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N城的春天。歌女虞玉华同她的伴侣在郊游作乐之后,就坐上马车,回家。那时已经是黄昏。车走不到一会,忽的坏了,轮盘脱落了一只。于是一班人不得不下车,闷坐于荒郊路上。
马车夫何启荣是一个壮大的青年。他忙着手脚,很想把车子修理好,但总是没有办法。他很焦急着。玉华又迫着他说她非得马上回家不可,因为她有很要紧的事,已经约好人家在家里等着她。因此启荣便案出了一策。他放弃了车子,拉出马来,不管玉华的反对不反对,强把她扶上了马,他自己也跳上去坐在她的后面,飞也似的,奔回家里去。被留下来的同伴们看见了这种情形当然个个都目瞪口呆。
玉华被送到了家里的时候,因马跑得太快了,一时失去知觉。她睁开眼睛,看见蹲伏在她身边的启荣。她微笑着,一边向他道谢,一边心里觉得这青年启荣的确很是可爱。启荣看见玉华已经恢复了知觉,也就放心,默默地上马回原路去。可是他却不晓得他口袋里一本法律的函授讲义已经掉在玉华手里了。
由这个遗留品玉华知道了启荣的名字,同时还晓得他是一个读过书,好求上进的有为青年,更加增加了爱惜之念。
启荣本来有父亲,他父亲自己有着车,有着马,天天在外头拉客带他们到各处去游玩去。他们的生活虽然很是困苦,但父子俩还能勤俭,稍为有点积蓄,因此启荣也得在中学毕了业。可是在启荣中学毕业的那一天,父亲竟死了。于是启荣不得不辍学,求职找生活费。职业结果难得找到,启荣随决意学了他的父亲暂时当做马车夫,每天赚几个钱,借以维持生活。他一方面仍想求上进。在工作之余,他还函购了一些自己所喜欢的法律关系的书籍来沉读着,预备将来有了机会仍继续求学去。
玉华自从那天以后觉得青年启荣的幻影不时都在她眼前旋转着。她想念着他,很希望能够再见他一面。在街上行走的时候,她总是留心注意那些来来往往的车夫们的脸部,但结果没有一个像是启荣的。
有一个晚上,玉华下台之后,因受透亮的月光和凉爽的夜气的引诱,独自跑到公园去散步,在公园的后门口有条较深的河,河上有着桥,桥边有着柳树。她站在桥梁边看着水底的月光,无疑地她的心是怀念着青年启荣的。正在这时候背后忽的有人开声问她要不要坐马车。她回头一看,那马车夫恰巧就是这几日来她遍处找不到的启荣。这时玉华当然是喜出望外。又碰着了玉华,启荣也为之吓了一跳。玉华微笑着,点头表示要坐。但当启荣下来开好了车门,好让玉华坐进去的时候,玉华却先自跳到车夫的席上去。
玉华告诉启荣说她知道他的名字,他的好学,随后便由皮夹里拿出那一本函授讲义来还给他。她还问他的身世。启荣起先不大肯说,但是到了后来,当玉华表示她有意思资助他继续读书的时候,启荣便马上高兴着,顿时觉得好像这身边的女人实在是很可以亲爱的。玉华提议到启荣家里去讨论一切,启荣赞成,就很起劲的带了她回家里去。
极度朴素的一家,玉华很喜欢启荣家里的一切。她说她爱幽静的气氛,说假若她能够离开一切虚华世界,过着跟启荣一样素朴的生活,一定可以很幸福。是晚,他们的计划议定了之后,玉华就在启荣家里宿了一夜。
翌晨,天明时启荣就把马和车和一些零星的物品交给邻居们去看管,或借给他们用。他先束好了装,催醒了玉华,简单地吃了顿早饭,就匆匆忙忙地赶到火车站,出发求学去了。玉华觉得像这样的离别实在太苦了,可是她心里头却重新有了光明的希望。自此以后玉华所得的钱一部分就供给启荣做为学费。
玉华本来就寄居在表叔罗匡家里。这罗匡也差不多就是她的管理者。她每个月所收到的包银一部分是要给他拿去的。罗匡的人,坏倒也不见得,不过他爱钱如命,只要是钱,好像什么事都可以干的。有钱他就高兴,没有钱他就发脾气。他娶了一个后妻名字叫新珠,前身也是歌女。新珠是个厌旧欢新的角色,对于丈夫罗匡总有点不满意的地方。她于是暗暗地另与一青年王伯生私通着。某次,她瞒着玉华说她母亲病危在乡下,想回去看一看,要向她借几个钱。玉华动起同情心,便拿出应该寄给启荣的钱,给了她。结果新珠是跟男人私奔了。这件事很使罗匡生气,因为他误解是玉华私自给了他们盘费。
罗匡的前妻留下了一个儿子,叫少梅,少梅年已十八岁,还在读书。少梅很能亲昵玉华,差不多把玉华当做亲姊姊,有什么事都跑来问她的意见。同时玉华也很爱着他的聪明。他能够到学校里去读书也是玉华竭力央求着他父亲才得成功的。
罗匡另外还有一个养女雪芳,年纪很轻,也是歌女后补,罗匡差不多把她看做一棵未来的摇钱树似的,极度宝贵着,另一方面还严格的督促着她学习曲子。
雪芳同少梅名义上虽是兄妹,但是并没有血统上的关系,他们互相恋爱着。玉华也有点知道了他们。她劝少梅努力读书,不要去干那些大人们干的事,但少梅同雪芳反而对她表示他们的真爱情。新珠去后,罗匡夜里喝酒欲现,想将雪芳污辱,经少梅救之,玉华给钱让少梅与雪芳逃走。
有一天家人终于发觉了少梅带着雪芳逃走了。玉华也发现了自己箱里的一点钱给人偷去了。箱里留着一张条子。那是少梅的笔迹。他说钱是他带走了,他觉得环境太坏了,不得不另找新路,希望她不要生气,还能够仍旧疼爱他们,祝他们前途的幸福。
这一回表叔罗匡气坏了,他恨玉华,恨她不应该有钱给他们偷了去。他说,雪芳,他的希望是走了,他一辈子要靠玉华吃饭了。
一方面玉华自有了启荣之后对于捧客每每吐露着冷淡,同时因市面的不景,包银也就渐渐地减少了,而用度却还是照样。她一方面要供给启荣的学费,一方面又要维持场面,觉得极度困难,终于一点小小的积蓄都用光了。她所有的首饰也一样样的跑进当铺里去。
一晚,正在束手无计的时候,忽又接到了启荣来的一封信,请求给他寄一些很需要的款子。玉华没奈何只得搜罗了一些零星的物品及衣类跑到一家熟识的当铺去。
当铺主人程照平常很捧玉华的场。他老早就有野心于玉华。当时看见玉华亲自来临,便恭敬地延入内房,殷勤招待并询问来意。结果玉华缺用的数额是太多,而所有的抵押物品又太薄弱了。他说款子是可以给的,不过有一个交换条件,就是玉华的身体。
在无可奈何的当儿,玉华终于受了程照的污辱,同时得到了款子。可是祸却就在门口头等着她。原来罗匡自新珠及雪芳少梅等相继偷走了之后,恨玉华之心愈加深切,加以生活窘迫随生恶心,这晚就预先伏在暗路上,等着玉华出来的时候,拿出一把利刀来恐吓着,抢光了她所怀带的钱。这时玉华的心痛是可想而知的。她愤怒之余,疑是程照与罗匡串同的计划,马上拾起罗匡遗下来的一把刀,奔回程照卧室去杀程照,在挣扎中程照竟死在刀锋之下。玉华在银柜里抓去一些钱,不动声色地逃出来。
这惨案翌晨才被发觉。警察四处追寻着犯人甚为紧迫。而玉华已是一个亡命者了。她屡次想趁(按:应为“乘”)火车,去找启荣,但终未得成功。她改装流落乡下各处。自此启荣方面也就杳然没有消息了。这样过了好些时候。
一方面启荣就到了S市,入法科大学,中途参加检定考试及格,再参加司法官考试又及格,终在S市任了候补推事。可惜当玉华逃亡至S市,好容易探到了他的住址的时候,恰巧又值他被荣任到N城地方法院做检察官去了之后。
大失望的玉华至此随不得不又拖着沉重的足步潜回N城去。就在N城的车站内,玉华终被缉获,羁押于拘留所。
在翌晨的早报上看见了这消息的检察官启荣的狼狈和悲痛是可想而知的。他痛恨天公之恶作剧,哀痛他们的命运。他急激地跑至拘留所会见了别后三年的爱人和恩人玉华。感觉着运命和身世的凄凉,他们终于在所内抱头痛哭。启荣对玉华说他没有权利审问自己的恩人,但玉华不许应,她说她甘愿受他的审问。她又说她的培养他不是为要他做一个懦怯者,而是希望他能够做一个勇敢的,尽责任的人物。
开庭的那天,启荣终以检察官的地位列举犯罪的事实并提示证据,另以凌烈的论调向法官请求严厉处分以儆效尤。但是他心中却苦了。
当首席推事对被告宣读最后判决文“无期徒刑”完毕的时候,也即是歌女虞玉华垂死的时候了,因为她预先服过了毒物。
在尊严的法庭上,抱着垂死的爱人,启荣大哭着。玉华不要他哭。她说做人须勇敢一点。她叫他学她无论在什么境遇都能够微微的笑。她微笑着,启荣也勉强跟之微笑。于是玉华才安了心似的瞑目了。
玉华死了之后,启荣觉得好像失去了生存价值似的,精神上非常的痛苦,终于决意自杀。他徘徊桥边,追想着过去的事,正想跳下水去,忽然看见玉华倩影,荡漾水面,向他摇着头作微笑状,他顿然醒觉,于是收拾了自杀之念,发奋向上,以谋报玉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