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探戈宫”里的一切都在一种旋律的动摇中——男女的肢体,五彩的灯光,和光亮的酒杯,红绿的液体以及纤细的指头,石榴色的嘴唇,发焰的眼光。中央一片光滑的地板反映着四周的椅桌和人们的错杂的光景,使人觉得,好像入了魔宫一样,心神都在一种魔力的势力下。在这中间最精细又最敏捷的可算是那白衣的仆欧的动作,他们活泼泼地,正像穿花的蛱蝶一样,由这一边飞到那一边,由那一边又飞到别的一边,而且一点也不露着粗鲁的样子。

  空气里弥漫着酒精,汗汁和油脂的混合物,使人们都沉醉在高度的兴奋中。有露着牙哈哈大笑的半老汉,有用手臂作着娇态唧唧地细谈着的姑娘。那面,手托着腮,对着桌上的一瓶啤酒,老守着沉默的是一个独身者。在这嬉嬉的人群中要找出占据了靠窗的一只桌子的一对男女是不大容易的。

  ——呵呵呵呵。

  ——有什么好笑呢?

  ——笑你样子太奇怪啦,瞧,你的眼晴满蓄着泪珠哪!

  大概是多喝了点“车厘”吧!但是除了酒,我实在也找不到什么安慰,移光,你相信吗?我今天上午从朋友的家里出来,从一条热闹的马路走过的时候,我觉这个都市的一切都死掉了。塞满街路上的汽车,轨道上的电车,从我的身边,摩着肩,走过前面去的人们,广告的招牌,玻璃,乱七八糟的店头装饰,都从我的眼界消灭了。我的眼前有的只是一片大沙漠,像太古一样地沉默。那街上的喧嚣的杂音,都变做吹着绿林的微风的细语,轨道上的辘辘的车声,我以为是骆驼队的小铃响。最奇怪的,就是我忽然间看见一只老虎跳将出来。我猛吃了一惊,急忙张开眼睛定神看时,原来是伏在那劈面走来的一位姑娘的肩膀上的一只山猫的毛皮。这实在不能怪我,山猫的祖先原是老虎,因为失了恋爱,正在悲哀的时候,被猎户捉去饲养,变成了猫儿,后来又想起它的爱人,走到山野里去,所以变了山猫的。总之,我的心实在寂寞不过了。倘若再添这些来时,或者我的生命的银丝,载不起它的重量,就此断了。我只……

  ——到底你今天怎么啦,这么多的话语?

  ——……!

  他不答,只瞟了她一眼。这时他才知道一盒的火柴都一根根被他折断了,弄得满身都是碎梗。

  忽然空气动摇,一阵乐声,警醒地鸣叫起来。正中乐队里一个乐手,把一枝Jazz的妖精一样的 Saxophone朝着人们乱吹。继而锣,鼓,琴,弦发抖地乱叫起来。这是阿弗利加黑人的回想,是出猎前的祭祀,是血脉的跃动,是原始性的发现,锣,鼓,琴,弦,叽咕叽咕……

  经过了这一阵的喧哗,他已经把刚才的忧郁抛到云外去了。

  ——跳吧!

  他放下酒杯说。

  两个肢体抱合了。全身的筋肉也和着那癫痫性的节律,发抖地战栗起来。当觉得一阵暖温的香气从他们的下体直扑上他的鼻孔来的时候,他已经耽醉在麻痹性的音乐迷梦中了。迷朦的眼睛只望见一只挂在一个雪白可爱的耳朵上的翡翠的耳坠儿在他鼻头上跳动。他直挺起身子玩看着她,这一对很容易受惊的明眸,这个理智的前额,和在它上面随风飘动的短发,这个瘦小而隆直的希腊式的鼻子,这一个圆形的嘴型和它上下若离若合的丰腻的嘴唇,这不是近代的产物是什么?他想起她在街上行走时的全身的运动和腰段以下的敏捷的动作。她那高耸起来的胸脯,那柔滑的鳗鱼式的下节……但是,当他想起这些都不是为他存在的,不久就要归于别人的所有的时候,他巴不得把这一团的肉体即刻吞下去,急忙把她紧抱了一下。

  ——步青!

  她叫了一声,眼睁睁地望着他。

  ——……

  他只默然,眼睛尽管地发焰。

  ——步青,他快要来了,你知道吗?大概后天吧!他的信说H地的他的工厂最近闹了风潮,忙得避身不开,但是现在已经解决,大约两天之内就可以到这儿来。他还说来时要买一辆“飞扑”,和雇两个黑脸的车夫送给我哪!

  ——你真的要跟他去吗?

  ——或者,看那个时候我对他的感情怎么样。

  ——你爱着他吗?

  ——不,但是我觉得他还可爱,卓别灵式的胡子,广阔的肩膀。前一趟他到我家里来的时候,他唠唠叨叨地说了一大半天的话,后来呢,说我的颈部多么美丽,就把我搂入怀里,就在颈部上任力吻了一下。那时我险些昏了过去,因为从没有人说过我的颈部是怎么样好看的。他是一个爽快的汉子。跟从他是可以不时快快活活地过活的。不像你太荒诞,太感伤,太浪漫的,哈哈哈!……

  这晚他们从那儿出来的时候已经过了午夜了。电光眩耀着的门口除了只留着数辆的汽车以外,街上四下里已经静悄悄的了。两排的街灯在那的白雾里露着像肺病的患者的脸一样的微弱的光线。远远地只听见着修路工人的铿铿的锤声。树荫里,鸱枭忽然叫了两声。

  ——我们走一点路吧!

  他们于是互相拥抱着,漫步着,向那朦雾的深处跑去——一个想着后天的“飞扑”,一个想着要从他的怀里溜出去的这鳗鱼式的女子。

  一天下午,在办公室里,他拿着一枝红色的铅笔,正在点写时,忽然台子上的电话响了。

  ——步青吗?啊,是的。他今天走了。我们昨天么,去坐车,晚上么,去看美琪白兰妮。他在我家里住了一夜,说那面还有点事情,要先回去。我大概再过几天也要离开这儿了。你忙吗?要不要来看看我的“飞扑”。六汽缸的,意国制的一九二八年式的野游车。真正美丽,身体全部绿的,正和初夏的郊原调和。它昨天驰了一大半天,连一点点吁喘的样子都没有,你说可爱不可爱?对啦,今天不要你来,我来找你吧!……不,不,我们在C公园相会吧!差不多……五点半!听见了吗?你怎么不说,让我一个人,……生气了,是么?我刚洗好澡,还没有穿衣衫哪!好了,五点半,别弄错,你的嘴唇来……

  他放下了听筒的时候,什么也再想不出来了。他的耳朵充满着她可气又可爱的声音,眼前只见她的影子在跳动——她刚出浴的肢体,湿了水的短发,不穿袜子的足趾……他只发呆地默然坐着。

  壁上自鸣钟打了五下,他就胡乱地把台子上的东西整理一下,拿下帽子就走。

  一路上他想,她像是真的要走的了。但是她不是爱着我么?她从来对于我的爱情是虚伪的么?不,谁也不相信她会说谎的。你看她说她爱着我的时候的那个神经质的嘴唇和那对焰光射入的眼睛哪!至少她在说她爱着我的时候,她是不骗我的。就是这会她也是爱着我的,我相信。但是她却要走了?

  黄昏的公园,游人是不少的。两个卖笑妇孜孜的笑着从他前面走过。一个素服的牧师坐在花荫下看书。两只蝙蝠从那蔓藤中飞了出来,在低空中打了几个圈子,又向池塘那面柳丛里飞去了。他就找出一条空椅在那蔷薇满开的篱边隐处坐下。微风,和湿润的土味吹送来了一阵的甜蜜的清香。这大概是从过于成熟,腐败在树间的果实来的吧!黄昏渐渐爬近身边来,可是人们却一个也不想走,好像要把这可爱的残光多挽留片刻一样。忽然在他的眼前的微光里,一对脆弱的肉色的女足现出来了。

  ——你这个人,真……怎么躲藏在这儿,给人家找了好一会。

  她气冲冲地说。

  ——那劳您的玉驾了。

  说着他站了起来。

  这是五层楼的一室,他凭着栏杆往外面望。黑默默的空中罩住一片生活的红光,下底是一片的灯海。那些高高低低的楼房,只露着不明了的轮廓,像海底的沙堆一样,垒在他的眼底下。近处一条灯光辉煌的街道,像一条大动脉一样,贯串着这大都市的中央,无限地直伸上那黑暗的空中去。那中间的这些许多夜光虫似的汽车,都急忙动着两只触灯,转来过去。那面交错的光线里所照出来的一簇蚂蚁似的生物,大约是刚从戏园滚出来的人们吧!

  他这天薄暮,出了公园,陪她去看了第二次的日戏,后来在附近的咖啡店里简单地吃了一餐大菜,就被她扭到这儿来了——说是要同他谈一夕离别的话。

  忽然一只手腕搭上他肩膀。

  ——看什么?外面有什么好看呢?来吧!我们来谈话吧!

  她扭扭扯扯一定要拉他到里面去。不提防,跄了一步,踏不上阶段,哇的一声,滑了一跤,他急忙挽她起来,扶入房里,使她坐下。她在灯光下,褪下袜子来看,埋怨地说,

  ——叫你好好进来,你不要,你看哪,皮都卷起来了。

  他看她雪白的胫上有了两三点的血珠,就从衣袋里掏出一条新鲜的手帕,忙跪下去,给她拂拭。忽一阵强烈的温气,从她胸脯直扑过来,他觉得昏眩,急想起来时,两只柔软的手腕已经缠住了他的颈部了——鼻头上是两颗火辣辣的眼睛,鼻下是一粒深红色的樱桃。他像触着了电气一样,再想回避也避不得了。

  雪白的大床巾起了波纹了。他在他嘴唇边发现了一排不是他自己的牙齿。他感觉着一阵的热气从他身底下钻将起来,只觉呼吸都困难。一只光闪闪的眼睛在他的眼睛的下面凝视着他,使他感觉着苦痛,但是忽然消失了。贞操的破片同时也像扯碎的白纸一样,一片片,坠到床下去。空中两只小足也随着下来。他觉得一切都消灭了。

  ——你真瘦哪!

  一会儿,她抚弄着他的头发说。

  ——你怎么这样地战栗;真不像平常的你。你怕,是不是?

  ——不,我不怕。你爱我吗?

  ——怎么!这不是证据吗?

  ——那么,他呢?

  ——他?啊,我知道了。你这个小孩子,怎么在这会儿想起他来了?我对你老实说,我或者明天起开始爱着他,但是此刻,除了你,我是没有爱谁的。你呢?你爱我吗?

  ——你知道的。

  ——那不是好了吗?还有什么话说。你我都有权利的哪!

  ——他要问你要呢?

  ——不会,他那种爽快的人,是不会发起这种疑问的。就使他问,我只对他说我跟别人家的女儿并没有什么分别就好了。

  ——他相信吗?

  ——怎么不相信,就是老练家也有错误的……

  ——但是他不相信呢?

  ——那我们管他不着了。文雅的人总知道女人是不常说真实的。他们总不敢发那种关于女人的秘密的愚问的。

  ——……

  他语塞了,不知怎么应她才好。他觉得他自己太软弱了。他替将来的她的男人悲哀,又替现在的自己悲哀。

  ——哟,想什么东西?好好一个人,怎么又消沉了?

  她不依地,两只手腕紧锁住他,乱摇。

  温和的阳光,爽朗地射在清晨的月台上。那面是刚被工厂里的汽笛声从睡梦中惊醒起来的大都会的脸子。它好像怕人家看见了它昨晚所做的罪恶一样,还披着一重朦朦的睡衣。火车快要开了。一阵阵匆忙的步履声也都停止了。

  她看见他眼里有了两点珠光,忙对着他孜孜地笑着说:

  ——忘记了吧!我们愉快地相爱,愉快地分别了不好么?

  她去了,走着他不知的道路去了。他跟着一簇的人滚出了那车站。一路上想:愉快地……愉快地……这是什么意思呢?……都会的诙谐么?哈,哈,……不禁一阵辣酸的笑声从他的肚里滚了出来。铺道上的脚,脚,脚,脚……一会儿他就混在人群中被这饿鬼似的都会吞了进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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