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千余年成都大城史的衍变

一、成都城也有别号


  一人一名。这是近几年来,因了编制户籍,尤其因了在财货方面的行为,便于法律处理,才用法令规定的。行得通否,那是另一问题。

  中国人从“书足以记姓名”起,每一个人的称谓,就不止于一个。例如赵大先生,在他的家谱上是初字派,老祖宗在谱牒上给他的名字叫初春,字元茂。到他学会八股,到县中小考时,自嫌名字不好,遂另取一名叫德基,是谓学名,或称榜篆。除谱字元茂外,又自己取个号,叫启成。后来进了学堂,并且还到日本东京留了八个月的学,人维新了,名字当然不能守旧,遂废去德基、元茂,以肇成为名,另取天民二字为号,同时又取了两个别号,一曰啸天,一曰鲁戈。后来做了县知事,还代理过一任观察使,觉得新名字和别号都过激了一点,于是呈请内务部改名为绍臣,号纯斋。中年以后,转入军幕,寄情文酒,做官弄钱之外,还讲讲学,写写字;讲学时,学生们呼之为纯斋先生,写字落款,则称乐园,乐园者,其公馆之名也。据说,公馆的房子倒修得不错,四合头而兼西式,但是除了前庭后院有几株花树外,实在没有园的形迹。近年,赵大先生渐渐老了,产业已在中人之上,声誉著于乡里,儿子们不但成立,还都能干,大家更是尊敬他,称之曰纯老,纯公,或曰乐园先生。总而言之,统赵老大一生而计之,除了写文章用的笔名,除了不欢喜他的人给他的诨名而外,确确作为他的正经的名称,可以写上户籍,以及财产契约上,以及银行来往户头上的,便有赵初春、赵元茂、赵德基、赵肇成、赵天民、赵啸天、赵鲁戈、赵绍臣、赵纯斋、赵乐园,足足十个,还不必算入他的乳名狗儿、金生两个,与夫三个干爹取的三个寄名。

  中国人名字太多,遂有认为是中国人的恶习。我说,不,中国人的恶习并不在名字之多,而在生前之由于崇德广业,以地名人,如袁世凯之称袁项城,冯国璋之称冯河间,和以官名人,如李鸿章之称李宫保,或李傅相,如段祺瑞之称段执政,甚至如章士钊之在《新甲寅杂志》上之寡称执政;至于死后之易名,只称谥名,无数的文忠,无数的文正,无数的文襄,这才是俗恶之至。

  名字多,倒不仅只中国“人”为然,一座城,一片地,一条街,也如此;有本名,有别名,有古名,有今名,还有官吏改的雅名,还有讹名。

  成都南城,由老半边街东口通到学道街的一条小巷,本名老古巷,一音之转,讹成了老虎巷;从前的成都人忌讳颇多,阴历的初一十五,以及每天大清早晨,忌说老虎鬼怪,不得已而言老虎,只好说作“猫猫儿”,而土音则又念作“毛毛儿”;原来叫老虎巷的,一般人便唤之为毛毛儿巷。东门外安顺桥侧的毛毛儿庙,其实也就是老古庙。少城内有一条街,在辛亥革命以前,少城犹名为满城时,此街叫永安胡同,革命后把胡同革成了巷,改名叫毛毛儿巷(即猫猫巷),到一九二四年(即民国十三年),四川督理杨森尚未经营“蓉舍”以前,曾卜居此巷,于是随员副官和警察局员都紧张了,他们联想力都很强:毛毛巷即猫猫巷,即老虎巷;杨、羊同音,杨督理住在毛毛巷,等于羊入虎口,不利,幸而杨森那时还带有一个什么威字的北洋政府所颁赐的将军名号,于是才由警察局下令将巷名改过,并升巷为街,改为将军街焉。

  一条街,有本名,有别号,而且也有其原委。一座挺大的城,难道就不吗?当然,城,也如此,有它的别号,例如成都。

  成都,这名称,据《寰宇记》讲来,颇有来历。它说:“周太王迁于岐山,一年成邑,二年成都,故名曰成都。”意若曰,成都这城,建立不久居民就多了起来。这名字是否该如此解,暂且不管它,好在它与人一样,本名之外,还有几个别号,读读它的别号,倒满有意思。

  目前顶常用的一个别号叫芙蓉城,简称之曰蓉城,或曰蓉市,一如今日报纸上常称广州为穗城,或穗市一样。

  芙蓉,本应该唤作木芙蓉,意即木本芙蓉,犹木棉一样,用以别于草本芙蓉,和草本棉花。草本棉花之为物,我们不待解释即知,而草本芙蓉,大约已经没有更多的人知道即池塘中所种的荷花是也。荷花的名字颇多,最初叫芙叶,一曰芙蓉,古诗云:涉江采芙蓉,即涉江采荷花;唐诗云:芙蓉如面柳如眉,即是说杨玉环之脸似荷花,也如说四川美人卓文君的美色一般。大约即自唐代起,才渐渐把木本芙蓉叫作芙蓉,草本芙蓉便直呼之为荷花,为莲,为藕花,为菡萏去了。

  芙蓉城的来历如何呢?据宋朝张唐英的《蜀梼杌》说,则是由于五代时,后蜀后主孟昶于“城上尽种芙蓉,九月间盛开,望之皆如锦绣。昶谓左右曰:‘自古以蜀为锦城,今日观之,真锦城也!’”这只叙述芙蓉城的来源。另外一部宋人赵抃的《成都古今记》,就稍有渲染的说:“孟蜀后主于成都城上遍种芙蓉,每至秋,四十里如锦绣,高下相照,因名锦城。”

  木芙蓉一名拒霜,叶大丛生,虽非灌木,但也不是乔木,其寿不永,最易凋零;在孟昶初种时,大约培植还好,故花时如锦,高下相照,但是过些年就不行了。明朝嘉靖时陆深(子渊)的《蜀都杂钞》便说:“蜀城谓之芙蓉城,传自孟氏。今城上间栽有数株,两岁著花,予适阅视见之,皆浅红一色,花亦凋瘵,殊不若吴中之烂然数色也。”同时另一诗人张立,咏后蜀主孟昶故宫的一首七言绝句,也说:“去年今日到成都,城上芙蓉锦绣舒,今日重来旧游处,此花憔悴不如初!”岂不显然说明在南宋时,城上芙蓉已经是一年不如一年?自此而后,所谓芙蓉城,便只是一个名词罢了。大约这种植物宜于卑湿,今人多栽于水边,城墙比较高亢多风,实不相宜,故在清乾隆五十四年,四川总督李世杰曾经打算恢复芙蓉城的旧观,结果是只在四道瓮城内各剩一通石碑,刊着他的一篇小题大做的《种芙蓉记》;民国二十二年拆毁瓮城,就连这石碑也不见了。幸而文章不长,而且又有关于城墙历史,特全钞于下,以资参考。

  李世杰《成都城种芙蓉碑记》:“考《成都记》,孟蜀时,于成都城遍种芙蓉,至秋花开,四十里如锦绣,因名锦城。自孟蜀至今,几千百年,城之建置不一,而芙蓉亦芟薙殆尽,盖名存而实亡者,久矣。今上御极之四十八年,允前督福公之请,(按:福公即福康安,在李世杰之前的四川总督。)即成都城旧址而更新之,工未集,适公召为兵部尚书。余承其乏,乃督工员经营朝夕,阅二年而蒇事。方欲恢复锦城之旧观,旋奉命量移江南,亦不果就。又二年,余复来制斯土,遂命有司于内外城隅,遍种芙蓉,且间以桃柳,用毕斯役焉。夫国家体国经野,缮隍浚池,以为仓库人民之卫,凡所以维持而保护之者,不厌其详;而况是城工费之繁,用币且数十余万,莅斯土者,睹此言言仡仡,宜何如慎封守、捍牧圉,以副圣天子奠定金汤之意!然则芙蓉桃柳之种,虽若循乎其名,而衡以十年树木之计,则此时弱质柔条,敷荣竞秀,异日葱葱郁郁,蔚为茂林,匪惟春秋佳日,望若画图,而风雨之飘摇,冰霜之剥蚀,举斯城之所不能自庇者,得此千章围绕,如屏如藩,则斯城全川之保障,而芙蓉桃柳又斯城之保障也夫?是为记。乾隆五十四年五月立。”

  另有一个别号以前常用,现在已不常用,锦官城是也,简称之曰锦城。这也和广州的另一别号一样,以前叫五羊城,简称之曰羊城,而今也是不常用之。

  锦官城原本是成都城外相去不远的一个特别工业区的名字。据东晋蜀人常璩的《华阳国志》说,夷里桥直走下去,“其道西,城、故锦官也。”另一东晋蜀人李膺的《益州记》说得更为清楚:“锦城在益州南,笮桥东,江流南岸,昔蜀时故锦官处也,号锦里,城墉犹在。”益州,查系汉武帝元封二年(公元前一〇九年)分牂牁郡的一部分加于蜀,故谓之益,益者加也,一曰益者隘也,现在由陕西宝鸡县南渡渭水,相距四十华里之益门镇,古称隘门,即就一例云。汉晋之益州即今日之成都,“在益城南”即在成都之南。所说锦城方位,与《常志》同。略异者,只《李记》说是在笮桥东,《常志》说是在夷里桥南。笮桥是古时成都西南门外有名的索桥,夷里桥则在南门外,此二桥都是李冰所建的七桥之二,早已无迹可寻,不过此二桥皆跨于大江之上。大江即锦江,一名流江,故林思进所主修的《华阳县志》,以为李膺《益州记》所说的“江流南岸”,实即“流江”之误,这是很合理的。

  成都在古时李冰治水之后,有两条江绕城而过,一曰流江,一曰沱江。以前代记载看来,这两条江并不像现在的样子:一由西向北绕而东南,一由西向南绕而东南,这样的分流,是在唐僖宗时高骈建筑罗城后始然。之前,这两条江都是平行并流,都是由西向南绕而东南流去,故左思的《蜀都赋》才有这一句:“带二江之双流”,言此二江并流,如带之双垂也。同时刘逵为之注释亦曰:“江水出岷山,分为二江,经成都南东流经之,故曰带也。”

  我们必须知道流江、沱江是平行而并流,才能明白《华阳国志》所说:“锦工织锦,濯其中则鲜明,濯它江则不好,故命曰锦里也。”所谓濯其中者,乃濯于流江之中,所谓濯它江者,即指其并流之沱江也。魏郦道元的《水经注》,虽引《常志》,而就老实这样说了:“夷里道西,故锦官也。言锦工织锦,则濯之江流(照林修《华阳县志》,实应写作流江,已见前。)而锦至鲜明,濯以它江,则锦色弱矣,遂命之为锦里也。”倘若沱江在城北绕东而南流,那吗,锦工在城南江边织锦,无论如何,也不会特别跑到城北或城东去洗濯,而又批判它不好。即因流江适于濯锦鲜明,所以此一长段流江,也才称为濯锦江,简称之曰锦江、曰锦水。此一片地方,即名锦里。锦工傍流江而居,特设一种技术官员来管理之,并在工厂周遭筑上一道挺厚的墙垣,一用保护,一用防闲,这就叫锦官和锦官城,简称锦城。

  如此说来,锦官城实在成都之南,夷里桥大道之西的流江之滨。在西汉以后,这种组织已废,锦工们便已散处成都城内,故《常志》《李记》说起这事,才都作故事在讲。然而何以会把成都附会成锦官城呢?说不定在隋朝蜀王杨秀扩展成都时,旧的锦官城故址竟被包入,或者挤进郊郭,混而为一,因而大家才把成都城用来顶替了这个特区的名字。林修《华阳县志》以为由于宋朝欧阳忞的《舆地广记》有成都旧谓之锦官城,一语之误,则是倒果为因,于理不合了。

  锦官当然是管理织锦的一种专贾。像这类的官,汉朝相当多,犹之抗战中间,孔祥熙这家伙在四川所设的火柴官、糖官等一样。汉朝的四川,除了锦官外尚设有工官、铁官、橘官、盐官,但皆不在成都附近,可以不谈。在成都城外,接近锦里左近的尚有专门管理造车的官,叫作车官,而且也像锦官样,有一道挺厚的墙垣,以为保护防闲之用,叫作车官城。《华阳国志》说:“西,又有车官城。其城东西南北,皆有军营垒城。”看来,规模比锦官城大得多。当时四川初通西南夷,而车道通至夜郎国外,平常交通以及军戎大事,无不以车,故汉时在成都造车,确是一桩大工业。不过车,毕竟是普通工业,不如锦之特殊,其后湮没了终于就湮没了,所以不能如锦之保有余辉者,即普通与特殊之判别故也。

  织锦是成都的特殊工业,其所以致此者,由于成都在古代有这种特产:蚕丝。此事且留待后面说到蚕市和蜀锦时再详。现在我要告诉大家的,即是这种特殊工业已没落了,虽然在历史上成都曾被南诏蛮人围攻过几次,并掳走过若干万巧工,但是终不如张献忠在清顺治三年由成都撤走时,把所有的技工巧匠剿杀得那么罄尽,故丹稜遵泗的《蜀碧》乃说:“初,蜀织工甲天下,特设织锦坊供御用。……至此,尽于贼手,无一存者;或曰,孙可望独留十三家,后随奔云南,今‘通海缎’其遗制也。”

  《蜀碧》系清嘉庆十年(公元后一八〇五年)出版的,所谓今之“通海缎”,不知是指清初而言吗,抑指嘉庆年间而言?总之,“通海缎”绝迹已久,无可稽考。

  岂止“通海缎”绝迹,即光绪年间曾经流行过一时的“巴缎”,和民国初年犹然为人所喜爱的“芙蓉缎”,也绝迹了。迄今尚稍稍为人称道的,仅止作为被面的一种十样锦缎,以及行销西藏的一种金线织花大红缎,然而持与偶尔遗留的宋锦比起来,则不如远甚!

  蜀锦已落没了。关于锦官遗迹,只有东门外上河坝街还有一个锦官驿的名称,大约再几年,连这名称也会澌灭了。成都县衙门侧近的锦官驿,不是早随驿站之裁撤,而连名称都没有了吗?

  此外,成都尚有一个不甚雅致的别号,叫龟城。龟本来是个好动物,中国古人曾以龙凤麒麟配之,尊为四灵;又说龟最长寿,与白鹤相等,故祝人之寿,辄曰“龟鹤遐龄”;并且以龟年,龟寿取名者也不少,明朝人尚有以龟山为号的。大约自明末起,规定教坊司只能戴绿头巾,着猪皮靴,骑独龙棍,到处缩头受气,被人形容为龟之后,这位四灵之一,于是方被世俗贬抑得不屑置诸口吻。我说,这未免太俗气了!

  谓成都为龟城,始于扬雄的《蜀本记》。此书已失传,唯散见于各家记载所引,其言曰:“秦相张公子筑成都城,屡有颓坏,有龟周旋行走,巫言依龟行迹筑之,既而城果就。”到宋朝乐史作《太平寰宇记》,便演化得更为具体了,大概后来的传说都根据于此。他说:“成都城亦名龟城。初,张仪、张若城成都,屡坏不能立,忽有大龟出于江,周行旋走,巫言依龟行处筑之,城乃得立。所掘处成大池,龟伏其中。”这种传说,在古代原极平常,因为筑城乃是大事,如其不能一次成功,其间必有什么原由,而在屡筑屡坏之余,忽然又筑成了,这其间必又有什么神助。比如胡三省注《通鉴》引晋《太康地记》说马邑之所以名为马邑一样:“秦时,建此城,辄崩;有马周旋走反覆,父老异之,周依次筑城,遂名马邑。”马邑是山西之北、雁门关外,由大同到朔县铁路旁边的一个小城,现在虽不重要,但在历史上倒是一座名城。北方是干燥的黄土高原,故于筑城不就,云得其助者为马;成都泽洳多水,云得其助者,便是龟了。马邑、龟城,情形相同,恰好又可作对联。

  龟城又称龟化城,一写作龟画。扬雄所言,是否可信?我以为只是故神其说而已。五代时,李昊作《创筑羊马城记》有云:“张仪之经营版筑,役满九年”,成都城之初筑,虽不见得就费了九年之久,想来一定花费了不少时间。为什么呢?就因为成都当时在李冰治水之前,满地尚是洳泽,土质疏劣,筑城极不容易,屡筑屡坏,便因此故。唐僖宗时,王徽作《创筑罗城记》,就曾说道:“惟蜀之地,厥土黑黎,而又硗确,版筑靡就。”这是实情。至何以会说到龟的身上?王徽《记》上比较说的颇近情理,他说:“蜀城即卑且隘,像龟形之屈缩。”这更明白了,换言之,即是说成都城虽建筑在平原上,却为了地形水荡所限,不能像在北方平原上那等东南西北的拉得等伸而又廉隅,却是弯弯曲曲,弄成一种倒方不圆,极不规则的形势,很像龟的模样,故称之曰龟城。龟城者,像龟之形也;再一演绎,便成为“依龟行迹”,于是龟就成为城的主神了,似乎成都城之筑成,全仰仗了乌龟的助力。

  先是附会一点乌龟懂得筑城术,倒没什么要紧,顶不好的就是还要在龟的身上,附会出一些祯祥灾异的色彩,那就未免无聊。例如通江李馥荣在清康熙末年所著的《滟滪囊》,叙到流寇摇天动、黄龙等十三家,和张献忠将要屠杀四川时,便先特提一笔说:“崇祯十七年,成都濯锦桥下绿毛龟出,约五丈为圆,小龟数百相随,三日后入水不见。”同样,在叙到吴三桂将要反叛清朝,派兵入川之年,又先特提一笔说:“康熙十二年癸丑,成都濯锦桥下绿毛龟现,大如车轮,见背不见首;有小龟数百,浮于水面,三日后乃不见。”

  如果《滟滪囊》所记二事都确切可信的话,那就太稀奇了!三十年间,同样大小的绿毛龟,带着几百只龟子龟孙,特为向大家告警,不上不下,偏偏在东门大桥的顶浅而又顶湍激的水中浮上来,也不怕喜欢吃补品的人们将其弄来红烧清炖,居然自行示众三天,悠然而逝,这岂是物理?也不近乎人情!大约只是由于成都原有龟城之说,不免把龟当作了成都的主神,认为主神出现,便是这一地方有刀兵的先兆。但李馥荣也并非故意造谣,说大龟出现,本亦有据,王士祯的《陇蜀余闻》,就有一条同样记载说:“成都号龟城,父老言,东门外江岸间,有巨龟大如夏屋,不易见出,出则有龟千百随之。康熙癸丑,滇藩未作逆时曾一见之。”按王士祯即清初有名诗人,号贻上,别号渔洋山人者,是也。此人曾两次入川,第一次是康熙十一年,奉命到成都来当主考,是时成都才被清兵收复不到十三年,城郭民舍都还在草创之际,他作了一部《蜀都驿程记》,描写当时大乱后的情形,颇为翔实;第二次是康熙三十五年,奉命到陕西祭华山,到成都来祭江渎祠。这时是在平定吴三桂之后,四川业已步入承平阶段,他作了一部《秦蜀驿程记》,描写成都,较第一部游记为详。此外,他又写了三部笔记:一曰《香祖笔记》,一曰《池北偶谈》,一曰《陇蜀余闻》,都有关于四川的耳闻目睹的记载。尤其最后一部,记得更多,上面所引记大龟那段,便是一例。

  可见成都东门外,在康熙十二年癸丑,出现主神大龟一事,实在由于故老传说。《陇蜀余闻》尚能比较客观的说是出现在江岸间,不过太大了,是否有关灾异,他还未曾确定,只是说明其与成都号称龟城为有关联而已。事隔二十余年,到李馥荣的笔下,于是就由一次出现,演为二次;由泛泛的江岸间,演为确指的东门大桥之下;由与龟城的偶合,演为主神的预兆。我说,《滟滪囊》的话,诚然不可靠,《陇蜀余闻》的话,其可靠也只有一半,即是说,成都城外江水中或有几头较寻常所见为大的大乌龟,偶尔浮游水上,但是绝不能大如夏屋,大如车轮,大至周圆五丈;如其不在流水中的老龟,或许背壳上生有一些苔藓之类的东西,乍眼看来,好像是绿毛,但若潜伏在湍激的水中,尚未必然,则绿毛之说,显为附会,至于前后两次都在水面自行示众三天,那更说不通。

  总而言之,龟是寻常介类,到处可见,即令大如夏屋,也并非什么了不起的东西。若说它与成都城有关系,则是古人有意附会,至于引经据典,像一般野老样,说成都人动辄骂人为“龟儿子”,便由于成都初筑城时,是凭了龟鳖之故,那吗,重庆人之开口老子,闭口老子,则又如何解释呢?

二、成都城的略史——为什么会叫作九里三分


  成都确是一座古城。东晋蜀人常璩的《华阳国志》曾记述其起源,迄至西晋时的情形,甚详。兹择要录如下:

  “周慎王五年秋(公元前三一六年)秦大夫张仪、司马错、都尉墨等,从石牛道伐蜀。……开明氏遂亡。凡王蜀十二世。”

  “周赧王元年(公元前三一四年),秦惠王封子通国为蜀侯,以陈壮为相,置巴郡;以张若为蜀国守。戎伯尚强,乃移秦民万家实之。”

  周赧王“五年,(秦)惠王二十七年,(按:此处有错,周赧王之五年,应是秦武王元年。秦惠王之二十七年,当周赧王之四年,是年秦惠王卒。)仪与若城成都,周回十二里,高七丈。……造作下仓,上皆有屋而置观楼射阑。”

  “成都县本治赤里街,若徙置少城。内城营广府舍,置盐铁市官并长丞。修整里阓,市张列肆,与咸阳同制。其筑城取土,去城十里,因以养鱼,今万倾池是也。……城北又有龙堤池,城东有千秋池,城西有柳池,西北有天井池,津流径通,冬夏不竭,其园囿因之。”

  “周灭后,秦孝文王以李冰为蜀守,冰能知天文地理,……乃壅江作堋,穿郫江、检江别支流,双过郡下,以行舟船。”

  “州治太城,郡治少城。(接:《常志》所言州,即益州,州之长官为刺史,犹今之省主席;郡即蜀郡,郡之长官为太守,犹今之第一行政区督察专员也。说明白点,便是成都同时有两个城,两城分离,其中有相当距离,益州刺史驻在大城,或称太城,此城由刺史管辖,好像是直辖于省政府的一个市;太守驻少城,即是说少城归第一行政区专员所管,两城之间,在西晋末尚曾发生过战争,到隋初,两城才合二为一,此节后详。)西南两江有七桥:直西门郫江中冲治桥(按:西魏郦道元《水经注》引作冲里桥),西南石牛门曰市桥,……城南曰江桥(按:《水经注》引作大城南门),南渡流曰万里桥,(按:《水经注》引作江桥南曰万里桥,此云南渡流,必是跨流江之上者,较为翔实。)西上曰夷里桥,亦曰笮桥;又从冲治桥西北折曰长昇桥。……长老传言:李冰造七桥上应七星。……城北十里曰昇仙桥,有送客观。……其郫江西上有永平桥,于是江众,多作桥。”

  根据《华阳国志》的记载,从前川西地方的大酋长如蚕丛,如鱼凫等,都未在成都建都,只有开明第七氏,徙都过成都,好像尚无城郭。所以说到成都城,实在应该从张仪、张若二人初筑时算起。但是我们必须知道,在周赧王五年所筑的那座城,并不大,周回只有十二里,而且还是屡筑屡坏的土城。所以其上有屋,以蔽风雨。其他一座少城,当然是张若所筑,或者比周回十二里的大城还要小些。两城并立,定然是为了军事上的需要,所谓互为犄角者也。(或曰秦时的少城是两个,详后。)此缘当时秦国刚把蜀地征服不久,孤军远戍,不能不作此防备。一直到李冰做了太守,方壅江作堋,引了两条运河并流城外,以通舟船,兼作灌溉之用,这才真正为了人民。一方面还顾及交通,在两条运河上造了七道桥,其间一道叫笮桥,即如今日灌县城外的那道索桥。或者最初还只是一根竹索,横系两岸,犹今日懋功、靖化等地尚在使用的溜筒索桥,所以东晋时蜀人李膺所作的《笮桥赞》,才说:“复引一索,飞栈阁,其名曰笮,人悬半空,度彼绝壑。”如此说来,笮桥一定是个通名,成都西南门外的笮桥,在顶早或许也是溜筒索桥,如李膺所赞的一样,其后因为是通西南的要道,第一步改进为有板有栏,如像今日灌县城外的那种大索桥,名与实尚相符,故仍曰笮桥。其后纵即改为木石的体质,因了名从主人之故,还是称之为笮桥了。

  自此以后,成都城的变化就大了,约略言之,其次第如下:

  一、汉武帝元鼎二年(公元前一一五年),立成都城十八门。

  二、隋文帝开皇年间(大约在公元后五八二年至六〇〇年间)蜀王杨秀附张仪旧城,增筑西南二隅,通广十里。

  三、唐僖宗乾符六年(公元后八七九年),高骈于子城外增筑,周二十五里(一曰三十三里,一曰三十六里,一曰四十里,一曰四十三里,俱俟后详),曰罗城。

  四、后唐明宗天成二年(公元后九二七年),孟知祥于罗城外增筑,周四十二里,曰羊马城。

  五、明太祖洪武四年(公元后一三七一年),傅友德等平蜀,令李文忠筑成都新城。

  六、清康熙四年(公元后一六六五年),巡抚张德地,布政使郎廷相,按察使李翀霄,知府冀应熊,成都县知县张行,华阳县知县张暄等捐资重修成都城。

  七、清雍正五年(公元后一七二二年),巡抚宪德增修。

  八、清乾隆四十八年(公元后一七八三年),总督福康安奏请发币银六十万两彻底重修。

  除了上面所列八次大修特修,或附原有子城之外,再筑一道大城,或就原来城址,重修之,扩大之,缩小之,要之都是大工程外,其余小修小治,那次数就太多了,从记载上稽考起来,差不多隔不到十年便有一回。而且因为以前所筑的城墙,大抵是纯土版筑而成,据史籍所载,只有高骈增筑罗城时,掘坟平墓,曾取用过若干砖甓,像直到民国十三年未被破坏以前,全用大青砖修砌起来的那样整整齐齐的城墙,实在是从清朝乾隆四十八年才有了的。

  不过成都城墙只管有过修筑,有过大变更,比如从最初的周回十二里,到五代时的周回四十二里,从两个城分立而互为犄角的形势,到合二为一,并无大城少城之分,仅有子城(即内城)罗城(即外郭,详后)之判。但是成都城却总在锦江之北、威凤山之南、这片地方上移动;有时向东北、向西北一带大大开张出去,有时又缩了进来,稍稍向南移一点,而像西安汉城、唐城的那种大移动,以及如其他许多城池,一迁徙便是数十里,乃至百里,或时置山巅,或时置水际的变迁,那却是没有的。唐朝李吉甫的《元和郡县图志》曾说过,成都城从秦、汉至唐初,虽然“前后移徙十余度,所理不离郡郭”。在前确然如此,即在后亦何尝不然。

三、九里三分的来历


  现在的成都城,可以说从福康安、李世杰彻底重修以来,迄至今一九四九年,经过一百六十六年,虽然从前曾小小培修过多次,而现在已到颓堕阶段,但就它的基址说,到底还是一百六十六年前的老地方,这城墙圈子并未丝毫变更。它的全貌,据清同治十二年重修《成都县志》载:

顺治十七年,我兵平蜀后,巡抚司道由保宁徙至成都,无官署,建城楼以居。康熙初,巡抚张德地、布政使郎廷相、按察使李翀霄、知府冀应熊、成都县知县张行、华阳县知县张暄,同捐资重修。东南北枕江,西背平陆,高三丈,厚一丈八尺,周二十二里三分,计四千一十四丈;垛口五千五百三十八;东西相距九里三分;南北相距七里七分;城楼四;堆房十一;门四:东迎晖、南江桥、西清远、北大安;外环以池。雍正五年,巡抚宪德补修。乾隆四十八年,总督福康安奏请发币银六十万两,彻底重修。周围四千一百二十二丈六尺,计二十二里八分;垛口八千一百二十二;砖高八十一层,压脚石条三层;大堆房十二,小堆房二十八;八角楼四,炮楼四;四门城楼顶高五丈:东溥济、南浣溪、西江源、北涵泽。同治元年,四隅添筑小炮台二十四,浚周围城壕。


  即因为东西门相距九里三分,许多人遂称成都为九里三分,二十年前,这几乎成了一个名词,也几乎成为成都的另一别号,甚至有人误会为即成都周遭的里数,那未免把成都城估量得太小了。

  所谓垛口,即古代所称的陴,又曰雉堞,是古昔守城者凭以射箭的掩蔽物。民国十三年以前,成都城墙的垛口尚极整齐完好,远望之,确像锯齿。向内尚有一道矮矮的砖墙,约高二尺许,厚八寸多,名曰女墙,或曰腰墙。堆房大约是特为守城时堆置军需用品之所,在城墙上面,每隔半里一所,高丈余,深广亦丈余,瓦顶砖壁,一门一窗。城墙两面皆大砖所砌,向内一面壅以泥土,形成斜坡,便于上下。城墙顶上之平面,砌砖三层,名曰海面。东南西北四敌楼,皆五楹二层,即所谓八角楼,极宏丽,也是隔若干年必修理一次,最后一次之修理,为清光绪二十三年(公元后一八九七年)。敌楼古称谯楼,谯者望也,即《华阳国志》所称之观楼;大抵古代的谯楼,作兴宏丽,故谓之“丽谯”,现在看北平的正阳楼,尚可恍然。四瓮城上又四楼,名曰炮楼,又名箭楼,各高三层,有炮窗,无栏楣,北平前门上之楼制是也。至成都四城楼名,何以皆取水旁之字?自然是为了以水制火之故,说不定是在清乾隆五十九年成都一次大火灾后,才这样改取的名字。(《成都县志》说,那一次火灾,由三义庙烧起,延烧一千余家。故老相传,则说烧了几昼夜,东大街完全烧光,是一次有名的大火。)

四、由一座主要的城变为两座分立的城


  成都城,由秦汉到唐初已经有过十余次的移徙和变化(见前章所引《元和郡县图志》)。从唐起,变化更大,次数也更多。这里,我不能一一详述,只能检其顶重要的,略叙一个大概,以见一般思想考古的君子,光是凭着眼前这道残破城墙以为基点,那实在不大妥当。

  《华阳国志》载汉武帝元鼎二年立成都十八郭。据刘逵注左思的《蜀都赋》,则说:“立成都十八门”。此时,成都是两个城,一曰大城,一曰少城;大城在东,少城在西,所立的十八门,是大城的门呢?抑是少城的门?再据东晋蜀人李膺的《益州记》说,少城有九门,南方三道门,最东的一道叫阳城门。这下,我们便明了,汉武帝时所立的十八门,恰恰是大城九门,少城九门,大小两城,有一方向为三门也。所谓立者,开辟也,又有重新修治之意,故《华志》在此句之下又按了一句说:“于是郡县多城观矣”,意思说直到汉武帝时候,因为修治了成都的城,其他的四川郡县,因而也才筑城凿池,并在城门之上建立了观楼射阑,以为城守之具。

  这又可以说明,在秦惠王末年,张仪、张若初在川西筑城时,其意只在为的秦国戍兵,以防开明大酋长治下那些土著人民的造反和袭击。故当初除了成都地方筑起一座城外,其他只筑了一座郫城和一座临邛城。《华志》说:“惠王二十七年,仪与若城成都,周回十二里,高七丈。郫城周回七里,高六丈。临邛城周回六里,高五丈。造作下仓,上皆有屋而置观楼射阑。”又说:“郫城,郡西北六十里。”又说:“临邛县,郡西南二百里。”那吗,所谓郫城,当然就是今之郫县,所谓临邛城,当然就是今之邛崃县。城的下面都是土仓,用来储积戍兵的粮食,城上有屋,因为版筑土城,尚不曾砌有砖石,(我们也才懂得古人围攻城池时,每每决水灌城,使城崩溃的道理。假使所筑的城,全像后世一样,用砖石砌成,即令决灌,也只能淹没,不会崩溃的。)恐为风雨所摧,故建屋舍蔽之,并用以作戍兵住宿之所。思量起来,张仪、张若等的用心,原只在保护戍兵而已。其所以要另筑一座少城者,因为大城是军政机关所在,不许有闲杂人等混居其中,乃另辟一城,以为市场。我们看左思的《蜀都赋》,便知其详,赋曰;“于是乎金城石郭,兼匝中区,既丽且崇,实号成都。(按:此四句是专论大城筑得坚实体面。)辟二九之通门,画方轨之广涂;(按:上句据刘逵注说,即指汉武帝元鼎二年立成都十八门而言。不过此十八门,系大少城共有之数,文士作文,当然就含混其词了。)营新宫于爽垲,拟承明而起庐;结阳城之延阁,飞观榭乎云中,开高轩以临山,列绮窗而瞰江。内则议殿爵堂,武义虎威,宣化之闼,崇礼之闱,华阙双邈,重门洞开,金铺交映,玉题相晖。外则轨躅八达,里闬对出,比屋连甍,千庑万室;亦有甲第,当衢向术,坛宇显敞,高门纳驷,庭叩钟磬,堂抚琴瑟,匪葛匪姜,畴能是恤。(按:以上是描写的大城全貌,先说帝王宫室,后说将相甲第,以及民居之盛,陈设之美,要不是诸葛亮丞相、姜大将军这等人,谁配享受?以下便是少城,那完全说的是市场了。)亚以少城,接乎其西,市廛所会,万商之渊,列隧百重,罗肆巨千,贿货山积,纤丽星繁。都人士女,袨服靓妆,贾贸鬻,舛错纵横,异物崛诡,奇于八方;布有橦华,面有桄榔,邛杖传节于大夏之邑,蒟酱流味于番禺之乡。……”作赋虽然要讲究辞藻,不免渲染过甚,如王兗所讥的《艺增》,然而左太冲《三都赋》,却字字有来历,事事有根据,所写大、少城两种面目,我们假使到西贡到新加坡那些地方去,依然可以印证得出的。不过左太冲所写,乃是三国时的大、少城,并非秦城,这一点须请大家注意。

  总而言之,秦城为草创之城,其目的只在屯驻本国戍兵,以防备土著人民。那时的城,即是一座兵营,而兼行政公署。此种组织,在十九世纪的许多殖民地上还甚为风行。另筑的少城,才是土著人和商贾的住宅区。(我们现在由于《华阳国志》,由于《蜀都赋》,由于《晋书》等的叙述,脑里已经构成一种概念,以为秦时的少城,自始即在大城之西,而且也只有一座。但是并不尽然,宋朝张咏的《益州重修公宇记》,开始一段说:“按《图经》,秦惠王遣张仪、陈轸伐蜀,灭开明氏,卜筑是城,方广七里,从周制也。分筑南北二少城,以处商贾。”张咏,即世称的张忠定公,别号乖崖,于北宋太宗淳化五年知益州,即是世传以一钱杀吏的那位先生,素以刚方著称,为宋代理学名臣之一,在川西民变之后,确为四川做过许多有益于民的事。如此一个人,而又作的一篇刊碑传世的正经文章,当然不能说他完全不懂史实,而捏造典故,以炫其博。他开始就说按《图经》,更见他确乎是有所据。其言如可信,则我们更加明白:何以《华志》所说的仪、若筑城,只是说了一城,周十二里,高七丈?何以不涉及少城?足见戎兵和国王所驻的城,才是要紧地方,可以书之史策,若少城也者,也如稍后的锦官城、车官城,乃至如汉朝长安的钟官城一样,只不过厚其垣墉,略加范围,于是便谓之城。像这样的土城,那是容易筑,容易隳,也容易移徙改建。说不定在秦时,原本筑有南北两个大院子,以为市场,后来隳了颓了,或因旁的缘故,才另在大城之西,又筑一座。也说不定在秦时,本有南北两个少城,而到汉武帝元鼎二年“立成都十八门”时,方才变更前制,合立一座少城,在大城之西。在前,修造两个大院,本为赶场时买卖方便,后来情形变更,有了坐贾,有了居民,犹之由江南之墟,河北之集,一变而为四川之场,于是为了管理方便,第一步便把两个大院子合并成一个更大院子;第二步感觉到孤立的一座大城,倒不如有一个与之犄角为势的小城,更为得力,因而才具备了元鼎二年以后那种大少二城分立东西,互为犄角的形势。我们现在所看见的关于成都城的记载,大多在元鼎二年以后写著的,那时,连锦官城、车官城已经当作故事在讲了,何况更早的南北少城。然而政府所藏的《图经》,那是历史性的公文,当然不能乱说,譬如伐蜀的人中,除了《战国策》上的司马错外,还有陈轸;张知州在官言官,凭借的是政府旧档案,我们怎么能不相信?何况他又是饱学士?然而我始终不敢将此写作正文,只好引注用者,因为张知州人虽可靠,到底只他一个人如此云云,在逻辑上说,算是孤证。我在尚未觅得其他证据之前,仅凭记载上的一点孤证,还不敢相信我的推想便可成立故也。)但是到汉武帝时,为了相信唐蒙的话,开通西南夷,满想从四川西南部找出一条通路,第一步通到夜郎、且兰几个大部落;第二步凭借牂牁江一水之便,顺利而下番禺,去征服半独立的南越。如此一来,四川成为他经营西南的根据地,同时这儿的土地、人民、财货,也成为他经营西南的资本。他要利用这项资本,所以他就不能再效秦人所为;只是相信他的官吏,他的戍兵,而满肚皮怀疑土著人民了。他之要改造大少两城,“立十八门”,并影响其他郡县,使之筑城凿池,建造观楼者,一方面表示他一视同仁,把岭外的蜀,也当作关中的秦,好使有钱出钱,有力出力的土著们,都感到并未被主子歧视:“呵,咱们果然站在一条战线上了!呵,咱们果然拉平了!”而另一方面,也是害怕打开大门之后,引鬼入宅,土地、人民、财货,既变成了自己的资本,不如开放一下,叫土著们舍家保家,舍命保命,保未雨绸缪,以防万一,结果把自己不劳而获的资本,再加一层保障,何乐而不为?

  由一座主要森严的秦城,变为两座东西分立,互为犄角的汉城,自然是大变化。由两座城又变为一座城,难道不算是又一大变化吗?以下谈一谈又一大变化。

五、再变为一个孤立的城


  魏、蜀、吴三国统一于晋,大家当然知道。晋惠帝时,八王作乱,天下分崩,大家也当然知道。且说,就在这大乱之间,四川局面便落入另一个民族手上,而不复为司马氏所有。这一民族是略阳的巴氐人李氏。因为雍州羌人齐万年造反,加以地方饥馑,于是李氏这一族便同着其他几处流民,纷纷逃入四川。李氏的首领叫李特,很是能干,只凭了几万流民作为资本,不久便把益州刺史罗尚打翻,成了气候。到他的儿子李雄继起,遂于晋惠帝永兴元年,自立为成都王。中间又经过弟兄叔侄的互相火并,越二十二年,到东晋成帝咸和元年,李寿便建国为汉,自称皇帝。越十三年,于东晋康帝建元元年,李寿死,其子李势继立。越五年,于东晋穆帝永和三年,为晋大司马桓温所灭。计巴氐人李氏入川,夺得政权,历六世四十三年。在这四十三年中,成都遭的殃很大,围攻城池的战争不说了,光是占着少城打大城,占着大城打少城的战争,就有过两次。这都是额外文章,不必说。只说桓温既把李势打到屈膝投降之后,又把成都的少城拆毁,只留下一座大城。此事见于四个宋人的记叙,一是洪迈的《容斋随笔》,说:“桓温平李势,夷少城;”一是祝穆的《方舆胜览》说:“桓温代蜀,夷少城。”夷者平也,即是把少城拆毁成平地是也。这变化实在很大,因为自此而后,无论成都城如何增筑改造,终归是一座城,即如后来会要讲到的罗城、羊马城,也不过是在一城之外,再套一城,和今日北平城墙一般而已。至于两城分立,而互为犄角,如今日之归化、绥远二城的形势,则不复再有了。

  桓温之拆毁少城,当然有故。其故为何?曰:为的是人口减少了。我们且看《华阳国志》说李雄尚在与罗尚争战时,川西是如何的景象:“三蜀民流迸,南人东下,野无烟火。……惟涪陵民千余家,在江西,依青城山处士范贤自守。”(按:三蜀,指蜀郡、广汉郡、犍为郡,皆今日川西、川南地方,涪陵并非今日下川东之涪陵,乃今日绵阳、罗江、安县等处,江西,即氓江之西,青城山是大家知道的,即今日灌县西五十华里处之名山。)《华志》又说到在李雄将要占领全部川西、川南时:“益州民流徙在荆、湘州及越嶲、牂牁。……”(按:荆即湖北荆州一带,湘即今日湖南北部及西部,越嶲郡即今日西昌、会理、越嶲、冕宁、盐边等处,牂牁郡即今日贵州地方,盖上文所说之南人东下也。)而且《蜀鉴》还单独记叙那时衣冠之族东下到荆、湘去当高等难民的,便是四十万家。这数字真不小呵!所以常璩在写了李氏兴亡之后,乃大叹息曰:“历观前世伪僭之徒,纵毒虔刘,未有如兹!……”常氏目击李氏之亡,抒写当时情境,当然真确,那吗,我说,因为人口减少了,所以才拆毁一城,可见并非臆测。

  因此,我更可归总来如此说了:秦,张仪初筑城成都时,只为的戍兵与统治者,人口不多,故所筑城不大。其后,土著纷集,商务日繁,乃另筑一个或二个小城以容之。其后,一如《益州重修公宇记》所言:“自秦至汉,民户益繁”了,于是便改修大小二城,而且都扩展了一些,每一城开到九门,而且还辟出许多条大车道。到东晋时,因为三四十年的斫杀,加以饥荒,例如《华志》云:“既克成都,众皆饥饿,(李)骧乃将民入郪五城,食谷芋。”(按:郪即今三台、射洪、中江三县地,谷芋即大芋,又谓芋魁。)人民杀死的,饿死的,逃而东下南入的,当然不少;人口如此锐减,所以取得成都后,只好拆毁一城。但是从桓温夷平少城之年起,到隋文帝开皇二年封他第四儿子杨秀为蜀王而兼益州总管之时止,经历三百一十五年,(按:东晋穆帝永和三年,当公元后三四七年。隋文帝开皇二年,当公元后五六二年。)这一段时间,四川相当安定,中间虽曾有九次小乱,成都城也曾被围攻过,但是比起李氏的四十几年的情形,那真算不了一回什么事;自然,人口增加极重,至低限度三百年前所遗下的一座旧城,实在容纳不下了。因此,才如《益州公宇记》所说:“隋文帝封次子秀为蜀王,因附张仪旧城增筑西南二隅,通广十里。今之官署,即蜀王秀所筑之城中北也。”

  张乖崖这几句文中,顶值得我们注意的,即甲项“附张仪旧城”。乙项“由隋迄宋之官署,皆在新城迤北”。

  先说甲项。张《记》所云张仪旧城,盖循世俗之见,以为迄至隋初,而成都大城犹为秦城之旧。其实错了。照我前面谈的看来,自张仪至杨秀所筑的成都城,全是以黑黧土版筑而成,即在平时,因风雨剥蚀,且须数年一次培修,何况经过一次围攻的战争,损坏必大;损坏了,又必彻底重修,此在后世,亦复如此。故唐朝李吉甫的《元和郡县图志》乃言:“自秦汉至国初,前后移徙十余度。”业已移徙过十余度的城,你们能相信还有半点张仪的旧城影子否?然而在张咏之前,已有这样错误的传说了。如东晋王羲之与益州刺史周抚的帖子说:“住在都,见诸葛颙,曾具问蜀中事,云:成都城门屋楼观,皆是秦时司马错所修,令人远想慨然。具示,为广异闻。”这是四川人信口开河,夸耀古迹的毛病。除诸葛颙外,还有后一些时的一个四川人任豫,在其所著的《益州记》上,也说:“成都诸楼,年代既久,穰栋非昔,惟西门一楼,虽有补葺,张仪时旧迹犹存。”城已靠不住了,城门上的门楼,如何保存?古人大都是不管这些情节的,每到发起思古之幽情来,总得要随便拈点故实,以为附会之具。因此,秦楼、张仪楼,乃成为晋、唐诗人所必登临,所必咏诗的诗题和采访的材料。而且楼所在的地位及名称,也就越搅越混。我不必再为旁征博引,因为那么一来,这文章便太枝节了。且说,在张咏之后,一直到南宋,还如此相信,以为所见在城内遗留下来而尚未坍塌净尽的旧土垣,皆是秦城,皆是张仪时的城。例如南宋人李石作的两首七言绝句,题目便写作《秦城》,序曰:“张仪、司马错所筑。自错入蜀,秦惠公乙巳岁至皇宋绍兴壬午,一千四百七十八年,虽颓圮,所存如岩壁峭立,亦学舍一奇观也!”其诗之一曰:“泮林堂后面峥嵘,不道诗书恨未平,爪蔓深坑余鬼哭,此间学校倚秦城。”诗太不好,暗用焚书坑儒的典故也生拙可笑。不过从其诗,可知他所指名的秦城,是在学宫后面。而我们现在且问,李石所说的学宫,是否即指文庙侧的文翁石室?苟其然也,我们再看东晋时的《华阳国志》上所说石室的变动及其所在地,看一看学宫后面,到底有没有秦城的可能。《华志》上面说:“孝文帝末年,以庐江文翁为蜀守。……始,文翁立文学精舍讲堂作石室,一名玉室,在城南。永初后堂遇火,(按:永初是东汉安帝的年号。)太守陈留高更修立,又增造二石室,州夺郡文学为州学,郡更于夷里桥南岸,道东边,起文学,有女墙。……”难道这还不明白吗?文翁时的石室学舍,早烧了,高太守在大城之南立的哩,当然还是在城内,即令那时的城墙还是秦城之遗,也应在他的前面,如像今日文庙与城墙的形势一样。但此学舍被益州刺史抢去作了州学,于是蜀郡太守遂在城外河的南岸,另立了一处郡学。在河的南岸,当然不能倚着城墙,即令背后真有一道土墙,那吗,如非《华志》所说的女墙,也是唐僖宗时罗城之遗(关于罗城详后)。无论如何,这一笔账实在挂不到秦城名下。而且他所算出的一千四百七十八年,那是秦国伐蜀,汉开明氏之年,张仪筑城,其实还在这五年之后。至于在李石之后十余年,益州制置使范成大作的《二月二日北门马上》诗:“新街如拭过鸣驺,芍药酴醾竞满头,十里珠帘都卷上,少城风物似扬州。”诗好!但少城下的注解却比李《》尤为混搅了:“少城,张仪所筑子城也。土甚坚,横木皆朽,有穿眼,土相著不解散。”这注,首先该受批驳的,就是子城绝非少城。子城者如子之在母怀,又可称作内城;此名之对称词为外城,为罗城,为郭。少者小也,对大城而言也。不过自隋以后,大城、子城、少城、外城,几乎难分(此节后详)。习用已久,不知其非,可也。如强以唐时所筑之外城,指为秦时少城,当然不对,即以汉以后所造之子城(实即大城而误称之),而混题为张仪所筑,也不应该。诗人怀古,本来随便,不足怪,也不足责。所以引此二则者,一证世俗所传,可据者少;证二张《记》所云的张仪旧城,实实并非张仪旧城,说不定还在桓温伐蜀以后许多年,西魏大将尉迟回师取蜀以后又许多年,所培修过的新城也。

  继谈乙项。张《记》称杨秀所增筑之城为新城,但在唐时,却称之为少城,或称子城,原所附之旧城为大城。例如唐岑参《题徐卿草堂》诗曰:“复居少城北,遥对岷山阳。”又如五代时蜀道士杜光庭《石笋记》曰:“成都子城西城衢有石笋二株。”杜《记》好像是特为杜甫《石笋行》所下的注解。因《石笋行》之首二句是这样的:“君不见益州城西门,陌上石笋双高蹲”也。但是顶重要的一条,还是宋祝穆的《方舆胜览》所说:“蜀王秀取土筑广子城为池,池即摩诃池也。”(关于摩诃池,以后特详)。但只管称少城或子城,我们总应明白这绝非像汉朝时那种分立的形势,因为它是附在旧城的西南二隅上的。虽不全然如明朝曹学佺《蜀中名胜记》所猜想:“少城者,子城也,惟西南北三壁,东即大城之西墉。”因为如所猜想,成都将是一座四四方方的城,绝不会成为龟形,而且也不可以说是附在西南二隅之上。但是也有一部分猜准了的,即新城东北隅的城壁,到底是旧城西南隅之墉垣,明白点说,虽曰二城,实为一城,只不过中间多了一道隔墙耳!

  在初唐、中唐,成都城或许还有大城少城之分,但是后来竟至浑然一体,不可再判。《通鉴》上有这么一段记载:“唐懿宗咸通十一年春,正月。西川之民闻蛮寇将至,争走入成都。时成都但有子城,亦无壕。人所占地,各不过一席许,雨则戴箕盎以自庇,又乏水,取摩诃池泥汁,澄而饮之。”这故事谈到罗城时,再细讲。这里只特提一句,即“成都但有子城。”请大家注意,不是更可证实我所说的杨秀增筑之后,仍是一城,仅只把旧城更扩展大了一些,而且“但有子城”,是指那时各地习惯:子城之外,大都还有一道外郭;各城皆然,成都独否,故曰“但”。但者备也,并非平常所用作为“然”字解。

  但还有点疑意,即是“但有子城”,是不是原所附着的那座旧大城,已坍颓了呢?抑或只是所附之东北隅的墉垣,不复存留,新旧二城,竟打成了一片呢?因无明文,不敢妄揣,在搜得确证旁证以前,姑且阙疑,以俟高明指教可也。

六、又由一座孤立的城变为外缭以郭的重城


  少城即小城,小城不必附着于大城,更没有在大城之内的,如上来所引的锦官城、车官城、钟官城,皆少城类也。子城则一定在大城之内,至低限度也有一道大城附着在外,故子城又名内城,又名中城,大约这种称谓,由来已久,大家早就习焉用之。这里且引三条旁证,已实吾说:

一、六朝梁武帝时,北方西魏丞相宇文泰和东魏丞相高欢在河南回洛地方,死拼之际,即因西“魏之东伐,关中留守兵少,前后所虏东魏士卒散在民间,闻魏败,谋作乱。……于是沙苑所虏东魏都督赵青雀……等遂反,据长安子城。”


(《通鉴·梁纪》)


二、六朝时,梁元帝肖绎建都在湖北江陵。西魏丞相宇文泰遣柱国常山公子于谨、中山公宇文护……南征。快要由长安出发时,“长孙俭问谨曰:‘为肖绎之计,将如之何?’谨曰:‘耀兵汉、沔,席卷渡江,直据丹阳,上策也;移郭内居民退保子城,峻其陴堞,以待援军,中策也;若难于移动,据守罗郭,下策也。’”……梁元帝果取下策,及至魏兵攻下江陵外城,即所谓罗郭,于是“元帝入东阁竹殿,命舍人高善宝焚古今图书十四万卷。将自赴火,宫人左右共止之。又以宝剑砍柱,令折,叹曰:‘文武之道,今夜尽矣!’乃使御史中丞王孝祀作降文。……谢答仁又请守子城,收兵可得五千人。……”


(《通鉴·梁纪》)


三、隋末,群盗大起,有“北海贼帅綦公顺,帅其徒三万攻郡城,已克其外郭,进攻子城。”


(《通鉴·唐纪》)


  仅只据以上三条,便可说明子城本是通名,并非成都所独有,而且在第二条中,又已提出罗郭这个名词,罗郭即外郭,即外城,即大城,一般便称之为罗城。再引史事数条于后,并用表明子城除叫内城外,又名金城。金,是形容其小而坚也。

四、六朝梁武帝时,梁“鄱阳王范遣其将梅伯龙攻王显贵于寿阳。克其罗城,攻中城不克,而退。”


(《通鉴·梁纪》)


五、六朝梁简文帝被侯景胁执在建业时,梁湘东王肖绎命大将王僧辩率兵东下。“王僧辩至汉口,先攻鲁山,擒支化仁,送江陵。辛酉,攻郢州,克其罗城,斩首千级,宋子仙退据金城。”


(《通鉴·梁纪》)


六、六朝梁元帝时,梁“吴州刺史开建侯蕃恃其兵疆,贡献不入。上密令其将徐佛受图之。佛受使其徒诈为讼者诣蕃,遂执之。上以佛受为建安太守,以侍中王质为吴州刺史。质至鄱阳,佛受置之金城,自据罗城。”


(《通鉴·梁纪》)


七、六朝陈文帝时,陈将孙汤守郢州。“周军初至郢州,助防张世贵举外城以应之,所失军民三千余口,周人起土山长梯昼夜攻之,因风纵火,烧其内城,南面五十余楼。孙汤兵不满千人……皆为死战,周人不能免。”


(《通鉴·陈纪》)


八、唐太宗“贞观七年十二月,甲寅,上幸芙蓉园。”胡三省注曰:“《景龙文馆记》:芙蓉园在京师罗城东南隅,本隋世之离宫也。”


(《通鉴,唐纪》)


九、武则天时,移都洛阳。“初,隋炀帝作东都,无外城,仅有短垣而已;至是,凤阁侍郎李昭德始筑之。”


(《通鉴·唐纪》)


  观此九条,可不烦言而解:我们同时知道高骈所筑的罗城,原来也是通名,亦非成都所独有。不过成都有了罗城,确也算是一种大变化,其增筑的经过及形势,在理不能不稍稍详叙一下。

  我们且先看公文:(自然,只是摘要,无干冗辞,一律删除。)

一、高骈于唐僖宗乾符二年夏六月《请筑罗城表》:“……伏以臣当道,山河虽崄,城垒未宁,秦张仪拔蜀之时,已曾版筑,隋杨秀守藩之日,亦更增修,坚牢虽壮于一日,周匝不过于八里。自咸通十年以后,两遭蛮寇攻围,数万户人,填咽共处,池众皆竭,热气相蒸。……臣今欲与民防患,为国远图,广筑罗城,以示雄阃,将谋永逸,岂惮暂劳!……”


二、又表:“西川境邑,南诏比邻,频遭蜓之侵凌,盖以墙垣湫隘,寇来而士庶投窜,只有子城,围合而闾井焚烧,更无遗堵;且百万众类,多少人家萃集子城,可知危敝,井泉既竭,沟池亦干。……货财而岂能般辇?商旅而空怀怨嗟!……旋奉诏书,令臣斟酌,许兴版筑,冀盛藩维。遂乃相度地势,揣摩物力,不思费耗,只系安危。……”


三、既成报功,僖宗乃下诏褒之曰:“敕高骈,省所奏修筑罗城毕功,并画图事,具悉。……上言大镇,空有子城,殊百雉之环回,是千年之旷阙;便依陈奏,未隔寒暄,每日一十万夫,分筑四十三里,皆施广厦,又砌长砖。……役徒九百六十万工,计钱一百五十万贯,卓哉懋绩,固我雄藩!罄府库之资储,舍阴阳之拘忌,但为国计,总忘身谋。……”


四、并命王徽作记曰:“……上命翰林学士承旨臣王徽授其功状。臣徽承诏,再拜上言……先是蜀城既卑且隘,象龟行之屈缩,据武担之形胜,里闬杂错,邑屋阗委,慢藏诲盗,城而弗罗。……自二纪以降,边部戒严,有亏怀柔,或阻琮赆,虽负山川之险,且乏金汤之固。……于是诏骈。复以丞相拥节,去汶阳,趋锦里。至则询问疾苦,树置纪纲,巡按封域,周览郛郭;……于是择将量财,拓开新址,分命支部,以令属邑。……惟蜀之地,厥土黑黧,而又硗确,版筑靡就,前人之不为,非不为也,盖不能也。惟骈果得众心,克成大绩,鸠工揆日,不于素;十旬之中,屹若山峙,南北东西凡二十五里,拥门却敌之制复八里,其高下盖二丈有六尺,其下广又如是,其上袤丈焉!……其上建楼橹廊庑,凡五千六百八间。……其外则缭以长堤,凡二十六里,或因江以为堑,或凿地以成壕。……其旧城周而复始,盖八里,高厚之制,大小之规,较其洪纤可得而辨矣。……”


  其次再看史实。——但是,若果要将这件史事分条别类,从头到尾,弄个明白,那就非万把字不可,这一来,不免喧宾夺主了。所以只好极力删节,但期大家对于这事,略知一个大概,好帮助着来明了公文上所说的种种,并且明了了罗城之于成都,在历史上是如何的重大呵!

唐宣宗大中十三年六月,宣宗崩,懿宗即位。初,韦皋为西川节度时,开清溪道以通群蛮,使由蜀入贡,又选群蛮子弟聚之成都,教以书数,……业成则去,复以他子弟继之。如是五十年,群蛮子弟学于成都者,殆以千数。军府颇厌于廪给。又,蛮使入贡,利于赐与,所从傔人浸多。杜悰为西川节度使,奏请节减其数。……南诏丰祐怒,其贺冬使者留表付嶲州(按:州治在今西康省西昌县)而还,又索还习学子弟。……自是,入贡不时,颇扰边境。会宣宗崩,遣中使告哀,南诏丰祐适卒,子酋龙立,怒曰:“我国亦有丧。朝廷不吊祭,又诏书乃赐故王。”遂置使者于外馆,礼遇甚薄。……酋龙乃自称皇帝,国号大礼。(按:大礼国,即今云南大理,唐书称之南诏,为摆夷之一种,在唐中叶时,颇为强盛,曾侵入安南,灭交趾,为高骈所败,又曾侵入广西之邕州、梧州,以及贵州等处,皆为唐兵击败,侵犯四川亦屡,然都只在会理迄西昌一带。以下所记,便是南诏几次大举入寇的经过,因此,高骈乃筑罗城。)


唐懿宗咸通四年十二月。南诏寇西川。


五年春,正月丙午。西川奏,南诏寇嶲州,刺史喻士珍破之,获千余人。……忠武戍将颜庆复请筑新安、遏戍二城。


六年夏,四月。嶲州刺史喻士珍贪狯,掠两林蛮以易金;南诏复寇嶲州,两林蛮开门纳之,南诏尽杀戍卒,士珍降之。


七年,以河东节度使刘潼为西川节度使。


初,南诏遣清平官董成等诣成都。节度使李福盛仪卫以见之。故事:南诏使见节度使,拜伏于庭。成等曰:“骠信已应天顺人,(按:南诏称其君主曰骠信,又谓应天顺人,谓已立国称皇帝,不再是唐朝的藩服。)我见节度使当抗礼。”传言往返,自旦自日中,不决。将士皆忿怒,福乃命捽而殴之,因械系于狱。刘潼至镇,释之,奏遣还国。诏召成等至京师,见于别殿,厚赐,劳而遣之。


九年夏,六月。凤翔少尹李师望上言:“嶲州控扼南诏,为其要冲,成都道远,难节制,请建定边军,屯重兵于嶲州,以邛州为治理所”,朝廷以为信然,以师望为嶲州刺史,充定边军节度眉、蜀、邛、雅、嘉、黎等州观察,(按:眉州州治在今眉山县,在唐时,下辖通义,即今眉山县、彭山、丹棱、洪雅、青神五县。蜀州州治在今崇庆县,下辖晋原——即今崇庆县——青城、唐安、新津、大邑五县。雅州州治在今西康省雅安县,下辖严道——即今雅安县——卢山、名山、百丈、荥经五县。嘉州州治在今乐山县,下辖龙洲——即今乐山县——平羌、峨眉、夹江、玉津、绥山、罗目、犍为八县。黎州州治在今西康省汉源县,下辖汉源、飞越、通望三县。上来所说嶲州漏列,兹补录如下:嶲州州治在今西康省西昌县,下辖越嶲——即今西昌县——邛都、台登、苏祈、西泸、昆明——即今盐源县,并非云南之昆明——会川、和集、昌明九县。唐时之县,至今废置不一,且名称亦多不同,势难再详,即此已觉枝节过甚。)统押诸蛮,并总领诸道行营、制置等使。师望利于专制方面,故建此策,其实,邛距成都才百六十里,嶲距邛千里,其欺罔如此。九月,戊戌。以山南东道节度使卢耽为西川节度使。以有定边军之故,不领总押诸蛮安抚诸使。


十年初,南诏遣使者杨酋庆来谢释董成之囚,定边节度使李师望欲激怒南诏以求功,遂杀酋虔。西川大将恨师望分裂巡属,阴遣人致意南诏,使入寇。师望贪残,聚私货以百万计,戍卒怨怒,欲生食之,师望以计免。朝廷征还,以太府少卿窦滂代之。滂贪残又甚于师望,故蛮寇未至,而定边固已困矣。


是月(十月),南诏骠信酋龙倾国入寇。十一月,蛮进寇嶲州,定边都头安再荣守清溪关,蛮攻之,再荣退屯大渡河北,与之隔水相射九日八夜,蛮密分军开道,逾雪坡、奄至沐源川。(按:即今日的沐川县。)滂遣兖海将黄卓帅五百人拒之,举军覆没。十二月丁酉,蛮衣衮海之衣,诈为败卒,至江岸呼船,已济,众乃觉之,遂陷犍为,纵兵焚掠陵、荣二州之境。(按:陵州州治在今仁寿县,下辖仁寿、贵平、井研、始建、籍,五县。荣州州治旭川、即今荣县,下辖旭川、应灵、公井、威远、资官、和义六县。)后数日,蛮军大集于凌云寺,与嘉州对岸。……壬子,陷嘉州。……窦滂自将兵拒蛮于大渡河。骠信诈遣清平官数人诣滂结和,滂与语未毕,蛮乘船筏争渡。忠武、徐宿两军结阵抗之。滂……遂单骑宵遁。(徐州将苗全绪与安再荣及忠武)三将谋曰:“今众寡不敌,明旦复战,吾属尽矣;不若乘夜攻之,使之惊乱,然后解去。”于是夜入蛮军,弓弩乱发,蛮大惊,三将乃全军引去。蛮进陷黎、雅,民窜匿山谷,败兵所在焚掠。滂奔导江。(按:县治在今灌县东二十里导江铺。唐时属彭州,唐之彭州州治在九陇,即今彭县,下辖九陇、濛阳、导江、唐昌四县。)邛州军资储偫,皆散于乱兵之手,蛮至,城已空。……诏左神武将军颜庆。复将兵赴援。


十一年春,正月。西川之民闻蛮寇将至,争走入成都,时成都但有子城,亦无壕。人所占地,各不过一席许。雨则戴箕盎以自庇,又乏水,取摩诃池泥汁,澄而饮之。将士不习武备,节度使卢耽召彭州刺史吴行鲁使摄参谋,与前泸州刺史(按:泸州州治在今泸县。唐时下辖沪川、富义、江安、合江、绵水、泾南六县。)杨庆复共修守备。选将校,分职事,立战棚,具炮檑。……先是,西川将士多虚职名,亦无廪给。至是,揭榜募骁勇之士……应募者云集。……于是列兵械于庭,使之各试所能,两两角胜,……得选兵三千人,号曰“突将”。戊午,蛮至眉州,耽遣同节度副使王偃等赍书见其用事之臣杜元忠,与之约和。蛮报曰:“我辈行止,只系雅怀。”……南诏进兵新津。……耽遣使告急于朝,且请遣使与和,以纾一时之患。朝廷命知四方馆事、太仆卿支祥为宣谕通和使。蛮以耽待之恭,亦为之盘桓,而成都守备,由是粗完。甲子,蛮长驱而北,陷双流。庚午,耽遣节度副使柳槃往见之。杜元忠授槃书一通,曰:“此通和之后,骠信与军府相见之仪也。”其仪以王者自处,语极骄慢。又遣人负彩幕至城南,云欲张陈蜀王厅以居骠信。癸酉,废定边军,复以七州归西川。是日,蛮军抵成都城下。前一日,卢酖遣先锋游弈使王昼至汉州诇援军,且趣之。时兴元六千人,凤翔四千人已至汉州,会窦滂以忠武、义成、徐宿四千人自导江奔汉州,就援军以自存。丁丑,王昼以兴元、资、简兵三千余人军于毗桥,遇蛮前锋,与战不利,退保汉州。时成都日望援军之至,而窦滂自以失地,欲西川相继陷没以分其责,每援兵自北至,辄说之曰:“蛮众多于官军数十倍,官军远来疲敝,未易遽前。”诸将信之,皆狐疑不进。成都十将(按:十将为唐时官阶名,犹裨将也。)李自孝阴与蛮通,欲焚城东仓为内应,城中执而杀之。后数日,蛮果攻城,久之,城中无应而止。


二月,癸未朔,蛮合梯冲四面攻成都,城上以钩环挽之使近,投火沃油焚之,攻者皆死。卢耽以杨庆复、摄左都押牙李骧各帅突将出战,杀伤蛮二千余人,会暮,焚其攻具三千余物而还。……后数日,贼取民篱,重沓湿而屈之,以为蓬,置人其下,举以抵城而之,矢石不能入,火不能燃,庆复熔铁汁以灌之,攻者又死。乙酉,支详遣使与蛮约和。丁亥,蛮敛兵请和。戊子,遣使迎支详。时颜庆复以援军将至,详谓蛮使曰:“受诏诣定边约和,今云南乃围成都,则与日诏旨异矣。且朝廷所以和者,冀其不犯成都也。今矢石昼夜相交,何谓和乎!”蛮见和使不至,庚寅,复进攻城。辛卯,城中出兵击之,乃退。……朝廷贬窦滂为康州司户,以颜庆复为东川节度使,凡援蜀诸军,皆受庆复节制。癸巳,庆复至新都,蛮分兵往拒之。甲午,与庆复遇,庆复大破蛮军,杀二千余人,蜀民数千人争操芟刀、白棓以助官军,呼声震野。乙未,蛮步骑数万复至,会右武卫上将军宋威以忠武二千人至,即与诸军会战,蛮军大败,死者五千余人,退保星宿山。(按:又名升仙山,据说在北门外十里处,今己不能确指其地,想来也只是一个小土坡耳。)威进军沱江驿,距成都三十里。蛮遣其臣杨定保诣支详请和。详曰:“宜先解围退军。”定保还,蛮围城如故。城中不知援军之至,但见其数来请和,知援军必胜矣。戊戌,蛮复请和,使者十返,城中亦依违答之。蛮以援军在近,攻城尤急,骠信以下亲立矢石之间。庚子,官军至城下与蛮战,夺其升迁桥。(按:即今北门外之驷马桥。)是夕,蛮自烧攻具遁去,比明,官军乃觉之。……蛮至双流,阻新穿水,造桥未成,狼狈失度。三日,桥成,乃得过,断桥而去。……自是不复犯成都矣。


十三年五月,南诏寇西川。


唐僖宗乾符元年(按:懿宗于咸通十四年七月崩。)十一月。南诏寇西川,作浮梁,济大渡河。河防都知兵马使、黎州刺史黄景复两败蛮兵,进至大渡河南而还。蛮归,至之罗谷,遇国中发兵继至,新旧相合,钲鼓声闻数十里。复寇至大渡河,与景复战连日,西川援兵不至,而蛮众日益,景复不能支,军遂溃。十二月。南诏乘胜陷黎州,入邛崃关,攻雅州。大渡河溃兵奔入邛州。成都惊扰,民争入城,或北奔它州。城中大为守备,而堑垒比时严固。骠信使其坦绰遗节度使牛丛书云:“非敢为寇也,欲入见天子,面诉数十年为谗人离间冤抑之事。倘蒙圣恩矜恤,当还与尚书永敦邻好,今假道贵府,欲借蜀王厅留止数日,即东上。”丛素懦怯,欲许之,杨庆复以为不可,斩其使者,留二人,授以书,遣还,书辞极数其罪,詈辱之,蛮兵及新津而还。丛恐蛮至,预焚城外,民居荡尽,蜀人尤之。诏发河东、山南西道、东川兵援之,仍命天平节度使高骈诣西川制置蛮事。


二年,春,正月。高骈至剑州,先遣使走马开成都门。或曰:“蛮寇逼近成都,相公尚远,万一豨突,奈何?”骈曰:“吾在交趾破蛮二十万众,蛮闻我来,逃窜不暇,何敢辄犯成都!今春气向暖,数十万人蕴积城中,生死共处,污秽郁蒸,将成疠疫,不可缓也!”使者至成都,开城纵民出,各复常业,乘城者皆下城解甲,民大悦。蛮方攻雅州,闻之,遣使请和,引兵去。高骈至成都,明日,发步骑五千追南诏,至大渡河,杀获甚众,擒其酋长数十人,至成都,斩之。修复邛崃关、大渡河诸城栅,又筑城于戎州(按:即今宜宾县)马湖镇,号平夷军;又筑城于沐源川,皆蛮入蜀之要路也。……自是,蛮不复入寇。


三年。南诏遣使者诣高骈求和,而盗边不息,骈斩其使者。九月。西川节度使高骈筑成都罗城,使僧景仙规度,周二十五里,悉召县令庀徒赋役,吏受百钱以上皆死。蜀土疏恶,以甓甃之,环城十里内取土,皆刬丘垤平之,无得为坎埳以害耕种;役者不过十日而代,众乐其均,不费扑挞而功办。自八月癸丑筑之,至十一月戊子毕功。役之始作也,骈恐南诏扬声入寇,虽不敢决来,役者必惊扰,乃奏遣景仙托游行入南诏,说谕骠信使归附中国,仍许妻以公主,同与议二国礼仪,久之不决。骈又声言欲巡边,朝夕通烽火,至大渡河,而实不行,蛮中惴恐。由是讫于城成,边候无风尘之警。


  上面所节抄的《通鉴》,虽然还是嫌其冗长一点,但为了要说明罗城之何以要修造,以及其重要性,却不能不占点篇幅。而且这罗城还不仅仅是前无古人甃以砖甓,(以一百天工夫修造那么大一座城,事前既没有长期准备,则如僖宗诏书上所说“又砌长砖”;则如《通鉴》所记,“蜀土疏恶,以甓甃之”的砖甓,临时如何烧得及?这里,又不能不引两部宋朝人的著述来作补充了:一是何光远的《诫鉴录》,说是“开掘古塚,取砖甃城”;一是赵抃的《成都古今集记》,也同样说“凡负城丘垅悉平之”。想来,那时城外的坟墓真多,而且也都修得扎实,所以掘出的长砖大甓,满够甃砌一座城墙。)更还阻江塞流,把自李冰以来所凿的平行并流的二江,也改变了,使得另一江从西北角上改道绕城而流,成为今日的这种形势。这在成都史上说来也是一种绝大变化,又不能不稍稍详之。

  林思进主修的新《华阳县志》,于古迹江渎池条下有曰:“按陆游《江渎庙记》称,庙南临大江,节度使高骈筑罗城,庙始与江隔。则是池当始于高骈帅蜀后,盖即大江故道也。城既南徙,江成断港,历久为池。考今成都城南自石屏寺(按:即今石牛寺,在南较场四川大学城内部之西。)沿上中下三莲池,疑皆旧江流耳,浸淤浸塞,不复相通。”

  《新华阳县志》所猜想的极是,大约其说本于嘉庆时刘源所作的《成都石犀记》之文,刘文说得虽更清楚,但也与《新华阳县志》一样,仅能道其果,未能究其因,都是大疵也。其要曰:“考唐以前,城垣未广,今满城及文庙前街皆江岸也。江渐西徙,(这句就错了。)壅沙为陆,后人因扩城基……今之所谓上莲池、中莲池、下莲池者,即昔之流江也。城既南扩,江流淤而不尽,留为潴泽,后人种莲于其中,遂目之以是名;而江渎庙之昔在江岸者,今亦入于城中。……愚移居省垣纯化街,亦当年之江岸也,自愚宅而南,地势洼下,犹可以见其仿佛云。”刘源号止塘,双流人,乾隆壬子科(乾隆五十七年)举人,即最近逝世之九十二岁老人刘豫波先生的祖父。纯化街那所故宅,现仍为豫波先生之弟所有,即昔称为“槐轩”,为止塘先生讲学之所。止塘先生这篇记,主旨在说李冰所置的五个石牛之一,今仍有一个在将军衙门内,并说明将军衙门原本是石牛寺,以后谈到石牛寺时,再为引证。因文旨不同,故说到移城,只不过顺带一笔,其实高骈之阻井塞流,宋人早有所记了。如其不把这弄清楚,单就《新华阳县志》及刘文看来,不免令人怀疑以前与锦江平行的那条不能濯锦的沱江故迹,到底是怎样淤塞了,才一变为三个莲池和菜园,二变为现在的私人宅地和平坝?由今看来,二十年间不但所谓莲池,业已化为乌有,即自历朝以来屡受封祀,而确为成都古迹之一的江渎庙,已变为私家弄堂,将来再要说明,那就更困难了。

  现在北门外万福桥之西北,不是还有一个地名叫九里堤吗?大家说是诸葛孔明所修,又名丞相堤。同治十二年所修的《成都县志》,且从而为之说曰:“其地洼下,水势易趋,汉诸葛孔明筑堤九里捍之。”却哪里晓得简直错了!丞相所修是实,但此乃仅负有丞相虛号的高骈,(按:高骈当时的官衔为检校尚书同平章事,在唐时称为使相,与中书门下同平章事不同,后者称为本相,即执政之宰相也,然使相亦可称丞相,亦可称相国。)而非三国时的诸葛公。大概四川人对于诸葛公的观感太深,但凡有益于人的事情,不管谁作的,每每都归美于诸葛公,何况此堤上,在前果还有一所丞相祠呢?现在我可告诉大家,所谓九里堤,即高骈筑罗城时,将另一江水撇之绕城而流的縻枣埝,亦即王徽说的缭以长堤凡二十六里的一段,亦即五代时杜光庭《神仙感遇记》所说:“始筑罗城,……自西北凿地开清远江,流入东西,与青城江合流”的清远江也。

  《成都县志》于“筑堤九里捍之”之下,接说:“宋乾德中,太守刘熙古重修,又号刘公堤。”这下,我们来看宋人何涉作的《縻枣埝刘公祠堂记》:(节要)“益居三蜀中,地广衍,疏众流,以沃民田,以堑都邑,由是得川名。故时汶江跳波,刮午门南东注,治有子城而无郛郭。唐丞相高公骈之作牧也。惩蛮诏张吻,择腴而噬,且谓走集宜险,固度高城其外,周数十里;开包橐以容居民,筑堤障江,号縻枣埝,折湍势汇于新城北,以休养生聚护此土。……皇朝乾德(按:赵宋太祖即位之初建元为建隆,只三会,便改元乾德。)四载,秋七月,西山积霖,江水腾涨,拂郁暴露,溃埝,蹙西阊楼址以入排故道,漫莽两堧,汹汹趋下。……开宝改号之初,(按:赵宋太祖改元乾德只五年,又改元开宝。)天子辍端明殿学士、尚书、兵部侍郎、刘公熙古帅州,始大修是埝。约去讫民害,招置防河健卒,列营便地,伺坏隙辄补,以故连绝水虞,比屋蒙仁。……自时厥后,绵祀八十,功忽而岁轻,事久而日遗,言言巨防,朘薙毁。陛高遐望,江之端,城大如馁鸷焉,恬而弗图,可为骇叹!庆历乙酉(按:宋仁宗第五次改元庆历。)……自陇右加今知府文公枢直,(按:文公乃文彦博也。)改辕而来。……一日,尝从僚吏诣所谓縻枣埝者,左右临顾,推本利害,而曰:‘非中山公,成都其潴乎!……以吾为尹于兹,诚不可遗西人他日戒惧。’由是大营工楗,益庳附簿,为数十百年计。……埝脊旧有神宇,榜曰‘龙堂’,俚而且巫,义不足训;公以为思人爱树,国风所由著美,今中山之德入人深如是,而庙貌弗建,实前所阙。因易新制,敞刘公祠堂其上,为里禜水旱报丰穰之所。……庆历六年记。”

  到南宋孝宗淳熙二年,范成大作制置使时,还曾在这里建造一亭。杨甲作《縻枣记》记说:“云汀烟渚,竞秀于前,古木修篁,左右环峙,柏阴森森,亘数十里,幽旷清远,真益州之胜概也!”可见还是一个风景区。杨《记》后半也曾追叙到高骈与刘熙古,因与何文大致相同,不必再录。本此,我们知道縻枣埝即高骈将原来与锦江平行并流的另一江,撇而绕流北城之处,而何文中说城内故道,自然就是《石犀记》中所指的从满城南较场一直到下莲池那一带低地了。

  关于罗城,可谓说得够了,但是还有两个问题,不能不在这里并作解答,以免遗漏。

  问题之一是罗城形势,究竟是绕着子城而成一个龟形的圆郭呢?还是如杨秀之筑新城,只是附着子城西南二隅,而成一个半月形?或稍稍突向西北,而成一个牛舌形?照宋代张唐英的《蜀梼杌》记,王建称帝之后所改诸城门名字来看,好像子城恰如一般形势处于罗城之中,而罗城则绕着子城,成为一个不很规则的外郭。我们看《蜀梼杌》:“(王建)僭即伪位,号大蜀,改元武成。……十月下伪诏,改堂宇厅馆为宫殿。……万里桥门为光夏门,笮桥门为坤德门,大东门为万春门,小东门为瑞鼎门,大西门为乾正门,小西门为延秋门,北门依旧大元门。子城南门为崇礼门,中隔为神雀门,东门为神政门,西门为兴义门,鼓角楼为大定门,北门为大安门,中隔为元武门。”计罗城七门:大小东,大小西,共四门;南方为万里桥、笮桥二门,皆袭汉城旧名;北方一门。子城也分东、南、西、北,四门;南方一道中隔门;北方除中隔门外,又多一道鼓角楼门,亦是七门。统上而观,是子城确乎包在罗城之中,如一般子城罗城之形势。但是到五代时,这形势又有变更。据宋朝苦复休《茅亭客话》:“王先在伯盛之后,展拓子城西南。”那一定在他下诏改定各城门名字之后,如他展拓的是罗城,则是绝大工程,势非将浣花溪及其下流的濯锦江也像高骈所为的一样不可,正史野史和各种笔记全无此种记载,可见他所展拓的,实止子城。光是展拓子城,是容易的事,只须将西南隅那面土城墙拆卸就完了。或者正西面还保存着在,因为十国春秋前《蜀高祖本纪》曾说:“永平(按:王建初纪元武成,只三年,又改元永平。)五年冬十一月己未入夜,宫中火。……庚申旦,火犹未息。帝出义兴门见群臣。”我们看到下章,便知彼时王建的宫门并无义兴门之名,十国春秋的义兴门,或者即《蜀梼杌》之兴义门之误。若果是兴义门,则子城西门在他即位八年止尚在。不过展拓子城,究在何年?如其在永平五年之后,西门也一定没有了,南门则尚存在。但是很奇怪的是,子城南门何以并未包在罗城内,好像显露在外至少与万里桥门、笮桥门并列着的,因为《宋史·雷有终传》,写宋真宗咸平三年正月元旦,成都戍卒作乱,知蜀州事的杨怀忠闻之,便集合乡丁,会同几处的巡检兵,从崇庆县(宋时名晋原,即蜀州州治,下属新津、江原、永康、青城四县,与唐朝的蜀州又略不同。)进攻成都:第一次在正月十七日,由北门进城,打了一仗;“二月,再攻益州,……与转运使陈纬麾兵由子城南门直入军资库,与纬署其库龠。”他能不进罗城而直由子城南门而入?则此种变更,定然在展拓子城,不然,就是在孟蜀及宋初,成都子城的位置又有了变更,至少西南方决不同于唐代的样子。至于东门外的濯锦桥,北门外的清远桥,当然也是筑了罗城之后,将清远江从縻枣埝撇过来时,才修造的。《新华阳县志》于濯锦桥条下说:“今长春桥,东门外跨外江大桥是也。……光绪中,丁文诚(按:丁宝桢死后谥文诚公)督蜀时,再修之,得唐人残石两行,有尚书紫金鱼袋题衔,当时曾见拓本,今不存矣。”此题衔,不就是高骈或其后的什么镇帅的头衔吗?(傅崇碧《成都通览》说:“光绪癸未年修补时,现有宋碑,其为宋代所建无疑。”当然不可信,以其未见过唐残石拓本,只据传闻故也。)

  问题之二,便是罗城周遭,到底是多少里?《王徽记》说是二十五里,拥门却敌之制又八里。五代林光庭《神仙感遇记》所言里数与之毕合。其后到宋朝,张咏的《重修公宇记》说:“始筑罗城,方广三十六里,”已不合了。而僖宗《诏》更说是四十三里,五代孙光宪《北梦琐言》说:“筑罗城四十里”,即与《诏》言合,与《记》言异。当然,王《记》绝不会错,罗城圈子,除了拥门却敌之制外,实只二十五里,已不小了,比起现在的二十二里八分,大了二里多。僖宗《诏书》或许也说得对,它所言的四十三里,大概是包括外潦之堤而言,围堤其城实为五十一里,相差八里,这在古人倒也是小疵,而顶顶说不通的,只有孙光宪的筑城四十里。好在这些都是过去的史事,弄不清楚,与我们现实生活并无多大关系,不过连带一提,以见“尽信书则不如无书”的说法之后,实有至理存焉!

七、又由一座外缭以郭的重城,变为郭外有郭的重城


  中国历史在李唐之后,称为五代。五代者,朱温之后梁、李存勗之后唐,石敬瑭之后晋、刘嵩之后汉、郭威之后周也。此五代建立皆在当时所谓之中原,故史家认之为正统,其余在各地称帝称王,只管也曾改元建极,但后来都差不多为中原的五代,以及继承五代的赵宋所征服,故史家皆认为偏安,或认为篡窃。这且不说,只说即在五代中原鼎沸时节,四川地方曾先后成立过两次帝国,妙在都称为蜀国。头一度,是王建和他的儿子王衍。当朱温在河南开封篡唐称帝那年起,即是说在公元后的九〇七年起,王建也在成都称了皇帝。上章所引《蜀梼杌》,将大、子两城的城门全改名称的盛事,就在这一年。王建称帝十一年,死后,王衍继位又是七年,为后唐庄宗存勗遣将郭崇韬所灭。时为公元后的九二五年。计王建父子共立国一十八年。史家称之为前蜀。王氏灭后,接着孟知祥入川,不过四年,便形成一种半独立形势,又四年,即是说在公元后的九三四年,孟知祥又称了皇帝。仅仅两年,死了,他儿子孟昶继位,过了二十九年,为赵宋太祖遣将王全斌所灭,时当公元后的九六五年。计孟氏立国也只父子两代,共历三十一年,史家称之为后蜀。

  现在我们来谈孟知祥,在半独立之前二年所筑造的羊马城。

  何以叫作羊马城?宋人记载,很少提及羊马之名,只《宋史》上叙到成都城内第二次内战,曾说及羊马城,可是并无注解。且不说后人,即以李昊所作的《创筑羊马城记》来看,(按:李昊是五代时四川文人,前蜀后主王衍投降时,是他作的降表;后蜀后主孟昶投降,也是他作的降表。在孟昶投降后,曾有人夜间在他大门上贴上一张条子,说他是世修降表李家。)也只在一句上面有此一词,即是叙说筑城由来,顺便一提,而且还是作为骈文的对仗在用。文曰:“公一旦谓诸将吏曰:夫华阳旧国,宇内奥区,地称陆海之珍,民有沃野之利;郛郭则楼台叠映,珠碧鲜辉,江山则襟带牵连,物华秀丽;闾阎棋布,鄽陌骈罗,不戒严陴,是轻武备耳!乱臣贼子,何尝不窥?南诏西羌,曾闻入寇。将沮豺狼之意,须营羊马之城,吾已揣之,众宜协力!”虽然还有一句上,也出现羊马二字,可是并不相联成词,而且也令人不大了解,如曰:“公去奢从俭,节事省财,马如羊而不入私门,金如粟而不藏私橐。”

  照李《记》文意看来,羊马一词自是当时流行的一个通名,一如罗郭全城,大家皆已习而用之,不烦讲解,所以孟知祥方轻易说出,而李昊也才顺手拈来。但是到底是什么意思呢?据胡三省注《通鉴·唐纪》“李光弼命荔非元礼出劲卒于羊马城以拒贼”,说:乃“城外别筑短垣,高才及肩,谓之羊马城”。原来果是一种通用名词,只是自宋以后,殊少用之,遂渐失其义耳。而且其初只是一种护垣,到孟知祥筑之时,便成为一种郭外之郭了。

  高骈的罗城在成都城垣史上,若说是空前,则孟知祥的羊马城,实在也可谓为绝后。我们看李昊的《记》罢:“自天成二年丁亥岁十二月一日,起工版筑,至三年正月八日,毕手。……其新城周围凡四十二里,竦一丈七尺,基阔二丈二尺,其上阔一丈七尺,别筑陴四丈;凿壕一重,其深浅阔狭随其地势。自卸版日,构覆城白露舍四千九百五十七间,内门楼九所,计五十四间,至三月二十五日,停运斧斤。其版筑采造,军民共役三百九十万工;其执事糇粮,及役罢赏赉,斗支称给,婚贯囊装,其数凡费一百二十万。”

  高骈筑罗城,费了九百六十万工,比起羊马城虽是多了五百七十万工,又用钱一百五十万贯,比起羊马城虽也多了三十万贯,但是筑城之外,还须开掘坟墓,铲平丘陇,修筑长堤,阻塞江流,另辟河道,添造二桥,同时城墙大部分还是用砖甓砌的,不全然以泥土版筑,故费工较大,花钱较多;而城墙圈子连“拥门隙敌”之制的八里在内,才三十三里,并且城墙也较高九尺,基脚也较宽四尺。以此计之,羊马城光是用土筑了一道城圈,掘了一重深浅阔狭,全不一致的壕沟,便花去那么多工,和那么多钱,说起来也实在是一件大工程,何况城圈拉到四十二里之长,怎能不说它是绝后呢?

  不过罗城之筑,是在大理国远征军围攻成都以后,并且也在外患迄未平息之时,说到为国为民的意义,确实重大,所以在史书上才颇为慎重的将其记载下来。至于羊马城之兴筑,即就当时在孟知祥手下做文官的李昊说来,也只是“不戒严陴,是轻武备耳!乱臣贼子,何尝不窥?南蛮西羌,曾闻入寇。将沮豺狼之意,须营羊马之城”。这么轻而无力的几句,足见羊马城之扩大兴筑,对于为国为民的意义并不大,故史书对此,并不重视。在《通鉴》上,司马光只照例的像流水账簿样,挂了一笔:“十二月戊寅朔。孟知祥发民丁二十万修成都城。”可以说,在后蜀三十一年中,这一道四十二里的城墙,顶顶得了用的,还是到孟昶手上将它当成了花坛,宋赵抃《成都古今集记》曰:“孟蜀后主于成都城上遍种芙蓉,每至秋,四十里如锦绣,高下相照。”因而变名为芙蓉城,为孟昶增加不少风趣,为后世增加不少谈资,如斯而已!如斯而已!

  并且令我们最奇怪的,就是宋朝人的著作,无论诗与文,无论年纪、小说与正经逸史,全不提说这羊马城。例如宋太宗淳化五年(当公元后九九四年)以张咏知益州,而张咏在三年后,所作的《益州重修公宇记》,叙说成都城的历史,也至罗城为止,其下接曰“顾城之大小,足以知四民之治否。朱梁移唐鼎,远人得以肆志。王建、孟知祥迭称伪号。乾德初,王师吊伐,……”再下,便叙到李顺作乱:“据有州城,偏师一兴,寻亦殄灭。”而张咏就是在李顺乱后,来成都做知州的。如此一座大城,在笔尖上丝毫不提,难道七十年前的那道羊马城,竟没有了吗?竟因土质疏恶,未以砖甓甃之,而全部坍颓了吗?抑或李昊那篇记,简直像后世的宣传品样,根本就没有筑城这回事?然而又不然焉,羊马城即在张咏作记后三年,尚因戍卒叛变,造成宋初成都城内第二次内战,官军征讨叛卒王均时,在《宋史·雷有终传》上,还曾提到它,而且还凭之作过战哩。兹引《雷有终传》一小段以为佐证:

是月,(按:即宋真宗咸平三年二月。)有终收复汉州,进壁升仙桥……贼自升仙之败,撤桥塞门。官军进至清远江,为梁而渡。有终与石普屯于城北门之西,依壕为土山。……八月,克城北羊马城,遂设雁翅敌棚,覆洞屋以进,逼罗城。九月,……贼自是销沮,筑月城以自固。……石普穴城为暗门,……遂入城。有终登楼下瞰:贼之余众,犹砦天长观前,于文翁坊密设炮架。……杨怀忠焚其砦天长观前,追至大安门,复败焉;是夕二鼓,王均与其党二万余南出万里桥门,突围而遁。……


  在上面所节抄的这一短段《宋史》上,我们不但看见了羊马城,并还看出了子城、罗城、羊马城这三重城的北面形势。

  第一,羊马城即在清远江之南,清远江者,即高骈筑罗城后,阻断原来与锦江并行的那道沱江,一如五代时杜光庭所说,乃“自西北凿地开清远江,流入东南,与青城江合”的那条河。如果河流没有变更,那便是今日由油子河流下的北门大河。但以史实测之,确又不像,因为跨于清远江上者为清远桥。清远桥,即今迎恩楼外那道小桥。《通鉴》载唐僖宗光启三年,西川节度使陈敬瑄因听田令孜之言,遣人招王建,继又悔之。王建遂进攻成都。“敬瑄遣使让之,对曰:‘十军阿父召我来,(按:田令孜曾为神策十军观军容史、王建为其义子。)及门而拒之,重为顾公所疑(按:顾公指梓州刺史顾彦朗),进退无归矣!’田令孜登楼慰谕之,建与诸将于清远桥上髡髪罗拜,曰:‘今既无归,且辞阿父作贼矣!’”此之所谓楼,当然是羊马城北门城楼。能在清远桥上拜而对语,足见羊马城的北门,恰在现在北门外迎恩楼处,而当时的清远江,自然还是一条大河流。今日北门大桥下那道大水,必然是后来改道引来的了。

  第二,羊马城进来才是罗城。足见羊马城实成为罗城的外郭。而且因为罗城是甃有砖甓,相当坚固,所以直攻了个多月,还用了种种方法,才穴城而入。

  第三,罗城里面已经繁盛了,即在北门内,就有建筑结实的天长观,叛军可以凭之而为防御工事,并且有文翁坊。文翁坊,一定是有名的一百二十坊之一。

  第四,在罗城内的街市战一败之后,叛军退守大安门。大安门,即子城的北门,已见上章所引《蜀梼杌》。于此又足见子城实是包在罗城之内,至低限度,在北面为然。

  第五,羊马城既被攻入,官军则进逼罗城,叛军则“逐月城以自固”。月城即后世所称的瓮城,亦即王徽《创筑罗城记》上所说的“拥门隙敌”之制,拥门隙敌言其意,月城言其形,瓮城一则形容其四面封闭如大瓮,一则恐即由拥门二字之一转耳。

  总而言之,羊马城虽是版筑而成的土城,但越七十余年,在宋真宗时,到底还存在着。它的形势,大概由罗城之西南起始,绕着西方,更向西北隅出,再转向东南,循着清远江之南岸,绕过东北角,而再附着于东城。我何以如此推测呢?这很容易解答,因为罗城既筑以后,城的东面一段,和南面一段,业已紧紧靠着河岸,如果要在这两面之外,再加筑城圈,可能自然可能,但是这城圈若果不筑在河之彼岸,则必再效高骈办法,阻江塞流,另外再掘一道新的河流,此二者既在史实上无可征验,而歌功颂德如李昊所作的记上,也未提一字,足见孟知祥是没有想到要做这种较为艰苦繁重的工程。其次,西北一隅,在縻枣埝与浣花溪之间,一片平芜,虽有细流,而无丘陇,确实又是一个最好扩展的所在。再次,还有《雷有终传》可证,由西绕北向东的那带羊马城,的确又是沿着清远江岸在走。再加前后蜀主所管的宫苑林园、池馆、离宫,多是偏向正西一面,和西北隅在发展——例如今日的成都县署,即宣华苑中的飞鸾阁;例如宋朝孙应时《和刘师文饮城西见怀》诗,有句云:“益州西门外,胜事日幽瞩;……经行旧台苑,芜没长禾菽……”更可证明孟知祥那时之兴筑羊马城,即因罗城内业已繁荣拥挤,不足发展,而王氏的宣华苑更把西面及西北隅全占了去;而西南隅哩,还有一所极其广大的圣寿寺,(包括现在的将军衙门全部,及东胜街、西胜街、支矶石和金河以南一带地方,达于今日的君平街,达于今日的石牛寺,四川大学城内部,成公中学全部,和南较场,东边达于汪家拐,或更东迄于原来的江渎庙。详细见后文。)假设他那时就有野心,想当蜀国皇帝,想把宣华苑再加扩大而成为一所像样的宫苑的话,那他自然只好更朝西面和西北隅打主意。何况他修的羊马城,既已不是及肩短垣,而又未曾变到又一罗郭,照尺寸讲起来,一丈七尺高,比罗城低九尺,而基宽二丈二尺,顶宽一丈七尺,与其说是城,不如说它像个平台。无怪他儿子要用来种花了!我们假使将今日城园作为罗城,(以周遭的里数说,罗城仅只大得二里二分,也不算什么。)沿着西南城角,即是说从百花潭左近起,弯弯曲曲的画道圈子,西门这面,循着现在的环城马路,越过抚琴台,便老实朝北,斜斜抵到九里堤,再转而向东,从迎恩楼绕过,一直到独柏树那面,即是说在二台子之南,再斜斜南下,又绕过猛追湾,而附着在新东门的左近。算一算,也差不多足够四十二里罢?这即是一千〇二十二年前(按:五代后唐明宗天成二年,当公元后九二七年,迄至今一九四九年,算来如上数。)羊马城的故迹。

  因为羊马城本不大像道城,既已栽了芙蓉,可见早就没有了覆城的白露舍。七十年后,又经过两次围城大战,(赵宋初,王全斌灭后蜀时,并未打过大仗,孟昶等不到兵临城下就投降了,所以他的爱妃花蕊夫人,才以诗答赵匡胤之问曰:“君王城上树降旗,妾在深宫那得知?十四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所谓两次围城战,即太宗淳化五年,蜀民不堪战胜国的诛求苛酷,起而反抗,由王小波、李顺领头,攻占成都之后,又被宋兵消灭的一次,和真宗咸平三年,在成都的驻防兵因为待遇不平,忿而作乱,将指挥都虞侯王均拥为首领,上文所引《雷有终传》,就是雷有终等消灭王均的一次。)想来那一道土墙,纵不完全坍塌,恐也逐段逐段的开为缺口,变为平地,或竟变为一道土坡,而不成其为城。因此之故,我们在宋人的诗文上便再发现不到这道城,仍只看见高骈所筑的那道罗城,不过不叫罗城,而叫作少城。(初唐、盛唐称为少城的如已引过的岑参的诗句,以及杜甫诗“东望少城花满烟”,皆指隋朝蜀王杨秀所筑的新城。这城,在唐懿宗时业已不存,已见前文。故唐宋诗文中虽然皆有少城这名词,其实并非那一个城也。)原有之旧城,仍称子城。但子城后来似乎又有变迁,凡在东南这两面的罗城,都已并入罗城,即是说在一道大城圈中包了两个半边城,子城处于东南,少城处于西北,而当中还有两城,一是宫城,一是夹城;《蜀梼杌》上所谓的城中隔,恐即夹城的前身。关于宫城等,以后详于说皇城各章。下面且引宋人几首诗,以见我说的东南为子城,西北为少城之不诬。

宋祁《北楼》:“少城西隅之高楼,此地苍茫天意秋……”


冯时行《信相院水亭》:“……少城城隈佛宫阙,客哦水月僧饶舌。……”(按:信相院即今文殊院。)


范成大《三月二日北门上马》:“新街如拭过鸣驺,芍药酴醾竞满头,十里珠帘都卷上,少城风物似扬州。”


陆游《登城》:“我登少城门,四顾天地接,大风正北起,怒号撼危堞。……”


又,《晚登子城》:“江头作雪雪未成,北风吹云如有营,驱车出门何所诣,一放吾目登高城;城中繁雄十万户,朱门甲第何峥嵘;锦机玉工不知数,深夜穷巷闻吹笙。……”


又,《登子城新楼遍至西园池亭》(原注云:在城南,即宣华苑故址。)“狂夫无计奈狂何,何况登临逸兴多!千叠雪山连滴博,一支春水入摩诃。……”


又,《谒告归卧晚登子城》:“此身真是抱官囚,厌见长空赤日流;……菱角藕丝还恨少,强拥玉薤醉高楼。……”


又,《成都书事》:“大城少城柳已青,东台西台雪正晴,莺花又作新年梦,丝竹常闻静夜声;废苑烟芜迎马动,清江春涨拍堤平;樽中酒满身强健,未恨飘零过此生!”


八、前所未有的大破坏——地上一切全变成了无


  考之历史,成都城在宋朝,仅仅修葺过两次,并且都在北宋时候。宋末元初,元兵曾几次侵扰四川,两度占有成都,杀人之多,好像比巴西氐人李氏时代还厉害。据旧《成都县志》载:明朝人赵防作的《程氏传》,引元朝人贺清权的《成都录》说:“城中骸骨一百四十万,城外者不计”;又引《三卯录》说:“蜀民就死,率五十人为一聚,以刀悉刺之,乃积其尸;至暮,疑不死,复刺之。”于是赵防慨叹曰:“元人入成都,其惨如此!”《成都录》《三卯录》所记果实,真可谓惨绝人寰,明末清初的扬州十日,嘉定三屠,焉能比拟!《杨升庵遗集》亦有曰:“宋宣和中,成都杨景盛一家,同科登进士第十二人,经元师之惨,民縻孑遗,以百八十年犹未能复如宋世之半也!”杀人已如此,其于城市之破坏不顾,当然不在话下。何况终元之世九十几年中,四川省治在成都时少,在重庆时多,省治不在,则于修治城市,当然更不注意。因此,我们方明白明太祖洪武四年,傅友德平蜀之后,何以接着就令李文忠到成都来拊循遗民,建筑成都新城。这城大约是草率筑成,并不怎么结实,所以在二十二年,又命蓝玉到成都督修城池,因无详细记载,实不知道明初筑的成都城,到底有好大,而且是个什么形势。我们但知道终明之世,成都城曾大大修治过一次,并用砖石砌过。不过一定砌得不周到,北城那方,就没有砌砖石,以致后来张献忠攻打成都,便从这里下手,而将城墙轰垮了的。

  大概明朝所建的成都城,其城墙圈子所在,当然不会超越罗城城基,或许还要小些。一则,成都人民经元兵屠杀之余,当然人口大减;二则,前后蜀宫苑废址腾出的很多,以蜀王藩府所占地比起来,不过其中之一角,其余空地,即在南宋时候已开为稻田菜圃,有江村景致,何况再经若干年惨毒的兵燹!地旷人稀,则所筑新城,当然不能甚大。现在我们要谈到它更大一次的变化,即张献忠的屠城史了。

  张献忠于明末思宗崇祯十七年阴历八月初九日攻入成都,也即是清初顺治元年的阴历八月九日,当公元后一六四四年,迄至今一九四九年阴历八月,算起来实为三百零五年。三百多年,不算很短的时间,然而四川人至今谈起张献忠,好像还是昨天的样子,而且并没有什么演义小说为之渲染,只凭极少一些记载,而居然能够使他在人们的记忆中,传说中,像新生一样的遗留到今,单凭这一点,也就可以想见其屠杀破坏的成绩。

  关于张献忠的平生,和他与李自成,与摇天动、黄龙等十三家,如何起事作乱,如何流窜陕西、河南、山西、河北、湖北、四川,以及他死了之后,余毒流播于西康、贵州、云南、湖南、广西等省的经过和事迹,太复杂了,当然不能去说;即张献忠一股,两次杀到成都城下,以及他从川北杀到川南,从川东杀到川西,仅这一点,牵连也太广泛,不单属于成都方面,也不能说。不但此也,就是他在成都的行为,凡是和成都城市无直接关系的,还是不能牵涉,因为可说者太多,不说倒好,一说起来便不免挂一漏万。设若大家有意思要想多知道一点张献忠乱川的故事,而又不打算零零碎碎在正史去找的话,我这里且介绍几部在今日成都尚能买得到的书,以供浏览罢!一、费密著的《荒书》;二、沈荀蔚著的《蜀难叙略》;三、欧阳直著的《遗书》三种。此三部书的作者,都是明末清初的人,并且都是亲身经历战端,所记大都是直接见闻,极可珍贵。其次为:四、李馥荣著的《滟滪囊》尤详于摇黄十三家,系康熙末年成书;五、孙瘦石著的《蜀破镜》;六、彭遵泗著的《蜀碧》,皆嘉庆年间成书,材料虽然间接一点,但采纳遗闻尚多,而又特详于川西。还有:七、刘景伯著的《蜀龟鉴》,系道光年成书,出世最晚,而是采辑各书,照《春秋左传》例,纂成的一部张献忠乱川编年史。此外零零碎碎,记载张献忠逸闻的东西尚多,但都不成片段,只须看了上列七部,也满够明了张献忠在四川的一切。

  我这里虽然不能多用笔墨来写张献忠的平生,但是他的简单履历总得给他开一个。

  张献忠,陕西肤施县人,明神宗万历三十三年生,当公元后的一六〇五年。出身富农,本身在县衙门当过壮勇,升到什长。二十三岁,即明思宗崇祯元年,当公元后一六二八年,就因犯事革职,而逃去与陕北的高迎祥、李自成,打起“反”字旗号。不过五年,便有了名,号称黄虎,自称八大王,慢慢就打出陕西,到了湖北,自己就成功了一个独立的队伍。从此与李自成时分时合。但结果还是胜不相谋,败不相救,各自打各自主意,而成为死对头。这中间,张献忠也曾惨败过几次,投降过一次,到崇祯十七年,李自成由山西向河北进攻时,张献忠又第三次从湖北西进,杀入四川的巫溪、大宁、平山等地,正月攻陷夔府,六月二十日攻陷重庆,八月初九日,便攻进了成都。

  根据《明·通鉴》及各种记载说,当张献忠尚未陷夔府以前,四川情形已经不大好,当时成都县知县吴继善(明末清初有名诗人吴梅村的哥哥)、华阳县知县沈云祚(他的儿子就是著《蜀难叙略》的沈荀蔚)都曾上书或托是时蜀王的兄弟劝蜀王朱至澍,把宫中所储积的钱财拿出来,募兵打仗。但朱至澍一直不肯,托言是祖宗成法,藩王不能干预军政。及至张献忠由重庆西上,一路势如破竹时,朱至澍才拿出钱来,捐作军费,但已来不及了。成都一般有地位有钱的绅士,和闲职官员、蜀王宗人等,早已自行疏散,官眷军眷们也先已送到安全地带。沈荀蔚那时才七岁,也是这样在七月十四日,就同着老太太跑往邛崃县去的。蜀王朱至澍也打算偕同家室兄弟疏散到云南,却为那时的巡按刘之渤阻止,同时守城兵也哗闹起来,大概是:要死得大家死罢!而后朱至澍才留下了。这时,新任巡抚龙文光和总兵刘佳允恰带了三千兵马,由北道到来,大家才赶紧来作防守准备。及至八月初五日,张献忠已到成都城外,扎下了二十几个大营,守城兵已经与之接触了两次,方才发现城壕是干涸的。龙文光才赶快命令郫县知县赵家炜到都江埝去放水,水尚未来,献忠兵已攻到城下。知道东北隅八角楼处的城墙是泥土筑成,没有砌砖石,于是便一面攻城,一面就在这地方挖了一个大洞,装满火药,引线牵到两里以外,上面盖着泥土;一面又用几丈长一段大木头,假装成一尊大炮,来恐吓城上的守兵。到八月初八日,献忠兵忽然退了两三里。守城的人们很是高兴,以为也同前几年,张献忠由泸县回师川北时,围攻成都一样,只几天便各自退走了,认为这次或者也可幸免。但是到八月初九日黎明,献忠兵点燃引线,霎时间,据说:“炮声如暴雷,木石烟雾,迷漫数里,城崩数十丈,守陴者皆走”,张献忠挥兵入城。其结果:第一次屠城三天,说是还不怎么凶;朱至澍夫妇先吞了冰片,而后再投井;文武各官有当时就杀了的,有自行解决的,有拘留相当时间,誓不投降而后死了的,也有一部分武官乘机逃脱,再打游击,毕竟把张献忠打跑了的,都与我的题目无关,不必讲它。

  这里,只说张敬轩(即张献忠的雅号,但后来一直没有人用过。)既入成都,因为明思宗已死,听说李自成已在北京作了皇帝,他不服气,于是在十月十六日,也在成都登了宝位,改国号为大西国,改年号为大顺年,改蜀王藩府为皇宫,宫城为皇城;也有左右丞相,也有六部尚书,四个干儿子,都挂了将军印;几月之后,还开了一次会考,一次科考。但是到底没有政治头脑,虽然打了十几年的仗,却始终不懂得什么叫政治,以为能够随便杀人,便可使人生畏,便可镇压反抗,便可稳固既得地位;尤其将金银尽量收集到他一个人的手上,就是他认为独得之秘的经济政策。这样,只好打败仗了。几次打败下来,地盘小到只有川西一隅,于是动摇了,自言流年不利,又打算跑到武当山去做道士,又打算逃往湖广一带去做生意;一言蔽之,不当皇帝了,只想下野。到顺治三年六月,即是说攻陷成都的一年又九个月,称孤道寡的一年又七个多月,他便决意放弃成都,决意只带领五百名同时起事的老乡,打回陕西去做一个短期休息;于是便宣言必须把川西人杀完,把东西烧光,不留一鸡一犬,一草一木,给后来的人。果然言出法随,立刻兑现,先杀百姓,次杀军眷,再次杀自己的湖北兵,再次杀自己的四川兵。七月,下令隳城,凡他势力所及的城墙,全要拆光,搜山烧屋,不留一木一椽;成都的民房,早就当柴拆烧了。八月,烧蜀王藩府,一直把成都搞个精光,方率领残余兵丁数十万,一路屠杀到西充扎营。听说北道不通,满洲兵与吴三桂已到汉中,他又打算折往重庆,由水路出川。正当他犹疑未决之时,他的叛将统领川兵的刘进忠,已引导着满洲肃王豪格的少数轻骑,袭击前来,于是只一箭,就被射死。关于他的死,有几种不同的记载,随后有机会说到时,再为补充,这里得先说的,乃是他与成都城门的关系。

  张献忠和成都城市最有关系的事件如下:

  命令“省城内外通衢房屋,皆自前檐截去七八尺;两旁取土覆道上,以利驰驱。”(《沈荀蔚《蜀难叙略》)

  二、“城门出入必有符验,登号甘结,犯则坐,死者甚众。入城者面上犹加印记,若失之,则不得出。”(同上)

  三、“宫中患鼠,忽令兵各杀一鼠,旦交辕,无,代以首。是夜,毁屋灭鼠,门外成京观焉。”(张邦伸《锦里新编》)

  四、“献忠入蜀王府,见端礼门楼(按:端礼门即现在业已半毁的旧皇城门。)上奉一像,公侯品服,金装人皮质,头与手足俱肉身。讯内监,云:明初凉国公蓝云,蜀妃父也,为太祖疑忌坐以谋反,剥其皮,传示各省:自滇回,蜀王奏留之,祀于楼。献忠遂效之,先施于蜀府宗室,次及不屈文武官,又次及乡绅,又次及于本营将弁。……凡所剥人皮,渗以石灰,实以稻草,植以竹竿,插立于王府前街之两旁,(按:即在今贡院街迄三桥一带。)夹道累累列千百人,遥望如送葬俑。(欧阳直遗书书之一《蜀乱》)”

  (按:明史,蓝云系洪武二十六年被族诛,虽无剥皮之文,但《海瑞传》上,却有请后太祖剥皮囊草之语,足见朱元璋实曾剥过人皮,又曾见某笔记——今已忘其名,并作者之名——说:昔满城之奎星楼街,原有小楼一座,其上曾藏有张献忠所剥人皮一张,乾隆某年,为驻防副都统所见,恶之,乃烧灭其迹云云。)

  五、“丙戌(按:即顺治三年,即张献忠退出成都,被杀死的那年,当公元后一六四六年,张献忠出生之四十一岁。)二月,献忠自蜀王府移出城东门中园居焉。……张兵樵采者,尽于城中毁屋为薪”。(费密《荒书》)

  六、“焚蜀王宫室,并未尽之物,凡石柱庭栏皆毁。大不能毁,则聚火烧裂之。”(同上)

  “王府数殿不能焚,灌以脂膏,乃就烬。盘龙石柱二,孟蜀时物也,裹纱数十层,浸油三日,一火而柱折。”(沈荀蔚《蜀难叙略》)

  成都城经张献忠这一干,所有建筑,无论宫苑、林园、寺观、祠宇、池馆、民居,的确是焚完毁尽。但是也有剩余的:一、蜀王宫墙和端礼门的三个门洞,以及门洞外面上半截砌的龙纹凤篆的琉璃砖;二、横跨在金河上的三道石栏桥,和凭中一桥南堍的两只大石狮;三、一座长十多丈,高一丈四五尺,厚四尺以上的蜀王宫的红色照壁;四、北门一道红石牌坊,南门一道红石牌坊;五、大城的瓮城和门楼,以及没有完全隳尽的城墙。除此之外,未曾毁到的,恐怕只是造在地面之下的古井,和有名的摩诃池与西苑荷池,以及几只为人所不重视的石犀和一头石马了。总而言之,自有成都城市以来,虽曾几经兴亡,几经兵火,即如元兵之残毒,也从未能像张献忠这样破坏得一干二净!

一九四九年五—八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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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李劼人
Type: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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