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海上花列傳》

  花也憐儂所作《海上花列傳》,現由上海亞東圖書館標點重印。當其清樣打成時,恰巧我經過上海,館中就把校閱清樣這一件事囑付了我。我即有機會將此書細閱一過,自然閱完之後,樂得把所得到的一些見解寫了下來。

  適之向我說:這是吳語文學中第一部好書。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中,也將這書看作一部重要的作品;結尾總評一句,說全書用平淡無奇的文筆寫成;這在魯迅先生的嚴峻的批評中,已可算得推崇備至的了。

  胡魯兩先生的說話是如此,自然我所能說的,也不過替他們加上些註解便了。但是仔細一想,話卻可以分作幾段說。

  第一段:說此書的著作者和他著作此書的起因。

  花也憐儂究竟是什麼人?他的身世怎樣?這問題一時還無從回答。據適之說:《海上繁華夢》的作者海上漱石生,是花也憐儂的朋友。適之想去看他一次,仔細打聽打聽。若然他這一次的訪問能有美滿的結果,那我就爲恭喜他,他又可以大過其考據癮了!

  我們雖然還沒有能知道花也憐儂是什麼樣人,卻從清華書房翻印的《海上花》許序中所說,和魯迅的《中國小說史略》中所說,可以知道他著這部書,除開場所說“是菩提心,運廣長舌……總不離警覺提撕之旨”之外,還有一個用意,就是和趙樸齋爲難。這件事,或者不是全無根據,因爲在《海上奇書》一期中所載《海上花列傳》例言說:

所載人名事實,俱系憑空捏造,並無所指。如有強作解人,妄


言某人隱某人,某事隱某事,此則不善讀書,不足與談者矣!


  這幾句話說得何嘗不冠冕堂皇!但是我們不要被他瞞過:小說家往往把假造的事,掛上個實事的招牌;把真有的事,反說得子虛烏有。這種辦法,幾乎已是個不成文的公式。所以本書作者的嚴重聲明,反可以算得個不打自招的供狀。

  再看書中所記趙樸齋、洪氏、趙二寶三人,究竟有什麼了不得的惡德沒有?樸齋的謀事不成,墮入下流,是很普通的。洪氏的年老糊塗,全無脊骨,是很普通的。二寶的熱慕虛榮,失身爲妓,也是很普通的。以樸齋與吳鬆橋相比,究竟是誰更壞?以洪氏與郭孝婆周蘭之類相比,究竟是誰更壞?便與她兄弟洪善卿相比,究竟是誰更壞?以二寶與沈小紅黃翠鳳之類相比,又究竟是誰更壞?然而鬆橋周蘭等輩的下場,都還不過如此;趙氏一家,卻弄到淒涼萬分,求生不能,求死不得!而且到了全書結束時,作者居心要糟塌趙氏的痕跡,就愈加鮮明瞭。趙二寶要想嫁與史三公子做大老母,原也是做妓女的人的極平常的妄想。你說她能做到,固然可以;說她做不到,也就儘夠給她消受了。然而作者偏要故弄狡獪,說她預先置辦嫁妝,平白的拖上數千金的債,到後來是一場無結果。這也就夠之又夠的了;然而作者還不稱心,還要拉出個賴三公子來大打房間;打了還不算,還要叫她做上一場哭不得笑不得的惡夢,使她“冷汗通身,心跳不止”,才肯放她完結。從這上面看,若說作者與趙氏並無過不去之處,請問他爲什麼把別人都輕輕的放過了,卻偏在這一家上大用氣力,不肯寬讓一分呢?

  這種的事,我們誠然不得不認爲著作界中的一種恥辱。但作者是一件事,作品是一件事,處於作者與作品之間的“作的動機”又是一件事。我們應當將這三件事分別而論,不可混爲一談。譬如我們看見歐洲的古監獄或古刑場,若要推溯它當年建築時的用意或建築以後所演過的一切慘劇,那就簡直可以說:這類的東西都是要不得。非但監獄與刑場,便是皇宮教堂之類,也大都是獨夫民賊勞民以逞的真憑實據。但是品評建築的人,決不能把眼光對着這一方面看去:他們只應當就建築物的本身上,去估量它在美術上所佔的地位與所具的特長,決不能於美不美之外,再管到別的什麼。在文學上也是如此,作品若好,作者便是極無行,也不能以彼累此。反之,作品若壞,即使有孔老夫子的親筆署名,也逃不了批評家的喟然而嘆!

  這本是極明顯的道理,中國人卻不免糊糊塗塗,彼此糾纏。所以陶淵明的人格,是無可指摘的,一般想吃冷豬肉的老先生,卻偏要搖頭嘆氣,說什麼“白璧微瑕,只在《閒情》一賦”。這就是因作品以牽累作者了。《金瓶梅》一書,在冷豬肉先生眼中,當然是萬惡之首,因爲他們看這書時,所看的只是些“如此如此”,沒有看見別的什麼。但因相傳此書作者,是預備寫成之後,書角上浸了毒藥去報仇的,於是冷豬肉先生,又不得不諒其用心之苦而加以原宥。這就是就作者以論作品了。這種批評的態度,真是錯到了十二分以上。我們若不先將這層剖剔清楚,恐免不了出筆便差,全盤都錯。我們應當認明著了書想敲趙樸齋的竹槓,或者是敲不到趙樸齋的竹槓因而著書泄憤,乃是花也憐儂名下的一筆帳;文筆的好壞,方是《海上花》下的一筆帳;這就涇渭分明,兩無牽累的了。

  第二段:說此書的好處。

  一書的好壞,本不是容易評定的。往往同是一書,或同是一書中的某一節,一個人看了以爲極好,換一個人看了就以爲極壞,而這兩種評論的價值,卻不妨完全相等。所以我現在所說的此書的好處,也不過把我個人的意思,大致寫出來便了。

  我們看這部書,看不到幾頁就可以看出它筆法的新奇。在一般小說中,遇到了事情繁複時,往往把一事敘了一段,暫且擱下,另說一事;到這另一事說得有了些眉目,然後重行擱下,歸還到原先的一事。在本書中卻不是如此。他所用的方法,可以歸作這樣的一個程式:

有甲乙二人正在家中談話,談得一半,忽然來了一個丙,把話頭打斷。等到丙出了門,卻把甲乙二人拋開了,說丙在路上碰到了丁;兩人話不投機,便相打起來。那邊趕來了一個紅頭阿三,將他們一把拉進巡捕房:從此又把丙丁二人拋開了,卻說紅頭阿三出了巡捕房,碰到了紅頭阿四,如何如何……自此類推,必須再經過了許多的波折,再想方法歸還到巡捕房裏的丙丁二人,以至於紅頭阿三,紅頭阿四等等。


  作者自己在《例言》中說:“全書筆法,自謂從《儒林外史》脫化出來”(《海上奇書》第三期)。不錯,凡是讀過《儒林外史》的人,都可以證明這句話一點也不錯。但《儒林外史》中只把這種特別的筆法小小用了一用,到了本書,可就大用特用了;《儒林外史》只是做些簡單的過渡,本書中可使用得千變萬化,神出鬼沒。因此我們應當承認:這種特別筆法的發明人雖然是《儒林外史》作者,而能將它發揚光大,使它的作用能於表現到最充分的一步的,卻是《海上花》作者。

那麼,用這種筆法的好處在什麼地方呢?且看作者在《例言》中自己誇揚的話:……惟穿插藏閃之法,則爲從來說部所未有。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或竟接連起十餘波,忽東忽西,忽南忽北,並無一事完全,部(卻)並無一絲掛漏,閱之覺其背面無文字外,尚有許多文字,顧未明明敘出,而可以意會得之:此穿插之法也。勢空而來,使閱者茫然不解其如何緣故;急欲觀後文,而後文又舍而敘它事矣。及它事敘畢,再敘明其緣故,用其緣故仍未盡明;直至全體盡露,乃知前文所敘並無半個閒字:此藏閃之法也。(《海上奇書》)第三期)


  這些話雖然是“戲臺裏喝彩”,卻句句是真實的,並不是一味“瞎吹”。例如趙樸齋初到上海時,急着要嫖,不論是長三、幺二、野雞、花煙間,什麼都好,是明寫的;後來手中漸漸的拮据起來,想去找吳鬆橋謀事,又向張小村呆頭呆腦的問了許多費話,也是明寫的。自此以後,他如何漸漸的流落到做穿不起長衫的癟三,又如何同人家相打打破了頭,又如何再墮落下去,弄得拉起東洋車起,卻並不明寫,只在他孃舅洪善卿眼中看出。這樣詳的極詳,略的極略,在看書的人,卻並不覺得它前後不調勻,反覺得這樣正是恰到好處。又如張蕙貞的下場,若換別人來寫,一定要費上許多筆墨,而仍不免吃力不討好。因爲一向所描寫的張蕙貞,乃是明白事理,不任意氣的,在青樓中,可算的個幽嫺貞靜的人物;如今要翻轉來說她偷侄兒,着筆自然很難。作者可聰明瞭。他先從周蘭阿珠兩人眼中,看見張蕙貞捱了一頓打,可又並沒有說出捱打的原因,只在前面無關緊要之處,暗伏一筆,說“兩人剛至門首,只見一個後生慌慌張張衝出門來,低着頭一直奔去,分明是王蓮生的侄兒,不解何事”(回五四),叫人看了全不在意。到後來,方從洪善卿與阿珠兩人閒談中不慌不忙的說出:

阿珠道:“張蕙貞勿好?”善卿道:“地不過勿好末哉,說俚做倽!”……


“險個!王老爺打仔一泡,勿要哉。張蕙貞末吃個生鴉片煙;原是倪幾個朋友去勸仔,拿個阿侄末趕出,算完結歸樁事體。”(回五七)


  用這樣的方法來記述一件不容易着筆的事,真不得不嘆爲聰明絕頂的筆墨了。又如朱淑人與周雙玉二人,鬼迷了也有很不少的時候了。他們倆定情的一幕,在庸手一定要鋪排細寫的,作者卻直捱到了最後一幕,方爲簡單補出:

雙玉近前與淑人並坐牀沿。雙玉略略欠身,兩手都搭看淑人左右肩膀,教淑人把右手勾看雙玉頭頸,把左手按看雙玉心窩,臉對臉問道:“倪七月裏來裏一笠園,也像故歇實概樣式,一淘來浪說個閒話,耐阿記得?”淑人心知說的系願爲夫婦生死和同之誓,目瞪口呆,對答不出……(回六三)


  至於雙玉的人格如何?她對於淑人的交情是真是假?也是直到了最後才說穿:

“耐個無良心殺千刀個強盜坯!耐說一淘死,故歇倒勿肯死哉!我倒仔閻羅王殿浪末,定歸要捉耐個殺坯!看耐逃到陸裏去!”(同上)


“耐只死豬玀!曉得是耐阿哥替耐定個親!我問耐爲倽勿死?”(同上)


“勸啥嗄?放來浪等我自家吃末哉啘!俚勿死,我倒犯勿看死撥俚看,定歸要俚死末我再死!”(同上)


“一萬洋錢買耐一條命,便宜耐!”(回六四)


  大家看到了這樣的下流聲口,就可以斷定她一向的天真漫爛是假的,是和李浣芳截然不同的。若再回想到她對於雙寶的慘刻的欺凌,就更可以明白這孩子真是要不得,真可以使人不寒而慄。

  以上略舉數例,已很夠證明書中穿插藏閃二法,運用得十分神妙。但問他何以能如此神妙呢?這就不得不歸功於方纔所說的特別的筆法。若不用這種筆法而用原有的舊方法,就不免重滯拖累,轉運不靈。這並不是我憑空瞎說;凡是做過小說的人;只須略略一想,就可以知道我這話不錯。

  因此,我們若把作者的《例言》改變幾個字,把原文的“全書筆法,自謂從《儒林外史》脫化出來。惟穿插藏閃之法,則爲從來說部所未有。……”改做了“全書筆法,自謂從《儒林外史》脫化出來。用此筆法,乃能運用穿插藏閃之法,開從來說部中所未有之法門。……”那就分外真確了。

  自從有了《儒林外史》,經過了如許多的年代,纔有一個花也憐儂,看出它筆法的妙處,從而發揚光大,自成一家。從花也憐儂以至今日,又經過了如許多的年代,出過瞭如許多的小說,卻還沒有看見什麼人能於應用這筆法的。這就可見舊方法的難於打破,與新方法的難得解人。但同時我們也應當知道,這一種特別筆法,是不容易使用的。你若沒有相當的聰明去調遣它,沒有相當的氣力去搬運它,結果只是畫虎類狗而已!

  其次,讓我們來看一看這部書中的描寫事物的技術,在最近出版的無量數的小說中,我們往往可以看見這樣的文章:

“啊喲天呀!媽媽你怎麼看?”王嬤嬤的兒子含着眼淚說。“唉!我的好兒子,我—好—了—些—了!”王嬤嬤的一斷一續的說。


  這在著作者,已是賣盡了氣力想做白描文章的了。但他大賣氣力的結果,只是叫我們不幸的讀者多作幾番嘔!回看這部書中的白描,可真是白描了。我們一路看去,好像是完全不用氣力,隨隨便便寫成的。但若真是不用氣力就能寫成這樣大的一部書,恐怕世界上沒有這樣的便宜事罷!試看王阿二初看見張小村時所說的一段話:

“耐阿好!騙我阿是?耐說轉去兩三個月啘,直到仔故歇坎坎來!阿是兩三個月嗄?只怕有兩三年哉!我救孃姨到棧房裏看仔耐幾埭,說是勿曾來,我還信勿過,間壁郭孝婆也來看耐,倒說道勿來個哉。耐只嘴阿是放屁!說來哚閒話阿有一句做到!把我倒記好


來裏!耐再勿來末,索注搭耐上一上,試試看末哉!”(回二)


  其中那一句不是用盡了氣力做的?然而我們看去,只覺得它句句逼真,不能增損一字,斷斷不會覺到絲毫的討厭。其故由於他所用氣力,是真氣力,是用在文句骨裏的,不比低手作者,說不出有骨子的話,只能用些討厭刺激的字面拉拉場面。再看徐茂榮張壽二人在野雞潘三家胡鬧的一段事:

那野雞潘三披看棉襖下牀。張壽還笑嘻嘻眱着目做景緻。潘三沉下臉來,白瞪看眼,直直的看了張壽半日。張壽把頭頸一縮道:“阿唷!阿唷!我叩得來!”潘三沒奈何,只掙出一句道:“倪要板面孔個!”張壽隨口答道:“要勿說倽面孔哉,耐就板起屁股來,倪……”,說到“倪”字,卻頓住嘴,重又上前去潘三耳朵邊說了兩句。潘三發極道:“徐大爺,耐聽!耐好朋友,說個倽閒話嗄!”徐茂榮向張壽央告道:“種種是倪勿好,叨光耐搭倪包荒點,好阿哥!”張壽道:“耐叫饒仔,也罷哉!勿然,我要問聲俚看:大家是朋友,阿是徐大爺比仔張大爺長三寸哚?”潘三接嘴道:“耐張大爺有恩相好來哚,倪是巴結勿上啘,只好徐大爺來照應點倪啘。”張壽向來安道:“耐聽,徐大爺叫得阿要開心!徐大爺個靈魂也撥俚叫仔去哉!”來安道:“倪要勿聽!阿有倽人來叫聽倪嗄!”潘三笑道:“來大爺末算得是好朋友哉;說說閒話也要幫句把哚!”張壽道:“耐要是說起朋友來……”剛說得一句,被徐茂榮大喝一聲,剪住了道:“耐再要說出倽來末,兩記耳光!”張壽道:“就算我怕仔耐末哉,阿好?”徐茂榮道:“耐倒來討我個便宜哉!”一面說,一面挽起袖子,趕上要打。張壽慌忙奔出天井,徐茂榮也趕出去。(回五)


  試問我們現在學做《擬曲》,究竟能有什麼人做得出這樣的一段文章沒有?更進一步,我們在無量數的新舊小說中,像這樣的文章能有許多沒有?

  我舉這兩個例,不過因其篇幅較短,容易寫出罷了。此外正有無數的妙文,散見全書之中,細心人隨時可以發現。最好的一段,乃是十八回中所紀李漱芳的病狀,和浣芳的一片天真(至於四十二回中寫漱芳的死,就比較的不甚出色;其寫浣芳,卻分外有精神)。這段文章,可真用得着高亞白批小讚的《菊花詩》的十五個字來批它:

“是眼中淚,是心頭血,成如容易卻艱辛。”(回六一)


  他描寫事物的手段如此高明,是我們大家可以看得出的。但問他何以能如此高明,我們就不得不注意到兩件事,一件是冷靜的頭腦,又一件是精密周至的觀察。

  所謂冷靜的頭腦,乃是無論筆下所寫的事物何等紛忙,何等雜亂,在作者總還要一絲不苟,保存他“死樣活氣”的態度。不然,即使有好材料,也不免毀去。因爲用熱亂的態度寫出來的小說,總是平面的;必須是用冷靜的態度寫出來的,方是立體的。我用平面立體兩個名詞來比擬小說,不免有人以爲比得不倫不類。但是我請你想一想:你讀到過一種一覽了無餘味,好像是水面上浮着一層油花的小說沒有?一定是有的。你又讀到過一種小說,它中間的事事物物,好像能一一站立起來,站在你面前的沒有?也一定是有的。既都是有的,你就可以相信我所說的平面立體兩個名詞;更可從這平面立體上,比較出作者的頭腦的冷熱。但有一層不要弄錯:作者頭腦的冷熱,並無關於所寫事物的本身的冷熱。熱的事物如《紅笑》中所寫,總無可更熱的了;但作者的頭腦,仍還同西伯利亞的冰雪一般的冷。至於把冷的事物寫熱的,那就不必我來舉例,你書架上一定堆放着不少!

  本書作者的頭腦,雖然也不免有熱亂的時候,但十分之八九總是冷靜的。有了這冷靜的頭腦,他才能不慌不忙,一絲不亂的將他的白描技術使用出來。

  我在書中看見這樣的兩段:

蓮生等撞過亂鍾,屈指一數,恰是四下,乃去後面露臺上看時,月色中天,靜悄悄的,並不見有火光。回到房裏,適值一個外場先跑回來報說:“來哚東棋盤街哚。”蓮生忙踹在桌子傍高椅上,開直了玻璃窗向東南望去,在牆缺裏現出一條火光來。(回一一)


阿珠只裝得兩口煙,蓮生便不吸了,忽然盤膝坐起,意思要吸水煙。巧囡送上水煙筒,蓮生接在手中,自吸一口,無端吊下兩點眼淚。(回五七)


  “月色中天,靜悄悄的……在牆缺裏現出一條火光來”“(把水煙筒)接在手中,自吸一口,無端吊下兩點眼淚”:這便是替花也憐儂的腦子畫了個小影啊!

  精密周至的觀察,乃是作一切寫實小說的命脈;要是沒有,無論你天才怎樣的高,工夫怎樣的深,總不免一動筆就鬧笑話,因爲既是寫實小說,就決不能“瞎三話四”的。相傳花也憐儂本是鉅萬傢俬,完全在堂子裏混去了。這句話大約是確實的,因爲要在堂子裏混,非用錢不可:要混得如此之熟,非有鉅萬傢俬不可。但在堂子裏混了一世的人很不少,混了之後做出小說來給我們看的也很不少,爲什麼我們所看見的別種小說,都比不上這一部書呢?這就不得不歸功於作者的用心視察了。大約別人在堂子裏混,只是顢顢頇頇的混了過去;到著書時,糊糊塗塗隨便寫上些就算。花也憐儂在堂子裏,卻是一面混,一面放只冷眼去觀察;觀察了熟記在肚裏,到下筆時,自然取精用宏了。況且他所觀察的,不但是正式的堂子,便是野雞與花煙間中的“經絡”,以及其中人物的性情、脾氣、生活、遭遇,也全都視察了;不但是堂子裏的倌人,便是本家、孃姨、大姊、相幫之類的經絡,與其性情、脾氣、生活、遭遇等,也全都觀察了;甚至連一班嫖客,上自官僚、公子,下迄跑街、西崽,更下以至一班嫖客的跟班們的性情,脾氣,生活,遭遇,也全都觀察了。他所收材料如此宏富,而又有絕大的氣力足以包舉轉運它,有絕冷靜的頭腦足以貫穿它,有絕細膩絕柔軟的文筆足以傳達它,所以他寫成的書,雖然名目叫《海上花》,其實所有不止是花,也有草,也有木,也有荊棘,也有糞穢,乃是上海社會中一部分“混天糊塗”的人的“歡樂傷心史”。明白了這一層,然後看這書時,方不把眼光全注在幾個妓女與嫖客身上,然後纔可以看出這書的真價值。

  第三段:說這書的壞處。

  一部分做得無論怎樣好,總不免有些毛病,因爲作者的精神,總不免有疏懈的時候,識力也總不免有夠不到的地方。但假使只有些局部的小毛病,那就完全算不了一回事;假使毛病不是限於局部而是有關全書大局的,那就不可以輕輕放過了。

  本書所有的不能寬宥的毛病,不在上半部而在下半部。自從高亞白尹癡鴛兩個狗頭名士上了場,書便大大的減色;自從齊韻叟那老飯桶上了場,書更大大大大的減色。原來狗頭名士,在本書中斷斷用不着。即使要用一個湊湊趣,有了方蓬壺也就夠極了(書中寫蓬壺,着實寫得好)。不料作者把蓬壺看做了倒夜壺的運料(回三三),卻把亞白癡鴛兩個倒馬桶的坯料捧倒什麼似的,這真令人奠名其妙了。老飯桶,在書中也實在用不着。要用來湊趣,前面有了一個黎篆鴻,配上了一個老怪物屠明珠,也就熱鬧得可以了。不料後文又大吹大擂請出一個齊韻叟來,又大吹大擂的把書中人大半拉倒了此老門下去。於是一部書頓由趣味濃郁的境界,轉入單調的境界,轉入無聊的境界:這是不得不替作者萬分可惜的。

  作者爲什麼要這樣呢?有人說:他所記的是事實,有這樣的事實,就不得不這樣記。這句話是不能成立的,因爲小說家不比新聞記者與歷史家,即使所記是事實,也盡該剪裁斟酌,決不能拖泥帶水照直寫上。又有人說:他是因爲前面寫了許許多多的堂子經絡,不免人家看了討厭,所以後面轉出一番名園景物,名士風流來,使閱者眼光一變。這句話說得近了些了,然而還是不對。因爲名園景物,名士風流,根本上就是些死東西,是寫不出色的。作者果爲別翻花樣,以新耳目起見,他爲什麼不換一個方向,拋開了上等堂子,轉將下等堂子,如野雞,花煙間,私門頭,鹹肉莊之類,好好的描寫一番呢?這本是他擅長的事,他爲什麼不走這路,卻走到一條死路上去呢?

  我想來想去,想出了他所以要走這一條路的理由來了。一層是他想把他的理想人物(英雄)表出,二層是他要設法把許多零零碎碎,他自己以爲得意的文學作品,插入書中。

  他的理想人物,當然就是高亞白。他說他能文能武,而且能醫病。這真有些《野叟曝言》中文素臣的臭味了,你看討厭不討厭!幸而李漱芳的病,終於是死的;若說自經高亞白一醫,便霍然而愈,那就更要糟得不可言喻了!

  他所得意的文學作品,我們也領教過了!高亞白的詞(回三三),很平常;《帳銘》(回四〇),很平常;尹癡鴛的《穢史》(回五一),文筆也很平常;“雞”“魚”“肉”“酒”的酒令(回三九,四〇),不成東西;平上去入的酒令(回四四),更不成東西;求其略略像樣的,只有一聯詠桃花的詩:“一笑去年曾此日,再來前度復何人?”(回四〇,頁八)和一聯詠殘柳的詩:“借問當年誰得似?可憐如此更何堪!”(同上,頁九)至於小讚的一首《賦得還來就菊花》(回六一),真是全無好處(即用做“試帖”的眼光去看,也不過如此),作者卻把它恭維得天上有,地下無:這就可以見出作者在詩文上面的見解的謬陋了。

  人的知識本不是能向着各方面平均進展,平均發達的;所以作者能有得一支做寫實文章的妙筆,而對於做小品詩文的觀念,竟如此其謬陋,原不是件離奇的事。所可惜者,他這樣一來,把一部很好的書弄糟了。他把很好的篇幅,割出許多來給這些無聊的東西佔了去,使人看到了就是討厭,頭痛,這是何苦!他甚至於有時將他所最得意的特別筆法也忘去了:例如從三十八回起,至四十回止,一逕寫一笠園中的事,中間除放焰火一段略略有趣外,其餘完全是平鋪直敘,全無精采,叫看的人看到此處,疑心自己已換看別書,不復看《海上花》,因《海上花》中是處處有波瀾,處處有變化,決不是這樣單調的。同時他因爲要實寫齊韻叟的“風流廣大教主”的頭銜,就不得添上許多呆事,如姊妹花拜把,公祭李漱芳之類:將這類事也混進了書中,書又如之何而不糟!

  但是書中雖然有了這許多的壞處,它的好處,卻並不因此而淹滅;因爲究竟是好處多,壞處少。我們看書的,只須自己能分別它的好壞就是了。

  最後一段:說方言文學。

  這書中所用的語言有兩種:一種記事,用的是普通的白話;一種記言,用的是蘇白。在這上面,我們真不得不佩服作者的斟酌盡善。因爲普通白話,在小說中及其他白話作品中,已經使用了好久;因其使用了好久,所以它所具的能力,在文句的構造上和在文字與詞的運用上,總比較的發達 ;因其發達,我們拿來記事,自然很便利。但要說到記言,可又是一件事了。因爲口白中所包有的,不但是意義,而且還有神味。這神味又可分作兩種:一種是邏輯的,一種是地域的。譬如這樣一句極簡單的話:

“我是沒有工夫去了,你去好不好?”


  中間意義是有的,邏輯的神味也有的,說到地域的神味,可是偏於北方的 ;若把他譯作:

“我是無拔工夫去個哉,耐去阿好?”


  就是在同樣的意義,同樣的邏輯的神味之下,完全換了個南方神味了。假使我們做一篇小說,把中間的北京人的口白,全用普通的白話寫,北京人看了一定要不滿意;若是全用蘇白寫,那就非但北京人,無論什麼人都要向我們提出抗議的。反之,若用普通白話或京話來記述南方人的聲口,可就連南方人也不見得說什麼。這是什麼緣故呢?這是被習慣迷混了。我們以爲習慣上可以用普通白話或京話來做一切的文章,所以做了之後,即使把地域的神味犧牲了,自己還並不覺得。但假使有人能將此中重要細爲指出,或有將同一篇文字,用兩種語言寫成,互相比較,則其優劣得失,便立時可以赤裸裸的表現出來了。我們應當知道各人的口白,必須用他自己所用的語言來直寫下來,方能傳達得真確,若要用別種語言來翻譯一過,無論如何總不免有相當的犧牲。所以文言不如白話,就是因爲文言乃是一種翻譯品,它將白話中所有的地域神味完全消失了(文言可算得是全無地域神味的文字);同樣,若用乙種方言去翻譯甲種方言,則地域神味完全錯亂,語言的功能,就至少也損失了十分之三四了。

  我想我這一段簡單的話,已能將方言文學的可以存立而且必須提倡的理由,說得明明白白的了,但方言文學作品不能博到多數人的瞭解與賞鑑,也是事實。這一層,我卻以爲無須疑慮,因爲文學作品不比得香菸與滑頭藥,賞鑑的人多,固然很好,便是少些,也全不要緊。況且今後交通日趨便利,以一人而能懂得多種方言的人,必日見其多;而在語學上用工夫的人,也必能漸漸的做出許多方言文典與方言字典來,做一般讀者的幫助。

  吳語文學的作品,我們已有的是許多的彈詞,小曲,和小說。但彈詞小曲是韻文的,中間所合文言分子太多,不能將吳語的特長充分表現;至於小說,我們還沒有能找出比這一部《海上花》更好的。所以直算到今日爲止,我們應當承認這書爲吳語文學中的代表著作。這是就文學方面說。若就語學方面說,我們知道要研究某一種方言或語言,若單靠了幾句機械式的簡單例句,是不中用的;要研究得好,必須有一個很好的本文( Texte )做依據,然後纔可以看得出這一種語言的活動力,究竟能活動到什麼一個地步。如今《海上花》既在文學方面有了代表著作的資格,當然在語學方面,也可算得個很好的本文:這就是我的一個簡單的結語了。

  此以外,我們還可以在書中找出許許多多有關係的史料。例如明園華衆會之類,是上海“洋場”史中的好材料。一碗麥二十八文,四個人的房飯每天八百文,是經濟史中的好材料。又如民國六年,我初到北京,有一位老者慨乎言之的向我說:“現在是老爺和太太也同坐馬車了;在民國以前,誰也不見這樣的怪事!”他這話大約是不錯的,因爲在二十二三年以前,我初到蘇州,還只看見嫖客與婊子同坐馬車,沒有看見過老爺與太太。今看書中,知道當時便是嫖客與婊子,有時還要分坐兩車。這種風會的轉移,不又是民俗史中的好材料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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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劉半農
Type: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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