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演讲的结果是奇异的优胜的。全堂的拍手声,几乎集中在他一人的身上,给他收买去一样。许多闪光的,有色彩的奖品,放在他的案前,他接受全部的注目,微笑地将这个光荣披戴在身外了。一般女学生们用美丽的脸向他,而他却完全一个英雄似的走了出来。在教育会的门口,他遇见莲姑三姊妹,——她们也快乐到发抖了。他低声的向她们的耳边说。
“妹妹,我已第一了;记住,明天夜饭到你家里吃。”
他看她们坐着两辆车子,影子渐渐地远去了。他被同学们拥着回到了校内,疲乏的睡在床上,自己觉得前途的色彩,就是图画家似乎也不能给他描绘的如此美丽。“美人”,“名誉”,这真是英雄的事业呢!他辗转着,似乎他的一生快乐,已经刻在铜牌上一样的稳固。他隐隐的喊出:
“莲妹,我亲爱的,我们的幸福呵!”
第二天,他没有上了几点钟的功课,一到学校允许学生们自由出外的时候,他就第一个跑出校门。向校后转了两个弯,远远就望见莲姑三姊妹嬉笑的坐在门边。他三脚并两步的跳上前去,捉住了藐姑的脸儿,在她将放的荷瓣似的两颊上,他给她狂吻了一下。直到这位小妹妹叫起来,
“章先生,章哥哥,你昨夜得了一个第一就发疯了么?”
他说,“是呀。”
藐姑歪着笑脸说,“我假如是个男人,我要得第一里面的第一呢!象你这样说一下有什么希奇?倒还预备了一星期,聚眉蹙额的,羞煞人。幸得没有病了还好!”
说着就跑进去。他在后面说:
“等一下我捉住你,看你口子强不强?”
她们也随即走进屋内。说笑了一回,又四人做了一回捉象棋的游戏。在这个游戏里,却常见他是输了的。每输一回,给她们打一次的手心。以后藐姑笑他说:
“亏你昨夜得了一个优胜,今天同我们比赛,却见你完全失败了!”
这样,他要吻她,她跑了。
吃晚饭的时候,他非常荣耀而矜骄地坐着。姑母因为要给这位未来的女婿自由起见,她自己避在灶间给他们烧菜蔬。他是一边笑,一边吃,想象他自己是一位王子,眼前三姊妹是三位美丽的公主。一边,他更不自觉地喝了许多酒。
吃完了饭,酒的刺激带他陶然地睡在一张床上,这是她们三姊妹的房内。藐姑也为多喝了一杯酒而睡去了,莲姑和蕙姑似看守一位病人似的坐在床沿上,脸上也红的似拈上两朵玫瑰,心窝跳动着,低着头听房外的自然界的声音。他是半意识的看看她们两人,他觉得这是他的两颗心;他手拽住被窝,恨不得一口将她们吞下去。他模糊的透看着她们的肉体的美,温柔的曲线紧缠着她们的雪似的肌肤上,处女的电流是非常迅速的在她们的周身通过。他似要求她们睡下了,但他突然用了空虚的道德来制止他。他用两手去捏住她两人的手,坐了起来,说:
“两位妹妹,我要回校去了。”
她们也没有说,也是不愿意挽留,任他披上了大衣,将皮鞋的绳子缚好,又呆立了一息,冲到门口。一忽,又走回来,从衣袋内取出一枚桃形的银章,递给莲姑,笑向她说:
“我几乎忘记了,这是昨夜的奖章,刻着我的名字,你收藏着做一个纪念罢。”
莲姑受了。夜的距离就将她们和他分开来。
第三天的下午,他又急忙地跑到她们的家里。姑母带着蕙姑和藐姑到亲戚那里去了。他不见有人,就自己开了门,一直跑到莲姑的房内。莲姑坐着幻想,见他进来,就立了起来。而他却非常野蛮的跑去将她拥抱着,接吻着,她挣扎地说:
“不要这样!象个什么呢?”
“什么?象个什么?好妹妹,你已是我的妻子了!”
一边放了手,立刻从衣袋里取出一封信。快乐使他举动失了常态。抽出一张信纸,蔽在她的眼前,一边说:
“父亲的信来了。”
“怎么呢?”
“他听到我这次竞赛会得了一个第一,他说,可以任我和你结婚,你看,这是我俩怎样幸福的一个消息呀?”
他想她当然也以这个消息而快乐。蜜语,微笑,拥抱,接吻,于是就可以随便地举行了。谁知莲姑颠倒的看了几看信,却满脸微红的愁思起来,忧戚起来,甚至眼内含上泪珠。他看着,他奇怪了,用两手挡着她下垂的两颊,向上掀起来,用唇触近她的鼻,问道:
“妹妹,你不快乐么?”
她不答。他又问:
“你究竟为什么呢?”
她还不答。他再问:
“你不愿么?”
“我想到自己。”她慢慢的说了这一句。
“为什么又想到你自己?想到你自己的什么?”
“我没有受过教育,我终究是穷家的女子,知道什么?你是一个……”
她没有说完,他接着说:
“你为什么常想到这个呢?”
一边从他的衣袋里掏出一方手帕,递给她,她将泪拭了,说:
“叫我用什么来嫁给你呢?”
“用你美丽的心。”
他真率的说了出来。她应:
“这是不值钱的。”
“除了这个,人生还有什么呢?最少在你们女子,还有什么更可以嫁给男人的宝物?”
“唉,我总这样想。姑母是昏的,不肯将我嫁给工人。但我想,我想,我们的前途未必有幸福。章先生,你抛开我罢!你为什么要来爱我?爱我?我连父母也没有,又没有知识。注目你的女学生们很多呢!请你去爱她们。将这封信撕了罢!抛开我罢!”
这样,她退到了床边,昏沉的向床卧倒。他也不安的走到她的身边,一时,他问:
“莲姑,你痴了么?”
“我不痴。”
“我有什么得罪了你么?”
“哪里。”
“那末,我无论怎样是爱你的!我只要你这颗美丽的心,我不要你其他一切什么,妆奁呀,衣服呀,都是没有意思的。”
停一会,又说:
“你若要知识,这是没有问题的。我一定送你入学校,我有方法,无论婚前或者婚后。”
她一时呆着没有话。当然,她听了这几句恳切的慰语,烦闷的云翳是消退了。他又说:
“妹妹,你有读书的志愿,更使我深深的敬佩你。不过知识是骗人的,假如你愿意受骗,这是一件容易的事,而且我们又年青,你如能用心,只要在学校三年,就什么都知道了。你也会图画,你也会唱歌,妹妹,这实在是容易的事。”一边他将手放在她的肩上,凑近说,“你真是一个可爱的人呢!妹妹,现在我求你……”
她是低头默想着。但这时,她似决定了,——早年她所思索的,以及她姑母所盼望的所谓她的理想的丈夫,老天已经遣“他”来补偿这个空虚的位子了。她似乎疑心,身边立着的多情而美貌的青年,是她眼光恍惚中的影子,还是胸内荡漾着的心?
一息,她娇憨而微笑的问:
“你求我什么呢?”
“我求你。”他简直似小孩在母亲身边一样。
“什么呢?”
他将口子去接触她玫瑰的唇边,颤动说:
“求你快乐一些。”
“我已经快乐了。你岂不是看见我在微笑么?”
她一边用手推开他的脸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