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實說了”的結束

  關於“老實說了”的文章,登到昨天已登了十八篇了。剩下的稿子雖然還有三五篇,卻因內容大致是相同的,不打算髮表了。(只有杜棠君的一篇《爲老實說了罷註釋》,說我之所以要做《老實說了罷》,由於《幻洲》第六期中潘某罵我之不根據事實,意想似乎別緻些。其實這個揣想是不盡真確的。潘某之罵人,並不必到了第六期中才沒有根據事實。他說我的《揚鞭集》用中國裝訂是釘徐志摩的梢,早就大錯。新書用舊裝,起於我的《中國文法通論》。這書出版於民國八年。並不象宋版元版那樣渺茫,而藩某竟沒有看見,是誠不勝遺憾之至!)

  登了這麼些的文章,要說的話似乎都已給人家說盡,我要再說幾句,的確很難。但不說幾句又不好,無可如何,只能找幾句人家沒有說過的話說一說。

  我說:這回的討論,結果是當然不會有的。但結果儘可以沒有,而能借此對於青年們的意志作一番測驗工夫,也就不能說不上算。

  於是,我就不得不對於乾脆老實的蔣緝安先生大表敬意了。他痛痛快快的說:書不必讀,更不要說整本整本;要做文藝創作家,舍堆砌辭頭而外無他法;描寫或記載事物,態度不必誠實。這種的話,要是“青年”們早就大書特書的宣佈出來,我們也早就把他們認清了。不幸他們沒有,直到我的文章出現了才由蔣先生明白說出,雖然遲了一點,究竟還是我們的運氣。

  不過,在這一點上,我對於我的老朋友豈明先生不免要不敬一下。他以爲我的話是老生常談,同吃飯必須嚼碎一樣普通;他看見了蔣先生的話,不要自認爲常識不夠嗎?

  在隱名於“太乙老人”的人的一篇文章(見《每日評論》)裏,我們發現了“真天足”“假天足”兩個名詞。這儘可以不必加以辯正,因爲名與實,究竟是兩件事:你儘可以自己題上個好名,再給別人加上個惡名,這種名稱適合與否,自有事實在那裏說話。

  同在這一篇文章裏,我們看見了“來,教訓你”這一句話。果然,我在這一篇文章裏,以及他的同黨諸君的文章裏,得到了不少的教訓。

  第一,便是豈明所說的,不捧且不可,何況是罵。所以我們應當注意,現在的青年們,比前清的皇帝還要兇得多。

  第二,因爲要罵魯迅,所以連廚川白村也就倒了黴;因爲要罵我,所以連《茶花女》一書也就打在“一類的東西”裏算賬。皇帝時代的株連,“三族”也罷,“九族”也罷,總只限於親族,此刻卻要連累到所譯的書,或所譯的書的作者。最好我們還是不譯書罷,因爲我們譯了書而帶累原作者捱罵,未免罪過。

  第三,我說的是“功是不肯用的”,這分明與肯用功而景況不能用功者無關。但是,人家偏沒有看見“肯”字,偏要說:“俺同情於那般要求知識而得不着知識的青年”,偏要說:“有多少青年已經衣不蔽體,飢不得食,這就是你所罵的青年們。”這就是“真天足”的青年們的辯論上的戰略!

  而況,現在中國的環境,真已惡得絕對不能讀書了麼?這話我也有些懷疑。我只覺得肯讀書的人,環境壞了,只是少讀些便了,決不至於完全不讀;不肯讀書的人,環境壞時固然可以咒罵着環境而說不能讀,到環境好時可以贊詠着環境而說不必讀,真所謂:

春天不是讀書天,


夏日炎炎正好眠,


秋有蚊蟲冬有雪,


收拾書包好過年。


  與其這樣忸怩說出許多理由來,還不如蔣緝安先生大刀闊斧的說聲不要讀,倒還真有些青年的精神。

  第四,現在的博士與大學教授兩個名詞,大約已經希臭不可當的了。所以,做文章稱別人爲博士,爲教授,也不失爲一種武器。所可異者,博士和教授都是大學裏生產出來的。他一方面在咒罵博士教授之要不得,一方面又並不說大學之要不得反在說“北京大學成了個什麼模樣”。但是,這有什麼要緊呢,說話本來就是自由的!

  第五,蔣緝安先生既已說了不要讀書,卻沒有替青年們的一本一本的文藝創作加上一條。但書,似乎是個小小的缺漏。因爲,若說這一本一本的不是給人家讀的,請問出了有什麼用;若說是給人家讀的,讀的人就首先破了青年們的讀書戒,這不是進退兩難麼?

  第六,蔣先生要我證明林肯之有偉大成績,由於多讀書。這當然是做不到的,因爲林肯讀的書,的確不多。可惜蔣先生不贊成讀書,我不敢請他翻書;世間若有贊成讀書的“妄人”,只須把《英國百科全書》第十六卷第七○三頁翻一翻,就可以看見林肯如何在困苦艱難之中要想讀書,他那時書本如何缺少,教員如何缺少—他那時的環境,才真可以說是沒法讀書的環境—而他到底因爲要讀書的緣故,雖然讀得不多,終還讀了幾本,而且讀的很好。但是“文藝家啊,不是書記官”這種的事實也儘可以不管。

  聽見說到林肯的名字,自然應當歡喜讚歎的。美國只有一個林肯,已替全美國人吐氣不少。

  現在我國有了一羣羣一隊隊的林肯,加之以一羣羣一隊隊的尼采,這是何等值得恭喜的事啊!

  第七,我七八年前名字是不是叫“伴”儂,似乎並不像洪荒以前的事一樣難考。第一次人家硬派我叫伴儂,我說:這是事實麼?不料他第二次還是橫一聲伴儂,豎一聲“伴儂”,而且說我已經承認了。在這一點小事上,也就可以看得出青年們在論辯上所用的特別方法。若說他頭腦不清,當然不是;許是喝了“葡萄酒”有點“微醺”罷。

  第八,“《新青年》在中國思想史上曾佔據了一個時期”這一句話,《新青年》同人萬萬當不起。看他把“紙冠”硬戴在人家頭上,而隨即襯托出自吹自打的文章來,技術何等高妙;可惜究竟不大樸素,不如把“真天足”的青年運動倒填年月,使“假天足”的人消滅於無形,這就分外有聲有色了。

  夠了,“教訓”受夠了。

  我這篇東西發表以後,憑他們再有什麼“教訓”,我一概敬謹領受。若是他們不用文字而用圖畫,如已經畫過的拉屎在人頭上及拉屎在書面上之類,我也一概尊而重之,決不把它看作牆壁上所畫的烏龜,或所寫的“王三是我兒子”。

【附言】


  有許多人不滿意於我第二篇的《爲免除誤會起見》,說我被他們一罵而害怕,其實我第二篇文章登出之後他們還在罵。如果我怕,爲什麼不《再爲免除誤會起見》《三爲免除誤會起見》呢?我的意思,只是恐怕感情話人家聽不進,不如平心靜氣說一說,平心靜氣說了,人家還是聽不進,那我還要說什麼?我不但要將第二篇文章取消,便連第一篇也要取消,因爲對於這等人無話可說。“不可與言而與之言,失言”。我沒有孔老先生“知其不可爲而爲之”的美德,所以最後只能拿出我的“作揖主義”來了。
Previous
Author:劉半農
Type:散文
Total Words:2455
Read Count: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