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

  魯迅先生常說:“許多往事,知道的人浙漸少了,要是不趕緊寫,實在是可惜的。”但是他的生活,永遠在思想的鬥爭中,似乎無暇記述這些往事,他的願望並沒有充分地達到。現在卻輪到我們來記述魯迅先生的往事了。

  魯迅先生常常談到幾位同鄉的先烈在火車中讓坐的故事:那時國內還沒有火車,而國人的禮貌卻極周到;幾位同鄉的革命者,內有陳伯平先生,剛從中國東渡日本,魯迅先生從東京到海口去接他們;上岸以後,換乘火車,同赴東京;諸先烈第一次與火車接觸,以爲火車內的規矩一定和房屋內一樣,坐位有尊卑大小之別,必須互相遜讓;但是到底哪些坐位是尊是大,哪些又是卑是小呢?還得從詳研究。魯迅先生已經提供了火車內不必讓坐的意見,但是先烈們哪裏肯依,仍然繼續的研究和遜讓。魯迅先生正在心中憂慮着從事革命工作的人,連這一點社會的舊習慣都革不掉,將來如何擔當國家大事?說時遲,那時快,火車一開,先烈們好幾位都絆倒了。

  這種故事,減少先烈們的神性,卻增加他們的人性,同時也承認了不可磨滅的客觀的歷史性和時代性。我們現在對於魯迅先生,記述他的生活,也該用這樣的態度。

  魯迅先生的復仇觀念最強烈,在日本時每於課餘習些武藝,目的就在復仇。幼年被人蔑視與欺壓,精種上銘刻着傷痕,發展而爲復仇的觀念。後來魯迅先生回國,見仇人正患不名譽的重病,且已到了彌留;街談巷議並傳此人患病的部分已經脫落,有人在毛廁中發現。魯迅先生只好苦笑,從此收拾起他那一把匕首。魯迅先生常常從書架上拿下那把匕首來當裁紙刀用,刀殼是褐色木質的,殼外橫封兩道白色皮紙,像指環一般。據魯迅先生解說,刀殼原爲兩片木頭,只靠這兩道皮紙的力最,才封成整個的刀殼。至於爲甚麼不用整片的木頭,或用金屬的釘子或圈子,使刀殼更爲堅固呢?魯迅先生說,因爲希望它不堅固,所以只用兩道皮紙;有時仇人相見,不及拔刀,只要帶了刀殼刺去,刀殼自然分爲兩半飛開,任務就達成了。

  魯迅先生復仇的任務,雖只剩了一聲苦笑,但關於匕首的解說,往往使他引動少年豪氣,興趣極爲濃厚,如在微醺以後,更覺有聲有色。我自己已經聽過這故事的了,一天到先生書齋中去,看見桌上又放着匕首,許景宋先生等七八位青年在座。魯迅先生說:“這故事你是聽過了的,我又在這兒對着青年自稱英雄了。”

  民元以前魯迅先生在紹興中學校任學監。紹興中學校那時還是“紹興府學堂”。紹興府共轄八縣,各縣籍的學生都有,各縣籍的教職員也都有。紹興的首縣是山陰會稽。魯迅先生是會稽人。因爲同屬首縣,山陰會稽不分甚麼畛域,兩首縣籍的人統稱山會人。例如兩縣旅北平的會館合在一處,曰“山會邑館”,現稱“興興縣館”。廢府以後,山會兩縣合爲紹興縣。但是兩縣和其他六縣卻常有畛域,在府學堂裏,各縣籍的教職員與各縣籍的學生關係往往比較密切,魯迅先生當初並不瞭然。他任學監,有獎懲學生之權。他的獎懲自然一憑客觀的標準。但是他漸漸的發覺,凡開除某縣學生的時候,必有某縣教職員擠滿了他的屋子,替被開除的學生向他求情。從此山會籍的學生犯了校規,他也要考慮一番,不但決不矯枉過直,偏偏嚴懲他們,而且鑑於各縣教職員對於同鄉學生的迴護,他自己是山會籍人,山會籍的教職員又特別少,所以凡能從寬發落的他就儘量從寬發落。魯迅先生待人處世,第一步總是厚重寬大,萬一因爲厚重寬大而上了當,別人對他太不厚實寬大時,他的還擊的力量往往是很可觀的。

  上當以後的一個對策是還擊,又一個對策是退卻。紹興府學堂的教職員們常常發起,星期日乘畫舫到禹廟蘭亭去遊玩,魯迅先生也就隨喜他們。畫舫的規模很宏大,有三艙、四艙、五艙的分別:每艙有明瓦,上有名人書畫的遮陽。艙內有桌椅,有茶煙,也有廚房,魚蝦菜蔬沿途可以買到。人在畫舫之內,宛如置身教室,如有不同,只是窗外的景物時時變換而已。

  在這種逸豫優渥的環境中,人們最易聯想到的是不正當的娛樂。畫舫裏面本備有各種博具,只要乘客一開口,就可以拿出來玩耍。這羣教職員當中,只有魯迅先生沒有辮子。消息傳到城裏,說畫舫中還有一個和尚,社會間即刻想到府學堂的教職員們借遊山水爲名而在畫舫中賭博。魯迅先生上當之餘,只有退卻。從此他不再隨喜他們乘畫舫遊山水了。

  所謂“和尚”者,那時的裝束與真正的“和尚”也不完全相似。許多留日回國的學生,爲適應國內的環境,每每套上一支假辮子。那些沒出息的,覺得這樣還不夠,必須隔兩三天到理髮館爲假辮子理頭髮,擦油,使人驟然看不出辮子的真假。

  魯迅先生是一個革命者,當然決不肯套假辮子,頭髮也不常理,平時總是比現在一般所謂平頭的更長約五分的亂簇簇的一團。鬍子是已經留了的。身上有時穿西服,有時穿長袍。所謂長袍者,大抵是灰布的:冬天是灰布棉袍,春秋是灰布夾袍,初夏是灰布大褂,夏天是白色竹布或洋布大褂。褲子大抵是西服式的。皮鞋是東方式的,像現在軍服中的皮鞋,黑色而無帶,便於穿脫。

  此外,魯迅先生常常拿一根手杖,就是《阿Q正傳》中所謂哭喪棒。下雨天,仿照西人的方式用布傘,不用那時一般社會通用的油紙傘。皮鞋原可兩用,雨天不再用那時一般社會通用的釘靴或釘鞋,也還沒有現在一般社會適用的套鞋橡皮。“和尚”的裝束大致如此。

  我認識魯迅先生已歷三十年,總覺得三十年來,魯迅先生的性情乃至像貌,都沒有多少變更。面色也許略現蒼白,那是因爲少見日光,或多抽了菸捲,決不是因爲年老。這個看法也和魯迅先生及他的家人提過,他們都相當同意。有一天魯迅先生出示當時的相片,到底相差二三十年,我纔不敢絕對堅持我自己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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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uthor:孫伏園
Type: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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