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千餘年成都大城史的衍變

一、成都城也有別號


  一人一名。這是近幾年來,因了編制戶籍,尤其因了在財貨方面的行爲,便於法律處理,才用法令規定的。行得通否,那是另一問題。

  中國人從“書足以記姓名”起,每一個人的稱謂,就不止於一個。例如趙大先生,在他的家譜上是初字派,老祖宗在譜牒上給他的名字叫初春,字元茂。到他學會八股,到縣中小考時,自嫌名字不好,遂另取一名叫德基,是謂學名,或稱榜篆。除譜字元茂外,又自己取個號,叫啓成。後來進了學堂,並且還到日本東京留了八個月的學,人維新了,名字當然不能守舊,遂廢去德基、元茂,以肇成爲名,另取天民二字爲號,同時又取了兩個別號,一曰嘯天,一曰魯戈。後來做了縣知事,還代理過一任觀察使,覺得新名字和別號都過激了一點,於是呈請內務部改名爲紹臣,號純齋。中年以後,轉入軍幕,寄情文酒,做官弄錢之外,還講講學,寫寫字;講學時,學生們呼之爲純齋先生,寫字落款,則稱樂園,樂園者,其公館之名也。據說,公館的房子倒修得不錯,四合頭而兼西式,但是除了前庭後院有幾株花樹外,實在沒有園的形跡。近年,趙大先生漸漸老了,產業已在中人之上,聲譽著於鄉里,兒子們不但成立,還都能幹,大家更是尊敬他,稱之曰純老,純公,或曰樂園先生。總而言之,統趙老大一生而計之,除了寫文章用的筆名,除了不歡喜他的人給他的諢名而外,確確作爲他的正經的名稱,可以寫上戶籍,以及財產契約上,以及銀行來往戶頭上的,便有趙初春、趙元茂、趙德基、趙肇成、趙天民、趙嘯天、趙魯戈、趙紹臣、趙純齋、趙樂園,足足十個,還不必算入他的乳名狗兒、金生兩個,與夫三個乾爹取的三個寄名。

  中國人名字太多,遂有認爲是中國人的惡習。我說,不,中國人的惡習並不在名字之多,而在生前之由於崇德廣業,以地名人,如袁世凱之稱袁項城,馮國璋之稱馮河間,和以官名人,如李鴻章之稱李宮保,或李傅相,如段祺瑞之稱段執政,甚至如章士釗之在《新甲寅雜誌》上之寡稱執政;至於死後之易名,只稱諡名,無數的文忠,無數的文正,無數的文襄,這纔是俗惡之至。

  名字多,倒不僅只中國“人”爲然,一座城,一片地,一條街,也如此;有本名,有別名,有古名,有今名,還有官吏改的雅名,還有訛名。

  成都南城,由老半邊街東口通到學道街的一條小巷,本名老古巷,一音之轉,訛成了老虎巷;從前的成都人忌諱頗多,陰曆的初一十五,以及每天大清早晨,忌說老虎鬼怪,不得已而言老虎,只好說作“貓貓兒”,而土音則又唸作“毛毛兒”;原來叫老虎巷的,一般人便喚之爲毛毛兒巷。東門外安順橋側的毛毛兒廟,其實也就是老古廟。少城內有一條街,在辛亥革命以前,少城猶名爲滿城時,此街叫永安胡同,革命後把衚衕革成了巷,改名叫毛毛兒巷(即貓貓巷),到一九二四年(即民國十三年),四川督理楊森尚未經營“蓉舍”以前,曾卜居此巷,於是隨員副官和警察局員都緊張了,他們聯想力都很強:毛毛巷即貓貓巷,即老虎巷;楊、羊同音,楊督理住在毛毛巷,等於羊入虎口,不利,幸而楊森那時還帶有一個什麼威字的北洋政府所頒賜的將軍名號,於是才由警察局下令將巷名改過,並升巷爲街,改爲將軍街焉。

  一條街,有本名,有別號,而且也有其原委。一座挺大的城,難道就不嗎?當然,城,也如此,有它的別號,例如成都。

  成都,這名稱,據《寰宇記》講來,頗有來歷。它說:“周太王遷於岐山,一年成邑,二年成都,故名曰成都。”意若曰,成都這城,建立不久居民就多了起來。這名字是否該如此解,暫且不管它,好在它與人一樣,本名之外,還有幾個別號,讀讀它的別號,倒滿有意思。

  目前頂常用的一個別號叫芙蓉城,簡稱之曰蓉城,或曰蓉市,一如今日報紙上常稱廣州爲穗城,或穗市一樣。

  芙蓉,本應該喚作木芙蓉,意即木本芙蓉,猶木棉一樣,用以別於草本芙蓉,和草本棉花。草本棉花之爲物,我們不待解釋即知,而草本芙蓉,大約已經沒有更多的人知道即池塘中所種的荷花是也。荷花的名字頗多,最初叫芙葉,一曰芙蓉,古詩云:涉江採芙蓉,即涉江採荷花;唐詩云:芙蓉如面柳如眉,即是說楊玉環之臉似荷花,也如說四川美人卓文君的美色一般。大約即自唐代起,才漸漸把木本芙蓉叫作芙蓉,草本芙蓉便直呼之爲荷花,爲蓮,爲藕花,爲菡萏去了。

  芙蓉城的來歷如何呢?據宋朝張唐英的《蜀檮杌》說,則是由於五代時,後蜀後主孟昶於“城上盡種芙蓉,九月間盛開,望之皆如錦繡。昶謂左右曰:‘自古以蜀爲錦城,今日觀之,真錦城也!’”這隻敘述芙蓉城的來源。另外一部宋人趙抃的《成都古今記》,就稍有渲染的說:“孟蜀後主於成都城上遍種芙蓉,每至秋,四十里如錦繡,高下相照,因名錦城。”

  木芙蓉一名拒霜,葉大叢生,雖非灌木,但也不是喬木,其壽不永,最易凋零;在孟昶初種時,大約培植還好,故花時如錦,高下相照,但是過些年就不行了。明朝嘉靖時陸深(子淵)的《蜀都雜鈔》便說:“蜀城謂之芙蓉城,傳自孟氏。今城上間栽有數株,兩歲著花,予適閱視見之,皆淺紅一色,花亦凋瘵,殊不若吳中之爛然數色也。”同時另一詩人張立,詠後蜀主孟昶故宮的一首七言絕句,也說:“去年今日到成都,城上芙蓉錦繡舒,今日重來舊遊處,此花憔悴不如初!”豈不顯然說明在南宋時,城上芙蓉已經是一年不如一年?自此而後,所謂芙蓉城,便只是一個名詞罷了。大約這種植物宜於卑溼,今人多栽於水邊,城牆比較高亢多風,實不相宜,故在清乾隆五十四年,四川總督李世傑曾經打算恢復芙蓉城的舊觀,結果是隻在四道甕城內各剩一通石碑,刊着他的一篇小題大做的《種芙蓉記》;民國二十二年拆毀甕城,就連這石碑也不見了。幸而文章不長,而且又有關於城牆歷史,特全鈔於下,以資參考。

  李世傑《成都城種芙蓉碑記》:“考《成都記》,孟蜀時,於成都城遍種芙蓉,至秋花開,四十里如錦繡,因名錦城。自孟蜀至今,幾千百年,城之建置不一,而芙蓉亦芟薙殆盡,蓋名存而實亡者,久矣。今上御極之四十八年,允前督福公之請,(按:福公即福康安,在李世傑之前的四川總督。)即成都城舊址而更新之,工未集,適公召爲兵部尚書。餘承其乏,乃督工員經營朝夕,閱二年而蕆事。方欲恢復錦城之舊觀,旋奉命量移江南,亦不果就。又二年,餘復來制斯土,遂命有司於內外城隅,遍種芙蓉,且間以桃柳,用畢斯役焉。夫國家體國經野,繕隍浚池,以爲倉庫人民之衛,凡所以維持而保護之者,不厭其詳;而況是城工費之繁,用幣且數十餘萬,蒞斯土者,睹此言言仡仡,宜何如慎封守、捍牧圉,以副聖天子奠定金湯之意!然則芙蓉桃柳之種,雖若循乎其名,而衡以十年樹木之計,則此時弱質柔條,敷榮競秀,異日蔥蔥郁郁,蔚爲茂林,匪惟春秋佳日,望若畫圖,而風雨之飄搖,冰霜之剝蝕,舉斯城之所不能自庇者,得此千章圍繞,如屏如藩,則斯城全川之保障,而芙蓉桃柳又斯城之保障也夫?是爲記。乾隆五十四年五月立。”

  另有一個別號以前常用,現在已不常用,錦官城是也,簡稱之曰錦城。這也和廣州的另一別號一樣,以前叫五羊城,簡稱之曰羊城,而今也是不常用之。

  錦官城原本是成都城外相去不遠的一個特別工業區的名字。據東晉蜀人常璩的《華陽國志》說,夷裏橋直走下去,“其道西,城、故錦官也。”另一東晉蜀人李膺的《益州記》說得更爲清楚:“錦城在益州南,笮橋東,江流南岸,昔蜀時故錦官處也,號錦裏,城墉猶在。”益州,查系漢武帝元封二年(公元前一〇九年)分牂牁郡的一部分加於蜀,故謂之益,益者加也,一曰益者隘也,現在由陝西寶雞縣南渡渭水,相距四十華里之益門鎮,古稱隘門,即就一例雲。漢晉之益州即今日之成都,“在益城南”即在成都之南。所說錦城方位,與《常志》同。略異者,只《李記》說是在笮橋東,《常志》說是在夷裏橋南。笮橋是古時成都西南門外有名的索橋,夷裏橋則在南門外,此二橋都是李冰所建的七橋之二,早已無跡可尋,不過此二橋皆跨於大江之上。大江即錦江,一名流江,故林思進所主修的《華陽縣誌》,以爲李膺《益州記》所說的“江流南岸”,實即“流江”之誤,這是很合理的。

  成都在古時李冰治水之後,有兩條江繞城而過,一曰流江,一曰沱江。以前代記載看來,這兩條江並不像現在的樣子:一由西向北繞而東南,一由西向南繞而東南,這樣的分流,是在唐僖宗時高駢建築羅城後始然。之前,這兩條江都是平行並流,都是由西向南繞而東南流去,故左思的《蜀都賦》纔有這一句:“帶二江之雙流”,言此二江並流,如帶之雙垂也。同時劉逵爲之註釋亦曰:“江水出岷山,分爲二江,經成都南東流經之,故曰帶也。”

  我們必須知道流江、沱江是平行而並流,才能明白《華陽國志》所說:“錦工織錦,濯其中則鮮明,濯它江則不好,故命曰錦裏也。”所謂濯其中者,乃濯於流江之中,所謂濯它江者,即指其並流之沱江也。魏酈道元的《水經注》,雖引《常志》,而就老實這樣說了:“夷裏道西,故錦官也。言錦工織錦,則濯之江流(照林修《華陽縣誌》,實應寫作流江,已見前。)而錦至鮮明,濯以它江,則錦色弱矣,遂命之爲錦裏也。”倘若沱江在城北繞東而南流,那嗎,錦工在城南江邊織錦,無論如何,也不會特別跑到城北或城東去洗濯,而又批判它不好。即因流江適於濯錦鮮明,所以此一長段流江,也才稱爲濯錦江,簡稱之曰錦江、曰錦水。此一片地方,即名錦裏。錦工傍流江而居,特設一種技術官員來管理之,並在工廠周遭築上一道挺厚的牆垣,一用保護,一用防閒,這就叫錦官和錦官城,簡稱錦城。

  如此說來,錦官城實在成都之南,夷裏橋大道之西的流江之濱。在西漢以後,這種組織已廢,錦工們便已散處成都城內,故《常志》《李記》說起這事,才都作故事在講。然而何以會把成都附會成錦官城呢?說不定在隋朝蜀王楊秀擴展成都時,舊的錦官城故址竟被包入,或者擠進郊郭,混而爲一,因而大家才把成都城用來頂替了這個特區的名字。林修《華陽縣誌》以爲由於宋朝歐陽忞的《輿地廣記》有成都舊謂之錦官城,一語之誤,則是倒果爲因,於理不合了。

  錦官當然是管理織錦的一種專賈。像這類的官,漢朝相當多,猶之抗戰中間,孔祥熙這傢伙在四川所設的火柴官、糖官等一樣。漢朝的四川,除了錦官外尚設有工官、鐵官、橘官、鹽官,但皆不在成都附近,可以不談。在成都城外,接近錦裏左近的尚有專門管理造車的官,叫作車官,而且也像錦官樣,有一道挺厚的牆垣,以爲保護防閒之用,叫作車官城。《華陽國志》說:“西,又有車官城。其城東西南北,皆有軍營壘城。”看來,規模比錦官城大得多。當時四川初通西南夷,而車道通至夜郎國外,平常交通以及軍戎大事,無不以車,故漢時在成都造車,確是一樁大工業。不過車,畢竟是普通工業,不如錦之特殊,其後湮沒了終於就湮沒了,所以不能如錦之保有餘輝者,即普通與特殊之判別故也。

  織錦是成都的特殊工業,其所以致此者,由於成都在古代有這種特產:蠶絲。此事且留待後面說到蠶市和蜀錦時再詳。現在我要告訴大家的,即是這種特殊工業已沒落了,雖然在歷史上成都曾被南詔蠻人圍攻過幾次,並擄走過若干萬巧工,但是終不如張獻忠在清順治三年由成都撤走時,把所有的技工巧匠剿殺得那麼罄盡,故丹稜遵泗的《蜀碧》乃說:“初,蜀織工甲天下,特設織錦坊供御用。……至此,盡於賊手,無一存者;或曰,孫可望獨留十三家,後隨奔雲南,今‘通海緞’其遺制也。”

  《蜀碧》系清嘉慶十年(公元后一八〇五年)出版的,所謂今之“通海緞”,不知是指清初而言嗎,抑指嘉慶年間而言?總之,“通海緞”絕跡已久,無可稽考。

  豈止“通海緞”絕跡,即光緒年間曾經流行過一時的“巴緞”,和民國初年猶然爲人所喜愛的“芙蓉緞”,也絕跡了。迄今尚稍稍爲人稱道的,僅止作爲被面的一種十樣錦緞,以及行銷西藏的一種金線織花大紅緞,然而持與偶爾遺留的宋錦比起來,則不如遠甚!

  蜀錦已落沒了。關於錦官遺蹟,只有東門外上河壩街還有一個錦官驛的名稱,大約再幾年,連這名稱也會澌滅了。成都縣衙門側近的錦官驛,不是早隨驛站之裁撤,而連名稱都沒有了嗎?

  此外,成都尚有一個不甚雅緻的別號,叫龜城。龜本來是個好動物,中國古人曾以龍鳳麒麟配之,尊爲四靈;又說龜最長壽,與白鶴相等,故祝人之壽,輒曰“龜鶴遐齡”;並且以龜年,龜壽取名者也不少,明朝人尚有以龜山爲號的。大約自明末起,規定教坊司只能戴綠頭巾,着豬皮靴,騎獨龍棍,到處縮頭受氣,被人形容爲龜之後,這位四靈之一,於是方被世俗貶抑得不屑置諸口吻。我說,這未免太俗氣了!

  謂成都爲龜城,始於揚雄的《蜀本記》。此書已失傳,唯散見於各家記載所引,其言曰:“秦相張公子築成都城,屢有頹壞,有龜周旋行走,巫言依龜行跡築之,既而城果就。”到宋朝樂史作《太平寰宇記》,便演化得更爲具體了,大概後來的傳說都根據於此。他說:“成都城亦名龜城。初,張儀、張若城成都,屢壞不能立,忽有大龜出於江,周行旋走,巫言依龜行處築之,城乃得立。所掘處成大池,龜伏其中。”這種傳說,在古代原極平常,因爲築城乃是大事,如其不能一次成功,其間必有什麼原由,而在屢築屢壞之餘,忽然又築成了,這其間必又有什麼神助。比如胡三省注《通鑑》引晉《太康地記》說馬邑之所以名爲馬邑一樣:“秦時,建此城,輒崩;有馬周旋走反覆,父老異之,周依次築城,遂名馬邑。”馬邑是山西之北、雁門關外,由大同到朔縣鐵路旁邊的一個小城,現在雖不重要,但在歷史上倒是一座名城。北方是乾燥的黃土高原,故於築城不就,雲得其助者爲馬;成都澤洳多水,雲得其助者,便是龜了。馬邑、龜城,情形相同,恰好又可作對聯。

  龜城又稱龜化城,一寫作龜畫。揚雄所言,是否可信?我以爲只是故神其說而已。五代時,李昊作《創築羊馬城記》有云:“張儀之經營版築,役滿九年”,成都城之初築,雖不見得就費了九年之久,想來一定花費了不少時間。爲什麼呢?就因爲成都當時在李冰治水之前,滿地尚是洳澤,土質疏劣,築城極不容易,屢築屢壞,便因此故。唐僖宗時,王徽作《創築羅城記》,就曾說道:“惟蜀之地,厥土黑黎,而又磽确,版築靡就。”這是實情。至何以會說到龜的身上?王徽《記》上比較說的頗近情理,他說:“蜀城即卑且隘,像龜形之屈縮。”這更明白了,換言之,即是說成都城雖建築在平原上,卻爲了地形水蕩所限,不能像在北方平原上那等東南西北的拉得等伸而又廉隅,卻是彎彎曲曲,弄成一種倒方不圓,極不規則的形勢,很像龜的模樣,故稱之曰龜城。龜城者,像龜之形也;再一演繹,便成爲“依龜行跡”,於是龜就成爲城的主神了,似乎成都城之築成,全仰仗了烏龜的助力。

  先是附會一點烏龜懂得築城術,倒沒什麼要緊,頂不好的就是還要在龜的身上,附會出一些禎祥災異的色彩,那就未免無聊。例如通江李馥榮在清康熙末年所著的《灩澦囊》,敘到流寇搖天動、黃龍等十三家,和張獻忠將要屠殺四川時,便先特提一筆說:“崇禎十七年,成都濯錦橋下綠毛龜出,約五丈爲圓,小龜數百相隨,三日後入水不見。”同樣,在敘到吳三桂將要反叛清朝,派兵入川之年,又先特提一筆說:“康熙十二年癸丑,成都濯錦橋下綠毛龜現,大如車輪,見背不見首;有小龜數百,浮於水面,三日後乃不見。”

  如果《灩澦囊》所記二事都確切可信的話,那就太稀奇了!三十年間,同樣大小的綠毛龜,帶着幾百只龜子龜孫,特爲向大家告警,不上不下,偏偏在東門大橋的頂淺而又頂湍激的水中浮上來,也不怕喜歡吃補品的人們將其弄來紅燒清燉,居然自行示衆三天,悠然而逝,這豈是物理?也不近乎人情!大約只是由於成都原有龜城之說,不免把龜當作了成都的主神,認爲主神出現,便是這一地方有刀兵的先兆。但李馥榮也並非故意造謠,說大龜出現,本亦有據,王士禎的《隴蜀餘聞》,就有一條同樣記載說:“成都號龜城,父老言,東門外江岸間,有巨龜大如夏屋,不易見出,出則有龜千百隨之。康熙癸丑,滇藩未作逆時曾一見之。”按王士禎即清初有名詩人,號貽上,別號漁洋山人者,是也。此人曾兩次入川,第一次是康熙十一年,奉命到成都來當主考,是時成都才被清兵收復不到十三年,城郭民舍都還在草創之際,他作了一部《蜀都驛程記》,描寫當時大亂後的情形,頗爲翔實;第二次是康熙三十五年,奉命到陝西祭華山,到成都來祭江瀆祠。這時是在平定吳三桂之後,四川業已步入承平階段,他作了一部《秦蜀驛程記》,描寫成都,較第一部遊記爲詳。此外,他又寫了三部筆記:一曰《香祖筆記》,一曰《池北偶談》,一曰《隴蜀餘聞》,都有關於四川的耳聞目睹的記載。尤其最後一部,記得更多,上面所引記大龜那段,便是一例。

  可見成都東門外,在康熙十二年癸丑,出現主神大龜一事,實在由於故老傳說。《隴蜀餘聞》尚能比較客觀的說是出現在江岸間,不過太大了,是否有關災異,他還未曾確定,只是說明其與成都號稱龜城爲有關聯而已。事隔二十餘年,到李馥榮的筆下,於是就由一次出現,演爲二次;由泛泛的江岸間,演爲確指的東門大橋之下;由與龜城的偶合,演爲主神的預兆。我說,《灩澦囊》的話,誠然不可靠,《隴蜀餘聞》的話,其可靠也只有一半,即是說,成都城外江水中或有幾頭較尋常所見爲大的大烏龜,偶爾浮游水上,但是絕不能大如夏屋,大如車輪,大至周圓五丈;如其不在流水中的老龜,或許背殼上生有一些苔蘚之類的東西,乍眼看來,好像是綠毛,但若潛伏在湍激的水中,尚未必然,則綠毛之說,顯爲附會,至於前後兩次都在水面自行示衆三天,那更說不通。

  總而言之,龜是尋常介類,到處可見,即令大如夏屋,也並非什麼了不起的東西。若說它與成都城有關係,則是古人有意附會,至於引經據典,像一般野老樣,說成都人動輒罵人爲“龜兒子”,便由於成都初築城時,是憑了龜鱉之故,那嗎,重慶人之開口老子,閉口老子,則又如何解釋呢?

二、成都城的略史——爲什麼會叫作九里三分


  成都確是一座古城。東晉蜀人常璩的《華陽國志》曾記述其起源,迄至西晉時的情形,甚詳。茲擇要錄如下:

  “周慎王五年秋(公元前三一六年)秦大夫張儀、司馬錯、都尉墨等,從石牛道伐蜀。……開明氏遂亡。凡王蜀十二世。”

  “周赧王元年(公元前三一四年),秦惠王封子通國爲蜀侯,以陳壯爲相,置巴郡;以張若爲蜀國守。戎伯尚強,乃移秦民萬家實之。”

  周赧王“五年,(秦)惠王二十七年,(按:此處有錯,周赧王之五年,應是秦武王元年。秦惠王之二十七年,當週赧王之四年,是年秦惠王卒。)儀與若城成都,週迴十二里,高七丈。……造作下倉,上皆有屋而置觀樓射闌。”

  “成都縣本治赤裏街,若徙置少城。內城營廣府舍,置鹽鐵市官並長丞。修整裏闠,市張列肆,與咸陽同制。其築城取土,去城十里,因以養魚,今萬傾池是也。……城北又有龍堤池,城東有千秋池,城西有柳池,西北有天井池,津流徑通,冬夏不竭,其園囿因之。”

  “周滅後,秦孝文王以李冰爲蜀守,冰能知天文地理,……乃壅江作堋,穿郫江、檢江別支流,雙過郡下,以行舟船。”

  “州治太城,郡治少城。(接:《常志》所言州,即益州,州之長官爲刺史,猶今之省主席;郡即蜀郡,郡之長官爲太守,猶今之第一行政區督察專員也。說明白點,便是成都同時有兩個城,兩城分離,其中有相當距離,益州刺史駐在大城,或稱太城,此城由刺史管轄,好像是直轄於省政府的一個市;太守駐少城,即是說少城歸第一行政區專員所管,兩城之間,在西晉末尚曾發生過戰爭,到隋初,兩城才合二爲一,此節後詳。)西南兩江有七橋:直西門郫江中衝治橋(按:西魏酈道元《水經注》引作衝裏橋),西南石牛門曰市橋,……城南曰江橋(按:《水經注》引作大城南門),南渡流曰萬里橋,(按:《水經注》引作江橋南曰萬里橋,此雲南渡流,必是跨流江之上者,較爲翔實。)西上曰夷裏橋,亦曰笮橋;又從衝治橋西北折曰長昇橋。……長老傳言:李冰造七橋上應七星。……城北十里曰昇仙橋,有送客觀。……其郫江西上有永平橋,於是江衆,多作橋。”

  根據《華陽國志》的記載,從前川西地方的大酋長如蠶叢,如魚鳧等,都未在成都建都,只有開明第七氏,徙都過成都,好像尚無城郭。所以說到成都城,實在應該從張儀、張若二人初築時算起。但是我們必須知道,在周赧王五年所築的那座城,並不大,週迴只有十二里,而且還是屢築屢壞的土城。所以其上有屋,以蔽風雨。其他一座少城,當然是張若所築,或者比周回十二里的大城還要小些。兩城並立,定然是爲了軍事上的需要,所謂互爲犄角者也。(或曰秦時的少城是兩個,詳後。)此緣當時秦國剛把蜀地征服不久,孤軍遠戍,不能不作此防備。一直到李冰做了太守,方壅江作堋,引了兩條運河並流城外,以通舟船,兼作灌溉之用,這才真正爲了人民。一方面還顧及交通,在兩條運河上造了七道橋,其間一道叫笮橋,即如今日灌縣城外的那道索橋。或者最初還只是一根竹索,橫系兩岸,猶今日懋功、靖化等地尚在使用的溜筒索橋,所以東晉時蜀人李膺所作的《笮橋贊》,才說:“復引一索,飛棧閣,其名曰笮,人懸半空,度彼絕壑。”如此說來,笮橋一定是個通名,成都西南門外的笮橋,在頂早或許也是溜筒索橋,如李膺所讚的一樣,其後因爲是通西南的要道,第一步改進爲有板有欄,如像今日灌縣城外的那種大索橋,名與實尚相符,故仍曰笮橋。其後縱即改爲木石的體質,因了名從主人之故,還是稱之爲笮橋了。

  自此以後,成都城的變化就大了,約略言之,其次第如下:

  一、漢武帝元鼎二年(公元前一一五年),立成都城十八門。

  二、隋文帝開皇年間(大約在公元后五八二年至六〇〇年間)蜀王楊秀附張儀舊城,增筑西南二隅,通廣十里。

  三、唐僖宗乾符六年(公元后八七九年),高駢於子城外增築,週二十五里(一曰三十三裏,一曰三十六裏,一曰四十里,一曰四十三裏,俱俟後詳),曰羅城。

  四、後唐明宗天成二年(公元后九二七年),孟知祥於羅城外增築,週四十二里,曰羊馬城。

  五、明太祖洪武四年(公元后一三七一年),傅友德等平蜀,令李文忠築成都新城。

  六、清康熙四年(公元后一六六五年),巡撫張德地,布政使郎廷相,按察使李翀霄,知府冀應熊,成都縣知縣張行,華陽縣知縣張暄等捐資重修成都城。

  七、清雍正五年(公元后一七二二年),巡撫憲德增修。

  八、清乾隆四十八年(公元后一七八三年),總督福康安奏請發幣銀六十萬兩徹底重修。

  除了上面所列八次大修特修,或附原有子城之外,再築一道大城,或就原來城址,重修之,擴大之,縮小之,要之都是大工程外,其餘小修小治,那次數就太多了,從記載上稽考起來,差不多隔不到十年便有一回。而且因爲以前所築的城牆,大抵是純土版築而成,據史籍所載,只有高駢增築羅城時,掘墳平墓,曾取用過若干磚甓,像直到民國十三年未被破壞以前,全用大青磚修砌起來的那樣整整齊齊的城牆,實在是從清朝乾隆四十八年纔有了的。

  不過成都城牆只管有過修築,有過大變更,比如從最初的週迴十二里,到五代時的週迴四十二里,從兩個城分立而互爲犄角的形勢,到合二爲一,並無大城少城之分,僅有子城(即內城)羅城(即外郭,詳後)之判。但是成都城卻總在錦江之北、威鳳山之南、這片地方上移動;有時向東北、向西北一帶大大開張出去,有時又縮了進來,稍稍向南移一點,而像西安漢城、唐城的那種大移動,以及如其他許多城池,一遷徙便是數十里,乃至百里,或時置山巔,或時置水際的變遷,那卻是沒有的。唐朝李吉甫的《元和郡縣圖志》曾說過,成都城從秦、漢至唐初,雖然“前後移徙十餘度,所理不離郡郭”。在前確然如此,即在後亦何嘗不然。

三、九里三分的來歷


  現在的成都城,可以說從福康安、李世傑徹底重修以來,迄至今一九四九年,經過一百六十六年,雖然從前曾小小培修過多次,而現在已到頹墮階段,但就它的基址說,到底還是一百六十六年前的老地方,這城牆圈子並未絲毫變更。它的全貌,據清同治十二年重修《成都縣誌》載:

順治十七年,我兵平蜀後,巡撫司道由保寧徙至成都,無官署,建城樓以居。康熙初,巡撫張德地、布政使郎廷相、按察使李翀霄、知府冀應熊、成都縣知縣張行、華陽縣知縣張暄,同捐資重修。東南北枕江,西背平陸,高三丈,厚一丈八尺,週二十二里三分,計四千一十四丈;垛口五千五百三十八;東西相距九里三分;南北相距七裏七分;城樓四;堆房十一;門四:東迎暉、南江橋、西清遠、北大安;外環以池。雍正五年,巡撫憲德補修。乾隆四十八年,總督福康安奏請發幣銀六十萬兩,徹底重修。周圍四千一百二十二丈六尺,計二十二里八分;垛口八千一百二十二;磚高八十一層,壓腳石條三層;大堆房十二,小堆房二十八;八角樓四,炮樓四;四門城樓頂高五丈:東溥濟、南浣溪、西江源、北涵澤。同治元年,四隅添築小炮臺二十四,浚周圍城壕。


  即因爲東西門相距九里三分,許多人遂稱成都爲九里三分,二十年前,這幾乎成了一個名詞,也幾乎成爲成都的另一別號,甚至有人誤會爲即成都周遭的裏數,那未免把成都城估量得太小了。

  所謂垛口,即古代所稱的陴,又曰雉堞,是古昔守城者憑以射箭的掩蔽物。民國十三年以前,成都城牆的垛口尚極整齊完好,遠望之,確像鋸齒。向內尚有一道矮矮的磚牆,約高二尺許,厚八寸多,名曰女牆,或曰腰牆。堆房大約是特爲守城時堆置軍需用品之所,在城牆上面,每隔半里一所,高丈餘,深廣亦丈餘,瓦頂磚壁,一門一窗。城牆兩面皆大磚所砌,向內一面壅以泥土,形成斜坡,便於上下。城牆頂上之平面,砌磚三層,名曰海面。東南西北四敵樓,皆五楹二層,即所謂八角樓,極宏麗,也是隔若干年必修理一次,最後一次之修理,爲清光緒二十三年(公元后一八九七年)。敵樓古稱譙樓,譙者望也,即《華陽國志》所稱之觀樓;大抵古代的譙樓,作興宏麗,故謂之“麗譙”,現在看北平的正陽樓,尚可恍然。四甕城上又四樓,名曰炮樓,又名箭樓,各高三層,有炮窗,無欄楣,北平前門上之樓制是也。至成都四城樓名,何以皆取水旁之字?自然是爲了以水制火之故,說不定是在清乾隆五十九年成都一次大火災後,才這樣改取的名字。(《成都縣誌》說,那一次火災,由三義廟燒起,延燒一千餘家。故老相傳,則說燒了幾晝夜,東大街完全燒光,是一次有名的大火。)

四、由一座主要的城變爲兩座分立的城


  成都城,由秦漢到唐初已經有過十餘次的移徙和變化(見前章所引《元和郡縣圖志》)。從唐起,變化更大,次數也更多。這裏,我不能一一詳述,只能檢其頂重要的,略敘一個大概,以見一般思想考古的君子,光是憑着眼前這道殘破城牆以爲基點,那實在不大妥當。

  《華陽國志》載漢武帝元鼎二年立成都十八郭。據劉逵注左思的《蜀都賦》,則說:“立成都十八門”。此時,成都是兩個城,一曰大城,一曰少城;大城在東,少城在西,所立的十八門,是大城的門呢?抑是少城的門?再據東晉蜀人李膺的《益州記》說,少城有九門,南方三道門,最東的一道叫陽城門。這下,我們便明瞭,漢武帝時所立的十八門,恰恰是大城九門,少城九門,大小兩城,有一方向爲三門也。所謂立者,開闢也,又有重新修治之意,故《華志》在此句之下又按了一句說:“於是郡縣多城觀矣”,意思說直到漢武帝時候,因爲修治了成都的城,其他的四川郡縣,因而也才築城鑿池,並在城門之上建立了觀樓射闌,以爲城守之具。

  這又可以說明,在秦惠王末年,張儀、張若初在川西築城時,其意只在爲的秦國戍兵,以防開明大酋長治下那些土著人民的造反和襲擊。故當初除了成都地方築起一座城外,其他只築了一座郫城和一座臨邛城。《華志》說:“惠王二十七年,儀與若城成都,週迴十二里,高七丈。郫城週迴七裏,高六丈。臨邛城週迴六裏,高五丈。造作下倉,上皆有屋而置觀樓射闌。”又說:“郫城,郡西北六十里。”又說:“臨邛縣,郡西南二百里。”那嗎,所謂郫城,當然就是今之郫縣,所謂臨邛城,當然就是今之邛崍縣。城的下面都是土倉,用來儲積戍兵的糧食,城上有屋,因爲版築土城,尚不曾砌有磚石,(我們也才懂得古人圍攻城池時,每每決水灌城,使城崩潰的道理。假使所築的城,全像後世一樣,用磚石砌成,即令決灌,也只能淹沒,不會崩潰的。)恐爲風雨所摧,故建屋舍蔽之,並用以作戍兵住宿之所。思量起來,張儀、張若等的用心,原只在保護戍兵而已。其所以要另築一座少城者,因爲大城是軍政機關所在,不許有閒雜人等混居其中,乃另闢一城,以爲市場。我們看左思的《蜀都賦》,便知其詳,賦曰;“於是乎金城石郭,兼匝中區,既麗且崇,實號成都。(按:此四句是專論大城築得堅實體面。)闢二九之通門,畫方軌之廣塗;(按:上句據劉逵注說,即指漢武帝元鼎二年立成都十八門而言。不過此十八門,系大少城共有之數,文士作文,當然就含混其詞了。)營新宮於爽塏,擬承明而起廬;結陽城之延閣,飛觀榭乎雲中,開高軒以臨山,列綺窗而瞰江。內則議殿爵堂,武義虎威,宣化之闥,崇禮之闈,華闕雙邈,重門洞開,金鋪交映,玉題相暉。外則軌躅八達,里閈對出,比屋連甍,千廡萬室;亦有甲第,當衢向術,壇宇顯敞,高門納駟,庭叩鐘磬,堂撫琴瑟,匪葛匪姜,疇能是恤。(按:以上是描寫的大城全貌,先說帝王宮室,後說將相甲第,以及民居之盛,陳設之美,要不是諸葛亮丞相、姜大將軍這等人,誰配享受?以下便是少城,那完全說的是市場了。)亞以少城,接乎其西,市廛所會,萬商之淵,列隧百重,羅肆巨千,賄貨山積,纖麗星繁。都人士女,袨服靚妝,賈貿鬻,舛錯縱橫,異物崛詭,奇於八方;布有橦華,面有桄榔,邛杖傳節於大夏之邑,蒟醬流味於番禺之鄉。……”作賦雖然要講究辭藻,不免渲染過甚,如王兗所譏的《藝增》,然而左太沖《三都賦》,卻字字有來歷,事事有根據,所寫大、少城兩種面目,我們假使到西貢到新加坡那些地方去,依然可以印證得出的。不過左太沖所寫,乃是三國時的大、少城,並非秦城,這一點須請大家注意。

  總而言之,秦城爲草創之城,其目的只在屯駐本國戍兵,以防備土著人民。那時的城,即是一座兵營,而兼行政公署。此種組織,在十九世紀的許多殖民地上還甚爲風行。另築的少城,纔是土著人和商賈的住宅區。(我們現在由於《華陽國志》,由於《蜀都賦》,由於《晉書》等的敘述,腦裏已經構成一種概念,以爲秦時的少城,自始即在大城之西,而且也只有一座。但是並不盡然,宋朝張詠的《益州重修公宇記》,開始一段說:“按《圖經》,秦惠王遣張儀、陳軫伐蜀,滅開明氏,卜築是城,方廣七裏,從周制也。分築南北二少城,以處商賈。”張詠,即世稱的張忠定公,別號乖崖,於北宋太宗淳化五年知益州,即是世傳以一錢殺吏的那位先生,素以剛方著稱,爲宋代理學名臣之一,在川西民變之後,確爲四川做過許多有益於民的事。如此一個人,而又作的一篇刊碑傳世的正經文章,當然不能說他完全不懂史實,而捏造典故,以炫其博。他開始就說按《圖經》,更見他確乎是有所據。其言如可信,則我們更加明白:何以《華志》所說的儀、若築城,只是說了一城,周十二里,高七丈?何以不涉及少城?足見戎兵和國王所駐的城,纔是要緊地方,可以書之史策,若少城也者,也如稍後的錦官城、車官城,乃至如漢朝長安的鐘官城一樣,只不過厚其垣墉,略加範圍,於是便謂之城。像這樣的土城,那是容易築,容易隳,也容易移徙改建。說不定在秦時,原本築有南北兩個大院子,以爲市場,後來隳了頹了,或因旁的緣故,才另在大城之西,又築一座。也說不定在秦時,本有南北兩個少城,而到漢武帝元鼎二年“立成都十八門”時,方纔變更前制,合立一座少城,在大城之西。在前,修造兩個大院,本爲趕場時買賣方便,後來情形變更,有了坐賈,有了居民,猶之由江南之墟,河北之集,一變而爲四川之場,於是爲了管理方便,第一步便把兩個大院子合併成一個更大院子;第二步感覺到孤立的一座大城,倒不如有一個與之犄角爲勢的小城,更爲得力,因而才具備了元鼎二年以後那種大少二城分立東西,互爲犄角的形勢。我們現在所看見的關於成都城的記載,大多在元鼎二年以後寫著的,那時,連錦官城、車官城已經當作故事在講了,何況更早的南北少城。然而政府所藏的《圖經》,那是歷史性的公文,當然不能亂說,譬如伐蜀的人中,除了《戰國策》上的司馬錯外,還有陳軫;張知州在官言官,憑藉的是政府舊檔案,我們怎麼能不相信?何況他又是飽學士?然而我始終不敢將此寫作正文,只好引注用者,因爲張知州人雖可靠,到底只他一個人如此云云,在邏輯上說,算是孤證。我在尚未覓得其他證據之前,僅憑記載上的一點孤證,還不敢相信我的推想便可成立故也。)但是到漢武帝時,爲了相信唐蒙的話,開通西南夷,滿想從四川西南部找出一條通路,第一步通到夜郎、且蘭幾個大部落;第二步憑藉牂牁江一水之便,順利而下番禺,去征服半獨立的南越。如此一來,四川成爲他經營西南的根據地,同時這兒的土地、人民、財貨,也成爲他經營西南的資本。他要利用這項資本,所以他就不能再效秦人所爲;只是相信他的官吏,他的戍兵,而滿肚皮懷疑土著人民了。他之要改造大少兩城,“立十八門”,並影響其他郡縣,使之築城鑿池,建造觀樓者,一方面表示他一視同仁,把嶺外的蜀,也當作關中的秦,好使有錢出錢,有力出力的土著們,都感到並未被主子歧視:“呵,咱們果然站在一條戰線上了!呵,咱們果然拉平了!”而另一方面,也是害怕打開大門之後,引鬼入宅,土地、人民、財貨,既變成了自己的資本,不如開放一下,叫土著們舍家保家,捨命保命,保未雨綢繆,以防萬一,結果把自己不勞而獲的資本,再加一層保障,何樂而不爲?

  由一座主要森嚴的秦城,變爲兩座東西分立,互爲犄角的漢城,自然是大變化。由兩座城又變爲一座城,難道不算是又一大變化嗎?以下談一談又一大變化。

五、再變爲一個孤立的城


  魏、蜀、吳三國統一於晉,大家當然知道。晉惠帝時,八王作亂,天下分崩,大家也當然知道。且說,就在這大亂之間,四川局面便落入另一個民族手上,而不復爲司馬氏所有。這一民族是略陽的巴氐人李氏。因爲雍州羌人齊萬年造反,加以地方饑饉,於是李氏這一族便同着其他幾處流民,紛紛逃入四川。李氏的首領叫李特,很是能幹,只憑了幾萬流民作爲資本,不久便把益州刺史羅尚打翻,成了氣候。到他的兒子李雄繼起,遂於晉惠帝永興元年,自立爲成都王。中間又經過弟兄叔侄的互相火併,越二十二年,到東晉成帝咸和元年,李壽便建國爲漢,自稱皇帝。越十三年,於東晉康帝建元元年,李壽死,其子李勢繼立。越五年,於東晉穆帝永和三年,爲晉大司馬桓溫所滅。計巴氐人李氏入川,奪得政權,歷六世四十三年。在這四十三年中,成都遭的殃很大,圍攻城池的戰爭不說了,光是佔着少城打大城,佔着大城打少城的戰爭,就有過兩次。這都是額外文章,不必說。只說桓溫既把李勢打到屈膝投降之後,又把成都的少城拆毀,只留下一座大城。此事見於四個宋人的記敘,一是洪邁的《容齋隨筆》,說:“桓溫平李勢,夷少城;”一是祝穆的《方輿勝覽》說:“桓溫代蜀,夷少城。”夷者平也,即是把少城拆毀成平地是也。這變化實在很大,因爲自此而後,無論成都城如何增築改造,終歸是一座城,即如後來會要講到的羅城、羊馬城,也不過是在一城之外,再套一城,和今日北平城牆一般而已。至於兩城分立,而互爲犄角,如今日之歸化、綏遠二城的形勢,則不復再有了。

  桓溫之拆毀少城,當然有故。其故爲何?曰:爲的是人口減少了。我們且看《華陽國志》說李雄尚在與羅尚爭戰時,川西是如何的景象:“三蜀民流迸,南人東下,野無煙火。……惟涪陵民千餘家,在江西,依青城山處士範賢自守。”(按:三蜀,指蜀郡、廣漢郡、犍爲郡,皆今日川西、川南地方,涪陵並非今日下川東之涪陵,乃今日綿陽、羅江、安縣等處,江西,即氓江之西,青城山是大家知道的,即今日灌縣西五十華里處之名山。)《華志》又說到在李雄將要佔領全部川西、川南時:“益州民流徙在荊、湘州及越嶲、牂牁。……”(按:荊即湖北荊州一帶,湘即今日湖南北部及西部,越嶲郡即今日西昌、會理、越嶲、冕寧、鹽邊等處,牂牁郡即今日貴州地方,蓋上文所說之南人東下也。)而且《蜀鑑》還單獨記敘那時衣冠之族東下到荊、湘去當高等難民的,便是四十萬家。這數字真不小呵!所以常璩在寫了李氏興亡之後,乃大嘆息曰:“歷觀前世僞僭之徒,縱毒虔劉,未有如茲!……”常氏目擊李氏之亡,抒寫當時情境,當然真確,那嗎,我說,因爲人口減少了,所以才拆毀一城,可見並非臆測。

  因此,我更可歸總來如此說了:秦,張儀初築城成都時,只爲的戍兵與統治者,人口不多,故所築城不大。其後,土著紛集,商務日繁,乃另築一個或二個小城以容之。其後,一如《益州重修公宇記》所言:“自秦至漢,民戶益繁”了,於是便改修大小二城,而且都擴展了一些,每一城開到九門,而且還辟出許多條大車道。到東晉時,因爲三四十年的斫殺,加以饑荒,例如《華志》雲:“既克成都,衆皆飢餓,(李)驤乃將民入郪五城,食谷芋。”(按:郪即今三臺、射洪、中江三縣地,谷芋即大芋,又謂芋魁。)人民殺死的,餓死的,逃而東下南入的,當然不少;人口如此銳減,所以取得成都後,只好拆毀一城。但是從桓溫夷平少城之年起,到隋文帝開皇二年封他第四兒子楊秀爲蜀王而兼益州總管之時止,經歷三百一十五年,(按:東晉穆帝永和三年,當公元后三四七年。隋文帝開皇二年,當公元后五六二年。)這一段時間,四川相當安定,中間雖曾有九次小亂,成都城也曾被圍攻過,但是比起李氏的四十幾年的情形,那真算不了一回什麼事;自然,人口增加極重,至低限度三百年前所遺下的一座舊城,實在容納不下了。因此,才如《益州公宇記》所說:“隋文帝封次子秀爲蜀王,因附張儀舊城增筑西南二隅,通廣十里。今之官署,即蜀王秀所築之城中北也。”

  張乖崖這幾句文中,頂值得我們注意的,即甲項“附張儀舊城”。乙項“由隋迄宋之官署,皆在新城迤北”。

  先說甲項。張《記》所云張儀舊城,蓋循世俗之見,以爲迄至隋初,而成都大城猶爲秦城之舊。其實錯了。照我前面談的看來,自張儀至楊秀所築的成都城,全是以黑黧土版築而成,即在平時,因風雨剝蝕,且須數年一次培修,何況經過一次圍攻的戰爭,損壞必大;損壞了,又必徹底重修,此在後世,亦復如此。故唐朝李吉甫的《元和郡縣圖志》乃言:“自秦漢至國初,前後移徙十餘度。”業已移徙過十餘度的城,你們能相信還有半點張儀的舊城影子否?然而在張詠之前,已有這樣錯誤的傳說了。如東晉王羲之與益州刺史周撫的帖子說:“住在都,見諸葛顒,曾具問蜀中事,雲:成都城門屋樓觀,皆是秦時司馬錯所修,令人遠想慨然。具示,爲廣異聞。”這是四川人信口開河,誇耀古蹟的毛病。除諸葛顒外,還有後一些時的一個四川人任豫,在其所著的《益州記》上,也說:“成都諸樓,年代既久,穰棟非昔,惟西門一樓,雖有補葺,張儀時舊跡猶存。”城已靠不住了,城門上的門樓,如何保存?古人大都是不管這些情節的,每到發起思古之幽情來,總得要隨便拈點故實,以爲附會之具。因此,秦樓、張儀樓,乃成爲晉、唐詩人所必登臨,所必詠詩的詩題和採訪的材料。而且樓所在的地位及名稱,也就越攪越混。我不必再爲旁徵博引,因爲那麼一來,這文章便太枝節了。且說,在張詠之後,一直到南宋,還如此相信,以爲所見在城內遺留下來而尚未坍塌淨盡的舊土垣,皆是秦城,皆是張儀時的城。例如南宋人李石作的兩首七言絕句,題目便寫作《秦城》,序曰:“張儀、司馬錯所築。自錯入蜀,秦惠公乙巳歲至皇宋紹興壬午,一千四百七十八年,雖頹圮,所存如巖壁峭立,亦學舍一奇觀也!”其詩之一曰:“泮林堂後面崢嶸,不道詩書恨未平,爪蔓深坑餘鬼哭,此間學校倚秦城。”詩太不好,暗用焚書坑儒的典故也生拙可笑。不過從其詩,可知他所指名的秦城,是在學宮後面。而我們現在且問,李石所說的學宮,是否即指文廟側的文翁石室?苟其然也,我們再看東晉時的《華陽國志》上所說石室的變動及其所在地,看一看學宮後面,到底有沒有秦城的可能。《華志》上面說:“孝文帝末年,以廬江文翁爲蜀守。……始,文翁立文學精舍講堂作石室,一名玉室,在城南。永初後堂遇火,(按:永初是東漢安帝的年號。)太守陳留高更修立,又增造二石室,州奪郡文學爲州學,郡更於夷裏橋南岸,道東邊,起文學,有女牆。……”難道這還不明白嗎?文翁時的石室學舍,早燒了,高太守在大城之南立的哩,當然還是在城內,即令那時的城牆還是秦城之遺,也應在他的前面,如像今日文廟與城牆的形勢一樣。但此學舍被益州刺史搶去作了州學,於是蜀郡太守遂在城外河的南岸,另立了一處郡學。在河的南岸,當然不能倚着城牆,即令背後真有一道土牆,那嗎,如非《華志》所說的女牆,也是唐僖宗時羅城之遺(關於羅城詳後)。無論如何,這一筆賬實在掛不到秦城名下。而且他所算出的一千四百七十八年,那是秦國伐蜀,漢開明氏之年,張儀築城,其實還在這五年之後。至於在李石之後十餘年,益州制置使范成大作的《二月二日北門馬上》詩:“新街如拭過鳴騶,芍藥酴醾競滿頭,十里珠簾都捲上,少城風物似揚州。”詩好!但少城下的註解卻比李《》尤爲混攪了:“少城,張儀所築子城也。土甚堅,橫木皆朽,有穿眼,土相著不解散。”這注,首先該受批駁的,就是子城絕非少城。子城者如子之在母懷,又可稱作內城;此名之對稱詞爲外城,爲羅城,爲郭。少者小也,對大城而言也。不過自隋以後,大城、子城、少城、外城,幾乎難分(此節後詳)。習用已久,不知其非,可也。如強以唐時所築之外城,指爲秦時少城,當然不對,即以漢以後所造之子城(實即大城而誤稱之),而混題爲張儀所築,也不應該。詩人懷古,本來隨便,不足怪,也不足責。所以引此二則者,一證世俗所傳,可據者少;證二張《記》所云的張儀舊城,實實並非張儀舊城,說不定還在桓溫伐蜀以後許多年,西魏大將尉遲迴師取蜀以後又許多年,所培修過的新城也。

  繼談乙項。張《記》稱楊秀所增築之城爲新城,但在唐時,卻稱之爲少城,或稱子城,原所附之舊城爲大城。例如唐岑參《題徐卿草堂》詩曰:“復居少城北,遙對岷山陽。”又如五代時蜀道士杜光庭《石筍記》曰:“成都子城西城衢有石筍二株。”杜《記》好像是特爲杜甫《石筍行》所下的註解。因《石筍行》之首二句是這樣的:“君不見益州城西門,陌上石筍雙高蹲”也。但是頂重要的一條,還是宋祝穆的《方輿勝覽》所說:“蜀王秀取土築廣子城爲池,池即摩訶池也。”(關於摩訶池,以後特詳)。但只管稱少城或子城,我們總應明白這絕非像漢朝時那種分立的形勢,因爲它是附在舊城的西南二隅上的。雖不全然如明朝曹學佺《蜀中名勝記》所猜想:“少城者,子城也,惟西南北三壁,東即大城之西墉。”因爲如所猜想,成都將是一座四四方方的城,絕不會成爲龜形,而且也不可以說是附在西南二隅之上。但是也有一部分猜準了的,即新城東北隅的城壁,到底是舊城西南隅之墉垣,明白點說,雖曰二城,實爲一城,只不過中間多了一道隔牆耳!

  在初唐、中唐,成都城或許還有大城少城之分,但是後來竟至渾然一體,不可再判。《通鑑》上有這麼一段記載:“唐懿宗鹹通十一年春,正月。西川之民聞蠻寇將至,爭走入成都。時成都但有子城,亦無壕。人所佔地,各不過一席許,雨則戴箕盎以自庇,又乏水,取摩訶池泥汁,澄而飲之。”這故事談到羅城時,再細講。這裏只特提一句,即“成都但有子城。”請大家注意,不是更可證實我所說的楊秀增築之後,仍是一城,僅只把舊城更擴展大了一些,而且“但有子城”,是指那時各地習慣:子城之外,大都還有一道外郭;各城皆然,成都獨否,故曰“但”。但者備也,並非平常所用作爲“然”字解。

  但還有點疑意,即是“但有子城”,是不是原所附着的那座舊大城,已坍頹了呢?抑或只是所附之東北隅的墉垣,不復存留,新舊二城,竟打成了一片呢?因無明文,不敢妄揣,在搜得確證旁證以前,姑且闕疑,以俟高明指教可也。

六、又由一座孤立的城變爲外繚以郭的重城


  少城即小城,小城不必附着於大城,更沒有在大城之內的,如上來所引的錦官城、車官城、鍾官城,皆少城類也。子城則一定在大城之內,至低限度也有一道大城附着在外,故子城又名內城,又名中城,大約這種稱謂,由來已久,大家早就習焉用之。這裏且引三條旁證,已實吾說:

一、六朝梁武帝時,北方西魏丞相宇文泰和東魏丞相高歡在河南迴洛地方,死拼之際,即因西“魏之東伐,關中留守兵少,前後所虜東魏士卒散在民間,聞魏敗,謀作亂。……於是沙苑所虜東魏都督趙青雀……等遂反,據長安子城。”


(《通鑑·樑紀》)


二、六朝時,梁元帝肖繹建都在湖北江陵。西魏丞相宇文泰遣柱國常山公子於謹、中山公宇文護……南征。快要由長安出發時,“長孫儉問謹曰:‘爲肖繹之計,將如之何?’謹曰:‘耀兵漢、沔,席捲渡江,直據丹陽,上策也;移郭內居民退保子城,峻其陴堞,以待援軍,中策也;若難於移動,據守羅郭,下策也。’”……梁元帝果取下策,及至魏兵攻下江陵外城,即所謂羅郭,於是“元帝入東閣竹殿,命舍人高善寶焚古今圖書十四萬卷。將自赴火,宮人左右共止之。又以寶劍砍柱,令折,嘆曰:‘文武之道,今夜盡矣!’乃使御史中丞王孝祀作降文。……謝答仁又請守子城,收兵可得五千人。……”


(《通鑑·樑紀》)


三、隋末,羣盜大起,有“北海賊帥綦公順,帥其徒三萬攻郡城,已克其外郭,進攻子城。”


(《通鑑·唐紀》)


  僅只據以上三條,便可說明子城本是通名,並非成都所獨有,而且在第二條中,又已提出羅郭這個名詞,羅郭即外郭,即外城,即大城,一般便稱之爲羅城。再引史事數條於後,並用表明子城除叫內城外,又名金城。金,是形容其小而堅也。

四、六朝梁武帝時,樑“鄱陽王範遣其將梅伯龍攻王顯貴於壽陽。克其羅城,攻中城不克,而退。”


(《通鑑·樑紀》)


五、六朝梁簡文帝被侯景脅執在建業時,樑湘東王肖繹命大將王僧辯率兵東下。“王僧辯至漢口,先攻魯山,擒支化仁,送江陵。辛酉,攻郢州,克其羅城,斬首千級,宋子仙退據金城。”


(《通鑑·樑紀》)


六、六朝梁元帝時,樑“吳州刺史開建侯蕃恃其兵疆,貢獻不入。上密令其將徐佛受圖之。佛受使其徒詐爲訟者詣蕃,遂執之。上以佛受爲建安太守,以侍中王質爲吳州刺史。質至鄱陽,佛受置之金城,自據羅城。”


(《通鑑·樑紀》)


七、六朝陳文帝時,陳將孫湯守郢州。“周軍初至郢州,助防張世貴舉外城以應之,所失軍民三千餘口,周人起土山長梯晝夜攻之,因風縱火,燒其內城,南面五十餘樓。孫湯兵不滿千人……皆爲死戰,周人不能免。”


(《通鑑·陳紀》)


八、唐太宗“貞觀七年十二月,甲寅,上幸芙蓉園。”胡三省注曰:“《景龍文館記》:芙蓉園在京師羅城東南隅,本隋世之離宮也。”


(《通鑑,唐紀》)


九、武則天時,移都洛陽。“初,隋煬帝作東都,無外城,僅有短垣而已;至是,鳳閣侍郎李昭德始築之。”


(《通鑑·唐紀》)


  觀此九條,可不煩言而解:我們同時知道高駢所築的羅城,原來也是通名,亦非成都所獨有。不過成都有了羅城,確也算是一種大變化,其增築的經過及形勢,在理不能不稍稍詳敘一下。

  我們且先看公文:(自然,只是摘要,無干冗辭,一律刪除。)

一、高駢於唐僖宗乾符二年夏六月《請築羅城表》:“……伏以臣當道,山河雖嶮,城壘未寧,秦張儀拔蜀之時,已曾版築,隋楊秀守藩之日,亦更增修,堅牢雖壯於一日,周匝不過於八里。自鹹通十年以後,兩遭蠻寇攻圍,數萬戶人,填咽共處,池衆皆竭,熱氣相蒸。……臣今欲與民防患,爲國遠圖,廣築羅城,以示雄閫,將謀永逸,豈憚暫勞!……”


二、又表:“西川境邑,南詔比鄰,頻遭蜓之侵凌,蓋以牆垣湫隘,寇來而士庶投竄,只有子城,圍合而閭井焚燒,更無遺堵;且百萬衆類,多少人家萃集子城,可知危敝,井泉既竭,溝池亦幹。……貨財而豈能般輦?商旅而空懷怨嗟!……旋奉詔書,令臣斟酌,許興版築,冀盛藩維。遂乃相度地勢,揣摩物力,不思費耗,只系安危。……”


三、既成報功,僖宗乃下詔褒之曰:“敕高駢,省所奏修築羅城畢功,並畫圖事,具悉。……上言大鎮,空有子城,殊百雉之環回,是千年之曠闕;便依陳奏,未隔寒暄,每日一十萬夫,分築四十三裏,皆施廣廈,又砌長磚。……役徒九百六十萬工,計錢一百五十萬貫,卓哉懋績,固我雄藩!罄府庫之資儲,舍陰陽之拘忌,但爲國計,總忘身謀。……”


四、並命王徽作記曰:“……上命翰林學士承旨臣王徽授其功狀。臣徽承詔,再拜上言……先是蜀城既卑且隘,象龜行之屈縮,據武擔之形勝,里閈雜錯,邑屋闐委,慢藏誨盜,城而弗羅。……自二紀以降,邊部戒嚴,有虧懷柔,或阻琮贐,雖負山川之險,且乏金湯之固。……於是詔駢。復以丞相擁節,去汶陽,趨錦裏。至則詢問疾苦,樹置紀綱,巡按封域,周覽郛郭;……於是擇將量財,拓開新址,分命支部,以令屬邑。……惟蜀之地,厥土黑黧,而又磽确,版築靡就,前人之不爲,非不爲也,蓋不能也。惟駢果得衆心,克成大績,鳩工揆日,不於素;十旬之中,屹若山峙,南北東西凡二十五里,擁門卻敵之制復八里,其高下蓋二丈有六尺,其下廣又如是,其上袤丈焉!……其上建樓櫓廊廡,凡五千六百八間。……其外則繚以長堤,凡二十六裏,或因江以爲塹,或鑿地以成壕。……其舊城周而復始,蓋八里,高厚之制,大小之規,較其洪纖可得而辨矣。……”


  其次再看史實。——但是,若果要將這件史事分條別類,從頭到尾,弄個明白,那就非萬把字不可,這一來,不免喧賓奪主了。所以只好極力刪節,但期大家對於這事,略知一個大概,好幫助着來明瞭公文上所說的種種,並且明瞭了羅城之於成都,在歷史上是如何的重大呵!

唐宣宗大中十三年六月,宣宗崩,懿宗即位。初,韋皋爲西川節度時,開清溪道以通羣蠻,使由蜀入貢,又選羣蠻子弟聚之成都,教以書數,……業成則去,復以他子弟繼之。如是五十年,羣蠻子弟學於成都者,殆以千數。軍府頗厭於廩給。又,蠻使入貢,利於賜與,所從傔人浸多。杜悰爲西川節度使,奏請節減其數。……南詔豐祐怒,其賀冬使者留表付嶲州(按:州治在今西康省西昌縣)而還,又索還習學子弟。……自是,入貢不時,頗擾邊境。會宣宗崩,遣中使告哀,南詔豐祐適卒,子酋龍立,怒曰:“我國亦有喪。朝廷不弔祭,又詔書乃賜故王。”遂置使者於外館,禮遇甚薄。……酋龍乃自稱皇帝,國號大禮。(按:大禮國,即今雲南大理,唐書稱之南詔,爲擺夷之一種,在唐中葉時,頗爲強盛,曾侵入安南,滅交趾,爲高駢所敗,又曾侵入廣西之邕州、梧州,以及貴州等處,皆爲唐兵擊敗,侵犯四川亦屢,然都只在會理迄西昌一帶。以下所記,便是南詔幾次大舉入寇的經過,因此,高駢乃築羅城。)


唐懿宗鹹通四年十二月。南詔寇西川。


五年春,正月丙午。西川奏,南詔寇嶲州,刺史喻士珍破之,獲千餘人。……忠武戍將顏慶復請築新安、遏戍二城。


六年夏,四月。嶲州刺史喻士珍貪獪,掠兩林蠻以易金;南詔復寇嶲州,兩林蠻開門納之,南詔盡殺戍卒,士珍降之。


七年,以河東節度使劉潼爲西川節度使。


初,南詔遣清平官董成等詣成都。節度使李福盛儀衛以見之。故事:南詔使見節度使,拜伏於庭。成等曰:“驃信已應天順人,(按:南詔稱其君主曰驃信,又謂應天順人,謂已立國稱皇帝,不再是唐朝的藩服。)我見節度使當抗禮。”傳言往返,自旦自日中,不決。將士皆忿怒,福乃命捽而毆之,因械繫於獄。劉潼至鎮,釋之,奏遣還國。詔召成等至京師,見於別殿,厚賜,勞而遣之。


九年夏,六月。鳳翔少尹李師望上言:“嶲州控扼南詔,爲其要衝,成都道遠,難節制,請建定邊軍,屯重兵於嶲州,以邛州爲治理所”,朝廷以爲信然,以師望爲嶲州刺史,充定邊軍節度眉、蜀、邛、雅、嘉、黎等州觀察,(按:眉州州治在今眉山縣,在唐時,下轄通義,即今眉山縣、彭山、丹棱、洪雅、青神五縣。蜀州州治在今崇慶縣,下轄晉原——即今崇慶縣——青城、唐安、新津、大邑五縣。雅州州治在今西康省雅安縣,下轄嚴道——即今雅安縣——盧山、名山、百丈、滎經五縣。嘉州州治在今樂山縣,下轄龍洲——即今樂山縣——平羌、峨眉、夾江、玉津、綏山、羅目、犍爲八縣。黎州州治在今西康省漢源縣,下轄漢源、飛越、通望三縣。上來所說嶲州漏列,茲補錄如下:嶲州州治在今西康省西昌縣,下轄越嶲——即今西昌縣——邛都、臺登、蘇祈、西瀘、昆明——即今鹽源縣,並非雲南之昆明——會川、和集、昌明九縣。唐時之縣,至今廢置不一,且名稱亦多不同,勢難再詳,即此已覺枝節過甚。)統押諸蠻,並總領諸道行營、制置等使。師望利於專制方面,故建此策,其實,邛距成都才百六十里,嶲距邛千里,其欺罔如此。九月,戊戌。以山南東道節度使盧耽爲西川節度使。以有定邊軍之故,不領總押諸蠻安撫諸使。


十年初,南詔遣使者楊酋慶來謝釋董成之囚,定邊節度使李師望欲激怒南詔以求功,遂殺酋虔。西川大將恨師望分裂巡屬,陰遣人致意南詔,使入寇。師望貪殘,聚私貨以百萬計,戍卒怨怒,欲生食之,師望以計免。朝廷徵還,以太府少卿竇滂代之。滂貪殘又甚於師望,故蠻寇未至,而定邊固已困矣。


是月(十月),南詔驃信酋龍傾國入寇。十一月,蠻進寇嶲州,定邊都頭安再榮守清溪關,蠻攻之,再榮退屯大渡河北,與之隔水相射九日八夜,蠻密分軍開道,逾雪坡、奄至沐源川。(按:即今日的沐川縣。)滂遣兗海將黃卓帥五百人拒之,舉軍覆沒。十二月丁酉,蠻衣袞海之衣,詐爲敗卒,至江岸呼船,已濟,衆乃覺之,遂陷犍爲,縱兵焚掠陵、榮二州之境。(按:陵州州治在今仁壽縣,下轄仁壽、貴平、井研、始建、籍,五縣。榮州州治旭川、即今榮縣,下轄旭川、應靈、公井、威遠、資官、和義六縣。)後數日,蠻軍大集於凌雲寺,與嘉州對岸。……壬子,陷嘉州。……竇滂自將兵拒蠻於大渡河。驃信詐遣清平官數人詣滂結和,滂與語未畢,蠻乘船筏爭渡。忠武、徐宿兩軍結陣抗之。滂……遂單騎宵遁。(徐州將苗全緒與安再榮及忠武)三將謀曰:“今衆寡不敵,明旦復戰,吾屬盡矣;不若乘夜攻之,使之驚亂,然後解去。”於是夜入蠻軍,弓弩亂髮,蠻大驚,三將乃全軍引去。蠻進陷黎、雅,民竄匿山谷,敗兵所在焚掠。滂奔導江。(按:縣治在今灌縣東二十里導江鋪。唐時屬彭州,唐之彭州州治在九隴,即今彭縣,下轄九隴、濛陽、導江、唐昌四縣。)邛州軍資儲偫,皆散於亂兵之手,蠻至,城已空。……詔左神武將軍顏慶。復將兵赴援。


十一年春,正月。西川之民聞蠻寇將至,爭走入成都,時成都但有子城,亦無壕。人所佔地,各不過一席許。雨則戴箕盎以自庇,又乏水,取摩訶池泥汁,澄而飲之。將士不習武備,節度使盧耽召彭州刺史吳行魯使攝參謀,與前瀘州刺史(按:瀘州州治在今瀘縣。唐時下轄滬川、富義、江安、合江、綿水、涇南六縣。)楊慶復共修守備。選將校,分職事,立戰棚,具炮檑。……先是,西川將士多虛職名,亦無廩給。至是,揭榜募驍勇之士……應募者雲集。……於是列兵械於庭,使之各試所能,兩兩角勝,……得選兵三千人,號曰“突將”。戊午,蠻至眉州,耽遣同節度副使王偃等齎書見其用事之臣杜元忠,與之約和。蠻報曰:“我輩行止,只系雅懷。”……南詔進兵新津。……耽遣使告急於朝,且請遣使與和,以紓一時之患。朝廷命知四方館事、太僕卿支祥爲宣諭通和使。蠻以耽待之恭,亦爲之盤桓,而成都守備,由是粗完。甲子,蠻長驅而北,陷雙流。庚午,耽遣節度副使柳槃往見之。杜元忠授槃書一通,曰:“此通和之後,驃信與軍府相見之儀也。”其儀以王者自處,語極驕慢。又遣人負彩幕至城南,雲欲張陳蜀王廳以居驃信。癸酉,廢定邊軍,復以七州歸西川。是日,蠻軍抵成都城下。前一日,盧酖遣先鋒遊弈使王晝至漢州詗援軍,且趣之。時興元六千人,鳳翔四千人已至漢州,會竇滂以忠武、義成、徐宿四千人自導江奔漢州,就援軍以自存。丁丑,王晝以興元、資、簡兵三千餘人軍於毗橋,遇蠻前鋒,與戰不利,退保漢州。時成都日望援軍之至,而竇滂自以失地,欲西川相繼陷沒以分其責,每援兵自北至,輒說之曰:“蠻衆多於官軍數十倍,官軍遠來疲敝,未易遽前。”諸將信之,皆狐疑不進。成都十將(按:十將爲唐時官階名,猶裨將也。)李自孝陰與蠻通,欲焚城東倉爲內應,城中執而殺之。後數日,蠻果攻城,久之,城中無應而止。


二月,癸未朔,蠻合梯衝四面攻成都,城上以鉤環挽之使近,投火沃油焚之,攻者皆死。盧耽以楊慶復、攝左都押牙李驤各帥突將出戰,殺傷蠻二千餘人,會暮,焚其攻具三千餘物而還。……後數日,賊取民籬,重沓溼而屈之,以爲蓬,置人其下,舉以抵城而之,矢石不能入,火不能燃,慶復熔鐵汁以灌之,攻者又死。乙酉,支詳遣使與蠻約和。丁亥,蠻斂兵請和。戊子,遣使迎支詳。時顏慶復以援軍將至,詳謂蠻使曰:“受詔詣定邊約和,今雲南乃圍成都,則與日詔旨異矣。且朝廷所以和者,冀其不犯成都也。今矢石晝夜相交,何謂和乎!”蠻見和使不至,庚寅,復進攻城。辛卯,城中出兵擊之,乃退。……朝廷貶竇滂爲康州司戶,以顏慶復爲東川節度使,凡援蜀諸軍,皆受慶復節制。癸巳,慶復至新都,蠻分兵往拒之。甲午,與慶復遇,慶復大破蠻軍,殺二千餘人,蜀民數千人爭操芟刀、白棓以助官軍,呼聲震野。乙未,蠻步騎數萬復至,會右武衛上將軍宋威以忠武二千人至,即與諸軍會戰,蠻軍大敗,死者五千餘人,退保星宿山。(按:又名昇仙山,據說在北門外十里處,今己不能確指其地,想來也只是一個小土坡耳。)威進軍沱江驛,距成都三十里。蠻遣其臣楊定保詣支詳請和。詳曰:“宜先解圍退軍。”定保還,蠻圍城如故。城中不知援軍之至,但見其數來請和,知援軍必勝矣。戊戌,蠻復請和,使者十返,城中亦依違答之。蠻以援軍在近,攻城尤急,驃信以下親立矢石之間。庚子,官軍至城下與蠻戰,奪其升遷橋。(按:即今北門外之駟馬橋。)是夕,蠻自燒攻具遁去,比明,官軍乃覺之。……蠻至雙流,阻新穿水,造橋未成,狼狽失度。三日,橋成,乃得過,斷橋而去。……自是不復犯成都矣。


十三年五月,南詔寇西川。


唐僖宗乾符元年(按:懿宗於鹹通十四年七月崩。)十一月。南詔寇西川,作浮樑,濟大渡河。河防都知兵馬使、黎州刺史黃景復兩敗蠻兵,進至大渡河南而還。蠻歸,至之羅谷,遇國中發兵繼至,新舊相合,鉦鼓聲聞數十里。復寇至大渡河,與景復戰連日,西川援兵不至,而蠻衆日益,景復不能支,軍遂潰。十二月。南詔乘勝陷黎州,入邛崍關,攻雅州。大渡河潰兵奔入邛州。成都驚擾,民爭入城,或北奔它州。城中大爲守備,而塹壘比時嚴固。驃信使其坦綽遺節度使牛叢書雲:“非敢爲寇也,欲入見天子,面訴數十年爲讒人離間冤抑之事。倘蒙聖恩矜恤,當還與尚書永敦鄰好,今假道貴府,欲借蜀王廳留止數日,即東上。”叢素懦怯,欲許之,楊慶復以爲不可,斬其使者,留二人,授以書,遣還,書辭極數其罪,詈辱之,蠻兵及新津而還。叢恐蠻至,預焚城外,民居蕩盡,蜀人尤之。詔發河東、山南西道、東川兵援之,仍命天平節度使高駢詣西川制置蠻事。


二年,春,正月。高駢至劍州,先遣使走馬開成都門。或曰:“蠻寇逼近成都,相公尚遠,萬一豨突,奈何?”駢曰:“吾在交趾破蠻二十萬衆,蠻聞我來,逃竄不暇,何敢輒犯成都!今春氣向暖,數十萬人蘊積城中,生死共處,污穢鬱蒸,將成癘疫,不可緩也!”使者至成都,開城縱民出,各復常業,乘城者皆下城解甲,民大悅。蠻方攻雅州,聞之,遣使請和,引兵去。高駢至成都,明日,發步騎五千追南詔,至大渡河,殺獲甚衆,擒其酋長數十人,至成都,斬之。修復邛崍關、大渡河諸城柵,又築城於戎州(按:即今宜賓縣)馬湖鎮,號平夷軍;又築城於沐源川,皆蠻入蜀之要路也。……自是,蠻不復入寇。


三年。南詔遣使者詣高駢求和,而盜邊不息,駢斬其使者。九月。西川節度使高駢築成都羅城,使僧景仙規度,週二十五里,悉召縣令庀徒賦役,吏受百錢以上皆死。蜀土疏惡,以甓甃之,環城十里內取土,皆剗丘垤平之,無得爲坎埳以害耕種;役者不過十日而代,衆樂其均,不費撲撻而功辦。自八月癸丑築之,至十一月戊子畢功。役之始作也,駢恐南詔揚聲入寇,雖不敢決來,役者必驚擾,乃奏遣景仙託遊行入南詔,說諭驃信使歸附中國,仍許妻以公主,同與議二國禮儀,久之不決。駢又聲言欲巡邊,朝夕通烽火,至大渡河,而實不行,蠻中惴恐。由是訖於城成,邊候無風塵之警。


  上面所節抄的《通鑑》,雖然還是嫌其冗長一點,但爲了要說明羅城之何以要修造,以及其重要性,卻不能不佔點篇幅。而且這羅城還不僅僅是前無古人甃以磚甓,(以一百天工夫修造那麼大一座城,事前既沒有長期準備,則如僖宗詔書上所說“又砌長磚”;則如《通鑑》所記,“蜀土疏惡,以甓甃之”的磚甓,臨時如何燒得及?這裏,又不能不引兩部宋朝人的著述來作補充了:一是何光遠的《誡鑑錄》,說是“開掘古塚,取磚甃城”;一是趙抃的《成都古今集記》,也同樣說“凡負城丘壠悉平之”。想來,那時城外的墳墓真多,而且也都修得紮實,所以掘出的長磚大甓,滿夠甃砌一座城牆。)更還阻江塞流,把自李冰以來所鑿的平行並流的二江,也改變了,使得另一江從西北角上改道繞城而流,成爲今日的這種形勢。這在成都史上說來也是一種絕大變化,又不能不稍稍詳之。

  林思進主修的新《華陽縣誌》,於古蹟江瀆池條下有曰:“按陸游《江瀆廟記》稱,廟南臨大江,節度使高駢築羅城,廟始與江隔。則是池當始於高駢帥蜀後,蓋即大江故道也。城既南徙,江成斷港,歷久爲池。考今成都城南自石屏寺(按:即今石牛寺,在南較場四川大學城內部之西。)沿上中下三蓮池,疑皆舊江流耳,浸淤浸塞,不復相通。”

  《新華陽縣誌》所猜想的極是,大約其說本於嘉慶時劉源所作的《成都石犀記》之文,劉文說得雖更清楚,但也與《新華陽縣誌》一樣,僅能道其果,未能究其因,都是大疵也。其要曰:“考唐以前,城垣未廣,今滿城及文廟前街皆江岸也。江漸西徙,(這句就錯了。)壅沙爲陸,後人因擴城基……今之所謂上蓮池、中蓮池、下蓮池者,即昔之流江也。城既南擴,江流淤而不盡,留爲瀦澤,後人種蓮於其中,遂目之以是名;而江瀆廟之昔在江岸者,今亦入於城中。……愚移居省垣純化街,亦當年之江岸也,自愚宅而南,地勢窪下,猶可以見其彷彿雲。”劉源號止塘,雙流人,乾隆壬子科(乾隆五十七年)舉人,即最近逝世之九十二歲老人劉豫波先生的祖父。純化街那所故宅,現仍爲豫波先生之弟所有,即昔稱爲“槐軒”,爲止塘先生講學之所。止塘先生這篇記,主旨在說李冰所置的五個石牛之一,今仍有一個在將軍衙門內,並說明將軍衙門原本是石牛寺,以後談到石牛寺時,再爲引證。因文旨不同,故說到移城,只不過順帶一筆,其實高駢之阻井塞流,宋人早有所記了。如其不把這弄清楚,單就《新華陽縣誌》及劉文看來,不免令人懷疑以前與錦江平行的那條不能濯錦的沱江故跡,到底是怎樣淤塞了,才一變爲三個蓮池和菜園,二變爲現在的私人宅地和平壩?由今看來,二十年間不但所謂蓮池,業已化爲烏有,即自歷朝以來屢受封祀,而確爲成都古蹟之一的江瀆廟,已變爲私家弄堂,將來再要說明,那就更困難了。

  現在北門外萬福橋之西北,不是還有一個地名叫九里堤嗎?大家說是諸葛孔明所修,又名丞相堤。同治十二年所修的《成都縣誌》,且從而爲之說曰:“其地窪下,水勢易趨,漢諸葛孔明築堤九里捍之。”卻哪裏曉得簡直錯了!丞相所修是實,但此乃僅負有丞相虛號的高駢,(按:高駢當時的官銜爲檢校尚書同平章事,在唐時稱爲使相,與中書門下同平章事不同,後者稱爲本相,即執政之宰相也,然使相亦可稱丞相,亦可稱相國。)而非三國時的諸葛公。大概四川人對於諸葛公的觀感太深,但凡有益於人的事情,不管誰作的,每每都歸美於諸葛公,何況此堤上,在前果還有一所丞相祠呢?現在我可告訴大家,所謂九里堤,即高駢築羅城時,將另一江水撇之繞城而流的縻棗埝,亦即王徽說的繚以長堤凡二十六裏的一段,亦即五代時杜光庭《神仙感遇記》所說:“始築羅城,……自西北鑿地開清遠江,流入東西,與青城江合流”的清遠江也。

  《成都縣誌》於“築堤九里捍之”之下,接說:“宋乾德中,太守劉熙古重修,又號劉公堤。”這下,我們來看宋人何涉作的《縻棗埝劉公祠堂記》:(節要)“益居三蜀中,地廣衍,疏衆流,以沃民田,以塹都邑,由是得川名。故時汶江跳波,刮午門南東注,治有子城而無郛郭。唐丞相高公駢之作牧也。懲蠻詔張吻,擇腴而噬,且謂走集宜險,固度高城其外,週數十里;開包橐以容居民,築堤障江,號縻棗埝,折湍勢匯於新城北,以休養生聚護此土。……皇朝乾德(按:趙宋太祖即位之初建元爲建隆,只三會,便改元乾德。)四載,秋七月,西山積霖,江水騰漲,拂鬱暴露,潰埝,蹙西閶樓址以入排故道,漫莽兩堧,洶洶趨下。……開寶改號之初,(按:趙宋太祖改元乾德只五年,又改元開寶。)天子輟端明殿學士、尚書、兵部侍郎、劉公熙古帥州,始大修是埝。約去訖民害,招置防河健卒,列營便地,伺壞隙輒補,以故連絕水虞,比屋蒙仁。……自時厥後,綿祀八十,功忽而歲輕,事久而日遺,言言巨防,朘薙毀。陛高遐望,江之端,城大如餒鷙焉,恬而弗圖,可爲駭嘆!慶曆乙酉(按:宋仁宗第五次改元慶曆。)……自隴右加今知府文公樞直,(按:文公乃文彥博也。)改轅而來。……一日,嘗從僚吏詣所謂縻棗埝者,左右臨顧,推本利害,而曰:‘非中山公,成都其瀦乎!……以吾爲尹於茲,誠不可遺西人他日戒懼。’由是大營工楗,益庳附簿,爲數十百年計。……埝脊舊有神宇,榜曰‘龍堂’,俚而且巫,義不足訓;公以爲思人愛樹,國風所由著美,今中山之德入人深如是,而廟貌弗建,實前所闕。因易新制,敞劉公祠堂其上,爲裏禜水旱報豐穰之所。……慶曆六年記。”

  到南宋孝宗淳熙二年,范成大作制置使時,還曾在這裏建造一亭。楊甲作《縻棗記》記說:“雲汀煙渚,競秀於前,古木修篁,左右環峙,柏陰森森,亙數十里,幽曠清遠,真益州之勝概也!”可見還是一個風景區。楊《記》後半也曾追敘到高駢與劉熙古,因與何文大致相同,不必再錄。本此,我們知道縻棗埝即高駢將原來與錦江平行並流的另一江,撇而繞流北城之處,而何文中說城內故道,自然就是《石犀記》中所指的從滿城南較場一直到下蓮池那一帶低地了。

  關於羅城,可謂說得夠了,但是還有兩個問題,不能不在這裏並作解答,以免遺漏。

  問題之一是羅城形勢,究竟是繞着子城而成一個龜形的圓郭呢?還是如楊秀之築新城,只是附着子城西南二隅,而成一個半月形?或稍稍突向西北,而成一個牛舌形?照宋代張唐英的《蜀檮杌》記,王建稱帝之後所改諸城門名字來看,好像子城恰如一般形勢處於羅城之中,而羅城則繞着子城,成爲一個不很規則的外郭。我們看《蜀檮杌》:“(王建)僭即僞位,號大蜀,改元武成。……十月下僞詔,改堂宇廳館爲宮殿。……萬里橋門爲光夏門,笮橋門爲坤德門,大東門爲萬春門,小東門爲瑞鼎門,大西門爲乾正門,小西門爲延秋門,北門依舊大元門。子城南門爲崇禮門,中隔爲神雀門,東門爲神政門,西門爲興義門,鼓角樓爲大定門,北門爲大安門,中隔爲元武門。”計羅城七門:大小東,大小西,共四門;南方爲萬里橋、笮橋二門,皆襲漢城舊名;北方一門。子城也分東、南、西、北,四門;南方一道中隔門;北方除中隔門外,又多一道鼓角樓門,亦是七門。統上而觀,是子城確乎包在羅城之中,如一般子城羅城之形勢。但是到五代時,這形勢又有變更。據宋朝苦復休《茅亭客話》:“王先在伯盛之後,展拓子城西南。”那一定在他下詔改定各城門名字之後,如他展拓的是羅城,則是絕大工程,勢非將浣花溪及其下流的濯錦江也像高駢所爲的一樣不可,正史野史和各種筆記全無此種記載,可見他所展拓的,實止子城。光是展拓子城,是容易的事,只須將西南隅那面土城牆拆卸就完了。或者正西面還保存着在,因爲十國春秋前《蜀高祖本紀》曾說:“永平(按:王建初紀元武成,只三年,又改元永平。)五年冬十一月己未入夜,宮中火。……庚申旦,火猶未息。帝出義興門見羣臣。”我們看到下章,便知彼時王建的宮門並無義興門之名,十國春秋的義興門,或者即《蜀檮杌》之興義門之誤。若果是興義門,則子城西門在他即位八年止尚在。不過展拓子城,究在何年?如其在永平五年之後,西門也一定沒有了,南門則尚存在。但是很奇怪的是,子城南門何以並未包在羅城內,好像顯露在外至少與萬里橋門、笮橋門並列着的,因爲《宋史·雷有終傳》,寫宋真宗鹹平三年正月元旦,成都戍卒作亂,知蜀州事的楊懷忠聞之,便集合鄉丁,會同幾處的巡檢兵,從崇慶縣(宋時名晉原,即蜀州州治,下屬新津、江原、永康、青城四縣,與唐朝的蜀州又略不同。)進攻成都:第一次在正月十七日,由北門進城,打了一仗;“二月,再攻益州,……與轉運使陳緯麾兵由子城南門直入軍資庫,與緯署其庫龠。”他能不進羅城而直由子城南門而入?則此種變更,定然在展拓子城,不然,就是在孟蜀及宋初,成都子城的位置又有了變更,至少西南方決不同於唐代的樣子。至於東門外的濯錦橋,北門外的清遠橋,當然也是築了羅城之後,將清遠江從縻棗埝撇過來時,才修造的。《新華陽縣誌》於濯錦橋條下說:“今長春橋,東門外跨外江大橋是也。……光緒中,丁文誠(按:丁寶楨死後諡文誠公)督蜀時,再修之,得唐人殘石兩行,有尚書紫金魚袋題銜,當時曾見拓本,今不存矣。”此題銜,不就是高駢或其後的什麼鎮帥的頭銜嗎?(傅崇碧《成都通覽》說:“光緒癸未年修補時,現有宋碑,其爲宋代所建無疑。”當然不可信,以其未見過唐殘石拓本,只據傳聞故也。)

  問題之二,便是羅城周遭,到底是多少裏?《王徽記》說是二十五里,擁門卻敵之制又八里。五代林光庭《神仙感遇記》所言裏數與之畢合。其後到宋朝,張詠的《重修公宇記》說:“始築羅城,方廣三十六裏,”已不合了。而僖宗《詔》更說是四十三裏,五代孫光憲《北夢瑣言》說:“築羅城四十里”,即與《詔》言合,與《記》言異。當然,王《記》絕不會錯,羅城圈子,除了擁門卻敵之制外,實只二十五里,已不小了,比起現在的二十二里八分,大了二里多。僖宗《詔書》或許也說得對,它所言的四十三裏,大概是包括外潦之堤而言,圍堤其城實爲五十一里,相差八里,這在古人倒也是小疵,而頂頂說不通的,只有孫光憲的築城四十里。好在這些都是過去的史事,弄不清楚,與我們現實生活並無多大關係,不過連帶一提,以見“盡信書則不如無書”的說法之後,實有至理存焉!

七、又由一座外繚以郭的重城,變爲郭外有郭的重城


  中國歷史在李唐之後,稱爲五代。五代者,朱溫之後樑、李存勗之後唐,石敬瑭之後晉、劉嵩之後漢、郭威之後周也。此五代建立皆在當時所謂之中原,故史家認之爲正統,其餘在各地稱帝稱王,只管也曾改元建極,但後來都差不多爲中原的五代,以及繼承五代的趙宋所征服,故史家皆認爲偏安,或認爲篡竊。這且不說,只說即在五代中原鼎沸時節,四川地方曾先後成立過兩次帝國,妙在都稱爲蜀國。頭一度,是王建和他的兒子王衍。當朱溫在河南開封篡唐稱帝那年起,即是說在公元后的九〇七年起,王建也在成都稱了皇帝。上章所引《蜀檮杌》,將大、子兩城的城門全改名稱的盛事,就在這一年。王建稱帝十一年,死後,王衍繼位又是七年,爲後唐莊宗存勗遣將郭崇韜所滅。時爲公元后的九二五年。計王建父子共立國一十八年。史家稱之爲前蜀。王氏滅後,接着孟知祥入川,不過四年,便形成一種半獨立形勢,又四年,即是說在公元后的九三四年,孟知祥又稱了皇帝。僅僅兩年,死了,他兒子孟昶繼位,過了二十九年,爲趙宋太祖遣將王全斌所滅,時當公元后的九六五年。計孟氏立國也只父子兩代,共歷三十一年,史家稱之爲後蜀。

  現在我們來談孟知祥,在半獨立之前二年所築造的羊馬城。

  何以叫作羊馬城?宋人記載,很少提及羊馬之名,只《宋史》上敘到成都城內第二次內戰,曾說及羊馬城,可是並無註解。且不說後人,即以李昊所作的《創築羊馬城記》來看,(按:李昊是五代時四川文人,前蜀後主王衍投降時,是他作的降表;後蜀後主孟昶投降,也是他作的降表。在孟昶投降後,曾有人夜間在他大門上貼上一張條子,說他是世修降表李家。)也只在一句上面有此一詞,即是敘說築城由來,順便一提,而且還是作爲駢文的對仗在用。文曰:“公一旦謂諸將吏曰:夫華陽舊國,宇內奧區,地稱陸海之珍,民有沃野之利;郛郭則樓臺疊映,珠碧鮮輝,江山則襟帶牽連,物華秀麗;閭閻棋佈,鄽陌駢羅,不戒嚴陴,是輕武備耳!亂臣賊子,何嘗不窺?南詔西羌,曾聞入寇。將沮豺狼之意,須營羊馬之城,吾已揣之,衆宜協力!”雖然還有一句上,也出現羊馬二字,可是並不相聯成詞,而且也令人不大瞭解,如曰:“公去奢從儉,節事省財,馬如羊而不入私門,金如粟而不藏私橐。”

  照李《記》文意看來,羊馬一詞自是當時流行的一個通名,一如羅郭全城,大家皆已習而用之,不煩講解,所以孟知祥方輕易說出,而李昊也才順手拈來。但是到底是什麼意思呢?據胡三省注《通鑑·唐紀》“李光弼命荔非元禮出勁卒於羊馬城以拒賊”,說:乃“城外別築短垣,高才及肩,謂之羊馬城”。原來果是一種通用名詞,只是自宋以後,殊少用之,遂漸失其義耳。而且其初只是一種護垣,到孟知祥築之時,便成爲一種郭外之郭了。

  高駢的羅城在成都城垣史上,若說是空前,則孟知祥的羊馬城,實在也可謂爲絕後。我們看李昊的《記》罷:“自天成二年丁亥歲十二月一日,起工版築,至三年正月八日,畢手。……其新城周圍凡四十二里,竦一丈七尺,基闊二丈二尺,其上闊一丈七尺,別築陴四丈;鑿壕一重,其深淺闊狹隨其地勢。自卸版日,構覆城白露舍四千九百五十七間,內門樓九所,計五十四間,至三月二十五日,停運斧斤。其版築採造,軍民共役三百九十萬工;其執事餱糧,及役罷賞賚,鬥支稱給,婚貫囊裝,其數凡費一百二十萬。”

  高駢築羅城,費了九百六十萬工,比起羊馬城雖是多了五百七十萬工,又用錢一百五十萬貫,比起羊馬城雖也多了三十萬貫,但是築城之外,還須開掘墳墓,剷平丘隴,修築長堤,阻塞江流,另闢河道,添造二橋,同時城牆大部分還是用磚甓砌的,不全然以泥土版築,故費工較大,花錢較多;而城牆圈子連“擁門隙敵”之制的八里在內,才三十三裏,並且城牆也較高九尺,基腳也較寬四尺。以此計之,羊馬城光是用土築了一道城圈,掘了一重深淺闊狹,全不一致的壕溝,便花去那麼多工,和那麼多錢,說起來也實在是一件大工程,何況城圈拉到四十二里之長,怎能不說它是絕後呢?

  不過羅城之築,是在大理國遠征軍圍攻成都以後,並且也在外患迄未平息之時,說到爲國爲民的意義,確實重大,所以在史書上才頗爲慎重的將其記載下來。至於羊馬城之興築,即就當時在孟知祥手下做文官的李昊說來,也只是“不戒嚴陴,是輕武備耳!亂臣賊子,何嘗不窺?南蠻西羌,曾聞入寇。將沮豺狼之意,須營羊馬之城”。這麼輕而無力的幾句,足見羊馬城之擴大興築,對於爲國爲民的意義並不大,故史書對此,並不重視。在《通鑑》上,司馬光只照例的像流水賬簿樣,掛了一筆:“十二月戊寅朔。孟知祥發民丁二十萬修成都城。”可以說,在後蜀三十一年中,這一道四十二里的城牆,頂頂得了用的,還是到孟昶手上將它當成了花壇,宋趙抃《成都古今集記》曰:“孟蜀後主於成都城上遍種芙蓉,每至秋,四十里如錦繡,高下相照。”因而變名爲芙蓉城,爲孟昶增加不少風趣,爲後世增加不少談資,如斯而已!如斯而已!

  並且令我們最奇怪的,就是宋朝人的著作,無論詩與文,無論年紀、小說與正經逸史,全不提說這羊馬城。例如宋太宗淳化五年(當公元后九九四年)以張詠知益州,而張詠在三年後,所作的《益州重修公宇記》,敘說成都城的歷史,也至羅城爲止,其下接曰“顧城之大小,足以知四民之治否。朱樑移唐鼎,遠人得以肆志。王建、孟知祥迭稱僞號。乾德初,王師吊伐,……”再下,便敘到李順作亂:“據有州城,偏師一興,尋亦殄滅。”而張詠就是在李順亂後,來成都做知州的。如此一座大城,在筆尖上絲毫不提,難道七十年前的那道羊馬城,竟沒有了嗎?竟因土質疏惡,未以磚甓甃之,而全部坍頹了嗎?抑或李昊那篇記,簡直像後世的宣傳品樣,根本就沒有築城這回事?然而又不然焉,羊馬城即在張詠作記後三年,尚因戍卒叛變,造成宋初成都城內第二次內戰,官軍征討叛卒王均時,在《宋史·雷有終傳》上,還曾提到它,而且還憑之作過戰哩。茲引《雷有終傳》一小段以爲佐證:

是月,(按:即宋真宗鹹平三年二月。)有終收復漢州,進壁昇仙橋……賊自昇仙之敗,撤橋塞門。官軍進至清遠江,爲樑而渡。有終與石普屯於城北門之西,依壕爲土山。……八月,克城北羊馬城,遂設雁翅敵棚,覆洞屋以進,逼羅城。九月,……賊自是銷沮,築月城以自固。……石普穴城爲暗門,……遂入城。有終登樓下瞰:賊之餘衆,猶砦天長觀前,於文翁坊密設炮架。……楊懷忠焚其砦天長觀前,追至大安門,覆敗焉;是夕二鼓,王均與其黨二萬餘南出萬里橋門,突圍而遁。……


  在上面所節抄的這一短段《宋史》上,我們不但看見了羊馬城,並還看出了子城、羅城、羊馬城這三重城的北面形勢。

  第一,羊馬城即在清遠江之南,清遠江者,即高駢築羅城後,阻斷原來與錦江並行的那道沱江,一如五代時杜光庭所說,乃“自西北鑿地開清遠江,流入東南,與青城江合”的那條河。如果河流沒有變更,那便是今日由油子河流下的北門大河。但以史實測之,確又不像,因爲跨於清遠江上者爲清遠橋。清遠橋,即今迎恩樓外那道小橋。《通鑑》載唐僖宗光啓三年,西川節度使陳敬瑄因聽田令孜之言,遣人招王建,繼又悔之。王建遂進攻成都。“敬瑄遣使讓之,對曰:‘十軍阿父召我來,(按:田令孜曾爲神策十軍觀軍容史、王建爲其義子。)及門而拒之,重爲顧公所疑(按:顧公指梓州刺史顧彥朗),進退無歸矣!’田令孜登樓慰諭之,建與諸將於清遠橋上髡髪羅拜,曰:‘今既無歸,且辭阿父作賊矣!’”此之所謂樓,當然是羊馬城北門城樓。能在清遠橋上拜而對語,足見羊馬城的北門,恰在現在北門外迎恩樓處,而當時的清遠江,自然還是一條大河流。今日北門大橋下那道大水,必然是後來改道引來的了。

  第二,羊馬城進來纔是羅城。足見羊馬城實成爲羅城的外郭。而且因爲羅城是甃有磚甓,相當堅固,所以直攻了個多月,還用了種種方法,才穴城而入。

  第三,羅城裏面已經繁盛了,即在北門內,就有建築結實的天長觀,叛軍可以憑之而爲防禦工事,並且有文翁坊。文翁坊,一定是有名的一百二十坊之一。

  第四,在羅城內的街市戰一敗之後,叛軍退守大安門。大安門,即子城的北門,已見上章所引《蜀檮杌》。於此又足見子城實是包在羅城之內,至低限度,在北面爲然。

  第五,羊馬城既被攻入,官軍則進逼羅城,叛軍則“逐月城以自固”。月城即後世所稱的甕城,亦即王徽《創築羅城記》上所說的“擁門隙敵”之制,擁門隙敵言其意,月城言其形,甕城一則形容其四面封閉如大甕,一則恐即由擁門二字之一轉耳。

  總而言之,羊馬城雖是版築而成的土城,但越七十餘年,在宋真宗時,到底還存在着。它的形勢,大概由羅城之西南起始,繞着西方,更向西北隅出,再轉向東南,循着清遠江之南岸,繞過東北角,而再附着於東城。我何以如此推測呢?這很容易解答,因爲羅城既築以後,城的東面一段,和南面一段,業已緊緊靠着河岸,如果要在這兩面之外,再加築城圈,可能自然可能,但是這城圈若果不築在河之彼岸,則必再效高駢辦法,阻江塞流,另外再掘一道新的河流,此二者既在史實上無可徵驗,而歌功頌德如李昊所作的記上,也未提一字,足見孟知祥是沒有想到要做這種較爲艱苦繁重的工程。其次,西北一隅,在縻棗埝與浣花溪之間,一片平蕪,雖有細流,而無丘隴,確實又是一個最好擴展的所在。再次,還有《雷有終傳》可證,由西繞北向東的那帶羊馬城,的確又是沿着清遠江岸在走。再加前後蜀主所管的宮苑林園、池館、離宮,多是偏向正西一面,和西北隅在發展——例如今日的成都縣署,即宣華苑中的飛鸞閣;例如宋朝孫應時《和劉師文飲城西見懷》詩,有句雲:“益州西門外,勝事日幽矚;……經行舊臺苑,蕪沒長禾菽……”更可證明孟知祥那時之興築羊馬城,即因羅城內業已繁榮擁擠,不足發展,而王氏的宣華苑更把西面及西北隅全佔了去;而西南隅哩,還有一所極其廣大的聖壽寺,(包括現在的將軍衙門全部,及東勝街、西勝街、支磯石和金河以南一帶地方,達於今日的君平街,達於今日的石牛寺,四川大學城內部,成公中學全部,和南較場,東邊達於汪家拐,或更東迄於原來的江瀆廟。詳細見後文。)假設他那時就有野心,想當蜀國皇帝,想把宣華苑再加擴大而成爲一所像樣的宮苑的話,那他自然只好更朝西面和西北隅打主意。何況他修的羊馬城,既已不是及肩短垣,而又未曾變到又一羅郭,照尺寸講起來,一丈七尺高,比羅城低九尺,而基寬二丈二尺,頂寬一丈七尺,與其說是城,不如說它像個平臺。無怪他兒子要用來種花了!我們假使將今日城園作爲羅城,(以周遭的裏數說,羅城僅只大得二里二分,也不算什麼。)沿着西南城角,即是說從百花潭左近起,彎彎曲曲的畫道圈子,西門這面,循着現在的環城馬路,越過撫琴臺,便老實朝北,斜斜抵到九里堤,再轉而向東,從迎恩樓繞過,一直到獨柏樹那面,即是說在二臺子之南,再斜斜南下,又繞過猛追灣,而附着在新東門的左近。算一算,也差不多足夠四十二里罷?這即是一千〇二十二年前(按:五代後唐明宗天成二年,當公元后九二七年,迄至今一九四九年,算來如上數。)羊馬城的故跡。

  因爲羊馬城本不大像道城,既已栽了芙蓉,可見早就沒有了覆城的白露舍。七十年後,又經過兩次圍城大戰,(趙宋初,王全斌滅後蜀時,並未打過大仗,孟昶等不到兵臨城下就投降了,所以他的愛妃花蕊夫人,才以詩答趙匡胤之問曰:“君王城上樹降旗,妾在深宮那得知?十四萬人齊解甲,更無一個是男兒!”所謂兩次圍城戰,即太宗淳化五年,蜀民不堪戰勝國的誅求苛酷,起而反抗,由王小波、李順領頭,攻佔成都之後,又被宋兵消滅的一次,和真宗鹹平三年,在成都的駐防兵因爲待遇不平,忿而作亂,將指揮都虞侯王均擁爲首領,上文所引《雷有終傳》,就是雷有終等消滅王均的一次。)想來那一道土牆,縱不完全坍塌,恐也逐段逐段的開爲缺口,變爲平地,或竟變爲一道土坡,而不成其爲城。因此之故,我們在宋人的詩文上便再發現不到這道城,仍只看見高駢所築的那道羅城,不過不叫羅城,而叫作少城。(初唐、盛唐稱爲少城的如已引過的岑參的詩句,以及杜甫詩“東望少城花滿煙”,皆指隋朝蜀王楊秀所築的新城。這城,在唐懿宗時業已不存,已見前文。故唐宋詩文中雖然皆有少城這名詞,其實並非那一個城也。)原有之舊城,仍稱子城。但子城後來似乎又有變遷,凡在東南這兩面的羅城,都已併入羅城,即是說在一道大城圈中包了兩個半邊城,子城處於東南,少城處於西北,而當中還有兩城,一是宮城,一是夾城;《蜀檮杌》上所謂的城中隔,恐即夾城的前身。關於宮城等,以後詳於說皇城各章。下面且引宋人幾首詩,以見我說的東南爲子城,西北爲少城之不誣。

宋祁《北樓》:“少城西隅之高樓,此地蒼茫天意秋……”


馮時行《信相院水亭》:“……少城城隈佛宮闕,客哦水月僧饒舌。……”(按:信相院即今文殊院。)


范成大《三月二日北門上馬》:“新街如拭過鳴騶,芍藥酴醾競滿頭,十里珠簾都捲上,少城風物似揚州。”


陸游《登城》:“我登少城門,四顧天地接,大風正北起,怒號撼危堞。……”


又,《晚登子城》:“江頭作雪雪未成,北風吹雲如有營,驅車出門何所詣,一放吾目登高城;城中繁雄十萬戶,朱門甲第何崢嶸;錦機玉工不知數,深夜窮巷聞吹笙。……”


又,《登子城新樓遍至西園池亭》(原注云:在城南,即宣華苑故址。)“狂夫無計奈狂何,何況登臨逸興多!千疊雪山連滴博,一支春水入摩訶。……”


又,《謁告歸臥晚登子城》:“此身真是抱官囚,厭見長空赤日流;……菱角藕絲還恨少,強擁玉薤醉高樓。……”


又,《成都書事》:“大城少城柳已青,東臺西臺雪正晴,鶯花又作新年夢,絲竹常聞靜夜聲;廢苑煙蕪迎馬動,清江春漲拍堤平;樽中酒滿身強健,未恨飄零過此生!”


八、前所未有的大破壞——地上一切全變成了無


  考之歷史,成都城在宋朝,僅僅修葺過兩次,並且都在北宋時候。宋末元初,元兵曾幾次侵擾四川,兩度佔有成都,殺人之多,好像比巴西氐人李氏時代還厲害。據舊《成都縣誌》載:明朝人趙防作的《程氏傳》,引元朝人賀清權的《成都錄》說:“城中骸骨一百四十萬,城外者不計”;又引《三卯錄》說:“蜀民就死,率五十人爲一聚,以刀悉刺之,乃積其屍;至暮,疑不死,復刺之。”於是趙防慨嘆曰:“元人入成都,其慘如此!”《成都錄》《三卯錄》所記果實,真可謂慘絕人寰,明末清初的揚州十日,嘉定三屠,焉能比擬!《楊升庵遺集》亦有曰:“宋宣和中,成都楊景盛一家,同科登進士第十二人,經元師之慘,民縻孑遺,以百八十年猶未能復如宋世之半也!”殺人已如此,其於城市之破壞不顧,當然不在話下。何況終元之世九十幾年中,四川省治在成都時少,在重慶時多,省治不在,則於修治城市,當然更不注意。因此,我們方明白明太祖洪武四年,傅友德平蜀之後,何以接着就令李文忠到成都來拊循遺民,建築成都新城。這城大約是草率築成,並不怎麼結實,所以在二十二年,又命藍玉到成都督修城池,因無詳細記載,實不知道明初築的成都城,到底有好大,而且是個什麼形勢。我們但知道終明之世,成都城曾大大修治過一次,並用磚石砌過。不過一定砌得不周到,北城那方,就沒有砌磚石,以致後來張獻忠攻打成都,便從這裏下手,而將城牆轟垮了的。

  大概明朝所建的成都城,其城牆圈子所在,當然不會超越羅城城基,或許還要小些。一則,成都人民經元兵屠殺之餘,當然人口大減;二則,前後蜀宮苑廢址騰出的很多,以蜀王藩府所佔地比起來,不過其中之一角,其餘空地,即在南宋時候已開爲稻田菜圃,有江村景緻,何況再經若干年慘毒的兵燹!地曠人稀,則所築新城,當然不能甚大。現在我們要談到它更大一次的變化,即張獻忠的屠城史了。

  張獻忠於明末思宗崇禎十七年陰曆八月初九日攻入成都,也即是清初順治元年的陰曆八月九日,當公元后一六四四年,迄至今一九四九年陰曆八月,算起來實爲三百零五年。三百多年,不算很短的時間,然而四川人至今談起張獻忠,好像還是昨天的樣子,而且並沒有什麼演義小說爲之渲染,只憑極少一些記載,而居然能夠使他在人們的記憶中,傳說中,像新生一樣的遺留到今,單憑這一點,也就可以想見其屠殺破壞的成績。

  關於張獻忠的平生,和他與李自成,與搖天動、黃龍等十三家,如何起事作亂,如何流竄陝西、河南、山西、河北、湖北、四川,以及他死了之後,餘毒流播於西康、貴州、雲南、湖南、廣西等省的經過和事蹟,太複雜了,當然不能去說;即張獻忠一股,兩次殺到成都城下,以及他從川北殺到川南,從川東殺到川西,僅這一點,牽連也太廣泛,不單屬於成都方面,也不能說。不但此也,就是他在成都的行爲,凡是和成都城市無直接關係的,還是不能牽涉,因爲可說者太多,不說倒好,一說起來便不免掛一漏萬。設若大家有意思要想多知道一點張獻忠亂川的故事,而又不打算零零碎碎在正史去找的話,我這裏且介紹幾部在今日成都尚能買得到的書,以供瀏覽罷!一、費密著的《荒書》;二、沈荀蔚著的《蜀難敘略》;三、歐陽直著的《遺書》三種。此三部書的作者,都是明末清初的人,並且都是親身經歷戰端,所記大都是直接見聞,極可珍貴。其次爲:四、李馥榮著的《灩澦囊》尤詳於搖黃十三家,系康熙末年成書;五、孫瘦石著的《蜀破鏡》;六、彭遵泗著的《蜀碧》,皆嘉慶年間成書,材料雖然間接一點,但採納遺聞尚多,而又特詳於川西。還有:七、劉景伯著的《蜀龜鑑》,系道光年成書,出世最晚,而是採輯各書,照《春秋左傳》例,纂成的一部張獻忠亂川編年史。此外零零碎碎,記載張獻忠逸聞的東西尚多,但都不成片段,只須看了上列七部,也滿夠明瞭張獻忠在四川的一切。

  我這裏雖然不能多用筆墨來寫張獻忠的平生,但是他的簡單履歷總得給他開一個。

  張獻忠,陝西膚施縣人,明神宗萬曆三十三年生,當公元后的一六〇五年。出身富農,本身在縣衙門當過壯勇,升到什長。二十三歲,即明思宗崇禎元年,當公元后一六二八年,就因犯事革職,而逃去與陝北的高迎祥、李自成,打起“反”字旗號。不過五年,便有了名,號稱黃虎,自稱八大王,慢慢就打出陝西,到了湖北,自己就成功了一個獨立的隊伍。從此與李自成時分時合。但結果還是勝不相謀,敗不相救,各自打各自主意,而成爲死對頭。這中間,張獻忠也曾慘敗過幾次,投降過一次,到崇禎十七年,李自成由山西向河北進攻時,張獻忠又第三次從湖北西進,殺入四川的巫溪、大寧、平山等地,正月攻陷夔府,六月二十日攻陷重慶,八月初九日,便攻進了成都。

  根據《明·通鑑》及各種記載說,當張獻忠尚未陷夔府以前,四川情形已經不大好,當時成都縣知縣吳繼善(明末清初有名詩人吳梅村的哥哥)、華陽縣知縣沈雲祚(他的兒子就是著《蜀難敘略》的沈荀蔚)都曾上書或託是時蜀王的兄弟勸蜀王朱至澍,把宮中所儲積的錢財拿出來,募兵打仗。但朱至澍一直不肯,託言是祖宗成法,藩王不能干預軍政。及至張獻忠由重慶西上,一路勢如破竹時,朱至澍纔拿出錢來,捐作軍費,但已來不及了。成都一般有地位有錢的紳士,和閒職官員、蜀王宗人等,早已自行疏散,官眷軍眷們也先已送到安全地帶。沈荀蔚那時才七歲,也是這樣在七月十四日,就同着老太太跑往邛崍縣去的。蜀王朱至澍也打算偕同家室兄弟疏散到雲南,卻爲那時的巡按劉之渤阻止,同時守城兵也譁鬧起來,大概是:要死得大家死罷!而後朱至澍才留下了。這時,新任巡撫龍文光和總兵劉佳允恰帶了三千兵馬,由北道到來,大家才趕緊來作防守準備。及至八月初五日,張獻忠已到成都城外,紮下了二十幾個大營,守城兵已經與之接觸了兩次,方纔發現城壕是乾涸的。龍文光才趕快命令郫縣知縣趙家煒到都江埝去放水,水尚未來,獻忠兵已攻到城下。知道東北隅八角樓處的城牆是泥土築成,沒有砌磚石,於是便一面攻城,一面就在這地方挖了一個大洞,裝滿火藥,引線牽到兩裏以外,上面蓋着泥土;一面又用幾丈長一段大木頭,假裝成一尊大炮,來恐嚇城上的守兵。到八月初八日,獻忠兵忽然退了兩三裏。守城的人們很是高興,以爲也同前幾年,張獻忠由瀘縣回師川北時,圍攻成都一樣,只幾天便各自退走了,認爲這次或者也可倖免。但是到八月初九日黎明,獻忠兵點燃引線,霎時間,據說:“炮聲如暴雷,木石煙霧,迷漫數裏,城崩數十丈,守陴者皆走”,張獻忠揮兵入城。其結果:第一次屠城三天,說是還不怎麼兇;朱至澍夫婦先吞了冰片,而後再投井;文武各官有當時就殺了的,有自行解決的,有拘留相當時間,誓不投降而後死了的,也有一部分武官乘機逃脫,再打游擊,畢竟把張獻忠打跑了的,都與我的題目無關,不必講它。

  這裏,只說張敬軒(即張獻忠的雅號,但後來一直沒有人用過。)既入成都,因爲明思宗已死,聽說李自成已在北京作了皇帝,他不服氣,於是在十月十六日,也在成都登了寶位,改國號爲大西國,改年號爲大順年,改蜀王藩府爲皇宮,宮城爲皇城;也有左右丞相,也有六部尚書,四個乾兒子,都掛了將軍印;幾月之後,還開了一次會考,一次科考。但是到底沒有政治頭腦,雖然打了十幾年的仗,卻始終不懂得什麼叫政治,以爲能夠隨便殺人,便可使人生畏,便可鎮壓反抗,便可穩固既得地位;尤其將金銀儘量收集到他一個人的手上,就是他認爲獨得之祕的經濟政策。這樣,只好打敗仗了。幾次打敗下來,地盤小到只有川西一隅,於是動搖了,自言流年不利,又打算跑到武當山去做道士,又打算逃往湖廣一帶去做生意;一言蔽之,不當皇帝了,只想下野。到順治三年六月,即是說攻陷成都的一年又九個月,稱孤道寡的一年又七個多月,他便決意放棄成都,決意只帶領五百名同時起事的老鄉,打回陝西去做一個短期休息;於是便宣言必須把川西人殺完,把東西燒光,不留一雞一犬,一草一木,給後來的人。果然言出法隨,立刻兌現,先殺百姓,次殺軍眷,再次殺自己的湖北兵,再次殺自己的四川兵。七月,下令隳城,凡他勢力所及的城牆,全要拆光,搜山燒屋,不留一木一椽;成都的民房,早就當柴拆燒了。八月,燒蜀王藩府,一直把成都搞個精光,方率領殘餘兵丁數十萬,一路屠殺到西充紮營。聽說北道不通,滿洲兵與吳三桂已到漢中,他又打算折往重慶,由水路出川。正當他猶疑未決之時,他的叛將統領川兵的劉進忠,已引導着滿洲肅王豪格的少數輕騎,襲擊前來,於是只一箭,就被射死。關於他的死,有幾種不同的記載,隨後有機會說到時,再爲補充,這裏得先說的,乃是他與成都城門的關係。

  張獻忠和成都城市最有關係的事件如下:

  命令“省城內外通衢房屋,皆自前檐截去七八尺;兩旁取土覆道上,以利馳驅。”(《沈荀蔚《蜀難敘略》)

  二、“城門出入必有符驗,登號甘結,犯則坐,死者甚衆。入城者面上猶加印記,若失之,則不得出。”(同上)

  三、“宮中患鼠,忽令兵各殺一鼠,旦交轅,無,代以首。是夜,毀屋滅鼠,門外成京觀焉。”(張邦伸《錦裏新編》)

  四、“獻忠入蜀王府,見端禮門樓(按:端禮門即現在業已半毀的舊皇城門。)上奉一像,公侯品服,金裝人皮質,頭與手足俱肉身。訊內監,雲:明初涼國公藍雲,蜀妃父也,爲太祖疑忌坐以謀反,剝其皮,傳示各省:自滇回,蜀王奏留之,祀於樓。獻忠遂效之,先施於蜀府宗室,次及不屈文武官,又次及鄉紳,又次及於本營將弁。……凡所剝人皮,滲以石灰,實以稻草,植以竹竿,插立於王府前街之兩旁,(按:即在今貢院街迄三橋一帶。)夾道累累列千百人,遙望如送葬俑。(歐陽直遺書書之一《蜀亂》)”

  (按:明史,藍雲系洪武二十六年被族誅,雖無剝皮之文,但《海瑞傳》上,卻有請後太祖剝皮囊草之語,足見朱元璋實曾剝過人皮,又曾見某筆記——今已忘其名,並作者之名——說:昔滿城之奎星樓街,原有小樓一座,其上曾藏有張獻忠所剝人皮一張,乾隆某年,爲駐防副都統所見,惡之,乃燒滅其跡云云。)

  五、“丙戌(按:即順治三年,即張獻忠退出成都,被殺死的那年,當公元后一六四六年,張獻忠出生之四十一歲。)二月,獻忠自蜀王府移出城東門中園居焉。……張兵樵採者,盡於城中毀屋爲薪”。(費密《荒書》)

  六、“焚蜀王宮室,並未盡之物,凡石柱庭欄皆毀。大不能毀,則聚火燒裂之。”(同上)

  “王府數殿不能焚,灌以脂膏,乃就燼。盤龍石柱二,孟蜀時物也,裹紗數十層,浸油三日,一火而柱折。”(沈荀蔚《蜀難敘略》)

  成都城經張獻忠這一干,所有建築,無論宮苑、林園、寺觀、祠宇、池館、民居,的確是焚完毀盡。但是也有剩餘的:一、蜀王宮牆和端禮門的三個門洞,以及門洞外面上半截砌的龍紋鳳篆的琉璃磚;二、橫跨在金河上的三道石欄橋,和憑中一橋南堍的兩隻大石獅;三、一座長十多丈,高一丈四五尺,厚四尺以上的蜀王宮的紅色照壁;四、北門一道紅石牌坊,南門一道紅石牌坊;五、大城的甕城和門樓,以及沒有完全隳盡的城牆。除此之外,未曾毀到的,恐怕只是造在地面之下的古井,和有名的摩訶池與西苑荷池,以及幾隻爲人所不重視的石犀和一頭石馬了。總而言之,自有成都城市以來,雖曾幾經興亡,幾經兵火,即如元兵之殘毒,也從未能像張獻忠這樣破壞得一乾二淨!

一九四九年五—八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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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李劼人
Type: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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