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云集杨梅时节到西山

  记得抗日战争胜利后的那一年农历二月中旬,正当梅花怒放的季节,我应了江苏省立图书馆长蒋吟秋兄之约,到沧浪亭可园去观赏浩歌亭畔的几株老梅,和莲池边那株人称江南第一梅的胭脂红梅,香色特殊,孤芳自赏,正如吟秋兄所谓以儿女容颜而具英雄性格的。饱看了名梅之后,又参观了在抗战期间密藏洞庭西山而最近完璧归赵的许多善本书籍。在茶会席上遇见了西山显庆禅寺的住持闻达上人,他就是八年间苦心孤诣保持这些珍籍的大功臣;年四十许,工书善诗,谈吐不俗,曾师事故高僧太虚、大休两大师。他除了显庆禅寺外,兼主苏州龙池庵,虽是僧侣,而并没有一些僧侣的习气,但觉得恂恂儒雅,绝似一位骚人墨客。席散之后,他就和范烟桥兄同到我家,探看梅丘、梅屋下的几株白梅;它们本是洞庭西山的产物,这时就好似见了故人一样。我们畅谈之下,仿佛增加了十年的友情,上人坚邀于枇杷时节去西山一游,可在他的禅寺中下陈蕃之榻,由他作东道主,我们都欢欣地应允了。

  荏苒数月的光阴,消逝得很快,我于百无聊赖之中,只以花木水石自遣,几乎把闻达上人的游山旧约付之淡忘了。到了枇杷时节,眼见凤来仪室北窗外的一树枇杷,一颗颗地黄了熟了,天天摘下来饱啖,也并不想到洞庭西山的白沙枇杷。倒是范烟桥兄不忘旧约,一见枇杷、杨梅相继上市,就寄了一首诗给闻达上人:“曾与山僧约看山,枇杷黄熟杨梅殷。偶然入市蓦然见,飞越心神消夏湾。”上人得诗也不忘旧诺,忙着与烟桥兄接洽,约定于新历六月二十七日往游,烟桥转达于我,并约了程小青兄等七八人同去,我是无可无不可的,立时答允下来。谁知到了二十七日那天早上,天不作美,竟下起雨来,我以为这一次西山之游,恐成画饼了。正待去探问小青他们去不去?而小青已穿了雨衣、戴了雨帽赶上门来,说别的游伴或因有事或因怕雨都来回绝,可是他和烟桥是去定了的,并要拉我同去。我倒也并不怕雨,他们既游兴勃发,我当然奉伴,于是毅然决然地带着雨具走了。

  我们俩雇了人力车赶到胥门外万年桥下西山班轮船的码头上,闻达上人在船头含笑相迎,而烟桥早已高坐船舱中,悠闲地抽着纸烟。此行只有我们三人,并无他客,平日间彼此原是意气相投,如针拾芥,如今结伴同游,自是最合理想的游伴。闻达上人不在西山相候,而特地从苏州伴同我们前去,真是情至义尽,使人感激得很!轮船九时解缆,两小时到木渎镇停泊。我们在石家饭店吃面果腹之后,回到船中,直向胥口进发。一时余出胥口,就看到了三万六千顷的太湖的面目,浩浩淼淼,足以荡涤尘襟,令人有仙乎仙乎之叹。唐代大诗人陆鲁望称太湖乃仙家浮玉之北堂,的非溢美之辞。我们先前在岸上望太湖,只是心噤丽质,哪及此时借着舟楫投入太湖怀抱这么的亲切,不觉想起唐代诗人皮日休《泛太湖长歌》的佳句来:“(上略)三万六千顷,顷顷玻璃色。连空淡无颣,照野平绝隙。好放青翰舟,堪弄白玉笛。疏岑七十二,嶻嶻露寸戟。悠然啸傲去,天上摇画鹢。西风乍猎猎,惊波罨涵碧。倏忽雪阵吼,须臾玉崖圻。树动为蜃尾,山浮似鳌脊……”太湖之美,已给他老人家一一道尽,我虽想胡诌几句来歌颂它一下,竟不能赞一辞;而烟桥吟哦之下,却已得了两句:“山分浓淡天然画,浪有高低自在心。”大家听了,都道一声好。他意在足成一首七律,一时想不妥帖,于是又成了七绝一首:“一舟划破水中天,七十二峰断复连。低似蛾眉高似髻,不须纷黛亦㛹娟。”比喻入妙,倒也未经人道。今人称东南山水之美,总说是杭州的西湖,其实西湖只有南北二高峰作点缀,哪及太湖拥有七十二峰之伟大。我们在船上放眼望去,只见峰峦起伏,似是一叶叶的翡翠屏风,目不暇接,而以西山的缥缈峰和东山的莫厘峰为领袖,东西岿峙,气象万千,衬托着汪洋浩瀚的太湖,送到眼底,高瞻远瞩之余,觉得这一颗心先已陶醉了。于是我也口占了一首诗:“七十二峰参差列,翠屏叶叶为我开。湖天放眼先心醉,万顷澄波一酒杯。”太湖太湖,您倘不是一大杯色香俱美的醇酒,我怎么会陶然而醉啊?

  船出胥口后又两小时许,就到了镇下,傍岸而泊,踏着轻松的脚步,跨上了埠头,这才到了西山了。跨上埠头时,瞥见一筐筐红红紫紫的杨梅,令人馋涎欲滴,才知枇杷时节已过,这是杨梅的时节了。闻达上人和山农大半熟识,就向他们要了好多颗深紫的杨梅,分给我们尝试。我们边吃边走,直向显庆禅寺进发。穿过了镇下的市集,从山径上曲曲弯弯地走去。夹道十之七八是杨梅树,听得密叶中一片清脆的笑语声,女孩子们采了杨梅下来,放在两个筐子里,用扁担挑回家去。我因咏以诗道:“摘来甘果出深丛,三两吴娃笑语同。拂柳分花归缓缓,一肩红紫夕阳中。”这一带的杨梅树实在太多了,有的已把杨梅采光,有的还是深紫浅红地缀在枝头。我们尽拣着深紫的摘来吃,没人过问。小青就成了一首五绝:“行行看山色,幽径绝埃尘。一路杨梅摘,无须问主人。”可是这山里的杨梅,原也并不像都市中那么名贵,路旁沟洫之间,常见成堆的委弃在那里,淌着血一般的红汁。我瞧了惋惜不止,心想倘有一家罐头食品厂开在这里,就可把山农们每天卖不完的杨梅收买了蜜饯装罐,行销到国内各地去,化无用为有用,那就不致这样的暴殄天物了。

  行进约二里许,闻达上人忽说:“来来来!我们先来看一看林屋洞。”于是折向右方,踏着野草前去百余步,见有大石盘礴,一洞豁然,石上刻有“天下第九洞天”六个擘窠大字,并有灵威丈人异迹的石刻。洞宽丈许,高约四五尺,我先就伛偻着走了进去。石壁打头,不能直立,地上湿漉漉的,泞滑如膏,向内张望,只见黑黝黝的一片,也不知有多远多深。但据《娄地记》说:“潜行二道,北通琅琊东武县,西通长沙巴陵湖,吴大帝使人行三十余里而返。”《郡国志》说:“阖闾使灵威丈人入洞,秉烛昼夜行七十余日不穷(一说十七日),乃返,曰:初入洞口甚隘,约数里,遇石室,高可二丈,上垂津液,内有石床枕砚,石几上有素书三卷,上于阖闾不识,使人问孔子,孔子曰:‘此禹石函文也。’阖闾复令入,经两旬往返,云不似前也。唯上闻风涛声,又有异虫挠人扑火,石燕蝙蝠大如鸟,前去不得,穴中高处照不见巅,左右多人马迹。”《拾遗记》说:“洞中异香芬馥,众石明朗,天清霞耀,花芳柳暗,丹楼琼宇,宫观异常;乃见众女霓裳,冰颜艳质。”众说纷纭,都是些神话之类,不可凭信。我小立了一会,只觉凉风袭来,鼻子里又闻到一股幽腐之气,就退了出来。要不是陵谷变迁,我不信这洞中可昼夜行七十余日,也不信可以深入三十余里。据闻达上人说:十余年前,他曾带了电炬,带爬带走地进去了半里多路,因见地上有很大的异兽似的脚印,才把他吓退了,不敢深入。唐代大诗人皮日休,曾探过此洞,有长诗记其事:“斋心已三日,筋骨如烟轻。腰下佩金兽,手中持火铃。幽塘四百里,中有日月精。连亘三十六,各各为玉京。自非心至诚,必被神物烹。顾余慕大道,不能惜微生。遂招放旷侣,同作幽忧行。其门才函丈,初若盘礴硎。洞气黑眣𥄴,苔发红狰狞。试足值坎坷,低头避峥嵘。攀缘不知倦,怪异焉敢惊。匍匐一百步,稍稍策可横。忽焉白蝙蝠,来扑松炬明。人语散澒洞,石响高玲玎。脚底龙蛇气,头上波浪声。有时若伏匿,逼仄如见绷。俄而造平淡,豁然逢光晶。金堂似铸出,玉座如琢成。前有方丈沼,凝碧融人情。云浆湛不动,矞露涵而馨。漱之恐减算,勺之必延龄。愁为三官责,不敢携一罂。昔云夏后氏,于此藏真经。刻之以紫琳,秘之以丹琼。期之以万祀,守之以百灵。焉得彼丈人,窃之不加刑。石匮一以出,左神俄不扃。禹书既云得,吴国由是倾。藓缝才半尺,中有怪物腥。欲去既嚄唶,将回又伶俜。却遵旧时道,半日出杳冥。屦泥惹石髓,衣湿站云英。玄箓乏仙骨,青文无绛名。虽然入阴宫,不得朝上清。对彼神仙窟,自厌浊俗形。却怪造物者,遣我骑文星。”细读全诗,也并没有甚么新的发见,与诸记所载,如出一辙,他到底深入了洞没有,也还是可疑的。不过他并不曾说起遇到甚么神仙灵怪,以眩世而惑众,总算是老实的了。据道书所载:洞有三门,同会一穴,一名雨洞,一名丙洞,一名旸谷洞,中有石室银房,金庭玉柱,石钟石鼓,内石门名“隔凡”。我们所进去的,大概就是雨洞,过去不多路,就瞧见了“旸谷”,恰在山腰之上,洞口高约丈许,长满了野草,黝黑阴森,茫无所见,谁也不敢进去。洞外石壁上多摩崖,宋代名人范至能、范至先都有题名,笔致古朴可喜。再过去不远就是“丙洞”,洞门也很高广,可是进口很小,似乎容不得一个人体,当然是无从进去探看。这两洞附近,多玲珑怪石,形形色色,大小不下数百块,志书所谓林屋洞之外,乱石如犀象牛羊,起伏蹲卧者,大约就是指此吧?

  辞别了林屋洞,仍还原路,又走了一里多路,蓦听得闻达上人欣然说道:“到了到了,这儿就是我的家!”出家人没有家,寺观就是他的家。只见一重重果树和杂树,乱绿交织之间,露出黄墙一角。当下又曲曲折折地走了好几百步路,度过了一顶曲涧上的石桥,好一座宏伟古朴的显庆禅寺已呈现在眼前,我们就从边门中走了进去。此寺旧为禅院,有古钟,梁大同二年置为福愿寺,唐上元九年改为包山寺,高宗赐名“显庆”,可是大家都称它为包山寺,“显庆”两字反而晦了。大雄宝殿外有石幢二座,东西各一,上人郑重地指点幢上所刻的字迹,一座上刻的是《陀罗尼尊圣经》,另一座上刻的是唐代高僧契元所写的偈,字体古拙而遒媚,别具风致。此寺环境幽茜,疑在尘外,但看皮日休那首《雨中游包山精舍》诗,有“散发抵泉流,支颐数云片。坐石忽忘起,扪萝不知倦。异蝶时似锦,幽禽或如钿。篥簩还戛刃,栟榈自摇扇。俗态既斗薮,野情空眷恋”之句;但看这些描写,不就是好像仙境一般可爱吗?

  大雄宝殿之后,有堂构三楹,中间挂一横额,大书“大云堂”,是清代咸丰时人谢子卿的手笔,写得倒也不坏;另有一个金字蓝地的匾,是清帝顺治写的“敬佛”二字,却并不高妙;真迹还保藏在藏经楼中,历数百年依然完好,可也不容易了。壁上张挂书画多幅,而以书轴为多,老友蒋吟秋兄以省立图书馆长的身份,亲书一轴,颂扬闻达上人保藏图书馆旧籍的功绩。此外,有石湖名书家余觉老人一联:“佳味无多,白饭香蔬苦茗;我闻如是,松风鸟语泉声。”切合本地风光,自是佳构。名作家田汉也有一个诗轴,是他的亲笔:“不闻天堑能防越,何处桃源可避秦。愿待涛平风定日,扁舟重品碧螺春。”原来他于抗战开始的那年暮春时节曾来此一游,而中日的局势已很紧张,所以有防越之语,至于问桃源何处?那么这一座包山寺实在是最现成的桃源啊。(据闻达上人说:苏州沦陷期间,日寇从未到此。)堂的左右,有两间厢房,右厢是上人的丈室,左厢就是客房,前后用板壁隔成两间,各置床铺一张,这便是我们的宿所。当时决定我和小青宿在里间,烟桥宿在外间,虽有一板之隔,而两床的地位恰好贴接,正可作联床夜话呢。堂前有廊,可供小坐,廊外有院落,种着两大丛的芭蕉,绿油油地布满了一院的清阴,爽心悦目。

  我们在堂上坐定以后,就进来了一位三十左右的衲子,送茶送烟,十分殷勤;上人给我们介绍,原来是他的高徒云谷师。烟茶之后,云谷师忽又送上一盘白沙枇杷来,时令已过,蓦见此仅存硕果,我们都大喜过望。原来上人因和我们约定了游山之期,特地写信给云谷师,把最后一株树上的枇杷摘下来留以相饷的;如此情重,怎不使人感动!烟桥饱啖之余,立成一诗:“我来已过枇杷时,山里枇杷无一枝。入寺枇杷留以待,谢君应作枇杷诗。”吃过了枇杷,我很想到附近山上去溜达一下,上人却说此来不免有些乏了,不如就在寺中各处瞧瞧吧。于是引导我们先到藏经楼上,看了许多经籍,但也有不少的诗词杂书。随后又穿过了几所堂屋,到一个很幽僻的所在,见有小小的一间房,很为爽垲。当年省立图书馆的善本旧籍四十箱,就由上人密密地藏在这里,虽被敌伪威胁利诱,始终不屈,终于在胜利后完璧归赵;吴江故金鹤望先生曾撰《完书记》一文记其事,吴中传诵一时。

  寺中向来不做佛事,寺僧也只有他们师徒二人,不闻讽经念佛和钟磬之声,所以我们也忘却自己身在佛地,自管谑浪笑傲起来。参观一周之后,仍还到大云堂上。这时夕阳在山,已是用晚餐的时候了。香伙阿三用盘子端上了五色素肴,色香俱美,一尝味儿,也甘美可口,并不如我意想中的清淡。因为烟桥嗜酒,一日不可无此君,上人特备旨酒供奉,用一个旧景泰蓝的酒壶盛着,古雅可喜。我们一壁随意吃喝,一壁放言高论,一些儿没有拘束,极痛快淋漓之至。酒醉饭饱,便移坐廊下,香伙早又送上来一大盘的紫杨梅,是刚从本寺果园里摘下来的,分外觉得鲜甜。我一吃就是几十颗,微吟着宋代杨万里“玉肌半醉生红粟,墨晕微深染紫囊”,“火齐堆盘珠径寸,醴泉浸齿蔗为浆”之句,以此歌颂包山的杨梅,实在是并不过分的。

  我们正在说古谈今,敲诗斗韵,蓦见重云叠叠,盖住了前面的山峰,料知山雨欲来。不多一会,果然下雨了;先还不大,淅淅沥沥地打着芭蕉,和我们的笑语声互相应和。谁知愈下愈大,竟如倾盆一般,小青即景生情,得了一首诗:“大云堂上谈今古,蓦地重云罨翠峦。细雨蕉声听未足,故教倾泻作奔澜。”这时的雨,当真像倒泻的奔澜一样,简直要把那许多芭蕉叶打碎了。我很想和他一首,因不得佳句,没有和成。大家渐有倦意,就和上人说了声“明天见”,到左厢中去睡觉。我的头着到枕上,听得雨声依然未止,大约雨师兴会淋漓,怕要来个通宵了,于是口占二十八字:“聚首禅堂别有情,清宵剪烛话平生。芭蕉叶上潇潇雨,梦里犹闻碎玉声。”梦里听得到听不到,虽未可知,不妨姑作此想吧。

  第二天早上,云收雨歇,日丽风和,正是一个游山玩水的好日子。闻达上人提议今天不山而水,到消夏湾泛舟去。我早年就神往于这吴王避暑之所,连联到那位倾国倾城的西施;可是在苏州耽了好几年,无缘一游,今天可如愿以偿了。出得寺来,听得水声潺潺,如鸣琴筑,原来一夜豪雨,使溪涧中的水都激涨起来。我们找到一座小桥之畔,就看见一片雪白,在乱石中翻滚而下,虽非瀑布,也使耳目得了小小享受。从汇里镇到消夏镇,约有四五里路,中途在一个小茶馆中吃茶小息。向一位卖零食的老婆婆那里买了一卷椭圆形的饼,每卷五个,据说是吴兴出名的腰子饼,猪油夹沙,味儿很腴美。吴兴去此不远,每天有人贩来出卖,销路倒还不坏。沿路静悄悄地,住户似乎不多,有些很大的老屋子,坍毁的坍毁,空闭的空闭,充满了萧条之象。大概小康之家,不耐山城寂寞,八年抗战期间,多有迁避到都市中去的,如今就乐不思返了。将近中午,闻达伴我们到他一个姓蔡的好友家去访问,与主人一见如故,纵谈忘倦,承以面点、家酿相款,肴核精洁,大快朵颐。广轩面南,榜曰晚香书屋,前有一个小小院落,叠湖石作假山,满种方竹无数。我的小园里没有方竹,就向主人要了几枝新生的稚竹,和了泥土包扎起来,预备带回家去;这是我此行第一次的收获,不可不记。

  消夏湾在西山之北,据卢熊《苏州府志》说:“水口阔三里,深九里,烟萝塞望,水树涵空,杳若仙乡,殆非人境。”可是我们要去泛舟,却并没有现成待雇的船只。难为闻达给我们设法,奔走打听了一下。恰好他的朋友有一位族侄女,中午要送饭去给她的丈夫吃,就让我们搭着她的船同去。她的丈夫今年新立了一个鱼簖,不幸在前几天被大风刮倒了一部分,这几天正在修葺,所以天天要送饭去。据说打鱼的利益很大,要是幸运的话,每天大鱼小鱼源源而来,一年间就可出本获利。不过半夜三更就要出门,风雨无间,也是非常辛苦的。我们浮泛水上,但觉水连天,天连水,一片空明,使人心目俱爽。蔡羽《消夏湾记》有云:“山以水袭为奇,水以山袭尤奇也,再袭之以水,又袭之以山,中涵池沼,宽周二十里,举天下之所无,奇之又奇,消夏湾是也。湾去郡城且百二十里,春秋时,吴子尝从避暑,因名消夏。自吴迄今垂二千年,游而显者,不过三五辈,其不为凡俗所有,可知矣。”足见消夏湾之为消夏湾,自有价值。俗传当年山上还有吴王的避暑宫,下筑地道,可以把船只拖上山去,可是年久代远,宫和地道早就没有。据说前几年曾有人发见宫的遗址,有砖石的残壁,留存在丛丛荆榛中,这究竟是不是避暑宫的所在,可也不可考了。不过宋、明人的诗中,已有此说,如宋范成大诗云:“蓼矶枫渚故离宫,一曲清涟九里风。纵有暑光无着处,青山环水水浮空。”又明高启诗云:“凉生白苎水浮空,湖上曾开避暑宫。清簟疏帘人去后,渔舟占尽柳阴风。”以吴王之善享清福,那么既有消夏湾,当然还有避暑宫,这是不足为奇的。

  我们的船有时容与中流,有时在荻岸边行进,常见荇藻萍莼和菱叶泛泛水上,有的还开着小小的白花,纯洁可爱。我用手杖撩了几根浮萍起来观赏。这一带本来莲花也是很多的,大约为了时期尚早,只见一朵挺立在绿田莲叶之上,猩红照眼,在乱绿中分外鲜艳。这是吾家之花,不可无诗,因又胡诌了二十八字:“消夏湾头一望赊,亭苕玉立有莲花。遥看瓣瓣胭脂色,疑是西施脸上霞。”烟桥兴到,也成了一首五绝:“消夏湾头去,廿年宿愿成。一宵梅雨急,到处石泉鸣。先许红莲放,要同青嶂迎。倘迟两月至,可听采菱声。”

  船在石佛寺前停泊,让我们在寺中游息一下,约定送饭回来时,再来相接。这石佛寺实在没有甚么可看的,就鼋头山麓开了一个小小的洞,雕成几尊小小的佛像,雕工也平凡得很。此寺何代兴建,已不可考,据《吴县志》说建于梁代,那么与包山寺是一样古老了。临水有阁,可供坐眺,见壁间有亡友刘公鲁题字,如遇故人,烟桥赋诗有“忽从题壁怀公鲁,老去风流一例休”之句,不禁感慨系之!我一面啜茗,一面饱看湖光山色,大有兴味,因微吟着明代诗人王鏊的两首绝句:“四山环抱列中虚,一碧琉璃十顷余。不独清凉可消夏,秋来玩月定何如。”“画船棹破水晶盘,面面芙蓉正好看。信是人间无暑地,我来消夏又消闲。”我这时的心中也正在这样想,这两首诗倒像是代我捉刀的。

  在石佛寺坐息了一小时光景,那船又来了,把我们送到了汇里镇登岸,怀着满腔子的愉快回到了包山寺。难为云谷师早又备好了一大盘的白沙枇杷和一大盘的紫杨梅送到大云堂上,让我们既解了渴,又杀了馋。我随即把带回来的几枝方竹暂时种在芭蕉下,把浮萍养在水缸里,又将石佛寺里掘得的竹叶草和石上的寄生草种在一个泥盆子里,栗六了好一会,才坐下来休息。闲着无事,信手翻看案头的书本,发见了一本《洪北江诗文集》,翻了几页,蓦地看到一篇《游消夏湾记》,喜出望外,即忙从头读下去,读完之后,击节叹赏,的是一篇散文中的杰作,于是掏出怀中手册,抄录了下来:“余以辛酉七月来游东山,月正半圭,花开十里。人定后,自明月湾放舟西行,凉风参差,骇浪曲折,夜四鼓,甫抵西山,泊所为消夏湾者。橘柚万树,与星斗并垂;楼台千家,共蛟蜃杂宿。云同石燕,竟尔回翔;天与白鸥,居然咫尺。舟泊水门,岸来素友,言采菱芡,供其早餐,频搜鱼虾,酌此春酒。奇石突户,乞题虫书;怪云窥人,时现鳞影。相与纵步幽远,攀跻藤葛。灵区种药,往往延年;暗牖栽花,时时照夜。晚辞同人,独宿半舫,莲叶千干,游鱼百头,怪响出波,奇香入梦。盖至夜光沉壑,湖浪冲霄,悄乎若悲,默尔延伫,此又后夜渔而燕息,先林鸟而遄征者焉。是为记。”游消夏湾归来,却于无意中给我读到这篇《游消夏湾记》,也可算得是一件奇巧的事了。

  用过了晚餐,月色正好,我们便又坐在廊下啜茗谈天。正谈得出神,月儿被云影掩去,霎时间下起雨来。雨点先徐后急,愈急愈响,着在那两大丛的芭蕉叶上,仿佛奏着一种繁弦急管的交响乐。我侧耳听着,如痴如醉,反而连话匣子也关上了,沉默下来。这样不知听了多少时候,雨声并未间歇,芭蕉叶上仍是一片繁响,蓦听得小青放声说道:“时光不早了,你难道不想睡了吗?”我这时恰好想得了两句诗,便凑成一绝句作答道:“跌宕茶边复酒边,清言叠叠涌如泉。只因贪听芭蕉雨,误我虚堂半夕眠。”烟桥点着头说:“这两晚你作了两首芭蕉诗,都很不错,我们援着昔人王桐花、崔黄叶之例,就称你为周芭蕉吧。”我连说不敢不敢,只是偶然触机而已。于是大家就在这雨打芭蕉声中,各自安睡去了。

  天公真是解事,不肯扫我们的兴,仍像前天一样,夜间管自下雨,而一早就放晴了。一路泉声鸟语,把我们送到了镇下。闻达上人知道我除了游山以外,还得㔉树拾石,因此特地唤香伙阿三带了筐子、刀凿随同前去,难为他想得如此周到啊!一到镇下,就雇了一艘船,向石公山进发。

  石公山在包山东南隅,周二里许,三面环着湖水,山多石而少土,上上下下,都是无数的顽石怪石堆叠而成,正像小孩子们所玩的积木一样。我从船上远远地望去,就觉得此山不同于他山,它仿佛是一位端重凝厚的古之君子,风骨崚峋,不趋时俗。像缥缈、莫厘那么的高峰,到处都有,而像石公山的怕不多见吧?舟行约一小时有半,就到了山下,大家舍舟登山,从山径中曲折前去,但见高高低低怪怪奇奇的乱石,连接不断,使人目不暇给。先过归云洞,洞高约二丈,相传旧时有大石垂在洞口,如云之方归,因以为名。洞形活似一座天然的佛龛,中立观音大士装金造像,高可丈许,宝相庄严。另有青龙石、鹦鹉石,都是象形。石壁上刻有昔贤的题诗题字很多,如徐纲的十二大字:“读圣贤书,行仁义事,存忠孝心。”倒像是现代标语的方式。尤西堂的古风一章,秦敏树的《石公八咏》,都是歌颂本山的妙景。最近的有六十年前龙阳易实甫的七律一首:“石公山畔此勾留,水国春寒尚似秋。天外有天初泛艇,客中为客怕登楼。烟波浩荡连千里,风物凄清拟十洲。细雨梅花正愁绝,笛声何处起渔讴。”去洞再进,有御墨亭,游人胡乱题字题诗,都不可读,而墨污纵横,倒像人身上生满了疥疮,昔人称为“疥壁”,的是妙喻。

  石公禅院背山面湖,处境绝胜,其旁有翠屏轩与浮玉堂,可供小憩。由轩后石级迂回而上,见处处都是方形的大石,似乎用人工堆积而成,宛然是现代最新式的立体建筑,难道天工也知道趋时不成?最高处有来鹤亭,料想山空无人之际,真会有仙鹤飞来呢。其下有断山亭,望湖最好,远山近水,一一都收眼底,足以醒目怡神。

  闻达上人的游山提调,做得十分周到,他知道这里没东西吃,早带来了生面条和一切作料,唤香伙阿三做好了给我们吃;果腹之后,就继续出游。先到夕光洞,洞小而浅,石壁有罅似一线天,可是不能上去。据说另有一石好像一座倒挂的塔,夕阳返照时,光芒灿然,可惜此刻时光还早,无从欣赏。洞外一块平面的石壁上,刻有一个周围十余尺的大“寿”字,为明代王鏊所书,不知当时是为了祝某一大人物之寿呢,还是祝湖山之寿,这也不可究诘了。过去不多路,又见石壁上刻有“云梯”二大字,只因这里的石块略具梯形,因有此名,其实并无梯级,除了猿猴,恐怕谁也不能走上去的。再进就是本山第一名胜联云嶂,一块硕大无朋的石壁,刻着“缥渺云联”四个硕大无朋的字,而这里一带错综层叠,连绵衔接的,也全是无量数的硕大无朋的方形顽石,正如明人姚希孟所记:“如崇丘者,如禅龛者,如夏屋者,如钓台者,皆突屼水滨而瞰蛟龙之窟,参差俯仰,离亘离属。”转折而上,便是联云嶂的第一名胜“剑楼”,高四五丈,宽十丈许,中间开出宽窄不一的五条弄来,弄中石壁,都锐刿如攒剑,因名“剑楼”。五弄之中,以“风弄”为最著,仿佛是神工鬼斧,把一堵奇险的峭壁,从中间劈了开来;顶上却留着一个窟窿,透进天光,因此也俗称“一线天”。闻达上人并不取得我们的同意,先自矫捷地赶上前去,鼓勇而登。我和小青虽过中年,而腰脚仍健,不肯示弱,见弄中并没有显著的石级,只是在两旁突出的石块上攀跻上去,石上又湿又滑,必须步步留神,一失足就得掉将下去,也许要成千古恨了。我们一面用脚踏得着实,一面用手攀着上面的野树和藤葛,好容易跟着上人到达弄口,回头一瞧,不禁长长地吐了一口气,竟不信我们会这样冒险攀登上来的。烟桥脚力较差,没有这股勇气,只得被遗留在下面,抬着头望“弄”兴叹。我们当着弄口,小立半晌,领略了一阵不知所从来的飒飒凉风,才知道风弄之所以名为风弄。小青先就口占一绝句道:“百尺危崖惊石破,才知幽弄得风多。攀缘直上临无地,笑傲云天一放歌。”我也和了两绝:“奇石劈空惊鬼斧,天开一线叹神工。先登风弄骄风伯,更上层崖叩碧穹。”“步步艰难步步愁,还须鼓勇莫夷犹。老夫腰脚仍如昨,要到巉岩最上头。”当下我们俩一递一迭地信口狂吟,悠然自得。转过身去,却见闻达上人又在攀登一座危崖,于是也贾着余勇,手脚并用地攀援了上去。在这里高瞻远瞩,一片开旷,又是一个境界。从乱石堆里曲折盘旋而下,和烟桥会合;我们犹有童心,不免把他的畏葸不前调笑一番。烟桥却涎着脸,放声长吟起来道:“我本无能,未登风弄。公等纵勇,不上云梯。”他明知云梯徒有其名,可望而不可即,却故意借此来调侃我们,这也足见他的俏皮处了。可是他虽怯于登山,而勇于作诗,三天来一首又一首的,随处成吟,这时他已和就了易龙阳那首刻在归云洞中的七律,得意地念给我们听:“暂作西山三日留,晚凉我亦感如秋。云归有待尚虚洞,风至无边欲满楼。上下天光开玉垒,东南灵气尽芳洲。不闻梵呗空钟磬,惟与山僧杂笑讴。”两联属对工稳,字斟句酌,自是一首好诗。

  从联云嶂那边转下去,步步接近水滨,见有一大片平坦宽广的石坡,直展开到水里去,可容数百人坐,很像虎丘的千人石。闻达上人说:“这是明月坡,三五月明之夜,啸歌于此,又是何等境界!”我留连光景,不忍遽去,很愿意等到月上时候,欣赏一下,因此得句:“此心愿似明明月,明月坡前待月明。”因了明月坡,便又想起了明月湾,据说是当年吴王玩月之所,有大明月湾、小明月湾之分,湖堤环抱,形如新月,因以为名。明代诗人高启曾有诗云:“木叶秋乍脱,霜鸿夜犹飞。扁舟弄明月,远度青山矶。明月处处有,此处月偏好。天阔星汉低,波寒茭荷老。舟去月始出,舟回月将沉。莫照种种发,但照耿耿心。把酒酬水仙,容我宿湖里。醉后失清辉,西岩晓猿起。”我因向往已久,便向上人探问明月湾所在,能不能前去一游?上人回说湾在此山之西,还有好一些水路,时间上恐来不及,还是以不去为妙。我听了,不觉怅然若失,于是身在明月坡上,而神驰明月湾中了。

  在明月坡前滨水之处,有两块挺大的奇石差肩而立,闻达上人指点着那伛偻似老人的一块,说道:“这就是石公,不是很像一位老公公吗?”又指着那块比较瘦而秀的说道:“这就是他的德配石婆,顶上恰长着一株野树,不是很像老太太头上簪着一枝花吗?”我瞧着这石公石婆一对贤伉俪,不胜艳羡之至!因为人间夫妇,共同生活了若干年,到头来不是生离,就是死别,哪有像他们两口儿天长地久厮守下去的?因又胡诌了一绝句道:“双石差肩临水立,石公耄矣石婆妍。羡他伉俪多情甚,息息相依亿万年。”当下向石公、石婆朗诵了一下,料想贤伉俪有知,也该作会心的微笑吧。这一带水边,很多五光十色的小石块,有黑色的,有绿色的,有纯白色的,有赭黄色的,有黑地白纹的,有灰色地而缀着小红点的,大概都被湖中波浪冲激而来。那时我如入宝山,看到了无数的宝石,一时眼花缭乱,也来不及掇拾,只捡取了一二十块。又在大石上掘了好多寄生的瓦花和水苔,一起交与香伙阿三纳入带来的那只筐子里代为保管,这是我此行很大的收获,也是石公、石婆赐与我的绝妙纪念品。

  昔人曾称石公山为“石之家”,奇峰怪石,有如汗牛充栋,所谓“绉”“瘦”“透”“漏”石之四德,这里的石一一俱备。宋代佞臣朱勔的花石纲,弄得民怨沸腾,据说也就是取自石公山和附近的谢姑山的。千百年来,人家园林中布置假山,大都到这里来采石,所以“绉”“瘦”“透”“漏”的奇峰,已越采越少了。至于那些硕大无朋的顽石,当然无从捆载以去,至今仍为此山眉目。清代诗人汪琬游石公山一诗中,写得很详细,兹录其一部分:“所遇石渐奇,一一烦记录。或如城堞连,或如屏障曲。或平若几案,或方若棋局。虚或生天风,润或聚云族。或为猿猱蹲,或作羊虎伏。或如儿孙拱,或如宾主肃。或深若永巷,或邃若重屋。色或杂青苍,纹或蹙罗縠。累累高复下,离离断还属。旷或可振衣,仄或危容足。既疑雷斧劈,又似鬼工筑。不然湖中龙,蜕骨堆深谷。天公弄狡狯,专用悦人目……”这写石之大而奇,历历如数家珍,而末后几句,更写得加倍有力,石公有知,也该引为知己。

  我盘桓在这明月坡一带,游目骋怀,恋恋不忍去,要不是大家催着我走,真想耽下去,耽到晚上,和石公、石婆俩一同投入明月的怀抱,做一个游仙之梦。记得明代王思任《游洞庭山记》中有云:“……诸山之卷太湖也以舌,而石公独拒之以齿,胆怒骨张,而石姥助之。予仰卧于廿丈珊瑚濑上,太清一碧,斜睨万里湖波,与公姥戏弄,撩而不斗,乃涓涓流月,极力照人,若将翔而下者。李生辈各雄饮大叫,川谷哄然,竟不知谁叫谁答。吾昔山游仙于琼台,今水游仙于石公矣……”写月夜游赏之乐,何等隽永够味!我既到了这廿丈珊瑚濑上,却不能水游仙于石公,未免输老王郎一着,恨也何如!

  我们重到翠屏轩中,喝了一盏茶,才回上船去。可是大家都有些恋恋不舍之意,因命船家沿着山下缓缓摇去,让我们把全山形势仔细观察一下,有在山上瞧不见的,在船上却瞧清楚了。有一个像龙头一般伸在水里的,据说是龙头渚;而石公、石婆比肩立着,也似乎分外亲昵。我们的船摇呀摇的,直摇到了尽头处,方始折回来。我又掏出手册,把风弄、联云嶂、明月坡一带画了一个草图,打算把昨天在大云堂前花坛里所捡到的许多略带方形的小石块,带回去搭一座石公山模型玩玩,那也算不虚此行了。一路回去时,烟桥被好山好水引起了灵感,提议联句来一首七律,由他开始道:“七十二峰数石公(桥),烟波万顷接长空。风帆点点心俱远(青),山骨崚崚意自雄。萍藻随缘依荻岸(鹃),松杉肆力出芜丛。崩云乱石惊天阙(达),未许五丁夺化工(桥)。”单以这么一首七律来咏叹石公山,实在还不够,且把清初吴梅村的一首五古来张目:“真宰㔉云根,奇物思所置。养之以天地,盆盎插灵异。初为仙家囷,百仞千仓闭。釜鬲炊雪中,杵臼鸣天际。忽而遇严城,猿揉不能缒。远窥楼橹坚,逼视戈矛利。一关当其中,飞鸟为之避。仰睇微有光,投足疑无地。循级登层巅,天风豁苍翠。疲喘千犀牛,落落谁能制?伛偻一老人,独立拊其背,既若拱而立,又疑隐而睡。此乃为石公?三问不吾对!”一结聪明得很。

  回到了包山寺,啜茗小息,我因为今天得了许多好石,却没有掘到野树,认为遗憾。闻达上人就伴我到他的山地上去,由他亲自带了筐子和刀凿;我策杖相随,还是兴高百倍。一路从山径上走去,一路留心着地下,上人知道我的目标所在,随时指点,做了一小时的“地下工作”。大的树桩因时令关系,掘回去也养不活,所以一概留以有待,只掘了许多小型的六月雪、山栀子、山竹、杉苗,连根带泥,装在筐子里,满载而归。当下我把那些野树一一种在地上或盆里,忙了好一会,还是不想休息;烟桥便又调侃我,作了一首诗:“㔉根剔石不寻常,也爱山栀有野香。鸟语泉声都冷淡,此来端为访花忙。”小青接口道:“岂止冷淡,简直是一切不管!”我立时提出了抗议,说鸟语泉声,都是我一向所爱听的,岂肯冷淡,岂有不管;不过好的卉木,凡是可以供我作盆玩用的,也不肯轻轻放过罢了;于是也以二十八字为答:“奇葩异卉随心撷,如入宝山得宝时。寄语群公休目笑,鲰生原是一花痴。”他们见我已自承花痴,也就一笑而罢。这夜是我们在大云堂上最后的一夜,吃过了一顿丰盛的晚餐,又照例在廊下聊天。大家畅谈人生哲学,飞辞骋辩,多所阐发,好在调笑谑浪既不禁,谁驳倒了谁也并不生气。这大云堂上的三夜,至今觉得如啖谏果,回味无穷。

  第四天早上,我们倍觉依依地和包山寺作别了。闻达上人直送我们到镇下,云谷师已先在那里相候,并承以寺产杨梅三大筐分赠我们,隆情可感!我们各自买了一些土产,就登轮待发,上人送到船上,珍重别去。十时左右,船就开了,一路风平浪静,气候也并不太热,缥缈峰兀立云表,似在向我们点头送别,可是石公山已隐没在烟波深处了。船到胥口,停泊了一下,我因来时贪看大者远者的太湖,没有留意这一带风物,此刻便在船窗中细看了一下,唐代皮日休氏曾有《胥口即事》六言二首,倒是所见略同,诗云:“波光杳杳不极,霁景淡淡初斜。黑蛱蝶粘莲蕊,红蜻蜓袅菱花。鸳鸯一处两处,舴艋三家五家。会把酒船偎荻,共君作个生涯。”“拂钓清风细丽,飘蓑暑雨霏微。湖云欲散未散,屿鸟将飞不飞。换酒帩头把看,载莲艇子撑归。斯人到死还乐,谁道刚须用机。”把这两首好诗录在这里,就算对证古本吧。

  午后二时许,我们已回到了苏州,而这四天中所登临的明山媚水,仍还挂在眼底,印在心头,真的是推它不开,排之不去。在山中时,烟桥、小青二兄曾约我和闻达上人合作了一篇集体游记。我自己又把带回来的许多小石堆了一座石公山的模型,和一盆消夏湾的缩景,朝夕自娱,并吸引了许多朋友都来欣赏。山竹、山栀、六月雪等分栽多盆,也欣欣向荣,于是更加深了我对于洞庭西山的好感。

一九四七年五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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