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駝祥子十四

  劉家的事辦得很熱鬧。劉四爺很滿意有這麼多人來給他磕頭祝壽。更足以自傲的是許多老朋友也趕著來賀喜。由這些老友,他看出自己這場事不但辦得熱鬧,而且「改良」。那些老友的穿戴已經落伍,而四爺的皮袍馬褂都是新作的。以職業說,有好幾位朋友在當年都比他闊,可是現在──經過這二三十年來的變遷──已越混越低,有的已很難吃上飽飯。看著他們,再看看自己的喜棚,壽堂,畫著長板坡的掛屏,與三個海碗的席面,他覺得自己確是高出他們一頭,他「改了良」。連賭錢,他都預備下麻將牌,比押寶就透著文雅了許多。可是,在這個熱鬧的局面中,他也感覺到一點淒涼難過。過慣了獨身的生活,他原想在壽日來的人不過是舖戶中的掌櫃與先生們,和往日交下的外場光棍。沒想到會也來了些女客。雖然虎妞能替他招待,可是他忽然感到自家的孤獨,沒有老伴兒,只有個女兒,而且長得像個男子。假若虎妞是個男子,當然早已成了家,有了小孩,即使自己是個老鰥夫,或者也就不這麼孤苦伶仃的了。是的,自己什麼也不缺,只缺個兒子。自己的壽數越大,有兒子的希望便越小,祝壽本是件喜事,可是又似乎應落淚。不管自己怎樣改了良,沒人繼續自己的事業,一切還不是白饒?

  上半天,他非常的喜歡,大家給他祝壽,他大模大樣的承受,彷彿覺出自己是鰲裡奪尊的一位老英雄。下半天,他的氣兒塌下點去。看看女客們攜來的小孩子們,他又羨慕,又忌妒,又不敢和孩子們親近,不親近又覺得自己彆扭。他要鬧脾氣,又不肯登時發作,他知道自己是外場人,不能在親友面前出醜。他願意快快把這一天過去,不再受這個罪。

  還有點美中不足的地方,早晨給車伕們擺飯的時節,祥子幾乎和人打起來。

  八點多就開了飯,車伕們都有點不願意。雖然昨天放了一天的車份兒,可是今天誰也沒空著手來吃飯,一角也罷,四十子兒也罷,大小都有份兒禮金。平日,大家是苦漢,劉四是廠主;今天,據大家看,他們是客人,不應當受這種待遇。

  況且,吃完就得走,還不許拉出車去,大年底下的!

  祥子準知道自己不在吃完就滾之列,可是他願意和大家一塊兒吃。一來是早吃完好去幹事,二來是顯著和氣。和大家一齊坐下,大家把對劉四的不滿意都挪到他身上來。剛一落座,就有人說了:「哎,您是貴客呀,怎和我們坐在一處?」祥子傻笑了一下,沒有聽出來話裡的意味。這幾天了,他自己沒開口說過閒話,所以他的腦子也似乎不大管事了。大家對劉四不敢發作,只好多吃他一口吧;菜是不能添,酒可是不能有限制,喜酒!他們不約而同的想拿酒殺氣。有的悶喝,有的猜開了拳;劉老頭子不能攔著他們猜拳。祥子看大家喝,他不便太不隨群,也就跟著喝了兩盅。喝著喝著,大家的眼睛紅起來,嘴不再受管轄。有的就說:「祥子,駱駝,你這差事美呀!足吃一天,伺候著老爺小姐!趕明兒你不必拉車了,頂好跟包去!」祥子聽出點意思來,也還沒往心中去;從他一進人和廠,他就決定不再充什麼英雄好漢,一切都聽天由命。誰愛說什麼,就說什麼。他納住了氣。有的又說了:「人家祥子是另走一路,咱們憑力氣掙錢,人家祥子是內功!」大家全哈哈的笑起來。祥子覺出大家是「咬」他,但是那麼大的委屈都受了,何必管這幾句閒話呢,他還沒出聲。鄰桌的人看出便宜來,有的伸著脖子叫:「祥子,趕明兒你當了廠主,別忘了哥兒們哪!」祥子還沒言語,本桌上的人又說了:「說話呀,駱駝!」

  祥子的臉紅起來,低聲說了句:「我怎能當廠主?!」「哼,你怎麼不能呢,眼看著就咚咚嚓啦!」祥子沒繞搭過來,「咚咚嚓」是什麼意思,可是直覺的猜到那是指著他與虎妞的關係而言。他的臉慢慢由紅而白,把以前所受過的一切委屈都一下子想起來,全堵在心上。幾天的容忍緘默似乎不能再維持,像憋足了的水,遇見個出口就要激沖出去。正當這個工夫,一個車伕又指著他的臉說:「祥子,我說你呢,你才真是『啞吧吃扁食──心裡有數兒』呢。是不是,你自己說,祥子?祥子?」

  祥子猛的立了起來,臉上煞白,對著那個人問:「出去說,你敢不敢?」

  大家全楞住了。他們確是有心「咬」他,撇些閒盤兒,可是並沒預備打架。

  忽然一靜,像林中的啼鳥忽然看見一隻老鷹。祥子獨自立在那裡,比別人都高著許多,他覺出自己的孤立。但是氣在心頭,他彷彿也深信就是他們大家都動手,也不是他的對手。他釘了一句:「有敢出去的沒有?」

  大家忽然想過味兒來,幾乎是一齊的:「得了,祥子,逗著你玩呢!」

  劉四爺看見了:「坐下,祥子!」然後向大家,「別瞧誰老實就欺侮誰,招急了我把你們全踢出去!快吃!」祥子離了席。大家用眼梢兒撩著劉老頭子,都拿起飯來。不大一會兒,又嘁嘁喳喳的說起來,像危險已過的林鳥,又輕輕的啾啾。

  祥子在門口蹲了半天,等著他們。假若他們之中有敢再說閒話的,揍!自己什麼都沒了,給它個不論秧子吧!可是大家三五成群的出來,並沒再找尋他。雖然沒打成,他到底多少出了點氣。繼而一想,今天這一舉,可是得罪了許多人。平日,自己本來就沒有知己的朋友,所以才有苦無處去訴;怎能再得罪人呢?他有點後悔。剛吃下去的那點東西在胃中橫著,有點發痛。他立起來,管它呢,人家那三天兩頭打架鬧饑荒的不也活得怪有趣嗎?老實規矩就一定有好處嗎?這麼一想,他心中給自己另畫出一條路來,在這條路上的祥子,與以前他所希望的完全不同了。這是個見人就交朋友,而處處佔便宜,喝別人的茶,吸別人的煙,借了錢不還,見汽車不躲,是個地方就撒尿,成天際和巡警們耍骨頭,拉到「區」裡去住兩三天不算什麼。是的,這樣的車伕也活著,也快樂,至少是比祥子快樂。好吧,老實,規矩,要強,既然都沒用,變成這樣的無賴也不錯。不但是不錯,祥子想,而且是有些英雄好漢的氣概,天不怕,地不怕,絕對不低著頭吃啞吧虧。對了!應當這麼辦!壞嘎嘎是好人削成的。反倒有點後悔,這一架沒能打成。好在不忙,從今以後,對誰也不再低頭。

  劉四爺的眼裡不揉沙子。把前前後後所聞所見的都擱在一處,他的心中已明白了八九成。這幾天了,姑娘特別的聽話,哼,因為祥子回來了!看她的眼,老跟著他。老頭子把這點事存在心裡,就更覺得淒涼難過。想想看吧,本來就沒有兒子,不能火火熾熾的湊起個家庭來;姑娘再跟人一走!自己一輩子算是白費了心機!祥子的確不錯,但是提到兒婿兩當,還差得多呢;一個臭拉車的!自己奔波了一輩子,打過群架,跪過鐵索,臨完教個鄉下腦袋連女兒帶產業全搬了走?沒那個便宜事!就是有,也甭想由劉四這兒得到!劉四自幼便是放屁崩坑兒的人!

  下午三四點鐘還來了些拜壽的,老頭子已覺得索然無味,客人越稱讚他硬朗有造化,他越覺得沒什麼意思。

  到了掌燈以後,客人陸續的散去,只有十幾位住得近的和交情深的還沒走,湊起麻將來。看著院內的空棚,被水月燈照得發青,和撤去圍裙的桌子,老頭子覺得空寂無聊,彷彿看到自己死了的時候也不過就是這樣,不過是把喜棚改作白棚而已,棺材前沒有兒孫們穿孝跪靈,只有些不相干的人們打麻將守夜!他真想把現在未走的客人們趕出去;乘著自己有口活氣,應當發發威!可是,到底不好意思拿朋友殺氣。怒氣便拐了彎兒,越看姑娘越不順眼。祥子在棚裡坐著呢,人模狗樣的,臉上的疤被燈光照得像塊玉石。老頭子怎看這一對兒,怎彆扭!

  虎姑娘一向野調無腔慣了,今天頭上腳下都打扮著,而且得裝模作樣的應酬客人,既為討大家的稱讚,也為在祥子面前露一手兒。上半天倒覺得這怪有個意思,趕到過午,因有點疲乏,就覺出討厭,也頗想找誰叫罵一場。到了晚上,她連半點耐性也沒有了,眉毛自己叫著勁,老直立著。

  七點多鐘了,劉四爺有點發睏,可是不服老,還不肯去睡。大家請他加入打幾圈兒牌,他不肯說精神來不及,而說打牌不痛快,押寶或牌九才合他的脾味。大家不願中途改變,他只好在一旁坐著。為打起點精神,他還要再喝幾盅,口口聲聲說自己沒吃飽,而且抱怨廚子賺錢太多了,菜並不豐滿。由這一點上說起,他把白天所覺到的滿意之處,全盤推翻:棚,傢伙座兒,廚子,和其他的一切都不值那麼些錢,都捉了他的大頭,都冤枉!

  管賬的馮先生,這時候,已把賬殺好:進了二十五條壽幛,三堂壽桃壽麵,一罈兒壽酒,兩對壽燭,和二十來塊錢的禮金。號數不少,可是多數的是給四十銅子或一毛大洋。

  聽到這個報告,劉四爺更火啦。早知道這樣,就應該預備「炒菜麵」!三個海碗的席吃著,就出一毛錢的人情?這簡直是拿老頭子當冤大腦袋!從此再也不辦事,不能賠這份窩囊錢!不用說,大家連親帶友,全想白吃他一口;六十九歲的人了,反倒聰明一世,糊塗一時,教一群猴兒王八蛋給吃了!老頭子越想越氣,連白天所感到的滿意也算成了自己的糊塗;心裡這麼想,嘴裡就唸道著,帶著許多街面上已不通行的咒罵。

  朋友們還沒走淨,虎妞為顧全大家的面子,想攔攔父親的撒野。可是,一看大家都注意手中的牌,似乎並沒理會老頭子叨嘮什麼,她不便於開口,省得反把事兒弄明了。由他叨嘮去吧,都給他個過去了。

  哪知道,老頭子說著說著繞到她身上來。她決定不吃這一套!他辦壽,她跟著忙亂了好幾天,反倒沒落出好兒來,她不能容讓!六十九,七十九也不行,也得講理!她馬上還了回去:

  「你自己要花錢辦事,礙著我什麼啦?」

  老頭子遇到了反攻,精神猛然一振。「礙著你什麼了?簡直的就跟你!你當我的眼睛不管閒事哪?」

  「你看見什麼啦?我受了一天的累,臨完拿我殺氣呀,先等等!說吧,你看見了什麼?」虎姑娘的疲乏也解了,嘴非常的靈便。

  「你甭看著我辦事,你眼兒熱!看見?我早就全看見了,哼!」

  「我幹嗎眼兒熱呀?!」她搖晃著頭說。「你到底看見了什麼?」

  「那不是?!」劉四往棚裡一指──祥子正彎著腰掃地呢。「他呀?」虎妞心裡哆嗦了一下,沒想到老頭的眼睛會這麼尖。「哼!他怎樣?」

  「不用揣著明白的,說糊塗的!」老頭子立了起來。「要他沒我,要我沒他,乾脆的告訴你得了。我是你爸爸!我應當管!」

  虎妞沒想到事情破的這麼快,自己的計劃才使了不到一半,而老頭子已經點破了題!怎辦呢?她的臉紅起來,黑紅,加上半殘的粉,與青亮的燈光,好像一塊煮老了的豬肝,顏色複雜而難看。她有點疲乏;被這一激,又發著肝火,想不出主意,心中很亂。她不能就這麼窩回去,心中亂也得馬上有辦法。頂不妥當的主意也比沒主意好,她向來不在任何人面前服軟!好吧,爽性來乾脆的吧,好壞都憑這一錘子了!「今兒個都說清了也好,就打算是這麼筆賬兒吧,你怎樣呢?我倒要聽聽!這可是你自己找病,別說我有心氣你!」

  打牌的人們似乎聽見他們父女吵嘴,可是捨不得分心看別的,為抵抗他們的聲音,大家把牌更摔得響了一些,而且嘴裡叫喚著紅的,碰──祥子把事兒已聽明白,照舊低著頭掃地,他心中有了底;說翻了,揍!

  「你簡直的是氣我嗎!」老頭子的眼已瞪得極圓。「把我氣死,你好去倒貼兒?甭打算,我還得活些年呢!」「甭擺閒盤,你怎辦吧?」虎妞心裡噗通,嘴裡可很硬。「我怎辦?不是說過了,有他沒我,有我沒他!我不能都便宜了個臭拉車的!」

  祥子把笤帚扔了,直起腰來,看準了劉四,問:「說誰呢?」劉四狂笑起來:「哈哈,你這小子要造反嗎?說你哪,說誰!你給我馬上滾!看著你不錯,賞你臉,你敢在太歲頭上動土,我是幹什麼的,你也不打聽打聽!滾!永遠別再教我瞧見你,上他媽的這兒找便宜來啦,啊?」

  老頭子的聲音過大了,招出幾個車伕來看熱鬧。打牌的人們以為劉四又和個車伕吵鬧,依舊不肯抬頭看看。

  祥子沒有個便利的嘴,想要說的話很多,可是一句也不到舌頭上來。他呆呆的立在那裡,直著脖子咽吐沫。「給我滾!快滾!上這兒來找便宜?我往外掏壞的時候還沒有你呢,哼!」老頭子有點純為唬嚇祥子而唬嚇了,他心中恨祥子並不像恨女兒那麼厲害,就是生著氣還覺得祥子的確是個老實人。

  「好了,我走!」祥子沒話可說,只好趕緊離開這裡;無論如何,鬥嘴他是鬥不過他們的。

  車伕們本來是看熱鬧,看見劉四爺罵祥子,大家還記著早晨那一場,覺得很痛快。及至聽到老頭子往外趕祥子,他們又向著他了──祥子受了那麼多的累,過河拆橋,老頭子翻臉不認人,他們替祥子不平。有的趕過來問:「怎麼了,祥子?」祥子搖了搖頭。

  「祥子你等等走!」虎妞心中打了個閃似的,看清楚:自己的計劃是沒多大用處了,急不如快,得趕緊抓住祥子,別雞也飛蛋也打了!「咱們倆的事,一條繩拴著兩螞蚱,誰也跑不了!你等等,等我說明白了!」她轉過頭來,衝著老頭子:「乾脆說了吧,我已經有了,祥子的!他上哪兒我也上哪兒!你是把我給他呢?還是把我們倆一齊趕出去?聽你一句話?」

  虎妞沒想到事情來得這麼快,把最後的一招這麼早就拿出來。劉四爺更沒想到事情會弄到了這步天地。但是,事已至此,他不能服軟,特別是在大家面前。「你真有臉往外說,我這個老臉都替你發燒!」他打了自己個嘴巴。「呸!好不要臉!」

  打牌的人們把手停住了,覺出點不大是味來,可是糊里糊塗,不知是怎回事,搭不上嘴;有的立起來,有的呆呆的看著自己的牌。

  話都說出來,虎妞反倒痛快了:「我不要臉?別教我往外說你的事兒,你什麼屎沒拉過?我這才是頭一回,還都是你的錯兒:男大當娶,女大當聘,你六十九了,白活!這不是當著大眾,」她向四下裡一指,「咱們弄清楚了頂好,心明眼亮!就著這個喜棚,你再辦一通兒事得了!」

  「我?」劉四爺的臉由紅而白,把當年的光棍勁兒全拿了出來:「我放把火把棚燒了,也不能給你用!」「好!」虎妞的嘴唇哆嗦上了,聲音非常的難聽,「我捲起舖蓋一走,你給我多少錢?」

  「錢是我的,我愛給誰才給!」老頭子聽女兒說要走,心中有些難過,但是為鬥這口氣,他狠了心。

  「你的錢?我幫你這些年了;沒我,你想想,你的錢要不都填給野娘們才怪,咱們憑良心吧!」她的眼又找到祥子,「你說吧!」

  祥子直挺挺的立在那裡,沒有一句話可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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