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燭劍匣

I built my soul a lordly pleasure-house,


Wherein at ease for aye to dwell.



And ‘While the world runs round and round,' I said,


‘Reign thou apart, a quiet king,


Still as, while Saturn whirls, his steadfast shade.


Sleeps on his luminous ring'.



To which my soul made answer readily:


‘Trust me in bliss 1 shall abide



In this great mansion, that is built for me,


So royal-rich and wide'.



——Tennyson——



  在生命底大激戰中,

  我曾是一名蓋世的驍將。

  我走到四面楚歌底末路時,

  並不同項羽那般頑固,

  定要投身於命運底羅網。

  但我有這絕島作了堡壘,

  可以永遠駐紮我的退敗的心兵。

  在這裏我將養好了我的戰創,

  在這裏我將忘卻了我的仇敵。


  在這裏我將作個無名的農夫,

  但我將讓閒情底蕪蔓

  蠶食了我的生命之田。

  也許因爲我這眼淚底無心的灌溉,

  一旦蕪蔓還要開出花來呢?

  那我就鎮日徜徉在田塍上,

  飽喝着他們的明豔的色彩。

  我也可以作個海上的漁夫:

  我將撒開我的幻想之網。

  在寥闊的海洋裏,

  在放網收網之間,

  我可以坐在沙岸上做我的夢,

  從日出夢到黃昏……

  假若撤起網來,不是一些魚蝦,

  只有海樹珊瑚同含胎的老蚌,

  那我卻也喜也望外呢。

  有時我也可佩佩我的舊劍,

  踱山進去作個樵夫。

  但羣鬆舞着蔥翠的干鏚,

  雍容地唱着歌兒時,

  我又不覺得心悸了。

  我立刻套上我的寶劍,

  在空山裏徘徊了一天。

  有時看見些奇怪的彩石,

  我便拾起來,帶了回去;

  這便算我這一日底成績了。


  但這不是全無意識的。

  現在我得着這些材料,

  我真得其所了;

  我可以開始我的工匠生活了,

  開始修葺那久要修葺的劍匣。


  我將攤開所有的珍寶,

  陳列在我面前,

  一樣樣的雕着,鏤着,

  磨着,重磨着……

  然後將他們都鑲在劍匣上,

  用我的每出的夢作藍本,

  鑲成各種光怪陸離的圖畫。


  我將描出白麪美髯的太乙

  臥在粉紅色的荷花瓣裏,

  在象牙雕成的白雲裏飄着。

  我將用墨玉同金絲

  製出一隻雷紋鑲嵌的香爐;

  那爐上駐着嫋嫋的篆煙,

  許只可用半透明的貓兒眼刻着。

  煙痕半消未滅之處,

  隱約地又升起了一個玉人,

  彷彿是肉袒的維納司呢……

  這塊玫瑰玉正合伊那膚色了。

  晨雞驚聳地叫着,

  我在蛋白的曙光裏工作,

  夜晚人們都睡去,我還作着工——

  燭光抹在我的直陡的額上,

  好像紫銅色的晚霞

  映在精赤的懸崖上一樣。


  我又將用瑪瑙雕成一尊梵像,

  三首六臂的梵像,

  騎在魚子石的象背上。

  珊瑚作他口裏含着的火,

  銀線辮成他腰間纏着的蟒蛇,

  他頭上的圓光是塊琥珀的圓壁。


  我又將鑲出一個瞎人

  在竹筏上彈着單絃的古瑟。

  (這可要鑲得和王叔遠底

  桃核雕成的《赤壁賦》一般精細。)

  然後讓翡翠,藍璫玉,紫石瑛,

  錯雜地砌成一片驚濤駭浪;

  再用碎礫的螺鈿點綴着,

  那便是濤頭閃目的沫花了。

  上面再籠着一張烏金的穹窿,

  只有一顆寶鑽的星兒照着。

  春草綠了,綠上了我的門階,

  我同春一塊兒工作着;

  蟋蟀在我牀下唱着秋歌,

  我也唱着歌兒作我的活。


  我一壁工作着,一壁唱着歌:

  我的歌裏的律呂

  都從手指尖頭流出來,

  我又將他製成層疊的花邊:

  有盤龍,對鳳,天馬,辟邪底花邊,

  有芝草,玉蓮,萬字,雙勝底花邊,

  又有各色的漢紋邊

  套在最外的一層邊外。


  若果邊上還缺些角花,

  把蝴蝶嵌進去應當恰好。

  瑇瑁刻作梁山伯,

  璧璽刻作祝英臺,

  碧玉,赤瑛,白瑪瑙,藍琉璃,……

  拼成各種彩色的鳳蝶。

  於是我的大功便告成了!

  哦,我的大功告成了!

  你不要輕看了我這些工作!

  這些不倫不類的花樣,

  你該知道不是我的手筆,

  這都是夢底原稿的影本。

  這些不倫不類的色彩,

  也不是我的意匠底產品,

  是我那蕪蔓底花兒開出來的。

  你不要輕看了我這些工作喲!


  哦,我的大功告成了!

  我將抽出我的寶劍來——

  我的百鍊成鋼的寶劍,

  吻着他吻着他……

  吻去他的鏽,吻去他的傷疤;

  用熱淚洗着他,洗着他……

  洗淨他上面的血痕,

  洗淨他罪孽底遺蹟;

  又在龍涎香上薰着他,

  薰去了他一切腥羶的記憶。

  然後輕輕把他送進這匣裏,

  唱着溫柔的歌兒,

  催他快在這藝術之宮中酣睡。


  哦,哦,我的大功告成了!

  我的大功終於告成了!

  人們的匣是爲保護劍底鋒鋩,

  我的匣是要藏他睡覺的。

  哦,我的劍匣修成了,

  我的劍有了永久的歸宿了!


  哦,我的劍要歸寢了!

  我不要學輕佻的李將軍,

  拿他的兵器去射老虎,

  其實只射着一塊僵冷的頑石。

  哦,我的劍要歸寢了!

  我也不要學迂腐的李翰林,

  拿他的兵器去割流水,

  一壁割着,一壁水又流着。

  哦!我的兵器只要韜藏,

  我的兵器只要酣睡。

  我的兵器不要斬芟奸橫,

  我知道奸橫是僵冷的頑石一堆;

  我的兵器也不要割着愁苦,

  我知道愁苦是割不斷的流水。

  哦,我的大功告成了!

  讓我的寶劍歸寢了!

  我豈似滑頭的漢高祖,

  拿寶劍斫死了一條白蛇,

  因此造一個謠言,

  就騙到了一個天下?

  哦!天下,我早已得着了啊!

  我早坐在藝術底鳳闕里,

  像大舜皇帝,垂裳而治着

  哦!讓我的寶劍歸寢罷!

  我又豈似無聊的楚霸王,

  拿寶劍斫掉多少的人頭,

  一夜夢迴聽着恍惚的歌聲,

  忽又擁着愛姬,撫着名馬,

  提起寶劍來刎了自己的頸?

  哦!但我又不妨學了楚霸王,

  用自己的寶劍自殺了自己。

  不過果然我要自殺,

  定不用這寶劍底鋒鋩。

  我但願展玩着這劍匣——

  展玩着我這自制的劍匣,

  我便昏死在他的光彩裏!


  哦,我的大功告成了!

  我將讓寶劍在匣裏睡着覺,

  我將摩撫着這劍匣,

  我將寵媚着這劍匣,——

  看着纏着神蟒的梵像,

  我將巍巍地抖顫了,

  看看筏上鼓瑟的瞎人,

  我將號咷地哭泣了;

  看看睡在荷瓣裏的太乙,

  飄在篆煙上的玉人,

  我又將迷迷地嫣笑了呢!


  哦,我的大功告成了!

  我將讓寶劍在匣裏睡着。

  我將看着他那光怪的圖畫,

  重溫我的成形的夢幻,

  我將看着他那異彩的花邊,

  再唱着我的結晶的音樂。

  啊!我將看着,看着,看着,

  看到劍匣戰動了,

  模糊了,更模糊了

  一個煙霧瀰漫的虛空了,……


  哦!我看到肺臟忘了呼吸,

  血液忘了流駛,

  看到眼睛忘了看了。

  哦!我自殺了!

  我用自制的劍匣自殺了!

  哦哦!我的大功告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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