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光阴趁着人们的不留意,飞快地过去。平民女子夜校也由热烈的进行,到了冷淡的敷衍了。这一以学生们的热情是有递减性的缘故,二以天气冷起来,姑娘们怕得出门,三呢,似乎以他和蕙姑姊妹的亲昵,引起其他的同学们的不同情。可是他并不怎样减低他的热度,他还是极力的设法,维持。这其间,他每隔一天就跑到莲姑的家里一趟。莲姑微笑的迎接他,姑母殷诚的招待他,他就在她们那里谈天,说笑,喝茶,吃点心,还做种种游戏;他,已似她们家的一位极亲爱的女婿一般。他叫这位姑母也是姑母,叫莲姑,对别人的面是叫莲妹,背地里只有他俩人时,就叫妹妹。总之,这时他和莲姑是恋爱了。他的聪明的举动,引起她们一家非常的快乐;再加他是有钱的,更引得她们觉得非有他不可,简直算是一位重要而有靠的宾客了。
有一天晚餐前,房内坐着他和莲姑,姑母三人。他正慢慢的报告他家中的情形,——说是父母都在的,还有兄弟姊妹,家产的收入也算不错。于是这位姑母就仔细的瞧了他,一边突然向他问道:
“章先生,听说你还没有定过婚呢?”
莲姑当时就飞红了脸,而他静默的答:
“是的。”
姑母接着说:
“我可怜的莲姑,你究竟觉得她怎样?”
他突然大胆而忠心地答,“我非莲姑不娶!”一面向莲姑瞧了一眼,心颤跳起来,垂下头去。
姑母说,“你的父母会允许么?你是一个有身分的人,我们是穷家呢。”
他没有说,而莲姑却睁大她的一双秀眼,向姑母痴娇的问,“姑母,你怎样了?”
姑母却立了起来,一边说,悲感的;
“我是时刻担心你们三姊妹的终身大事。你们现在都长大了,可怜你们的父母都早死,只有我一人留心着你们,万一我忽然死去,你们怎么了?章先生是难得的好人,可惜我们太穷了。”
一边,她就向门外走出去,拭着她的老眼泪。这样,他走近莲姑,静静的立在她的身边,向她说:
“妹妹,你不要急,我已写信到家里去了。父亲一定不会阻挠我们前途的幸福的。”
莲姑却慢慢的说:
“章先生,恐怕我配你不上啊?”
他听了却非常不舒服,立刻用两手放在她的两肩上,问,“妹妹,你不爱我么?”
她答,“只有天会知道我的苦心,我怕不能爱你。”一边红了眼圈,一边用她的两手取下肩上的他的两手。而他趁势将她的两手紧紧的捏住说:
“妹妹,不要再说陈腐的话了!我假如得不到你的爱,——万一你的爱更宝贵地付给理想的男子的时候,我也一定要得你大妹的爱;假如你大妹又不肯来爱我,我也定非你的小妹爱我不可!除了你们三姊妹,此外我是没有人生,也没有天地,也没有一切了!妹妹,你相信我罢,我可对你发誓。”
一时沉思深深地落在他俩人之间。当然,她这时是愿意将身前的这位青年,立刻变做她理想的丈夫的。
门外传来了藐姑的叫声:
“章先生!章哥哥!”
于是他就将她的手放在嘴边吻了一吻,说,
“你的小妹回来了。”
一边,他就迎了出去。
继续一星期,他没有到她们的家来,老姑母就奇怪了,问莲姑道:
“章先生好久没有来,你前次怎样对待他的呢?”
莲姑没有答,蕙姑说道:
“真奇怪,为什么这样长久不来呢?莫非病了么?”
姑母又问藐姑,这几天她有没有看见他在校里做些什么事情。藐姑说:
“看见的机会很少,只见到两次,好似忧愁什么似的。夜里也并不教我们的书。对我也不似从前亲热。有一回,只说了一句,‘小妹妹,你衣服穿得太少了。’一面就冷淡淡的走开。”
这几句话,简直似尖刀刺进莲姑的心。她深痛的想道:
“一定是他的父亲的回信来了,不许他自由呢,否则,他是快乐的人,决不会如此的愁虑。不过父亲就是不允许也该来一趟,说个明白。莫非从此不来了么?”
她隐隐地想到自己的运命上去,眼里似乎要流下泪,她立起走开了。她们也没有再说话,只有意的看守寂寞的降临似的。
可是不到半点钟,他到了,他穿着一件西装大衣,一顶水手帽,盖到两眉,腋下挟着两罐食物,两盒饼干,跳一般地走到了。房内的空气一齐变换了,藐姑走到他的面前,他向她们一看随即问,
“莲妹呢?”
姑母答,“她在房内呵!”
而莲姑房内的声音:
“我就出来了。”声音有些战抖。一种悲感的情调,显然在各人的脸上。接着他就看见莲姑跑出来,她的眼圈是淡红的,哭过了,她勉强的微笑着。他皱了一皱眉,向她说:
“你也太辛苦了,时常坐在房内做什么呢?”
蕙姑说,“姊姊是方才进去的,我们正奇怪,你为什么长久不来呢?”
“呵,”他说,“我好久不来了。”
“你又忧愁什么呢?”
“唉,却为了一个题目呀。”他笑了起来,接着叙述的说,“你们知道么?此地中等以上各学校,要举行一次演讲竞赛会了。
我已被选为德行中学出席的演讲员。你们也知道,这是一件难事罢?这和我的前途名誉是有关系的,所以为了一个题目,却预备了一整星期的讲稿。为了它,我什么都没有心思:所以你们这里也不能来了。明天晚上就是竞赛的日子,我带了三张的入场券来,你们三姊妹可以同去。地点在教育会大礼堂,那时有一千以上的人与会,评判员都是名人,是值得你们去参观一下的。竞赛的结果是当场公开的,假如我能第一,小妹妹,不知道你们也怎样快乐呢!”
姑母也就插嘴说:
“所以你不到这里来。即使第一,又有什么用呢?”
“第一当然是要紧的,”莲姑说,“一个人有几次的第一呢?
我们女子,简直没有一次第一。”
他听了,心里觉得非常的舒畅。同时想,假如明天不第一,岂不是又失望又倒霉么?姑母一边忙碌起来,向屋内走动,于是他问:
“姑母你忙什么呢?”
“你在这里吃了晚饭去。”
“不,校里还有事。”
“有这许多事么?现在已经是吃晚饭的时候了。”
“我就去,——姑母,这样罢,假如我明天竞赛会得到优胜了,后天到这里吃夜饭。你们庆祝我一下。”
她们都说好的。他看一看莲姑,似轻轻的向她一人说:
“明天你一定要到会的。”
莲姑点一点头,他就走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