雲說出這套潑辣的話,句句刺心,字字見血,心裡熱一陣冷一陣,面上紅一回白一回。正盤算回答的話,忽聽丫頭喊道:「太太來了。」簾子響處,張夫人就跨進房來,嘴裡說道:「怎麼,老爺跌了?」彩雲忙站起迎接。張夫人就掀起帳子問道:「跌壞了嗎?」雯青道:「沒有什麼,不過失腳跌一下,你怎麼知道的?」張夫人道:「剛才門上來回,匡次芳要來見你,說是他新任放了日本出使大臣,國書已領,立刻就要回南,預備放洋,特地來辭行的。我想次芳是你至好,想請他到裡頭來,正要來問你一聲,老媽們來說你跌壞了。我嚇得了不得,就叫他們回絕了,自己一徑來此。」雯青道:「原來次芳得了日本欽差,倒也罷了。這事是誰進來回的?」張夫人道:「金升。」雯青道:「看見阿福沒有?」張夫人笑道:「阿福肯管這些事,那倒好了。」雯青點點頭:「這小仔學壞了,用不得了。」於是夫妻兩人你言我語,無非又談些家常,不必多述。

  如今且說錢唐卿從雯青處出來,因想潘尚書連日請假,未知是否真病,不如出城去看看,一來探病,二來商量雯青的事情,回城時再到龔尚書那裡坐坐,也不為晚。主意打定,就吩咐車伕向南城而來。不多一會到了潘府門前,親隨遞進帖兒,就見一個老家人走到車旁,回道:「家主大前兒衙門回來,忽得了病,三日連燒不退,醫生說是傷寒重症,這會兒裡頭正亂著哩!只好擋大人駕了。」唐卿愕然道:「這樣重嗎?我簡直不知道,那麼礙不礙呢?」老家人皺了眉道:「難說,難說,肝風都動了!」唐卿道:「既這麼著,我也不便驚動了。」便叫改轅回城,順道去謁龔老。一路行來,唐卿在車中無事,想著潘尚書是當代宗師,萬流景仰的,倘有不測,關係非輕哩!因潘尚書病在垂危,又想到朝中諸大老沒有個擔當大事的人物,從前經過大難的老敬王爺又不能出來,其餘旗人養尊處優,更不必說了。就是滿人裡頭,除了潘公,樞廷只有高理惺,部臣只有龔和甫,是肯任事的正人。但高中堂意氣用事,見理不明;龔尚書世故太深,遇事寡斷;他如吏部尚書祖鍾武貌恭心險;協揆余同外正內貪:都是亂國有餘,治國不足的人。若說我們同班裡,自然要算莊煥英是獨一的奇材了。余外余雄義、繆仲恩、俞書屏、呂旦聞,這些人不過備員畫諾罷了。擺著那些七零八落的人才,要支撐這個內憂外患的天下,越想越覺危險。而且近來賄賂彰聞,苞苴不絕。裡頭呢,親近弄臣,移天換日;外頭呢,少年王公,顛波作浪,不曉得要鬧成什麼世界哩!可惜莊侖樵一班清流黨,如今擯斥的擯斥,老死的老死了。若然他們在此,斷不會無忌憚到這步田地!唐卿想到這裡,又不免提起從前莊壽香、何珏齋、顧肇廷一班舊友來,當時盛會,何等熱鬧。如今壽香撫楚,珏齋撫粵,肇廷陳臬於閩,各守封疆,雖道身榮名顯,然要再求昔日盍臂之盛,不可得的了。

  原來從南城到龔尚書府第,兩邊距離差不多有七八里,唐卿一頭走,只管一路想,忘其所以,倒也不覺路遠。忽然抬起頭來,方曉得已到龔府前了,只見門口先停著一輛華煥的大鞍車,駕著高頭黑騾兒,兩匹跟馬,一色烏光可鑒;兩個俊僕站在車旁,扶下一個紅頂花翎、紫臉烏髭的官兒,看他下車累贅,知道新從外來的。端相面貌,似乎也認得,不過想不起是誰。見他一來,逕到門房,拉著一個門公嘁嘁嗾嗾,不知叨登些什麼。說完後,四面張一張,偷偷兒遞過一個又大又沉的紅封兒。那門公倒毫不在意地接了,正要說話,回頭忽見唐卿的親隨,連忙丟下那官兒,搶步到唐卿車旁道:「主人剛下來,還沒見客哩!大人要見,就請進去。」唐卿點頭下車,隨著那門公,曲曲折折,領進一座小小花園裡。只見那園裡竹聲松影,幽邃無塵,從一條石徑,穿到一間四面玻璃的花廳上。看那花廳庭中,左邊一座茅亭,籠著兩隻雪袂玄裳的仙鶴,正在好裡刷翎理翮;右邊一隻大綠瓷缸,滿滿的清泉,養著一對玉身紅眼的小龜,也在那裡呷波唼藻。廳內插架牙籤,叉竿錦軸,陳設得精雅絕倫。唐卿步進廳來,那門公說聲:「請大人且坐一坐。」說罷,轉身去了。磨蹭了好半天,才聽見靴聲橐橐,自遠而近,接著連聲歎息,很懊惱地說道:「你們難道不知道我得了潘大人的信兒,心裡正不耐煩,誰願意見生客!」一人答道:「小的知道。原不敢回,無奈他給錢大人一塊兒來,不好請一個,擋一個。」就聽見低低地吩咐道:「見了錢大人再說吧!」說話時,已到廊下。唐卿遠遠望見龔尚書便衣朱履,緩步而來,連忙搶出門來,叫聲「老師」,作下揖去。龔尚書還禮不迭,招著手道:「呵呀,老弟!快請裡頭坐,你打哪兒來?伯瀛的事,知道沒有?」唐卿愕然道:「潘老夫子怎麼了?」尚書道:「老友長別了,才來報哩!」唐卿道:「這從哪裡說起!門生剛從那裡來,只知病重,還沒出事哩!」言次,賓主坐定,各各悲歎了一回。尚書又問起雯青的病情。唐卿道:「病是好了,就為帕米爾一事著急得很,知道老師替他彌縫,萬分感激哩!」因把剛才商量政書薛淑雲、許祝雲的話,告訴了一遍。尚書道:「這事只要許祝雲在俄盡力伸辯,又得淑雲在英暗為聲援,拚著國家吃些小虧,沒有不了的事。現在國家又派出工部郎中楊誼柱,號叫越常的,專管帕米爾勘界事務,不日就要前往。好在越常和袁尚秋是至好,可以託他通融通融,更妥當了。」唐卿道:「全仗老師維持!否則這一紙地圖,竟要斷送雯青了!」尚書道:「老夫聽說這幅地圖,雯青出了重價在一外國人手裡買來的,即便印刷呈送,未免魯莽。雯青一生精研西北地理,不料得此結果,真是可歎!但平心而論,總是書生無心之過罷了。可笑那班個人,抓住人家一點差處,便想興波作浪。其實只為雯青人品還算清正些,就容不住他了。咳,宦海嶮巇!老弟,我與你都不能無戒心了!」唐卿道:「老師的話,正是當今確論。門生聽說,近來顯要頗有外開門戶、內事逢迎的人物。最奇怪的,竟有人到上海採辦東西洋奇巧玩具運進京來,專備召對時候或揣在懷裡,或藏在袖中,隨便進呈。又有外來官員,帶著十萬、二十萬銀子,特來找尋門路的。市上有兩句童謠道:

  若要頂兒紅,麻加剌廟拜公公。

  若要通王府,後門洞裡估衣鋪。

  「老師聽見過嗎?」尚書道:「有這事嗎?麻加剌廟,想就是東華門內的古廟。那個地方本來是內監聚集之所。估衣鋪,又是什麼講究呢?」唐卿道:「如今後門估衣鋪的勢派大著哩!有什麼富興呀、聚興呀,掌櫃的多半是藍頂花翎、華車寶馬,專包攬王府四季衣服,出入邸第,消息比咱們還靈呢!」尚書聽到這裡,忽然想起一件事似的,湊近唐卿低低道:「老弟說到這裡,我倒想起一件可喜的事告訴你呢!足見當今皇上的英明,可以一息外面浮言了。」唐卿道:「什麼事呢?」尚書道:「你看見今天宮門抄上,載有東邊道余敏,不勝監司之任,著降三級調用的一條旨意嗎?」唐卿道:「看可看見,正不明白為何有這嚴旨呢?」尚書道:「別忙,我且把今早的事情告訴你。今天戶部值日,我老早就到六部朝房裡。天才亮,剛望見五鳳樓上的琉璃瓦,亮晶晶映出太陽光來,從午門起到乾清門,一路白石橋欄,綠雲草地,還是滑韃韃、濕汪汪帶著曉霧哩!這當兒裡,軍機起兒下來了,叫到外起兒,知道頭一個就是東邊道余敏。此人我本不認得,可有點風聞,所以倒留神看著。曉色朦朧裡頭,只見他頂紅翎翠,面方耳闊,昂昂地在廊下走過來。前後左右,簇擁著多少蘇拉小監蜂圍蝶繞的一大圍,吵吵嚷嚷,有的說:『余大人,您來了。今兒頭一起就叫您,佛爺的恩典大著哩!說不定幾天兒,咱們就要伺候您陛見呢!』有人說:『余大人,您別忘了我!連大叔面前,煩您提拔提拔,您的話比符還靈呢!』看這余敏,一面給這些蘇拉小監應酬;一面歷歷碌碌碰上那些內務府的人員,隨路請安,鋒鋒芒芒地進去。趕進去了不上一個鐘頭,忽然的就出來了。出來時的樣兒可大變了:帽兒歪料,翎兒搭拉,滿臉光油油儘是汗,兩手替換地揩抹,低著頭有氣沒氣的一個人只望前走。蘇拉也不跟了,小監也不見了。只聽他走過處,背後就有多少人比手劃腳低低講道:『余敏上去碰了,大碰了。』我看著情形詫異,正在不解,沒多會兒,就有人傳說,已經下了這道降調的上諭了。」唐卿道:「這倒稀罕,老師知道他碰的緣故嗎?」尚書挪一挪身體,靠緊炕几,差不多附著唐卿的耳邊低聲道:「當時大家也摸不透,知道的又不肯說。後來找著一個小內監,常來送上頭節賞的,是個傻小仔,他倒說得詳細。」唐卿道:「他怎麼說呢?」尚書道:「他說,這位余大人是總管連公公的好朋友,聽說這個缺就是連公公替他謀幹的。知道今天召見是個緊要關頭,他老人家特地扔了園裡的差使,自己跑來招呼一切,儀制說話都是連公公親口教導過的。剛才在這裡走過時候,就是在連公公屋裡講習儀制出來,從這裡一直上去,到了養心殿,揭起氈簾,踏上了天顏咫尺的地方。那余大人就按著向來召對的規矩,摘帽,碰頭,請了老佛爺的聖安,又請了佛爺的聖安,端端正正把一手戴好帽兒,跪上離軍機墊一二尺遠的窩兒。這余大人心裡很得意,沒有拉什麼禮、失什麼儀,還了旗下的門面,總該討上頭的好,可出鬧個召對稱旨的榮耀了。正在眼對著鼻子,靜聽上頭的問話預備對付,誰知這回佛爺只略問了幾句照例的話,兜頭倒問道:『你讀過書沒有?』那余大人出其不意,只得勉勉強強答道:『讀過。』佛爺道:『你既讀過書,那總會寫字的了。』余大人愣了一愣,低低答應個『會』字。這當兒裡,忽然御案上拍的擲下兩件東西來,就聽佛爺吩咐道:『你把自己履歷寫上來。』余大人睜眼一看,原來是紙筆,不偏不倚,掉在他跪的地方。頭里余大人應對時候,口齒清楚,氣度從容,著實來得;就從奉了寫履歷的旨意,好像得了斬絞的處分似的,頓時面白目瞪,拾了筆,鋪上紙,俄延了好一會。只看他鼻尖上的汗珠兒,一滴一滴地滾下,卻不見他紙頭上的黑道兒,一畫一畫地現出,足足挨了兩三分鐘光景。佛爺道:『你既寫不出漢字,我們國書總沒有忘吧?就寫國書也好!』可憐余大人自出娘胎沒有見過字的面兒,拿著枝筆,還彷彿外國人吃中國飯,一把抓的捏著筷兒,橫豎不得勁兒,哪裡曉得什麼漢字國書呢?這麼著,佛爺就冷笑了兩聲,很嚴厲地喝道:『下去吧,還當你的庫丁去吧!』余大人正急得沒洞可鑽,得這一聲,就爬著謝了恩,抱頭鼠竄地逃了下來。」唐卿聽到這裡,十分詫異道:「這余敏真好大膽!一字不識就想欺蒙朝廷,濫充要職。僅與降調,還是聖恩浩大哩!不過聖上叫他去當庫丁,又有什麼道理呢?」龔尚書笑著:「我先也不懂。後來才知,這余敏原是三庫上銀庫裡的庫丁出身。老弟,你也當過三庫差使,這庫丁的歷史大概知道的吧!」唐卿道:「那倒不詳細。只知道那些庫丁謀幹庫缺,沒一個不是貝子貝勒給他們遞條子說人情的。那庫缺有多大好處?值得那些大帽子起哄,正是不解?」龔尚書道:「說來可笑也可氣!那班王公貴人雖然身居顯爵,卻都沒有恆產的,國家各省收來的庫帑,彷彿就是他們世傳的田莊。這些庫丁就是他們田莊的仔種,薦成了一個庫丁,那就是田莊裡下了仔種了。下得一粒好仔種,十萬百萬的收成,年年享用,怎麼不叫他們不起哄呢!」唐卿道:「一樣庫丁,怎麼還有好歹呢?」尚書道:「庫丁的等級多著哩!尋常庫丁,不過逐日夾帶些出來,是有限的。總要升到了秤長,這才大權在握,一出一入操縱自如哩!」唐卿道:「那些王公們既靠著國庫做家產,自然要拚命地去謀幹了。這庫丁替人作嫁,辛辛苦苦,冒著這麼大的險,又圖什麼呢?」尚書道:「當庫丁的,都是著名混混兒。他們認定一兩個王公做靠主,謀得了庫缺,庫裡偷盜出來的贓銀,就把六成獻給靠主,餘下四成,還要分給他們同黨的兄弟們。若然分拆不公,盡有滿載歸來,半路上要劫去的哩!」唐卿道:「庫上盤查很嚴,常見庫丁進庫,都把自己衣服剝得精光,換穿庫衣,那衣褲是單層粗布製的,緊緊裹在身上,哪裡能夾帶東西呢?」尚書笑道:「大凡防弊的章程愈嚴密,那作弊的法子愈巧妙,這是一定的公理。庫丁既知道庫衣萬難夾帶,千思萬想,就把身上的糞門,製造成一個絕妙的藏金窟了。但聽說造成這窟,也須投名師,下苦工,一二年方能應用。頭等金窟,有容得了三百紋銀的。各省銀式不同,元寶元絲都不很合式,最好是江西省解來的,全是橢圓式,蒙上薄布,塗滿白蠟,盡多裝得下。然出庫時候,照章要拍手跳出庫門,一不留神,就要脫穎而出。他們有個口號,就叫做『下蛋』。庫丁一下蛋,斬絞流徙,就難說了。老弟,你想可笑不可笑?可恨不可恨呢?」唐卿道:「有這等事。難道那余敏,真是這個出身嗎?」尚書道:「可不是。他就當了三年秤長,扒起了百萬傢俬,捐了個戶部郎中,後來不知道怎麼樣的改了道員。這東邊道一出缺,忽然放了他,原是很詫異的。到底狗苟蠅營,依然逃不了聖明燭照,這不是一件極可喜的事嗎?」唐卿正想發議,忽瞥眼望見剛才那門公手裡拿著一個手本,一晃晃地站在廊下窗口,尚書也常常回頭去看他。唐卿知道有客等見,不便久談,只得起身告辭。尚書還虛留了一句,然後慇勤送出大門。

  不言唐卿出了龔府,去託袁尚秋疏通楊越常的事。且說龔尚書送客進來,那門公便一徑揚帖前導,直向外花廳走去。尚書且走且問道:「誰陪著客呢?不是大少爺嗎?」門公道:「不,大少爺早出門了!」這話未了,尚書已到花廳廊下,忽覺眼前晃亮,就望見玻璃裡炕床下首,坐著個美少年,頭戴一頂雙嵌線烏絨紅結西瓜帽,上面釘著顆水銀青光精圓大額珠,下面托著塊五色貓兒眼,背後拖著根烏如漆光如鏡三股大鬆辮,身上穿件雨過天青大牡丹漳絨馬褂,腰下也掛著許多珮帶,卻被欄杆遮住,沒有看清。但覺繡采輝煌,寶光閃爍罷了。尚書暗忖:這是誰?如此華煥,還當就是來客呢!卻不防那門公就指著道:「哪,那不是我們珠官兒陪著嗎?」尚書這一抬眼,才認清是自己的侄孫兒,一面就跨進廳來。那少年見了,急忙迎出,在旁邊垂著手站了一站,趁尚書上前見客時候,就慢慢溜出廳來,在廊下一面走,一面低低咕噥道:「好沒來由!給這沒字碑攪這半天兒,晦氣!」說著,瀟瀟灑灑一溜煙地去了。

  這裡尚書所見的客,你道是誰?原來就是上回雯青在客寓遇見的魚陽伯。這魚陽伯原是山東一個土財主,捐了個道員,在南京候補了多年,黑透了頂,沒得過一個紅點兒。這回特地帶了好幾萬銀子,跟著莊稚燕進京,原想打幹個出路,吐吐氣、揚揚眉的。誰知莊稚燕在路上說得這也是門,那也是戶,好像可以馬到成功,弄得陽伯心癢難搔。自從一到了京,東也不通,西也不就,終究變了水中撈月。等得陽伯心焦欲死,有時催催稚燕,倒被稚燕搶白幾句,說他外行,連鑽門路的四得字訣都不懂。陽伯詫異,問:「什麼叫四得字訣?我真不明白。」稚燕哈哈笑道:「你瞧,我說你是個外行,沒有冤你吧!如今教你這個乖!這四得字訣,是走門路的寶筏,鑽狗洞的靈符,不可不學的。就叫做時候耐得,銀錢捨得,閒氣吃得,臉皮沒得。你第一個時候耐不得,還成得了事嗎?」陽伯沒法,只好耐心等去。後來打聽得上海道快要出缺,這缺是四海聞名的美缺,靠著海關銀兩存息,一年少說有一百多萬的餘潤,俗話說得好:「吃了河豚,百樣無味。」若是做了上海道,也是百官無味的了。你想陽伯如何不饞涎直流呢!只好婉言託稚燕想法,不敢十分催迫。事有湊巧,也是他命中注定,有做幾日空名上海道的福分。這日陽伯沒事,為了想做件時行衣服,去到後門估衣鋪找一個聚興號的郭掌櫃。這郭掌櫃雖是個裁縫,卻是個出入宮禁交通王公的大人物,當日給陽伯談到了官經,問陽伯為何不去謀幹上海道。陽伯告訴他無路可走,郭掌櫃跳起來道:「我這兒倒放著一條挺好的路,你老要走不走?你快說!」郭掌櫃指手劃腳道:「這會兒講走門路,正大光明大道兒,自然要讓連公公,那是老牌子。其次卻還有個新出道、人家不大知道的。」說到這裡,就附著陽伯耳邊低低道:「聞太史,不是當今皇妃的師傅嗎?他可是小號的老主顧。你老若要找他,我給你拉個纖,包你如意。」陽伯正在籌劃無路,聽了這話,哪有個不歡喜的道理。當時就重重拜託他,還許了他事成後的謝儀。從此那郭掌櫃就竭力地替他奔走說合,雖陽伯並未見著什麼聞太史的面,兩邊說話須靠著郭掌櫃一人傳遞,不上十天居然把事情講到了九分九,只等綸音一下,便可走馬上任了。陽伯滿心歡喜,自不待言。每日裡,只揀那些樞廷台閣、六部九卿要路人的府第前,奔來奔去,都預備到任後交涉的地步。所以這日特地送了一分重門包,定要謁見龔尚書,也只為此。如今且說他謁見龔尚書,原不過通常的酬對,並無特別的干求。賓主坐定,尚書寒暄了幾句,陽伯趨奉了幾句,重要公案已算了結。尚書正要端茶送客,忽見廊下走進一個十六七歲的俊僕,匆匆忙忙走到陽伯身旁,湊到耳邊說了幾句話,手中暗暗遞過一個小緘。陽伯疾忙接了,塞入袖中,頓時臉色大變,現出失張失智的樣兒,連尚書端茶都沒看見。直到廊下伺候人狂喊一聲「送客」,陽伯倒大吃一驚,嚇醒過來。正是:

  倉聖無靈頭搶地,錢神大力手通天。

  不知陽伯因何吃驚,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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